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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威尔·法纳比自己做了早餐。罗伯特医生清晨便去了医院。当他从医院探访回来时,威尔正喝着他的第二杯帕拉岛茶,吃着抹了柚子酱的由面包果粉制作的吐司面包。

        “晚上倒不怎么疼,”罗伯特医生回答了威尔对他妻子的问候,“拉克西米熟睡了四五个小时,今天早上还喝了点浓汤。”

        他继续说,看起来妻子还可以拖到明天。如果他整天待在医院的话会使病人太累,毕竟生活还得继续,他还得好好活着。他决定开车去自由实验站,与配药实验室的研究团队一起工作几小时。

        “制造解脱之药?”

        罗伯特医生摇摇头:“制造只是重复标准操作的一项工作——是技术工人干的活,不是研究员的工作。团队正忙着研究新玩意儿。”

        然后,罗伯特医生开始讲述起来:“最近从伞房瑞威亚种子中分离出了吲哚——伞房瑞威亚种子是去年从墨西哥带回来的,现在种在站内植物园里。至少三种不同的吲哚,有一种看起来似乎十分有效。动物实验表明,它能影响大脑内的网状组织……”

        罗伯特医生走了,只剩下威尔自己,他坐到吊扇下面,继续读他的《真相笔记》:

        我们无法从我们自身的基本非理性中推断出自我。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如何做到合理的非理性这一艺术。

        经过三代改革后,帕拉没有了像羊一样的兽群,也没有了善良的神职牧羊人再来修剪羊毛和阉割羊群;没有了像牛或猪一样的牲畜,也没有了得到许可的牲畜贩子,没有皇室或军队,没有资本家或革命家来打烙印、圈禁和屠宰。有的只是男男女女自愿联合在一起,朝着通往完全人性化的道路前进。

        曲调还是卵石,过程还是本物?“曲调。”佛法和现代科学答道。“卵石。”经典的西方哲学家说。佛法和现代科学从音乐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当人们阅读西方哲学家的作品时,头脑中浮现的形象是一幅拜占庭镶嵌画,坚硬,几何对称,由数百万小石头方块构成,被牢固地黏结在一座没有窗户的长方形基督教堂的墙上。

        舞者的优雅以及纠缠了她四十年的关节炎——两者都是骨架的功劳。正是因为这僵直的骨架,在女孩年轻时才能够踮起脚尖旋转,也正是因为同样的骨头,变得有些生锈,祖母只能坐在轮椅上。同样地,一种文化的强有力支撑是所有个体产生独创性和改造力的首要条件,但同时也是个体的独创性和改造力的主要敌人。我们成长为完整个人不可或缺的事物,恰恰是限制我们成长的事物。

        对解脱之药一个世纪的研究清楚地说明:就算极其普通的人也能够很好地幻想或者甚至经历自我解放的过程。从这个角度看,创造并享受高等文化的男士和女士并不比文化修养底蕴较浅的人生活得更好。高端的体验和低级的符号象征的表达是完全相容的。

        由帕拉岛艺术家创造的表意的象征符号并不比其他地方的艺术家创造的表意符号更好。相比于那些为挫折和愚昧、暴政和战争、滋生罪恶怂恿犯罪的迷信所伤害的人创造出的悲剧或是补偿性象征符号,帕拉岛的象征符号,作为快乐和成就感的产物,可能不够感人,在审美上不够令人满意,但帕拉岛的优越不体现在这些符号表达上,而是存在于一种艺术之中,这种艺术尽管远比其他艺术更高级、更有价值,但却仍然能为所有人所实践——充分体验式的艺术,能使人变得与各个世界,包括作为人类的我们所居住的世界,更为亲密熟悉。我们不能以评判其他文化的方式(因为没有更好的标准)来评判帕拉文化,不能根据一些天才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和哲学符号等成果来评判它。不,应该根据这个集体中所有人——普通人和杰出人——能否在每一个偶然和每一个时间与永恒的连续交点中体验到它来评判。

        电话铃声响起。是任由它响呢,还是接起来告诉对方罗伯特医生今天外出了呢?威尔选择了后者,他拿起了话筒。

        “这是麦克费尔医生的小屋,”他拙劣地模仿干练的秘书,“但是,医生今天外出了。”

        “如此正好。”电话线那头响起了皇室味十足的声音,“你好吗,亲爱的法纳比?”

