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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威尔小心地移动着打了石膏的腿,下了车。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南边红色峭壁陡然高耸,其他三边斜坡陡然下降,脚下的山脊被削平了,形成狭长的平台,平台中间屹立着一座寺庙——一座由附近山石建造而成的宏伟的红色宝塔,磅礴厚重,四四方方,由肋状柱子垂直支撑着。与乱石相比,它显示了一种对称美,但却不似欧氏抽象几何图形般规则。是的,它显示了一种生命力。寺庙的所有表面都有着精致的装饰:在蓝天的衬托下,它的顶端边界轮廓向内弯曲,悬垂在一圈大理石上。立于这圈大理石上方的红石头就像一束开花植物的种子荚,隆起突出又向外延展,和一个平坦多支柱的穹顶相接,似为整座寺庙戴上了桂冠。

        “在诺曼征服之前建成约五十年了。”罗伯特医生说道。

        “而且,它看起来,”威尔评论道,“似乎不是由人建造的——而是从石头里长出来的,就像龙舌兰的蓓蕾一样,窜长成一根12英尺的花柄,然后怒放,开出花来。”

        维贾雅碰了碰威尔的胳膊:“看,一群初级攀爬员下来了。”

        威尔转而面向山站立,他看到一个穿着带钉的靴子和爬山服的年轻人正从峭壁的裂缝处往下爬。在峭壁上便于歇息的地方,他停住了,向后一仰头,大声唱起了阿尔卑斯山地区的约德尔调歌曲。在他上面五十英尺处,一个男孩出现在岩石的拱壁后面,他弯下腰从自己站着的凸石处爬出来,然后开始沿着裂缝往下爬。

        “你对这感兴趣吗?”维贾雅转向穆卢干问道。

        穆卢干耸了耸肩,这一动作充分表明了他那厌倦幼稚行为、崇尚精明世故的态度。他有比看小孩玩耍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一点也不感兴趣。”说完,他扭过头,坐在一个经过风雨侵蚀的狮子雕刻上,从口袋中抽出一本封面华美的美国杂志读了起来。

        “什么书?”维贾雅问道。

        “科幻小说。”穆卢干带着一丝对抗的语气回答道。

        罗伯特医生笑道:“逃避现实的东西。”

        “为首的人真不错。”维贾雅说道,他一直关注着年轻人爬山的过程。“在绳子的两头都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人,”他补充说道,“你看不到为首的人。他在与此裂缝平行的另一个峭壁间,在比这边高三十英尺或四十英尺处的拱壁后面。那儿有一个永久性支出的长铁钉,可以用来系住绳子。这样整个团队就不会坠落,他们会十分安全。”

        这些人像鹰一样展开站在狭窄裂缝两边的踩脚点上,领队不停地大声喊着指令和鼓舞的话语。随后,当那个男孩靠近时,他就让出自己的位置,再继续向下爬二十英尺后停住,接着唱约德尔山调。一个穿着靴子和长裤、扎着马尾辫的高个女孩出现在那个拱壁的后面,然后弯下身灵巧地爬进了峭壁间。

        “漂亮!”当维贾雅看到女孩攀爬的那一幕时,他赞赏道。

        同时,从悬崖脚下的矮屋中——俨然是热带风格的阿尔卑斯山区小屋——走出来一群年轻人看登山。威尔被告知,他们属于其他三组登山团队,已经在当天的早些时候接受了初级高阶测试。

        “最出色的团队会有奖吗?”威尔问道。

        “谁都不会得奖,”维贾雅回答说,“这不是比赛,更像是一种严酷的考验。”

        罗伯特医生解释道:“这个严酷的考验,即是他们开始从孩童期步入青春期的起步阶段。这个考验能帮助他们理解必须居住的世界,帮助他们认识到死亡的无处不在以及世事的多变。但是,在此考验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启示。数分钟后,这些男孩女孩们将会第一次服用被赐予的解脱之药。他们将会一起服用,并且还要在寺庙中举行一场宗教仪式。”

        “有点像教会的施‘坚信礼’?”

