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周六的夜晚,从大陆吹过来的大寒潮赖着不肯走。
池袋的欢乐街虽然依旧霓虹闪烁,但路上的行人自不必说了,就连柏油马路、招牌,一切的一切似乎也都被冻僵了。
在这样的夜晚,何不来一顿火锅吃吃?有这种想法的似乎不只世之介他们。被他和小诸选为对饮场所的,是大约从去年开始火爆起来的牛杂火锅店,虽说是坐在了厕所前面的吧台的一个角落,但店里实在拥挤得很,让人觉得能有个座位几乎就算是奇迹了。
顺便一提,选择这家店的是就爱赶时髦的小诸,但点完菜之后,他的筷子动得就很不勤快了。
幸亏世之介在博多吃过这些,也很喜欢吃,但小诸看上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牛杂给人的油腻感,或者说是内脏给人的那种感觉。
“小诸诸,你不用勉强自己非得吃这些。”
“我没有勉强啊!”
“你点些别的不也行吗?刺身啊炸鸡块什么的。”
“我哪有勉强自己啊,牛杂挺好吃的啊。”
“不对,刚才我就没见你怎么动筷子。就算夹,你也只是从锅里夹点韭菜而已。”
“我也夹牛杂了啊!”
“你不用生这么大的气吧?”
“我没生气啊!”
说是这么说,但从表情来看明明就是生气了,不过他本人似乎还是觉得既然是时尚,那无论如何也要赶一赶,于是强忍着把牛杂往嘴里送,看着就让人不忍心。
正月以来这才是第一次见,本以为可聊的会多一些,但真正见了面之后,相互间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
但要说像以前那样一周见个两三次,话就说个没完没了了吗,那也不见得。世之介留意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有话要说见个面吧,这是世间一般约人的情况,但有些朋友却是因为没话要说才想见面的。
最终,或许是这场时髦赶得太难受的缘故,小诸不想再待下去。
“明天我要去听准备去留学的语言学校的说明会,先走了。”
勉强撑到无限畅饮的时间一结束,两人就早早地离开了店内。
从位于地下的火锅店一走到外面,两人就不由得喊出声来。
池袋明亮的夜空中,居然有细雪飞舞。
“哇,下雪了!”
世之介忍不住叫出声来,在他旁边的小诸张开了双臂:
“哇,下雪了!”
“要是去了纽约,雪肯定更大吧!”世之介说。
“可能吧。我看了斯汀的录影带,里面雪下得真的好大!”
“可能到时候你也会穿着厚厚的大衣,竖起领子,走在弥漫着蒸汽的城市街道上呢!”
“听起来就觉得好冷!”
“啊,那临别时我就送你一条围巾吧!”
“不要,我有。”
“那一次性‘暖宝宝’呢?”
“啊,这个我想要!美国应该没有卖。”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在罗曼大街上,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着细雪飘舞的夜空。
“那再见了,小诸诸!”
“嗯,再见!”
两人在马路中间左右分开,世之介沿着往常的道路走回自己的住处。其间,雪下得越来越大,渐渐地开始在被丢弃的自行车车座、被扔在路上的空罐子上薄薄地积了一层。
明天,会不会有积雪呢?
一想到银装素裹的东京,世之介就忍不住想小跳步。
难得遇到下雪,干脆买点酒回家来点情调,在房间里一边喝酒一边赏雪吧,他想。于是想去往常去的便利店转转,一看,通常总是这个时间在店内就餐区吃饭的南美来的妓女们,这时候都走到了便利店门口,因为这场罕见的雪,她们脸上都泛起了红晕。
她们似乎是在欢呼。“下雪了!”“我第一次见!”“我去年见过了。”“哇,快看快看,马上就化了!”“好冷啊!”“能不能积起来?”等等。等世之介一走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次跟他像打招呼一样问他“哥哥,玩不玩?”的女人们第一次对他说出了“哥哥,玩不玩?”以外的话:
“Snow!”
“Yes, snow!”
