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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儿木什

        他多年觊觎一张唱片,杀害了一家三口人。检察官勒勃夫先生义愤填膺的雄辩已属多余,被告律师布里东先生的口才也是蛇足。被告被一致判处砍头。审判庭内外,没有一个声音怜悯他。这个人膀阔腰圆,长一副公牛似的颈项,一张大脸盘又扁又平,脑门儿很低,尽显宽大的下腭,而那对眯缝着的小眼睛也暗淡无光。即便他的罪行存在某种疑点,单看他那野蛮人的长相,一个感觉灵敏的陪审团也会判决他了。双方辩论自始至终,他都一动不动坐在被告席上,一副麻木不仁和茫然不解的样子。

        “呆儿木什,”庭长问他,“您犯了罪后悔吗?”

        “就那样吧,庭长先生,”呆儿木什答道,“我后悔也不后悔。”

        “您说说清楚。您感到愧疚吗?”

        “您说什么,庭长先生?”

        “愧疚,您不明白愧疚是什么意思吗?喏,您想到被您杀害的人,感到难受吗?”

        “我身体很好,庭长先生,感谢您的关心。”

        审判中只有一阵工夫,呆儿木什确实表现出来兴趣,就是控告出示证物唱片的时候。他俯在被告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等文书上了弦,唱机响起他那歌曲的前奏,他那张愚钝的脸就浮现出极其温柔的微笑。

        行刑之前,他关在死囚区的一间牢房里,平静地等待生命结束的日子。而且,他似乎也不去想什么刑期。他从不对进牢房的看守开口说话,也没有感到对他们说话的需要,仅仅有礼貌地回答他们的问话。他惟一的营生,就是哼唱促使他犯罪的那支美妙的乐曲,可是他又不熟悉。他深深苦恼自己的记忆迟钝,也许正因为回想不全唱片上的歌曲,九月的一天晚上,他才闯进了马恩河畔诺让一家乡间住宅。那家人靠微薄的年金生活,有两个老姑娘、一个荣获荣誉团勋章的怕冷的叔父。每周一次,每逢星期天,午饭吃到甜食的时候,姐姐就放上唱片。夏季餐室的窗户敞着,而连续三年,呆儿木什都度过了美滋滋的夏天。他蹲在住宅的墙脚,聆听星期日的旋律,然后整整一周时间,他试着从头至尾哼唱出来,但始终唱不完整。刚一入秋,怕冷的叔父就吩咐把餐室的窗户关上,唱片就只为靠年金生活的小户人家演奏了。一连三年,呆儿木什熬过漫长的几个月,孤独一人,没有音乐和快乐。乐曲逐渐淡忘,一天天逃逝,到了冬末,他的心里只剩下遗憾了。第四个年头,他想想还要等待就受不了,于是一天夜晚潜入老人家里。第二天早晨,警察发现他待在三具尸体旁边,正在听唱片上的那首歌曲。

        那首歌曲,一个月他都还记得,可是开庭的前一天,他却忘掉了。现在他在死囚牢中,只能反复哼唱几个片段,还是法庭提醒他想起来的,而且一天天没有把握了。“丁,丁,丁……”死囚一天到晚哼唱着。

        监狱忏悔师来看望呆儿木什,发现他一心向善。然而,忏悔师还是希望这个不幸的人思想再开放一点儿,好让良言一直深入他的内心。呆儿木什像一棵树似的老实听着,可是他简单的回答,同他一脸木讷,都没有表明他关心自己灵魂的拯救,甚至没有表明他有一颗灵魂。然而十二月的一天,神甫对他讲起圣母和天使,恍忽看见他那无神的小眼睛里闪亮一下,但是转瞬即逝,他不禁怀疑是否真的看见了。谈完了话,呆儿木什突然问道:“小耶稣,他还一直活着吗?”忏悔师一秒钟也不怀疑。当然了,他本来应当说,小耶稣从前是活着来的,三十三岁时被钉在十字架上死了,现在就不可能提他了。然而,呆儿木什脑袋跟木头疙瘩似的,很难让他明白这一点。他更容易接受小耶稣的寓言,从而打开心灵,迎入神圣真理的光明。于是,神甫向呆儿木什讲述上帝之子降生人世,如何选择了一个牲口棚,在牛和驴之间那种地方。