        “差不多,但它不仅仅是一场神学说教。由于有了解脱之药,它还包括对真实事物的一次真实体验。”

        “真实事物?”威尔摇了摇头,“真有这玩意儿?我才不信呢!”

        “也没有人要求你去相信,”罗伯特医生说道,“真实事物不是一个命题,而是一种存在。我们不会教我们的孩子相信信条,或者让他们接受激动人心的象征物。当时机来临,能让他们了解宗教最深层次的真理时,我们会让他们攀爬一座峭壁,然后给他们四百毫克的解脱之药。对现实的两次亲身体验,任何聪明一些的男孩或女孩都能形成对事实真相良好的领悟。”

        “也不要忘了古老的权力问题,”维贾雅说道,“攀岩是应用伦理学的一个分支,是可预防性替代恃强凌弱的一种方式。”

        “所以我父亲应该既是一名伐木工,又是一名登山运动员。”

        “有人会觉得好笑,”维贾雅适时地笑了笑,并说道,“但事实仍是如此,它确实有效。总的来说,我确实逃脱了很多本可以仗势欺人的丑恶诱惑——而且我的体力确实非常强大,鼓动的力量相应地也很强大。”

        “似乎只有一个困难,”威尔说,“在通过攀岩摆脱诱惑的过程中,你可能会跌落,并且……”他突然想起在杜加德·麦克菲尔身上发生的事,没再说下去。

        还是罗伯特医生接着把威尔的话说完了,“可能会跌落,”他缓慢地说,“然后摔死。杜加德当时一个人独自爬山。”停顿了一会儿,罗伯特医生继续说道:“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第二天才发现尸体。”

        大家一时都不吱声了,沉默了很长时间。

        威尔用手里的登山竹杖指着那些在悬崖峭壁间、荒野裸石中费力攀爬的小身影们,然后问道:“你仍然认为这是好办法?”

        “我仍然认为这是好办法。”罗伯特医生回答道。

        “但是,可怜的苏茜拉……”

        “是的,可怜的苏茜拉,”罗伯特重复了一遍,“还有可怜的孩子们,可怜的拉克西米,可怜的我。但是即使杜加德没有让冒险成为一种习惯,他也会出现其他的问题,还是会让每个人陷入悲痛。与其冒险杀害别人,或者至少让别人痛苦,不如自杀来得更好。不能因为你们本性好斗,太过谨慎或者太过单纯,而不去攀爬悬崖消除好斗性。而且,现在,”他换了种语气继续说道,“我想向你证明这个观点。”

        “我去和那些男孩女孩们谈谈。”维贾雅说完就向红色峭壁脚下的那群人走去。

        穆卢干留在原地继续看他所谓的“科幻小说”,威尔跟随着罗伯特医生穿过一扇砥柱大门,穿过寺庙那四周宽阔的石头平台。平台的一角矗立着一座带穹顶的亭子。他们走进亭子,在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前,向远处望去。地平线上的一片海,波澜起伏,宛如一面由翡翠石和天青石筑成的墙。在寺庙和平台垂直向下的一千英尺处,是一片葱葱茏茏的丛林。丛林远处,地势向下折成峡谷与拱壁,在峡谷山坡的水平方向上,人们开垦了无数梯田,像一架巨大的人造楼梯。山坡底部比较陡峻,一直延伸至一片广阔的平原。在平原的最边缘处,在果蔬市场与棕榈树镶边的海滨间,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城市呈现开来。从这个有利的制高点上看去,整座城市一览无余,就像中世纪祈祷书上画着的小巧精致、布局缜密的城市图。