世之介也指着夜空微笑着说。此时天空就像裂开了一样,雪下得更密了。
雪下个不停的夜里,她们的“战衣”看起来太冷了。即便如此,在飞舞的细雪中欣喜地仰望着夜空的她们,侧脸看起来好美。
当然,有件事他早就预料到了——第二天早上,当他迫不及待地赶到樱子老家时,比他更迫不及待、早就穿得很臃肿的亮太已经在等着他了。
昨晚入夜以来一直在下个不停的雪,已经把东京变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对不起,对不起,总武线因为下雪停了好几次了。”
世之介赶紧解释说。在他面前的亮太已经戴好毛线帽子和手套,做好了万全的防寒措施,像是觉得哪怕多等一秒都是浪费时间似的,把脚塞进了长靴里。
“那我们出去了,亮太就交给你了,三点应该能回来。”
穿着丧服的樱子把念珠交给父亲,两人就从屋里走到了玄关处。
“你和那个亲戚家的阿姨关系好吗?”世之介一边帮亮太穿长靴一边问。
“最后见面应该是在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吧。”樱子侧着头说。
“她是个典型的坏心肠婆娘,我一直不想见她。”
说这番话的是樱子父亲,他把樱子给的念珠胡乱地塞到兜里。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不合她心意,总之,她不管对什么事都会抱怨,那样根本就聊不起来。她总是把自己想说的说完就完了。比如说,我说‘姐姐,不是这样的吧’,接着跟她讲道理,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有理的话,可她却说‘但我不这么认为’。”
或许是当时不愉快的记忆在脑海复苏,樱子父亲一边直咂舌一边穿上了皮鞋。
“爸,穿皮鞋行吗?”
“对哦,这样走不到车站哎。”
“我是把鞋子装进这个纸袋里,然后穿运动鞋去。”
“是啊,那我也这样吧。”
亮太看着因为下雪而感到困扰的大人们,就像是在看一群不解风情的人。等了这么久还在讨论是穿皮鞋还是运动鞋的问题,就算不是三岁孩童亮太,也听烦了。
“对不起对不起,亮太,走,我们出发!”
世之介抱起臃肿的亮太,招呼一声“我们走啦!”,跑到了外面银色的世界中。
“钥匙放在老地方啊。还有,三点我们就回来了。”
樱子的声音从后面追来。
雪云完全散了。蔚蓝色的冬日天空下,工厂前的空地、马路,以及还没有留下任何人脚印的河堤,到处白茫茫一片,反射着太阳光。
看到亮太想要趴着爬上河堤,世之介说:
“啊,对了。等我一下。”
然后跑回工厂,把塑料桶的盖子拿来,想把它作为雪橇使用。
他和亮太肩并肩爬上陡峭的河堤。
被染成雪白的河岸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十分晃眼,或许雪景就是会让人难分远近吧,在远处的运动场上四下飞奔的狗的身影看起来很近,在不远处堆雪人的孩子们反而看起来很远。
“亮太,你用这个滑滑看?”
世之介说着把塑料桶盖放在了河堤上。
“可是很危险呀。”
亮太有点害怕。
“没事的,我先给你做个示范吧。”
说完,世之介就坐到了里朝上的塑料桶盖上,灵巧地蜷曲双腿,用力往后一撑,屁股往前一蹭,原本哧溜哧溜地在斜坡上移动的盖子突然一下子就滑了出去。
斜坡很陡,无法保持平衡,桶盖猛转了一圈后,世之介的身体就被抛了出去。还好落在了还没被任何人的足迹玷污的、柔软的雪地上。
世之介一边发出哀号,一边像是为了享受雪的触感,在河堤上骨碌碌地滚了起来。等他滚到下面停住的时候,滑下来的桶盖“当”的一声砸在了他的头上。
一直看着他的亮太自不必说了,就连正在附近堆雪人的孩子们也爆笑起来。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亮太,你得在更下面的地方滑才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单手拿着桶盖往白雪覆盖的河堤上方跑,亮太也从上面滑到了他的身边。
“你记住啊,就从这里开始往下滑吧!”
他让亮太坐到了放在斜坡上的桶盖上,然后就推了一把他的后背:
“小心了!”
或许是桶盖的大小和亮太的体重比例刚刚好的缘故吧,它顺着白雪覆盖的斜坡优美地滑了下去,看着都叫人赏心悦目。
“亮太,滑得不错啊!”
“好快啊!就一眨眼!”
或许是被亮太那华丽的滑法所吸引,之前一直在专注地堆着雪人的孩子们在世之介滑的时候完全没有表示出任何兴趣,这下却全都跑过来了。
“让我也滑滑吧!”
“好!那按顺序来,排好队!”
在世之介的号令之下,穿得都很臃肿的孩子们迅速排成一队。
“喂,世之介!”