        威尔吓了一大跳,他赶紧结结巴巴地感谢殿下亲切的询问。

        “所以说,他们昨天下午带着你,”拉尼说,“去看了一场他们所谓的启蒙仪式?”

        威尔已经完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选了个中性的词,以最含糊的语气回答:“相当不错。”

        “不错,”拉尼说,用她一贯的发音方式,特意强调着这两个字,“但却是对真正启蒙仪式的拙劣模仿,亵渎神明。他们从不知道自然秩序与超自然秩序的最根本区别。”

        “说得对,”威尔轻声赞同说,“说得对……”

        “你当时怎么说?”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大声质问道。

        “您说得对。”威尔提高声音重复道。

        “我很高兴你能赞同我的观点。但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为了讨论自然秩序和超自然秩序的区别——虽然这个极其重要。不,我给你电话是有更紧急的事情。”

        “石油?”

        “石油,”她肯定地回答道,“我在壬当的私人代理给我传来了很令人不安的讯息。他职位相当高,而且消息总是很灵通。”

        威尔此时心里很好奇,在外交部酒会上那些胸前挂着勋章的圆滑的客人中,究竟是哪个人欺骗了他的同伴——当然包括他自己。

        “在过去的几天里,”拉尼继续说,“至少有三个欧洲和美洲的主要石油公司代表们飞到了壬当罗布。我的眼线告诉我,他们已经在活动了:拉拢政府中四五个重要人物,这些人物可能对未来谁将获得帕拉石油开采特许权具有重要影响。”

        威尔不太赞同地弹了下舌头。

        拉尼暗示,即使不是直接送上一大笔钱,至少也应提出极具诱惑力的数额作为承诺。

        “真恶毒。”威尔评论道。

        “真是恶毒。”拉尼十分赞同。这就是为什么必须采取行动,而且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她从巴胡那儿得知威尔已经写信给阿德海德勋爵,而且毫无疑问过几天就会有回信。但是,这个期限还是太长。时间至关重要——不仅因为那些竞争公司正进行的活动,而且还有别的原因。“立刻,马上!”她耳边的声音一直敦促着。“立即,一分钟都不能耽误!”必须发电报告知阿德海德勋爵所发生的事情(忠诚的巴胡,她插话道,同意以伦敦壬当公使馆的名义发出消息),并需紧急要求他授权其特使采取一些必要行动——目前看来,适当的行动主要是财务性质的——才能保证他们共同事业的胜利。

        “那么,经你的允许,”拉尼以总结性的语气说,“我将告诉巴胡尽快发电报。以我们共同的名义,法纳比先生,你的和我的名义。我希望,亲爱的,你是同意这样做的。”

        一点儿也不能同意,但是好像也没有借口,鉴于他已经给阿德海德勋爵写信提议。“是的,当然。”他大声说,以表示热情,并以此掩饰漫长的迟疑性停顿。他说话之前迟疑了很长时间试图寻找一个其他的答案。“我们应该会在明天的某个时刻得到回复。”他补充道。

        “我们必须在今晚得到回复。”拉尼向他保证。

        “可能吗?”

        “以上帝的名义(感情洋溢地),一切皆有可能。”

        “说得对,”他说道,“说得对。但是仍然……”

        “我会听从我耳边的声音。‘今晚’这么说的。而且,‘他将给法纳比先生全权委托’——全权委托,”她兴致勃勃地重复,“‘而且,法纳比一定会彻底地成功。’”

        “我不知道是否能成功。”他迟疑地说道。

        “你必须成功。”

        “必须?”

        “必须!”她坚持道。

        “为什么?”