        “这是希瓦普莱姆,”罗伯特医生说道,“河对岸山上的那个建筑群就是一座伟大的佛教寺庙。它比印尼的婆罗浮屠建得更早些,却和东南亚的雕塑一样精美。”一阵沉默过后,罗伯特继续说着:“这个小亭子,就是下雨时我们常常吃野餐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会儿杜加德大概十岁左右,为了好玩,他爬到这个窗台上,像跳舞的湿婆神那样单腿独立。可怜的拉克西米魂儿都吓飞了。但是,杜加德天生就是高空作业人才。这也让那次事故难以让人理解。” 罗伯特摇摇头,又是一阵沉默。“最后一次我们都来过这里,”他又开口道,“那是八九个月前的事了。那会儿杜加德还活着,拉克西米也没有虚弱到无法和儿孙们郊游。杜加德又为汤姆·克里希那和玛莉·沙拉金妮表演了一次湿婆神特技。单腿站立,同时胳膊快速上下挥舞,让你误以为是四条胳膊呢!”罗伯特医生突然停下来。他从地上捡起一块薄灰浆,扔出了窗户。“向下、向下、向下……虚无的空间。帕斯卡也有他沉沦的深渊。这即刻成了死亡最有力的象征,最完满、最深刻人生的最有力象征,多么神奇啊!”突然,他的面色开朗起来,“你看到那只鹰了吗?”

        “鹰?”

        罗伯特医生指向他们所在的这座高山亭子和森林黑色顶部的中间处,一只棕色的小雏鹰——速度和冲击力的化身,正慵懒地乘着张开的翅膀滑翔,从天空掠过。“这让我想起了老拉贾写过的一首诗,就是描写这个地方的。”罗伯特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始背诵起来:

        你说,这离热闹的平原有多远,

        又有多近!在这白云飘浮的天空,

        我读到了他们光明的秘密以及我自己的。

        “而这秘密,我认为,就是这虚无的空间。”

        “确切地说,这虚无的空间就是一种象征——在我们永恒的消亡中体现的佛性,这让我想到……”他看着手表。

        “我们计划中的下一项是什么?”当他们走进耀眼的阳光底下时,威尔问道。

        “寺庙中的仪式,”罗伯特医生回答道,“这些年轻的登山者会向湿婆神展示他们的圆满——换句话说,向自己的真如,即真神展示。在此之后,他们将继续启蒙的第二部分——从自我中解脱出来的经历。”

        “以服用解脱之药的方式?”

        罗伯特医生点点头:“在离开登山协会小屋之前,他们的领队已经将药给他们了。然后,他们来到寺庙。在仪式进行期间,药开始起作用了。顺便提一下,该仪式使用的是梵文,所以你一个字也听不懂。维贾雅的演说将用英语——他以登山协会会长的身份演讲。我的演说也是英文的。当然,这些年轻人也主要说英语。”

        寺庙里面像洞穴一样阴冷、昏暗。小小的网格窗户中透进微弱的日光,悬挂在神坛神像顶上的七盏油灯,犹如闪烁的黄色星星形成一圈圈光晕,寺庙因此显得不那么黑暗了。神坛上是一座湿婆神的铜像,与儿童一般高,他的周围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辉,四只手摆着姿势,编着的发辫纷乱地飘散着。他右脚踩踏着一个极其丑陋凶狠的矮人,左脚优雅地抬起,神像矗立在那儿,狂喜的表情凝固在永恒当中。男孩女孩一行二十人,还有他们的六个领队兼指导者,已盘着腿坐在地上。他们已脱掉了登山服,光着上身,穿着短裤或明亮的短裙,脚上趿着拖鞋。在他们上面——神坛的最高阶梯上,一个修过胡须、穿着黄色长袍的老僧人正在大声吟诵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诗文。罗伯特医生帮威尔坐上一个行动较为方便的石台之后,便踮脚绕过他,走向维贾雅和穆卢干坐的地方,挨着他们盘坐下来。