此时从河堤上方传来了隼人的声音。一看,穿着棉褂、显然是刚刚起床的隼人正一边发抖一边冲他不断地招手。
世之介把桶盖交给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女孩子。
“隼人哥,葬礼怎么样了?”他一边问一边走上了河堤。
“昨晚半夜去露了一下脸,应该没事了。反正她是一个心肠很坏的大妈。”
话虽这么说,但在别人去世当晚稍微露个面这一点很符合隼人的风格。
“不说那个了,给!”
隼人从棉褂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是什么?”
“嗯,其实吧,我擅自把你的照片寄去参赛了,然后呢,你看!”
信已经开了口,隼人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
“看,说是佳作呢!”
隼人打开的纸上,确实有着“佳作”的字样。
“这是、是什么?”
“哎呀,我不说了吗,我把你的照片寄去参赛了。你之前不是给我了吗。我和老爷子在工厂干活时你拍的照片。”
“啊?是那张?”
“对啊!据说奖金有三十万日元,然后我就寄出去碰碰运气了。然后呢,你看!”
“这这这,什么时候寄来的?”
“就刚刚。我刚刚查看邮箱的时候发现在里面的。”
世之介又重新看了一遍佳作奖获奖通知。尽管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小镇主办的摄影比赛,但毫无疑问,那里的某个人认可了自己的照片。
“佳作没有奖金。不过有奖品,你看,奖品是芥末腌菜。”
隼人有点失望。但在世之介看来,奖金有也罢没也罢,奖品是他不爱吃的芥末腌菜也好什么也好,全都无所谓,要紧的是,好歹自己拍的照片生平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获得了别人的认可。
“……太棒啦!太好啦!”
世之介喃喃地说着不由得举起了双臂。
一阵喜悦渐渐涌上他的心头。
“我终于第一次获得别人的认可了……”
之后,他发自肺腑地为自己连呼三声万岁。
“万岁!万岁!万岁!”
世之介的声音在沐浴着冬日的雪景中回响。
今天早上的电视社会广角镜中也大张旗鼓地播报了正在举办的残奥会比赛的结果。残奥会相关人员原本都很担心随着先行举办的奥运会的结束,使整个日本沸腾的那种狂热会随之冷却下来,但开赛之后他们发现,别说东京了,整个日本都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了残奥会。
我站在电视机前面,看着昨晚举办的上肢残疾的运动员们的径赛结果时,妻子千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
“小亮,你这么慢行吗?”
“嗯,马上走。”
“小亮,你不是要去接安藤君吗?”
“不,安藤坐教练们的车去,我直接进竞技场。”
千夏一边抚摸着开始显怀的小腹,一边打开铝制框架拉门,走到小小的院子中,蝉鸣声一下子飘进屋来。
这是一栋建在东京郊外的小公寓,一楼的各道门都带有只够晾晒简单衣物的小庭院,房子对面是一个大公园,所以像现在这样,夏天虫子很多,好在幽静得就像是住在森林里一样。
“今天我也和婆婆他们一起去给你加油。”千夏边晾衣服边说。
“那我老妈又该担心了。”
我踩在铝制框架拉门的轨道上,往院子探出头去。
三周以前举办的奥运会比赛,千夏本来也要和母亲樱子、外祖父重夫一起去现场加油的,但因为既要应付电视台记者到家采访,又要顶着大太阳在赛程的二十公里处和三十五公里处之间移动,考虑到她有孕在身,而且正是最关键的时期,有必要以防万一,于是那天就让她在自家观战了。
据千夏说,当从众多观众的身影当中看到自己丈夫以第十一名的成绩冲线的那一瞬间,她的泪水就一直流个不停。
她并没有说谎,确实,在比赛结束三周之后的现在,她还是每晚都在看比赛的录像。
“看啊,日吉亮太选手马上就要冲线了。全体观众都站起来等着日吉亮太选手冲线。森本选手也在终点等着呢。”
“我觉得日吉选手真的十分顽强。虽然名次只排在第十一位,但也足以引以为豪了。我们真的很为日吉选手感到自豪。”
播音员的话语至今依然能让她流泪。
“你差不多也该看够了吧?”最近我实在感到无奈,便笑着说道。
“可是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谈论夺得金牌的森本选手啊。所以,我决定了,我就一直捧小亮。”
她说的这番话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安慰人还是在开我玩笑。
实际上,从那天开始,夺得金牌的森本选手每天都会在电视上露脸。
“好,差不多了,我该走了。”看了一眼晾衣服的千夏的背影,我不自觉地对她说道。
或许是听到了说话声,隔壁邻居家的妻子从树篱那边探出头来,跟我打招呼说:
“今天是残奥会的马拉松比赛吧?我会看着电视给你们鼓劲的,加油啊!”