        “因为是上帝鼓励我发动这场精神十字军圣战。”

        “我不太明白这种联系。”

        “或许我不应该告诉你。”她说道。接着,沉默一会儿后,“但是,毕竟,为什么不应该呢?如果我们的事业胜利,阿德海德勋爵同意动用他所有的资源支持圣战。因为上帝想让我们的圣战成功,所以我们的事业不可能不胜利。”

        “证明完结——”他想喊,但抑制住了。这样不太礼貌,毕竟这个话题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

        “那,我必须给巴胡打电话,”拉尼说道,“再见,我亲爱的法纳比。”她挂断了电话。威尔耸耸肩,转头继续看《真相笔记》。还能做什么呢?

        二元主义……没有它,就没有好的文学作品。有了它,生活几乎不会好。

        “我”是单独的,受约束的物质的我;“是”否定所有的存在都是关联的并发生变化。“我是”虽是两个小词,但蕴含着多么大的不真实!宗教思维的二元主义者让灌输的精神远离巨大的深渊;非二元主义者将巨大的深渊纳入他的精神,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发现巨大的深渊已经在那儿。

        耳边出现汽车驶近的声音,随后是停车后的沉默,然后是关门的声音,脚步踩在沙砾上的声音,走廊上脚步的声音。

        “你准备好了吗?”维贾雅用浑厚的声音喊道。

        威尔放下《真相笔记》,拿起竹手杖,支撑着站起来,走到前门。

        “准备好了,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走到走廊上时说道。

        “那,我们走吧。” 维贾雅搀扶着他。“小心台阶!”维贾雅提醒道。

        吉普车旁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她穿着一身粉红色衣服,脸部圆润,脖子上以及耳朵上都戴着珊瑚首饰。

        “这是莉拉·饶,” 维贾雅说道,“我们的图书管理员、秘书、财务兼总管,没有她,我们这里一定会乱套的。”

        威尔和她握手的时候在想,她多么像晒黑了的英国妇女,孩子长大后会去做慈善或者进入公司二次就业,修养很好,精力旺盛,且不知疲倦。不太聪明,有点可惜;但不自私,又忠诚,这也挺好——可是,天哪,很无聊!

        “我听说过你,”当他们的车咣当咣当地绕过荷塘,开往公路的时候,饶女士主动说,“听我那些年轻的朋友说起,拉妲和兰加提起过你。”

        “我希望,”威尔说道,“他们同样也认可我吧,我是很喜欢他们的。”

        饶女士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我很高兴,你喜欢他们!”

        “兰加特别聪明。” 维贾雅插话道。

        “他能够很好地平衡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饶女士解释道。总是受到诱惑——多么顽强!——他好像躲进阿罗汉的涅槃或科学家那纯洁、美丽、抽象的小天堂里。总是受到诱惑,但又总能抵制诱惑;兰加不仅是阿罗汉般的科学家,他还有另一面:充满同情,如果有人恳求他的话,他总是乐于勇敢地去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意识到并感同身受地积极提供帮助。他找到小拉妲这么一位小女孩,对他与对其他人来说都是幸运的。拉妲这个姑娘聪明,没有城府,幽默,温柔,充满爱心,而且快乐!饶女士坦言,拉妲和兰加是她最喜欢的学生。

        学生,威尔大胆假设了一下,可能是那种类似于佛教周日课堂的学生吧!但是,实际上,让他现在惊讶的是,在过去的六年里,她待工人如此真诚,除了做图书管理工作之外,她还向年轻人教授爱情瑜伽的课程。但是教学方法呢?威尔设想着,穆卢干肯定望而却步;拉尼,在她乱伦的占有欲的作用下,肯定也无法容忍。威尔想张开嘴问问她。但是,他的反射动作一定是受到了这里自由的制约,受到了其他种族安置工人方式的制约。这些问题就是无法从威尔的口中说出来。但是,就算现在问,也为时已晚。饶女士已经开始谈论她的其他副业了。

