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手腕割伤,失血过多——这是祥子的死因。刮胡刀片割破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浸在盛有水的盥洗池里,而刀片就掉在尸体旁边。
沙都子在值班室里接受了两个警察的讯问。那两人看上去都三十过半,目露凶光,让沙都子觉得酷似刑侦剧里的罪犯。
讯问集中在三点上:沙都子和祥子的关系,今天来这儿的原因,以及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沙都子的回答都很简单,尤其是对最后一个问题,她几乎没作任何回答——一打开门就发现祥子死了,仅此而已,然后就报了警。
继沙都子之后,波香也被叫了进去,她被讯问的时间好像长一些,但也只过了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两人决定先回波香的住处。她们无心再去学校,而且公寓门前围着乱哄哄的人群,也没法突围出去。
两人坐在凌乱的房间里,好一阵子没说话。对面房间不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和大声说话的声音。
终于,波香打破了沉默:“我再给你倒杯咖啡吧?”
沙都子摇摇头,本来想说要喝还是威士忌吧,但她忍住了,转而问道:“波香,警察都问了你些什么?”马上又补充道,“时间好像有点长啊。”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波香撩起长发,接着说,“他们问我知不知道房门是什么时候锁上的。我说我昨晚十一点回来时敲了一下祥子的房门,那时候已经锁上了。说到这个的时候,看他们脸上还有些满意的表情。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了。我以为他们会问一些更深入的东西,比如对自杀的原因有没有什么猜测之类的。”
“自杀”一词提醒了沙都子什么:是啊,这状况确实就是自杀。
“就算问了……”沙都子摇着头说,“我也什么都回答不了。”
波香也说:“我也一样。”声音低沉,好像在克制心中的焦虑。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沙都子幽幽地说了一句:“祥子……就这样死了啊。”
波香凝视上空,慢慢地点了点头。“嗯,就这样死了……”
正如波香所料,两人再次接受了警察的讯问。这时波香的闹钟已经指向十点了。勘查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了,公寓周围也安静下来,两人正打算出门,敲门声响了。
打开门,站在那里的男子并不是刚才值班室里的警察。此人三十出头,体格健壮,脸庞泛着浅黑。他微微卷曲的头发一直长到耳边,乍看之下一点也不像刑警。
男子自称是县警总部的佐山,说是想问问祥子的事。
“可以啊,请进。”波香招呼他进屋,他倒显得有些犹豫起来。
“呃,可以进来吗?”
“请吧。”
佐山犹豫一阵之后,说:“那就打扰了。”便进了门,在沙都子对面坐下。波香转身关上门,坐到沙都子旁边。
“你们两位都是牧村小姐的朋友吧?”佐山十分客气地问道。
两人对视片刻,波香答道:“是的。”
佐山微微点了下头。“发生了如此不幸的事,想必两位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现在冒昧地问些不通人情的问题,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或许是因为进了女生的房间,佐山表现出一种与外表不相符的拘谨。这似乎表明了他的诚意,于是沙都子稍稍放松了心中的戒备。
“那么,你想问些什么?”波香催促道。
佐山低下头,从灰色西服的内袋里掏出警察手册,做好了记录的准备。“那就切入正题吧……关于牧村小姐的死亡,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死亡?”沙都子不由得反问道,那个词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不自然。“是说……她自杀的原因吗?”
佐山脸上浮现出一丝思考的表情,看着沙都子。“虽不十分确定,”他说,“但我想今天的晚报应该会把它报道成自杀。尸体还要送去解剖,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我们觉得自杀的可能或许更高一些……”
说话间能感觉到有些含糊其辞。
沙都子再次和波香眼神交会。如果问到自杀的原因,她们已经有了答案。她们刚才一直在讨论这个。沙都子重复了一遍那个既定回答,波香也赞成。佐山听了点点头。
“那是很正常的。因为有事闷在心里从而自杀的案例非常多。如果是自杀,牧村小姐应该也属于这种情况。”
可是……沙都子难以释怀,再怎么烦恼也应该会对我们说吧。就算对父母而言是难言之隐,祥子也应该会对密友倾诉,自从高中认识她以来,她就一贯如此。要是她真有什么烦恼向朋友们都不愿提起,那就是说我们都长大成人了吗……
“那么,她最近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比如气色不好什么的……”
“气色是不好,”波香说,“昨天她说身体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哦?先回来了……这种事常有吗?”
“不,”波香摇了摇头,“昨天头一回。”
“昨天她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了吗?让她心情不好的事。”
“这个嘛……”波香把头扭了过去。佐山又把视线转向沙都子,沙都子只能摇头,因为她昨天根本就没见到祥子。
接着佐山又不厌其烦地询问祥子的性格和她最近的举动。每问一个问题,沙都子和波香都互相对视,一边用眼神交流一边慎重作答,答话里没有什么能暗示祥子死于自杀。
不一会儿,话题又转到了祥子的人际关系上,藤堂的名字自然也被牵了出来。提到藤堂时,佐山探出身子。
“这样啊,牧村小姐和那个男生最近相处得还好吗?”
这问得也太深入了吧,沙都子想。
“我觉得挺不错的。如果感情上出了什么问题,她应该会最先告诉我们。”
听到波香的回答,沙都子没有异议。她可以满怀自信地说,最关心祥子和藤堂二人的,非自己和波香莫属。
佐山又问了两三个问题之后,站起身来告辞。虽然他嘴上说得到了值得参考的信息,但沙都子觉得他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估计他要去见藤堂了。”佐山走后,波香关上门说。
“藤堂那边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嗯……要是有会怎么样?”
