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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想起来,哥哥的死,或许并不是一个偶然。

        我已记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的一头乱发。

        哥哥比我高一头,说话永远简短,带着诅咒的性质。

        还有,他爱穿机车版Z61,烟灰色的,上面满是破洞,有肮脏的油腻。

        说起来,我工作的这家店铺,历史也已经很久了。哥哥带着我站在罗素街上,那是第一次离开了长洲。“卡马”铜锣湾店开业的第一天。

        我孤零零地站在店门口,看哥哥挤在一堆年轻人中间,买了一条Z61。我问,哥哥,你为什么买了条脏裤子。哥哥喜悦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摸了摸我的头。

        哥哥偷了阿爷的钱,买了这条Z61。阿爷打了他,然后蹬了一脚,哥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哥哥对我笑一笑,离开了家。

        哥哥是同年的年轻人里,第一个离开长洲的。

        那年哥哥才中三。再回家的时候,嘴巴上已生了浅浅的胡须。胳膊上文了一条龙,一头虎。

        阿爷又一脚把哥哥蹬出了家门。

        哥哥塞了一只“咸蛋超人”给我,说城里的孩子都在玩这个。他说,他要走了。是男人,就应该去街上混。窝在这岛上,生下来就死掉了。

        哥哥笑一笑,转过身,赤金色的头发在阳光里飘起来。我远远地望着他走去码头。有人摸摸我的头,是阿爷,也远远地向码头望过去,叹了一口气。

        有人说,哥哥加入了油尖旺的黑社会,当马仔。在架埗收保护费。其实哥哥没有。哥哥白天在上环的码头打工,晚上在庙街卖翻版影碟。

        哥哥储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带我到大埔。一群年轻人,都留着长头发,脚上穿着镶了铜钉的皮靴。他们摩托车都改装过,开起来震天响。我坐在山崖上,看着哥哥的虎头车,跑在第一个。

        两年后,哥哥加入了半职业的赛车俱乐部。

        哥哥后来,差一点就出息了。我们都在报纸上看到了哥哥。第一届的香港青年机车联赛拿了冠军。哥哥带了一只奖杯回来。奖杯金灿灿的,映得哥哥的脸很热闹。他说,我要让他们知道,长洲出了个李丽珊,还有一个林布伟。

        阿嫲到处讲,我们家伟仔是武状元。阿爷没说话。只是第二天,发现奖杯被放在了祠堂里头,祖先灵牌的旁边。

        半年以后,哥哥死在了亚锦赛的赛场上。我看见他的车被后面一架蓝色的“铃木”超过去,然后就偏离了跑道。我看见哥哥飞起来,在空中荡过一道弧线,然后落在地上。

        两年后,阿爷也死了。阿爷快死的时候,不要去医院,谁说都不听。阿爷说,他要按老规矩在祠堂里等死。

        大家就抬了他去祠堂,停在大槐树底下。他仰着脸躺着。大家很肃穆地在旁边袖了手,可是,到黄昏了,阿爷还没死,对我大娘说,想喝粥。

        于是大家就又把他抬回去了。

        第二天,他又要大家抬过去。到晚上,还是没有死。就又抬回来。

        这样过了四天,大家都有些倦。仍然围着阿爷,开始聊起天来。张家长,李家短。说到了兴处,就咯咯地笑。阿爷就睁开眼睛,眼白一轮。大家就都安静下去了。

        到了第五天,阿爷终于死了。他死的时候,谁都没注意。整个下午,都在议论大殓时,请哪个戏班过来唱大戏。

        到晚上要抬回家的时候,发现人已经僵了。

        阿爷胸前捧着那张发黄的报纸,登了哥哥得冠军的新闻。大伯想将报纸抽出来,怎么都抽不出,只好呼啦啦地撕下来,扔在地上。

        我捡起来,看见哥哥靠在他的摩托车旁边,站得直直的,却没有了头。给大伯撕掉了。

        听我说完这些,宁夏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脸,嘴里哼起一支旋律,是《光辉岁月》。

        我也轻轻地和上去。她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渐渐有薄薄的汗。她的声音弱下去。

        宁夏躺在我身边睡着了,一只手还搭在我胸前。在日光灯的光线里头,她瓷白的身体闪着莹蓝色。我禁不住摸了摸,温热的皮肤有细微的颤动。

        我睡不着,随手拿起一本横沟正史。其实我很少看书,但是,每当睡不着的时候,我会看这个日本作家的东西。他将一些血腥的故事,讲得很安静。适合这样的夜晚。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宁夏还在睡,睡得很熟。百叶窗将阳光筛下来,她身上就有了许多道弯曲的条纹。她翻了下身,终于醒过来。揉揉眼睛,看着我,用对陌生人的眼神。

        她迅速地爬起来,开始穿衣服。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快要穿好的时候,我打开抽屉,抽出一张一千块,放在她手上。