        “要知道,”她说道,“这种气候条件下,我们的图书会碰到的问题!纸张腐烂,胶水液化,连接断开,昆虫破坏。文学和热带气候真的无法彼此相容。”

        “但是,如果有人相信你们的老拉贾,”威尔说道,“除了气候之外,文学和你们当地的很多其他特征也不相容——和人性的完整性不相容,和哲学的真实不相容,和个人理智不相容,和体面的社会制度不相容,除了二元主义,罪犯般的精神错乱,不可能实现的抱负,和没有必要的罪恶感之外的其他所有事情都不相容。但是别介意。”威尔疯狂地咧嘴大笑起来:“迪帕上校会纠正这一切的。当帕拉岛遭受战争侵略,发展石油和重工业时,毫无疑问你们将迎来文学和神学的黄金时期。”

        “我想笑,” 维贾雅说道,“麻烦的是你或许是对的。我感觉,等我的孩子长大后,你的预言会成真,这让我感觉不舒服。”

        吉普车停靠在村庄的入口处,夹在牛车和一辆崭新的日本货车中间。威尔一行人下车步行。草房和菜园错落有致,一条狭长的街道通向中心区市场,路旁的棕榈树、木瓜树和面包树洒下片片荫凉。威尔停下来,倚靠在竹手杖上,环顾四周。广场的一端矗立着一座漂亮的东方洛可可式建筑,粉红色的抹灰墙面,四角有观景台——显然,这是市政厅。面临市政厅,广场的另一端是一座小型红色的石质寺庙。寺庙中心有座塔,一层一层的佛像雕塑,记录着佛祖由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成长为如来的这一传奇经历。寺庙和市政厅之间,一半以上的露天空间都被一棵巨大的榕树覆盖。在树根形成的曲曲折折、树冠亭亭如盖下的通道上,数十位商贩在此摆着小摊,很多妇女来来往往。阳光顺着头顶树叶的缝隙斜射洒落下来,地面上这边是一排黑黄相间的水罐,那边是银色的镯子、刷漆的木质玩具、一卷卷的印花棉布;这边是一堆堆的水果及各式各样的女式印花紧身胸衣,那边又是充满笑意的牙齿和眼睛、红宝石般金色裸露着的上身。

        “大家看起来都很健康。”威尔评论道,他们沿着高大榕树树荫下的摊位往前走。

        “因为他们是健康的,所以看起来健康。”饶女士说道。

        “是快乐——换一个词来说。”威尔想着那些脸庞,他在加尔各答、马尼拉、壬当罗布看到的那些脸庞,每天在伦敦舰队街和斯特兰德大街看到的脸庞。“甚至是妇女,”他刻意环视着街上的张张面孔,“甚至是妇女看着也是开心的。”

        “他们没有十个那么多的孩子。”饶女士解释道。

        “我去的地方他们也没有十个那么多的孩子,”威尔说道,“尽管如此…… ‘写着虚弱,刻着忧伤。’”他停下来一会儿,看着市场上的一位中年妇女,正在给一位年轻的少妇称量被太阳烘干的面包果片,少妇身后的背带包里背着一个孩子。“看起来都容光焕发。”威尔总结道。

        “多亏美休纳,”饶女士说道,脸上流露着胜利的神情,“多亏爱情瑜伽。”她脸上夹杂着宗教的热忱和职业的自豪感。

        他们从榕树树荫下走出来,穿过一片炽热的阳光照耀地带,走上一排磨旧的台阶,进到了昏暗的寺庙里。一尊巨大的金色菩萨像在黑暗中隐约可见。有焚香和枯萎的花朵的味道。佛像后面,传来了膜拜者不停低声祷告的声音。一个光着脚的小女孩从侧门急匆匆地走过来,没有任何声响。没有注意这些成人,她像猫一样的敏捷,爬上祭坛,把一束白色的兰花放在塑像上翻的手掌里。然后她仰望着佛像巨大的金色面孔,默念了一些话语,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之后转身爬下来,轻声哼着歌,顺着进来的那扇门走了出去。

        “很迷人,”威尔说道,目送小女孩走开,“简直太美了。但是,准确地说,那个小女孩知道她在做什么吗?她在遵循哪种宗教仪式?”