        “您要明白,呆儿木什,那是要表明他同穷人在一起,他降生人世是为穷人,他也完全可以选择降生在一座监狱,到最不幸的人那里。”

        “我明白,神父先生。总之,小耶稣本来也可能降生在我这牢房里,但是他降生人世,决不肯接受一个吃年金的人家。”

        忏悔师只是摇了摇头。呆儿木什的逻辑无懈可击,然而有点太将就他的个人情况,似乎不利于他痛悔。忏悔师摇头不置可否;随后他大谈特谈三博士来拜,屠杀圣婴,逃难,他还讲述小耶稣长出胡须之后,如何被钉上十字架,死在两个窃贼之间,以便为世人打开天堂之门。

        “想一想吧,呆儿木什,世间所有的灵魂中,当然是善良窃贼的灵魂头一个进入天堂,这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上帝要向我们指出,任何罪人都能期待他的慈悲。在上帝看来,多大罪恶也无非是人生的偶然事件……”

        然而,呆儿木什好半天不听忏悔师讲了,他觉得善良窃贼的故事和神奇的钓鱼故事,面包变多的故事,都同样无法理解。

        “这么说,小耶稣,就这样回到牲口棚了吗?”

        他脑袋里只想着小耶稣,忏悔师走出牢房,心想这个杀人凶手的理解力,比个儿童强不了什么;他甚至怀疑呆儿木什是否负有罪责,于是祈求上帝可怜这个人。

        “这是搬运工的身体,儿童的灵魂,他杀了三个瘦小的老人,并没有什么邪念,如同一个孩子打开布娃娃的肚子,或者扯下布娃娃的胳膊腿。他是个孩子,不认识自己的力量,一个孩子,一个可怜的孩子,完全是个孩子,证据嘛,就是他相信小耶稣。”

        过了几天,神父又来看望这名死囚,他问陪在身边给他打开牢门的看守:

        “是他在唱吗?”

        他们听见呆儿木什的男声犹如低音钟声,不间歇地唱着:“丁,丁,丁……”

        “他总是这么丁,丁,丁,丁,一整天也不停。听着像点儿什么也好哇,可这根本不成调儿。”

        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还这样无忧无虑,还没有顺应天理,这不免引起忏悔师的担心。他发现呆儿木什比平时活跃。那张野蛮人的脸上有一副美滋滋的表情,那眼皮缝儿里还射出欢乐的光芒。而且,他几乎爱唠叨了。

        “外边天气怎么样,神父先生?”

        “下雪了,我的孩子。”

        “没关系,哼,下雪也拦不住他。他才不在乎雪呢。”

        忏悔师再次对他讲上帝的仁慈和悔罪的光明,可是,判了死罪的人打断他的每句话,要同他谈小耶稣;结果他的劝导毫无作用。

        “小耶稣认识所有人吗?您认为在天堂,小耶稣有权吗?神父先生,在您看来,小耶稣赞成音乐吗?”

        说到后来,忏悔师简直插不上话了。判了死罪的人见他朝牢门走去,便往他手里塞了一张折了四折的纸。

        “这是我给小耶稣的信。”他微笑道。

        忏悔师收下信,过了一会儿就看了信的内容。

        信中写道:

        写这封信,是要求您帮个忙。我名叫呆儿木什。圣诞节要到了。我知道您并不怪罪我撂倒诺让的那三个矮小的老家伙。那些混蛋,您降世也不会到他们那里。我并不请求您在世上做什么,既然过不了多久,我就要上断头台了。我请求的事,就是一到天堂,您把我那张唱片给我。我事先向您表示谢意,并祝您身体健康。

        神父万分惊骇,这信的内容极为清楚地表明,这个杀人凶手毫无悔意。

        “当然了,”他心中暗道,“他是个天真无知的人,识别能力就跟新生儿差不多,他这样信赖小耶稣,也充分表明他像儿童一样单纯。他真若这样上了天庭,良心上负有三条人命,又丝毫也不悔痛,上帝亲自审理,对他也爱莫能助了。然而,他那颗小小的心灵,如泉水一样清澈。”