“要是有……”沙都子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叹道,“总觉得很凄凉,但也没办法啊。”
话音刚落,管理员就给波香打来内线,说有人打电话给她。她出去接电话,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是华江,”波香声音粗哑,“消息已经传开了,她冲我发火,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
“然后呢?”
“说什么要大家先集合,然后一起去祥子家。我跟她说,这只会给人家添乱。但她说大家先碰个头再说。”
“嗯……”
沙都子站了起来。其实她一点也不累,但觉得浑身酸痛。
“大家碰个头,然后干什么呢?”
波香把头侧向一边。“不知道,或许是要一起祈祷吧。”说着,她的脸色阴郁下来,近乎自语地说:“华江那家伙,刚才哭了。”
沙都子闻言,不觉一凛:自己也是祥子的密友,为什么没有哭?明明已经悲伤至极了,可胸中并没有什么压抑感。
沙都子带着更加沉闷的心情,和波香一起离开了公寓。
沙都子她们赶到摇头小丑的时候,不光伊泽华江,若生勇和加贺恭一郎也已经在等着了。华江的确像波香说的那样,一直哭到刚才,眼睛周围都红肿着。沙都子高一、高二和她同班。她小巧玲珑,显得比实际年龄小。
若生坐在华江旁边搂着她。这个皮肤黝黑的阳光男孩此刻脸上暗淡无光。加贺则满脸悲恸,一语不发。
“真是太不幸了!”满眼血丝的华江对沙都子她们说。加贺见沙都子和波香两人坐了下来,对吧台后的老板说:“再加两杯咖啡。”老板似乎知道内情,沉默着点了下头。
“藤堂呢?”沙都子问道,一瞬间,脑中浮现出刑警佐山的脸。
“去她家了。他说要去,拦也拦不住。”
波香接着若生的话茬儿,自顾自地说道:“唉,他这样去行吗?”
“还是说说情况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生的声音透出迫不及待,他分别看了看沙都子和波香。两人都表情忧郁。刚才对警察说的话不得不再重复一遍。把事情说清倒并不麻烦,也不惹人伤感,只是反复想起祥子死去的场景让人揪心。
沙都子别无他法,只好将发现祥子尸体的情况讲了一下。这回思路已经比被警察讯问时有条理多了。她说的时候,华江又拿手帕压住了眼角。
沙都子说完后,一时间谁也没开口,四周笼罩着一种真切的感觉:他们的一个朋友已经死去。
“确确实实是自杀吧?”加贺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沙都子不由得抬起头看他,这时又听见了一个沉着冷静的声音。
“看来是这样了。问题是祥子为什么要自杀……”若生看了看沙都子和波香,似乎在问她们有没有什么线索。两人短促地对视一眼,都只是无力地摇头。
“就是那样。”加贺喝完黑咖啡,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沙都子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劲,本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
“藤堂还好吧?”波香反问若生。
若生看了加贺和华江一眼,皱起眉头说:“简直就不忍心看他……”
“哦……”
“眼神飘忽不定,像个得了梦游症的人一样。跟他说话也是有前句没后句。他一定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向五个人压来。不敢相信——沙都子心想,自己不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吗?
沉默被加贺打破了,他拨弄着空咖啡杯说:“我们接下来要干些什么呢?就这样聚在一起也是无济于事。”
“你想怎么做?”华江问道,泪痕还挂在她脸上。
“去上课呗。一边听那个装腔作势的老头讲课,一边试着想想祥子死亡的原因。我是这么打算的。”
“也只能这样了,”若生站了起来,“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华江也显出类似的态度。沙都子看了看波香。“你呢?”
波香正抽着烟,动作异乎寻常地焦躁。快烧到过滤嘴时,她把烟蒂摁在烟灰缸小丑图案的红鼻子上。
“我去趟南泽老师那儿。”她声音粗哑地说。
她的话似乎说中了其余四人想法的漏洞,大家沉默下来。她不提,谁都没有想起那个妇人。
“对,我们应该先跟她联系一下。要是等到她从报纸上知道了这事,一定会责怪我们。”若生把手插在口袋里,点头赞同。
“我也一块儿去吧。”华江说,但加贺摇了摇头。
“你还是别去了。老师容易动感情,你去一定会把她弄哭。”
华江撅起嘴,显出一丝不满。沙都子见状露齿笑了,可能是绷了太久,她感到脸颊有些僵硬。
走出摇头小丑,波香只身一人朝车站走去,其余四人则沿着t大大道回学校。若生和华江走在前头,落下了沙都子和加贺并排走着。沙都子不知怎么有些尴尬,步子都有些乱了,而加贺则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本来还想跟你愉快地走在一起,谁想会是这样。”
沙都子未加理会,转而说:“刚才在那儿……”她故意用一种强硬的语气,“你不该那样说,不管是我还是波香,都应该很了解祥子的事。”
“那样说?”加贺似乎有些不解,然而立刻就会心地抬起头说,“哦,刚才你们表示不知道祥子为何自杀时,我说了句‘就是那样’,你是对这个不高兴吧。”
“没有不高兴。”
“明明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我说的是实话啊,要是祥子真把烦恼告诉了你和波香,我想她也不会自杀了。烦恼就是这样,说给别人听,痛苦就减少一分。”
“可要是那样,她就应该告诉我们了。”
“这可不一定。能告诉你,就说明她心里还有余地。真正的烦恼是无法为外人道的,这时友情也无能为力。”
“你是想说女生之间尤其如此吧。”
“这跟性别没关系。有烦恼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只是……”
“只是什么?”
“恋爱中的人是否也如此呢?这我就不清楚了。”
你知道了还得了?沙都子心中有些愤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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