        “她在遵循当地的大乘佛学,” 维贾雅解释道,“可能还有湿婆神的思想。”

        “你们这些修养好的人鼓励这种事情吗?”

        “我们不鼓励,也不反对,我们接受它。接受它,就像我们接受屋檐的蜘蛛网一样。考虑到蜘蛛的属性,蜘蛛网不可避免;考虑到人类的属性,宗教不可避免。蜘蛛情不自禁地织造捕蝇网,人类情不自禁地创造象征符号。人类的大脑天生如此——把现有的混乱经验转化为一组可以管理的符号。有些时候,这些符号严格对应我们经历背后的外部现实的某些方面,然后,你就有了科学和常识;有些时候,正好相反,符号和外部现实几乎没有联系,然后你出现偏执和精神错乱。更多时候是混合体,部分现实和部分幻想的混合——那是宗教。好的宗教或不好的宗教——取决于鸡尾酒如何调配。例如,安德鲁医生伴随加尔文主义成长,一小酒盅的现实主义在整个一大马克杯的恶毒幻想之中。但在有些情况下,这种混合更健康一些。比例是,五十比五十,甚至是六十比四十,七十比三十,偏向真理和正派。我们当地旧的习俗仅混入了很少的毒药成分。”

        威尔点头:“向慈悲和觉悟的塑像供奉白兰花——这的确没有任何害处。结合我昨天看到的东西,我准备为宇宙之舞和神圣性交美言几句。”

        “但记住,”维贾雅说道,“这种东西不是强制性的。每个人都有机会走得更远。你刚才问,那个小女孩认为她在做什么。我来告诉你。对于她思维的一部分,她认为她在和一个人对话——一个巨大的、神圣的人,她觉得通过供奉兰花可以获得她想要的东西。但是,小女孩的年龄已经足够大,大到别人已经让她了解阿弥陀佛塑像背后的更深奥的象征意义,和产生这些更深奥象征的缘由。随后,借助她思维的另一部分,她完全知道阿弥陀佛不是一个人。她甚至知道,因为有人向她解释过,如果祈祷者得到回应,那是因为,在我们奇怪的心理生理世界里,如果你能集中精神,则想法具有能够自动实现的可能。她还知道,这座寺庙不再是她喜欢认为的那样——佛祖之室。她知道,这不过是她无意识思维的一张图——一间黑暗的小斗室,房顶上有蜥蜴爬下来,墙壁裂缝里都是蟑螂。但是,在这害虫遍生的黑暗心脏中,居住着一位觉悟者。此外,小女孩还在做另一件事情——她正在无意识地自我了解,她正获得指示:如果停止给自己相反的建议,她也许会发现那忙着思考的小脑袋也是有大智慧的头脑。”

        “这样自我了解要多久?她什么时候不再给自己相反的建议?”

        “她也许永远也了解不了,很多人都这样。但相反,很多人做到了。”

        他搀扶着威尔的胳膊,向觉悟者塑像背后更深的黑暗走去。祷告越来越清晰,就在那儿,阴影中几乎无法看见,坐着祷告者——一位老者,上身是赤裸的,除了嘴唇在动,俨然就像阿弥陀佛的金色塑像一样矗立不动。

        “他在吟诵什么?”威尔问道。

        “一些梵语。”

        七个无法理解的音节,反反复复。

        “老套而没有意义的重复!”