        盛大的梵文诵读之后是一阵高声的哼唱。

        一炷香在鲈鱼状香炉中燃烧。老僧人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屋内便陷入长时间耐人寻味的静谧安宁之中,灰色熏香的烟线在神像面前笔直地冉冉升起,之后被窗外飘来的气流吹断了,消失在迷蒙的烟雾中,这烟雾以其另一世界的神秘芬芳充斥着整个昏暗的空间。威尔睁开眼睛,他看到在所有会众中,只有穆卢干正烦躁不已、坐立不安。而且,他不只是坐立不安,脸上还显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以示自己的不满。他从未登过山,因此登山对他而言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他总是拒绝服用解脱之药,因此他无法接受那些服用这种药的人。他母亲相信高灵上师,并定期与库特·候弥谈心,因此湿婆神就是一个粗俗的神灵形象。威尔看着这个男孩,心里想道:这是一场多么动人的哑剧啊!但是,对可怜的小穆卢干来说,压根没有人去注意他那古怪滑稽的动作表演。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默,接着又念了一遍“什为雅纳麻”,做了个召唤的手势。

        一个高个女孩从座位上站起来,踏上了神坛的阶梯。她就是威尔之前看到的灵巧地爬进峭壁间的那个女孩。她身上抹了油,在油灯的照耀下就如另一座闪闪发光的铜像。她踮着脚尖,将一个浅黄色花环挂在了湿婆神两只左臂的最上方。然后,她双手合十,抬头看着神像那安详的笑脸,开始讲话——她的声音刚开始时有些颤抖,但慢慢地变得平稳多了:

        噢,造物主,毁灭者,是您,支撑着并结束,

        阳光下,是您,起舞于鸟群和嬉戏的孩童间,

        午夜里,是您,起舞于火葬场的尸首间,

        湿婆神,您这黑暗可畏的金刚神,

        您是生的主宰,因此,我向您献上鲜花;

        您是死的君王,因此,我向您献上我的心——

        那儿的无知与自我应在这火中毁灭,

        金刚神,您可在这灰烬上舞蹈。

        湿婆神之主,您可在这鲜花之地舞蹈,

        这个女孩抬起双臂,做了个手势以表示数百代舞蹈崇拜者狂热的虔诚,随后她转身离开,重新回到了那昏暗之中。“什为雅纳麻。”有人喊了出来。“什为雅纳麻, 什为雅纳麻……”其他年轻人也附和地喊起来,穆卢干却轻蔑地哼了一声。老僧人开始吟诵经文中的另一篇。在此期间,深红色头顶的一只小灰鸟从其中一个网格窗户中飞进来,围着神坛的灯剧烈地扑扇着翅膀盘旋,继而由于惊骇愤怒高叫了一声,飞速地窜了出去。吟唱仍在继续,逐渐达到高潮,最终以低声祈求和平的祝祷词“香提、香提、香提”结束。老僧人而后转向神坛,拿起一根长蜡烛,用湿婆神头上一盏油灯点燃,然后用这蜡烛点亮了挂在湿婆舞者所站平板下很深的壁龛里的其他七盏油灯。油灯的光亮打在光滑的金属凸面上,熠熠发光,照亮了另一座铜像——这次是以瑜伽姿势弓坐着的湿婆神和雪山神女,湿婆神上面的两只手高高托着象征性的鼓和火,另两只手爱抚着多情的女神,女神的手脚缠绕着他,跨坐在他的身上,在这座铜像中永恒地拥抱在一起。老僧人挥挥手。这次,走进光亮中的是一个男孩,他皮肤黝黑,肌肉健壮。男孩弯腰将手中拿着的花环挂在了雪山神女的脖子上,然后把另一条长长的白色兰花链系成一个圈,放在了湿婆神的头上。

        “一即是二。”他说。

        “一即是二。”年轻的声音一起跟着重复起来。

        穆卢干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噢,离去的你,”皮肤黝黑的男孩说,“离去的你,去往另一岸的你,已踏上另一岸的你,噢,你启示着,你启示着大众,你解放着,解放着大众,你同情着无数需要同情的大众。”

        “什为雅纳麻。”