        她的动作静止了,捏着那张钱,停顿了几秒,然后掷在床上,顺手给了我一个耳光。

        我听见,她“噔噔噔”地跑下楼去。我摸摸脸,有些发烫。

        至今想来,和宁夏在一起的日子,其实有些突兀。但当时却觉得顺理成章。

        在店铺打烊的时候,她经常出现在门口,浅笑着看我。同事们都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所以对我和这个女孩的拍拖,也报以简单祝福的态度。

        他们都注意到女孩穿着的,正是我们店里卖的77。也都说她穿得特别好看,简直可以取代门口灯箱上的广告代言人。

        那一天,她身上是一件颜色极其朴素的碎花长衫,头发轻轻地挽着。也不进来,在门口看着我,说不出的娴静。

        我们走在旺角的街头。穿过女人街,还有通明的灯火。在这深夜的热闹里,宁夏有些兴奋,恢复了活泼的样子。她随手拿了一件写满了潮语的t-s,在身上比画。又或者抄起一只面具,戴在我的脸上,用手机“喀嚓喀嚓”拍了许多张,全然不顾摊档老板的眼光。

        在接近街尾的偏僻地方,有一个很小的摊位,琳琅地摆着一些饰物和玉器。大概大多都是假的。看摊的是个老婆婆,也并没有招徕生意的姿态,竟然半阖着眼在打瞌睡。

        宁夏蹲下来,在这些东西里翻了一会儿,捡起一对紫色的耳钉。对着光看一看。

        婆婆说,小姑娘,紫萤石的。这种颜色不多见呢。

        宁夏认真地又看一看,问,多少钱?

        婆婆说,我快要收档了,算你两百好不好?

        宁夏放下说,折一半我就要。

        婆婆抬起眼睛,看看她说,一半钱我卖给你一只,可戴一只是留不住男人的心的。

        宁夏大笑起来。她说,婆婆,你留着自己戴吧。我这辈子,就没想过要留住男人。

        说罢,她远远地大步走开了。

        我想一想,掏出两百块,给了婆婆。

        婆婆将耳钉放在我手里,笑一笑,慢悠悠地说,她不要留你。你留住她。

        西洋菜街的尽头。我拉住宁夏,把耳钉给她看。她的眼睛亮一亮,说,你给我戴上。

        我给她戴了。她问我,好看么?在暗影子里,萤石发出一种有些诡异的光芒。

        这时候,有人走近,一边有嘈杂的说话声。

        宁夏突然转一下身,抱紧了我,突然吻上了我的嘴。几乎透不过气。

        我们这样抱了几分钟,那些人走远了。

        宁夏放开了我。我看一看她,又捉住了她的唇。

        我们在我的小屋里做爱。

        我感受到了做一个男人的好处。很美妙。宁夏用她的身体控制节奏,让我欲罢不能。

        我们没有太激烈的动作。也因为宁夏的从容和娴熟,我们之间没有冷场。在接近高潮的时候,宁夏发出了轻细的呻吟声。

        这一剎那,我突然有些醒觉。我的快乐也许是来源于这个女人的职业习惯。这让我产生了罪恶感和淡淡的恐惧。

        我们躺定下来,身上还覆盖着细密的汗珠。我似乎还能感觉到身边起伏的轮廓。

        我起身,找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抽几口,想把空虚感充满。

        宁夏咳嗽了一声,然后说,我饿了。

        我们坐在楼下的“陈记”粥粉店。

        因为坐在外面,还可以看到月亮。在楼和楼狭窄的一线天空里挂着。有一些霾游过来,很快被遮住了。

        “你吃什么?”宁夏用点菜纸敲一敲我的手臂。

        “状元及第粥。”我醒过神,脱口而出。

        “一个叉烧肠粉,生滚鱼片粥,状元及第粥?”

        宁夏点点头,问我说,你喜欢吃这个?

        我说,吃惯了。我阿爷要光宗耀祖。家里的男孩子吃粥,头道就是这个。我哥好歹上过新闻。我呢,祖宗都不要正眼看。所以,也就吃个意头。

        宁夏喝粥的样子很轻巧,没有声音。也不说话,很认真地,一口一口喝下去。

        她的脸,这时候没有血色。低着头,透过领口,隐隐看得见锁骨。她还是很瘦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头。

        宁夏扬起脸,问我,你怎么不吃。

        我说,我喜欢凉些再吃。

        她是饿了。喝完了粥,肠粉也已经去了一半。

        我想一想,终于问她,晚上不用回去么?

        宁夏停住了筷子。她用纸巾擦一擦嘴巴,很慢地说,其实你是想问,我晚上不用回去做生意么?

        我一时语塞。

        她却在这时候笑了。她说,我晚上有自由,是因为我帮他们做别的生意。

        我问,是什么?

        宁夏没有答我,只是说,你的粥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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