        “并不一定没有意义,”饶女士表示反对,“有些时候,这的确能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维贾雅解释道,“不是因为字面或暗示的意思,仅仅是因为在重复。你可以重复嘿,摇啊摇摇啊摇,或是重复唵,恳求菩萨怜悯我们或万物非主,唯有真主。你在忙着重复嘿,稀奇稀奇真稀奇或上帝名字时,你不可能完全被己见支配。唯一的麻烦是你在重复嘿,稀奇稀奇真稀奇,你可能下坠或上浮——下坠至愚蠢,没有思维的深渊,或者上浮至纯粹意识,无思无恼的境地。”

        “因此,我认为,你不会向拿兰花的小朋友推荐这种事情。”威尔说道。

        “除非她异常的不安或焦虑,否则不会。她没有。我很了解她,她和我的孩子一起玩耍。”

        “那么针对她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首先,”维贾雅说道,“再过一年左右,我会带她去我们即将要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禅房。”

        威尔带他穿过一个拱门,走过一条小走廊。厚重的帘子掀开了,他们走进一个白灰粉刷的房间。房间很大,左侧窗户很长,对着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植着香蕉树和面包树。房间里没有家具,地板上散落地放着一些正方形的垫子。对着窗户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油画。威尔瞥了一眼,然后走到那幅油画近前仔细地欣赏。

        “哎呀!”他最后惊叹道,“这是谁的作品?”

        “戈宾德·辛格。”

        “戈宾德·辛格是谁?”

        “帕拉岛上最杰出的山水画家。他四十八岁的时候去世了。”

        “之前,怎么没有看过他的作品?”

        “因为我们太喜欢他的作品了,所以没有卖往国外。”

        “这样,你们是得到熏陶了,”威尔说道,“但对我们却是一大损失。”他再次看着那幅画,“这个人曾经去过中国吗?”

        “没有,但他师从一位在帕拉岛居住的广州画家。当然,他也看过很多宋朝山水画的复制品。”

        “宋代风格的山水画大师,”威尔说道,“选择画油画,而且对明暗对比法感兴趣。”

        “那是在他去了巴黎之后,1910年,当时他和维亚尔发展了一段友谊。”

        威尔点点头:“是可以从这异常丰富的质地上看出端倪。”威尔继续静静地看着墙上的那幅画。“为什么把它挂在禅房里?”他最后问道。

        “你怎么认为的?” 维贾雅反问道。

        “是因为这就是你们所称的思维之图吗?”

        “寺庙才是一张图。这张画寓意更深。它是现实的体现,个人思维中的大智慧的体现,在与山水风景、帆布和绘画体验的关系中体现。碰巧,这幅画画的就是我们西面那边的一个峡谷。是从山脊那边输电线消失的地方画的。”

        “多好的云!”威尔说道,“还有光线!”

        “光线,”维贾雅阐释道,“是捕捉黄昏前的最后一刻的光线。雨刚停,太阳又出来,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亮。乌云映衬下斜射的光线明亮到超越自然光线。下午终将消失的最后一抹光亮点染了它所碰触的每一个表面,加深了所有的暗影。”

        “加深了所有的暗影。”威尔欣赏作品的时候,自顾自重复道。那一大片高空的乌云几乎让所有连绵的山脉陷入黑暗,中间岛屿乌云那儿,还有暗影。在黑暗笼罩下,有茁壮鲜绿的水稻秧苗,炽热发红的新翻泥土,裸露的白色石灰石,华丽的黑暗,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的常青树叶。山谷的中心矗立着一排用稻草做成房顶的农舍,遥远而微小,但是多么清晰啊,完美而清晰,意义深远!是的,意义重大。当你扪心自问“什么是意义重大?”时,你找不到答案,因此威尔将这个问题诉诸语言。

        “它们的寓意是什么?”维贾雅重复他的问题,“含义和他们本身的体现完全相同。山如此,云如此,光线和黑暗亦如此。所以,这是一幅真正的宗教画。伪宗教绘画作品总是会指代一些东西,一些超出本身的东西——一些形而上学的胡言乱语,一些来自本地神学的荒诞教条。真正的宗教绘画作品总会有其内在的含义。所以,我们会在禅房挂这类绘画作品。”

        “总是山水风景吗?”

        “几乎都是。山水风景可以提醒人们他们是谁。”

        “比圣人或救世主的生活场景效果更好?”