        男孩走回自己的位置。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维贾雅站起来,开始演讲。

        “危险,”他说道,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危险。刻意但却轻松地接受。与朋友、一群朋友分担危险。有意识地分担,充分意识到这种分担,使分担与危险成为瑜伽修行。两个朋友一起拴在峭壁上攀爬。有时候三个或四个朋友一起。每个人都清楚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肌肉、自己的技能、自己的恐惧,以及自己战胜恐惧的精神。当然,每个人也同时充分意识到其他人,关心他们,行动恰切以保证他们的安全。因为每时每刻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生命处于肉体与精神紧张的最高点,生命也因此更加丰富,更加珍贵。但是,在危险瑜伽修行之后,便是顶峰瑜伽,是歇息与放手,是完全接纳瑜伽,这种瑜伽在于有意识地坦然接受被给予的东西,而不用你忙碌狭隘的道德思想去审视,不添加不切实际的理想,还有更多的痴心妄想的因素。你只是坐在那儿,全身肌肉放松,把你的思想向着阳光和云彩打开,向着远处和地平线打开,最后向着无形沉默的‘无思’打开,这种静止的最高境界就在你每天不断波动的思考中使你变得神圣、深沉和持久。

        “现在,是下落的时候,是开始第二场危险瑜伽的时候;当你摇晃着被悬挂在毁灭的边缘时,就该升级紧张状态,增强对富足生命的意识。然后,站在悬崖脚下,你放开绳索,你沿着石路大步走向第一丛树木。慢慢地,你已然立于森林之间,需要另一种瑜伽——丛林瑜伽。这种瑜伽在于完全近距离地感受生命,时而生机勃勃与时而腐化肮脏的丛林生命:兰花与蜈蚣、水蛭与太阳鸟、饮蜜者与饮血者共处的夸张矛盾的心境。生命在混乱与丑陋中创造秩序,生命展现着出生与成长的神奇,但是,在展现过程中,又似乎别无他求,只为毁灭自己。美丽与恐惧。然后突然地,当你从其中一次登山探险的沉思中回过神来,你突然就明白它们是调和的。而且不仅仅是一种调和,还是一种融合,一种本体。美丽让心怀恐惧的人置身于丛林瑜伽中。生命与永恒迫近的死亡在危险瑜伽中调和。虚无与自我在安息日顶峰瑜伽中融为一体。”

        一阵沉默。穆卢干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老僧人点亮另一炷香,口中喃喃念诵。他拿着熏香在舞者面前摇了摇,又绕着沉浸在无限欢愉中的湿婆神和神女摇了摇。

        “深呼吸,”维贾雅说,“呼吸时,留意熏香的味道。全神贯注于这种味道,清楚它的本相—— 一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事实,无法用理智与解释来阐述。清楚它的自然状态。清楚它的神秘。香味、女人和祈祷者——穆罕默德最喜爱的三样。吸入的熏香,碰触的肌肤,感受到的爱,还有在此之外,神秘之最、无数中的唯一、包含万物的虚无、在各个瞬间完全展现的真如,这些都无法言说。因此,呼吸,呼吸。”他坐下来,最后低语着:“呼吸。”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沉浸其中,低声呢喃着。

        罗伯特医生站起来,开始走向神坛。然后,停了一下,又折回来向威尔点头示意。

        当看到威尔注意到他的动作时,他低声说:“过来坐到我边上来,我想让你看清楚他们的脸。”

        “那我不会碍事吧?”