        当天晚上,忏悔师去了监狱小教堂,为呆儿木什祈祷,然后把他的信放进石膏的婴儿耶稣的摇篮里。

        十二月二十四日拂晓,圣诞节的前夕,一伙衣着体面的先生由看守们陪同,走进死囚的牢房。他们还睡眼惺忪,肠胃有点儿空了,不时张大嘴打个呵欠。他们在离床铺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在熹微的晨光中,试图分辨被子下面长长身躯的形状。床铺微微蠕动,被窝里发出轻微的呻吟。检察官勒勃夫先生感到脊背打了个寒战。监狱长揪了揪黑领带,离开人堆。他抻了抻袖口,脑袋摆好姿势,身子朝后挺,双手交叉放在裤子前开口的高度,这才以舞台腔朗声说道:

        “呆儿木什,要鼓起勇气,您请求特赦遭到拒绝。”

        回答他的是一声呻吟,比头一声要响,要长,然而,呆儿木什并不动弹,他仿佛连头发都埋进被子里,什么也没有露出来。

        “喂,呆儿木什,咱们别弄晚了,”监狱长说道,“这一次,您总得配合一点儿。”

        一名看守走到近前,想推推死囚,他俯向床铺,又直起腰,回头看监狱长,满脸惊奇的样子。

        “怎么回事儿?”

        “我也不清楚,监狱长先生,这儿光动弹,可是……”

        被窝里传出长长一声,是令人心疼的婴儿的呼叫。看守猛然一下将被子掀开,不禁惊叫一声。在场的人全凑上前去,也都惊愕得叫起来。被子掀开的床铺上,呆儿木什睡觉的位置上,却躺着一个新生儿,或者出生仅数月的孩子。他见到光亮似乎很高兴,微笑起来,平静的目光挨个儿看这些客人。

        “这是怎么回事?”监狱长回身冲看守长吼道,“您让囚犯逃走啦?”

        “不可能,监狱长先生,三刻钟之前,我还最后巡视一遍,明明看见呆儿木什躺在床上。”

        监狱长脸涨得通红,斥骂他的下属,还威胁给予他们最严厉的惩处。这工夫,忏悔师已经跪下,感谢上帝、圣母、圣约瑟夫、天主和小耶稣。不过,谁也没有注意他。

        “活见鬼!”监狱长俯身看看孩子,嚷道,“瞧啊,他这胸上,跟呆儿木什的文身图案一样。”

        在场的人也都俯身观看。孩子胸上有两处对称的文身:一个图案是女人头,另一个图案是狗头。毫无疑问,跟呆儿木什的文身图案一模一样,大小也差不多。看守们可以作证。大家久久沉默,都在思考这件事。

        “也许我看错了,”勒勃夫先生说道,“但是我真觉得这婴儿长得像呆儿木什:这样幼龄的孩子,同一个三十三岁的人所能相像之处全有了。瞧这颗大脑袋、这张扁平的脸庞、这副低额头、这对眯缝的小眼睛,甚至还有鼻子的形状。您没有看出来吗?”他转向辩护律师问道。

        “显而易见,是有些相像之处。”布里东先生附和道。

        “呆儿木什大腿后侧,有一颗浅咖啡色的痣。”看守长明确说道。

        他们检查新生儿的大腿,果然发现一颗痣。

        “去把死囚的人体测量表取来,”监狱长吩咐道,“咱们比对一下指纹。”

        看守长跑开了。在等待的工夫,每人都开始寻找这种变化的合理解释,现在谁也不再怀疑这孩子是呆儿木什变的了。监狱长没有参加议论,他焦躁不安地在牢房里踱步。孩子听见这么多人的声音害怕了,呱呱地哭起来,监狱长便走到床前,以威胁的口气喝道:

        “等着瞧吧,我的小家伙,我这就让你哭个够。”

        勒勃夫检察官坐在孩子旁边,他迷惑不解地看着监狱长,问道:

        “您真的认为这是您的那个杀人犯吗?”