        维贾雅点头:“有区别,首先,是在主观和客观之间。耶稣或佛祖的图像只是行为学家观察内容的记录,并由神学家进行阐释。但是,当你面临这样一幅山水画作品时,你在心理上不太可能选择从约翰·布罗德斯·华生的眼光或托马斯·阿奎那的思维去观察。你几乎会很快借助个人的直接经验,你实际上是在被迫进行自我认知。”

        “自我认知?”

        “自我认知,”维贾雅坚持道,“山谷的景色,实际上,从一定程度来看,是你自己思维的景色,是每个人思维的景色。它存在于个人历史层面以上和以下。黑暗的神秘,但是,黑暗中充满了生命力。黑暗中投射到矮小草舍的光线异常明亮,就像树上、草地上和乌云之间的蓝天投射的光线一样明亮。我们尽力反对这一事实,但这个事实仍存在:人就像自然一样神圣,像虚空一样无边无际。但是,这也就危险地接近了神学,而且没有人可以被概念拯救,坚持数据,坚持具体的事实。”他用一个手指指着绘画,“一半的村庄沐浴着阳光,一半掩盖在阴影和秘密之下这一事实。那些靛蓝的山脉以及山脉上空壮观的乌云这一事实。天空中一片片湖蓝色,在阳光照耀下的大地上一片片淡绿和深褚色这一事实。在前景位置的草地,山坡下几码远位置上的一丛竹林这一事实。同时,远处的山峰,两千英尺下山谷中荒诞的小屋这一事实。”“距离,”他补充道,“表达距离这一事实的能力——也正是山水绘画成为最真正的宗教绘画作品的另一个原因。”

        “因为距离会让景色更加迷人?”

        “不会,距离会带来真实感。距离提醒我们,宇宙中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东西——对于人来说也远远不只是人那么简单。距离提醒我们,我们大脑中还有精神空间,精神空间像外界空间一样巨大。距离的体验,内心距离和外在距离的体验,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的体验——这是最起初、最基本的宗教体验。‘哦,我生命中的死亡啊,那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哦,地方,无数个地方,不是这个地方!过往的开心、过往的不开心和深刻的见解——在我们的记忆中全都如此活跃,但是,一切都死亡了,死亡了,没有重生的死亡。山谷下面的村庄甚至可以在暗影里清楚地看到,如此真实和毋庸置疑,也是如此绝望,不可接近,与世隔绝。这样一幅绘画作品就是人类能力的证明,即能够接受所有生命中的死亡,每个存在四周的空洞的不存在。” 维贾雅补充道,“在我看来,你们那非写实艺术的最差特点是系统的二维性,拒绝考虑对距离的普遍体验。作为一个彩色的对象,一幅抽象表达主义作品就够啦。也可以作为一种很高尚的罗夏克墨迹测验。每个人都可以从中找到个人恐惧、贪婪、仇恨和白日梦的象征表达。但是,我们能否从中找到超人性化的东西(或者应该说太人性化以外的东西),就如同我们的思维面临外部自然距离时,或是我们像这样看着一幅山水绘画作品,同时感受到的内在和外在距离时,在自身中发现的那样。我所知道的是,在你的抽象画中,我无法找到像在这里这样自我显露的现实,而且我怀疑是否有人能够找到。因此,你们的这种时尚的、抽象的、非客观的表达主义从根本上来看是非宗教性的——此外,我可以补充一下,甚至是你们这类最好的作品也是极其无聊的,带着深不见底的琐碎。”

        “你经常来这儿吗?”沉默了一会儿后,威尔问道。

        “如果我想和大家一起冥思,而不是一个人冥想的时候就来这儿。”

        “多久一次呢?”