        罗伯特摇摇头,然后他们一起向前走,爬上了神坛台阶的四分之三高处,并肩坐在黑暗区域与油灯照亮区域的交界处。罗伯特医生开始很小声地谈起湿婆神·娜塔罗伽——舞蹈之王。

        “看着他的雕像,”他说,“用你那解脱之药赐予的双眼看着他。看着他如何呼吸,脉搏如何跳动,如何从明亮变得更加明亮。他无时无刻不在舞蹈着,穿越时间又跳脱时间,亘古不息的同时又在永恒的当下舞蹈着。在各类世界中同时舞蹈着,舞蹈着。看着他。”

        扫视着张张仰视的脸庞,威尔注意到他们脸上陆续现出的刚刚获得启示的喜悦、认同、理解、颤抖,以及在欣喜或恐惧边缘带着崇拜的惊奇表情。

        “靠近点看,”罗伯特医生坚持道,“再靠近点。”一阵长时间沉默后,他说:“在各类世界同时舞蹈着,在各类世界。首先是物质世界。看那巨大的圆形光环,边缘纹饰是火焰的象征,湿婆神就在其中舞蹈。它代表着自然,代表着众生和能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湿婆神——舞王舞着不断入世与离世的舞蹈。这是他的里拉,他广阔无边的游戏。像个孩子一样,为游戏而游戏。然而,这个孩子就是万物的秩序。他的玩具就是整个星系,他的游乐场就是无边的宇宙,从他指缝间流过的间隔就是十亿光年。看着站在神坛上的他。这个形象是一个人造的仅四英尺高的精巧铜像。但是,湿婆神——舞王充斥着整个宇宙,他就是整个宇宙。闭上你的眼睛,想象着它参天矗立在黑暗之中,伸展着无边的双臂,凌乱的发丝不停地飞舞。”

        “舞王在群星中玩耍,在微粒中嬉戏。”罗伯特医生补充说,“但是他也在每个生物、每个有感知力的动物、每个孩童、男人和女人身上嬉戏。纯粹的游戏。此刻的游乐场变得有意识了,舞蹈的平台能够感知痛苦了。对于我们来说,这场毫无目的的游戏就像一种侮辱。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一个从不毁灭自己创造之物的神。或者,如果一定要存在痛苦和死亡的话,那就让正直的神来消除,惩罚邪恶,并用永恒的快乐嘉奖善良。事实上,善良受到伤害,无辜遭受痛苦。那,就让这里出现一位神,他心怀怜悯,送来慰藉。但是,舞王只是跳舞。他公平地进行生和死的游戏,邪恶和善良的游戏。他最上面的一只右手举着一面乐鼓,从非生命中召唤生命。乐鼓咚咚响,这是造物的标志,是叫醒万物的号角。但是,看看此时他最上面的一只左手。他挥舞着火焰,将其所有的创造物顷刻烧毁。他这样跳着舞——是多么开心!他那样跳着舞——噢,便是痛苦,便是可怕的恐惧与孤寂!然后单腿跳、交替跳、双腿跳。单腿跳出完美的健康。交替跳出癌症和衰老。双腿从圆满的生命跳入虚无,又从虚无跳入生命。对舞王而言,这都是游戏,而且这个游戏本身就是结局,永无目的。他因为跳舞而跳舞,这舞蹈就是他的极乐,是他无穷且永恒的极乐。永恒的极乐。”罗伯特医生再次重复,透着质疑的语气:“永恒的极乐?”他摇摇头。“于我们而言,没有极乐,有的只是在快乐、恐惧和愤怒之间的彷徨,因为我们的痛苦,连同我们的愉悦、我们的死亡、我们的生存,都是舞王舞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让我们静静地稍微思考一下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家更加沉默。突然,令人吃惊的是,其中一位女孩开始抽泣起来。维贾雅离开他的位置,跪在女孩的旁边,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抽泣声逐渐平息。

        “痛苦与疾病,” 最后,罗伯特医生继续说,“高龄、衰老、死亡。我让你了解悲伤,但这不是佛祖让我们了解的唯一事情。他也让我们了解悲伤的结束。”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禁不住哭了。