        “但愿如此。不管怎样,咱们很快就会弄个水落石出。”

        面对这种美妙的奇迹,忏悔师不断地感谢上帝,眼睛涌现柔情的泪花,注视着这个躺在勒勃夫和监狱长之间的近乎神圣的孩子,心里颇为不安地寻思会出现什么情况,最后还是放心地得出这样的结论:

        “情况会怎么样,小耶稣早就定了。”

        比对指纹便证实了这种异乎寻常的变化,监狱长这才松了一口气,搓着双手说道:

        “现在,咱们得抓紧了,时间已经耽误得太多了。好了,呆儿木什,好了……”

        牢房里响起一阵非议声,辩护律师气愤地高声说道:

        “您总归不会硬把一个婴儿拉去处决吧!这种行为实在惨无人道。就算呆儿木什有罪,死有余辜,然而,一个新生儿的清白无辜,难道还需要证明吗?”

        “我不讨论这种细节,”监狱长回敬道,“这个人是不是呆儿木什,是还是不是?他杀害没有杀害马恩河畔诺让的那三位老人?他有没有被判处死刑?法律是给所有人制订的,我呢,我可不想节外生枝。木架就支在那儿,断头台搭好有一个多钟头了。您现在说新生儿清白无辜,这不是成心蒙我吗!这么说,只要变成婴儿,就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啦?这岂不太方便啦!”

        布里东先生以慈母般的动作,又给他的当事人胖乎乎的身子盖上被子。孩子觉得暖和了,就高兴得笑起来,咿呀学语。监狱长乜斜着孩子,认为他这么快乐,完全不知死活。

        “瞧哇,”监狱长说道,“他那恬不知耻的样子,死到临头还充好汉。”

        “监狱长先生,”忏悔师插言道,“这样奇异的事情,您没有看出来是上帝插手吗?”

        “有这种可能,但是这改变不了什么。反正我不管那一套。又不是上帝向我下指令;也不是他管我的晋升。我接受了命令,就得执行。喂,检察官先生,我说的不是完全有道理吗?”

        检察官勒勃夫颇为犹豫,他思考了一下之后,才决定表明看法:

        “显然,您的话合乎逻辑。杀人犯应受惩罚,可是他非但没有处死,反而得享特权,重新开始生活,这的确极不公正,也开了一个可悲的先例。另一方面,处决一名儿童,也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我认为您请示一下上级,方是明智之举。”

        “我了解他们,他们肯定要怪我把他们置于为难的境地。不过,我总得给他们打个电话。”

        高级官员还没有到达部里,监狱长不得不往私宅打电话。他们还半睡半醒,情绪很糟。呆儿木什变成婴儿,这在他们听来,是一种不光彩的诡计,专门针对他们,因而,他们对他十分恼火。然而不能否认,被判处死刑的人是个婴儿。不过,这世道可不讲温情,他们也担心一旦被人怀疑心慈手软,升迁就成了问题。他们碰头研究之后,就决定……“杀人凶手如受良心的谴责,或者由于别的什么缘故,本人蜷缩了一点儿,这种事绝不能用来妨碍司法条文的执行。”

        牢房里开始给赴刑的人梳洗,也就是说用床单把他裹起来,又将他颈后轻微的黄绒毛剃掉。然后,忏悔师还特意给他洗礼,并且亲自抱着他,一直走上搭在监狱院子里的断头台。

        行刑之后,神父回来还对布里东先生讲述,呆儿木什曾经求过小耶稣。

        “上帝总不能在天堂接纳一个甚至毫无悔意的杀人犯。然而,呆儿木什抱有希望,又热爱小耶稣。上帝便抹掉他那罪孽的经历,还给他清白无辜的年龄。”

        “呆儿木什的罪孽经历既然被抹掉了,那么他就根本没有犯罪,诺让那几个靠年金生活的小老儿也就没有被杀害。”

        律师想调查明白,立刻前往马恩河畔诺让。到了地方,他就向临街的食品杂货店老板娘打听,发生人命案的住宅在哪里。然而谁也没有听说发生过人命案,倒是痛快地指给他看,哪座房子住着两位布里丹老小姐,以及那位怕冷的叔父。三位靠年金生活的老人接待他时,还怀有几分戒备,但是很快就放下心来,他们抱怨说,就是那天夜里,有人偷了他们放在餐室桌上的一张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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