        “一周一次左右。但是,当然有些人来得更频繁一些,有些人则来得很少,还有从来都不来的。这取决于个人的性情。譬如,我们的朋友苏茜拉吧——她很喜欢独处,所以,她从来都不来禅房。然而,珊达,我的妻子,她很喜欢这里,几乎每天都要到这儿来。”

        “我也是,”饶女士说道,“不过这可以猜到,胖子喜欢有伴——甚至是在冥思的时候。”

        “你是对着这幅画冥思?”威尔问道。

        “不是对着。而是从那儿,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或,和它平行。我看着它,其他人看着它,它提醒我们,我们是谁,不是什么,以及我们不是的部分如何转化为我们现在的样子。”

        “你一直在谈论的和我在湿婆庙里看到的,” 威尔问道,“有任何联系吗?”

        “当然有,”她回答道,“你冥思时去到的地方,解脱之药也一样可以把你带去。”

        “那,为什么还要冥思呢?”

        “你也许还可以问,为什么还要吃饭呢?”

        “那么,依照你的说法,解脱之药可以当饭吃。”

        “它是大餐,”她强调道,“这正是为什么要冥思。你不能够每天都吃大餐。菜品太丰富,持续时间太长。此外,大餐由酒席承办商提供,准备的过程,你一点也没有参与。对于日常的餐饮来说,你需要自己准备。解脱之药只能偶尔吃。”

        “从神学角度来看,”维贾雅说道,“解脱之药让人准备接受无偿的恩典——神秘前的景象或完整的神秘体验。冥思是更好地获得无偿的恩典的一种方式。”

        “怎么做到呢?”

        “培养思维状态,让粲然一笑的狂喜和洞见转变为永久的、习惯性的启迪。充分了解自己到某一种程度,即不会受到无意识驱使做一些丑陋、荒诞、蠢笨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是人们经常会发现的。”

        “你的意思是,有助于人们变得更具智慧?”

        “在科学或逻辑辩论的层面上来看,不会——但从具体经历和人际关系等更深层面来看,则会。”

        “在那个层面会更具智慧,”饶女士说道,“即使这里面有可能很愚蠢。”她拍着自己的头,“这是罗伯特医生和维贾雅擅长的东西,我太愚钝,不擅长——遗传学、生物化学、哲学和其他。而且,我也不擅长绘画、诗歌或表演。没有天赋,不聪明。所以,我本应该感到很自卑,很压抑。但是,实际上,我没有——多亏解脱之药和冥思。虽没有天赋,不聪明,但是,提到生活,或者理解、帮助别人时,我则很有领悟力,很有技巧。说到维贾雅提到的无偿的恩典……”她停顿了一下,“你可能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天才,但是你所拥有的东西,绝不可能比我获得的多。不对吗,维贾雅?”

        “很对。”

        她转向威尔:“所以,你看,法纳比先生,帕拉岛是适合愚钝的人待的地方。很多人可以获得最大的幸福——而,我们这些愚钝的人占绝大多数。比如罗伯特医生和维贾雅——我们认可他们的天赋超常,我们很了解他们的智慧十分重要。但是,我们还知道,我们的这种智慧也很重要。我们不嫉妒他们,因为和他们一样,我们也获得很多。有些时候,甚至更多。”

        “有时候,甚至更多。”维贾雅同意,“具有操控符号的天赋时,就会倾向于习得操控符号的习惯。习惯操控符号则是具体体验和获得无偿恩典道路上的障碍。这个道理很简单。”

        “所以,你看,”饶女士说道,“你没有必要对我们有太大的遗憾。”她看了看手表:“天啊,如果我不快点,就会错过狄丽普的饭局。”

        她轻快地朝门那儿走去。

        “时间,时间,时间,”威尔嘲弄道,“时间,甚至在这不需要考虑时间的冥思之地。吃饭这一主题无可救药地切入了永恒。”他笑道。

        饶女士停了一下,转头看着他。

        “但,有时候,”她笑着说道,“不可思议的是,永恒打破了时间——甚至是吃晚饭的时间。再见。”她挥挥手,然后就消失了。

        “哪一种更好,”威尔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在他跟着维贾雅穿过黑暗的寺庙的时候,在走到中午刺目的日光里的时候,“哪一种更好——愚钝地出生在一个智慧的社会里,还是智慧地出生在一个愚钝的社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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