        “再次睁开你的眼睛,看着舞王高高地站在神坛上。靠近点看。他最上面的右手,就像你已经见到的那样,拿着乐鼓,召唤世界得以存在。他上面的一只左手拿着毁灭之火。生与死,秩序与溃散,不偏不倚地毁灭着。我们现在看看湿婆神的另一对手。下侧的右手抬起,手掌向外。这个手势象征着什么?它象征着‘不要害怕,没有关系’。但是,人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又怎能不害怕呢?人又怎能明知邪恶与痛苦是坏事而假装没关系呢?舞王自有答案。看看他下侧的左手。他用这左手指向他的脚。他的脚在做什么呢?仔细看,你会发现,他的右脚正好踩着一个长相恐怖的小矮人——恶魔,穆亚拉克。虽然是个小矮人,穆亚拉克却有着极其强大的邪恶力量。他是愚昧的化身,贪婪的代名词,自私且占有欲极强。踩压他,踩断他的脖子!而这正是舞王所做的。将这个小怪物踩在右脚之下。但是注意,这只踩踏恶魔的右脚却不是他用手指着的那只;他用手指着的是左脚,当他跳舞时,抬离地面的脚。为什么指着它?为什么?那只抬高了的脚,无视地球引力地舞动着——它象征着释放、解脱、自由。舞王在各类世界同时舞蹈着——在物理和化学的世界,在平凡的充满人性经历的世界,最终在真如的、思想的、光明的世界里……”罗伯特医生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现在,我想让你看看另一尊雕像,湿婆神和雪山神女的肖像。看他们立在光明的小洞窟那儿。现在,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想象他们——光芒闪耀,朝气蓬勃,美丽神圣。多么漂亮啊!他们的温柔传递了多么深沉的寓意啊!在精神融合和统一的感官经历中,他们的智慧超越了所有语言可以形容的智慧!时间流逝,爱成永恒。本体与实体结合,相对与本体结合成绝对真理。舞王即是轮回,在时间、肉身和佛性感悟中显灵。”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点燃另一炷熏香,然后,在一阵拉长的拖音后,他开始温柔地唱起了梵文。威尔能够从他面前这些年轻人的脸上,看到倾听时的肃穆沉静,还有那些对洞见、对真理、对美的启示突然露出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欣喜笑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穆卢干正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疲倦地靠着柱子瘫坐着,抠着他那精致的悬胆鼻。

        “自由,”罗伯特医生又开始了,“即是痛苦的结束,即是不再成为你愚昧意识中的所谓的自我,而是成为实际的自我。多亏了解脱之药,有那么一刻,你会知道实际的你是什么样的,实际的你一直以来是什么样的。多么永恒的极乐啊!但是,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这种永恒转瞬即逝。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它会消失。当它消失了,你将如何对待此次经历?你将如何对待解脱之药在今后的日子里带给你的类似经历?你仅仅只是享受它们,就像享受一个观看木偶表演的夜晚,然后恢复如常,重新又做回你所想象的那个愚蠢而行为不端的自己吗?还是,体验一次之后,你将颠覆往常,致力于让自己成为实际的自我?我们老一辈人通过教导,帕拉通过社会组织所能为你做的,是提供方法和机会。而解脱之药所能为你做的是让你时不时地看到一些关于受到启示和沐浴自由的快乐景象,通常持续一两个小时。它停在那儿等你做出决定:是否配合这种恩惠并且接受那些机会。但是,那是未来。此时此刻,你所要做的就是跟随这只八哥的指引: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然后你就能发现自我,慢慢地或者突然你就能意识到神坛上这些佛像后面伟大的原始真相。”

        “什为雅纳麻!”老僧人挥舞着手中的熏香。神坛台阶下,男孩女孩们就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威尔转过头,看到一个矮胖、粗壮的男人摸索着穿过这群年轻的冥想者。他登上台阶,弯腰在罗伯特医生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过身向大门走去。

        罗伯特医生把手放在威尔的膝盖上。“一道皇诏令。”他低语道,耸了耸肩,脸上带着笑,“刚才是负责看守阿尔卑斯山小屋的人。拉尼打来电话说要尽快见到穆卢干。十万火急。” 罗伯特医生干笑了一下站起来,同时扶起了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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