树篱上,千夏和这位夫人种下的蔷薇花开得十分灿烂。
我是即将参加今天举行的残奥会马拉松比赛的、安藤拓真选手的陪跑人,我的出场是先前就定下来的。
安藤有视觉障碍,却是一名才华卓越的选手,几年前听说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陪跑人,于是我就毛遂自荐了。
从那之后,我们就像玩两人三脚游戏一样,有时会就训练方法起争执,有时又出于运动员的自负与尊严而争吵,但最终,两人分别获得了参加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的资格。
当然,当我正式被选定为奥运会代表选手时,协会那边提议让我辞去为安藤陪跑的工作。事到临头才进行调整,无疑会导致日程方面相当难安排。
“我想过了,就算多多少少会有些影响,我也想陪你一起跑,不会去考虑因此会对自己的比赛造成什么影响。”我对安藤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好在安藤好像也是同样的想法,于是我们共同表达了要一起登上最高舞台的誓愿。
“那我走了。”
出了玄关,千夏还特意换上拖鞋来送我。
“走好,路上小心。”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我笑着说:“知道啦。”
“咦?”
就在这时,千夏把塞在信箱里的信封抽了出来。
“给小亮你的。日吉隼人?是谁啊?”她把信递了过来。
“啊,是我舅舅啊,老妈的哥哥。”
“哦,就是那个在外国跑船的舅舅?”
“对对对……没时间了,我拿着路上看吧。”
我把拿到的信装进了包里。
不巧,去车站的巴士上人太多了,我没法读信,而去往新国立竞技场的电车里更是拥挤。
在拥挤的电车上,我拼命地抓住吊环,此时,很久之前,隼人舅舅、世之介哥哥在汽车修理厂前面的空地上陪自己玩耍的记忆朦朦胧胧地浮现在脑海。
我被扮成小狗的世之介哥哥追得四下乱跑、隼人舅舅给自己烤红薯的景象只怕出现在我只有三四岁的时候,非要说的话,相比真实过往的回忆,倒是留在手边的照片上的画面更令人印象深刻。即便如此,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隼人舅舅和世之介哥哥的声音,以及被两人抱起来时,变得很近的天空,还能看到远处的风景。
下大雪的日子里,我们在河堤上玩雪橇,好像也是那个时候的事吧?
或许是因为留有当时的照片,所以至今还记得。不知不觉间,附近的很多孩子都聚集过来,用世之介哥哥带来的塑料桶盖子作为雪橇,一次次地从斜坡上往下滑。
中途应该是隼人舅舅从工厂里面拿来了能充当雪橇的各种各样的道具,当时从河堤上以很快的速度滑下来的那种感觉,还有被从雪橇上甩出去摔在地上感受到的雪的冰冷,至今依然能够清楚记起,真是不可思议。
当时的事情记得尤其清楚,也是有理由的。
那天,摄影比赛的结果通知寄到了世之介哥哥手里。那是一个在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小镇举办的一个小型摄影比赛,而且他并没有拿第一,只是得了一个尴尬的佳作奖,但世之介哥哥从那之后动不动就提起那天的事。
“被别人认可,真的是超级超级幸福呢!当时我正和你在河堤上玩雪呢,这时穿着棉褂的隼人哥就跟没睡醒似的拿着信来了,那封信里呀……”
“安藤,身体状态怎么样?”
当拄着白手杖的安藤和教练们一起出现在竞技场的选手休息室里时,我先打了声招呼,又摸了摸他的肩膀。
“嗯,感觉状态不错。”
正如安藤所回答的那样,他的脸色看起来也很不错。
“你先换个衣服,做做热身吧。”
在我的示意下,安藤立刻也开始换起了衣服。
在等待他更衣的过程中,就比赛中的气温情况,我和正在检查鞋垫的真锅教练进行了最终的确认。
天空阴暗,是比较适合跑步的天气,不过在比赛的最后关头有可能下雨。
来自各国的选手们开始聚集到休息室里。在一片欢笑声的平和气氛中,也能感觉到国际大赛特有的紧张感。
我陪更衣完毕的安藤走到了专供热身使用的跑道。在做准备运动时,安藤忽然开口说道:
“亮太先生。”
“怎么了?鞋子还感觉不舒服吗?”
“不,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问题?”
想着也许是出于比赛前的紧张,于是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那个,在比赛之前请允许我说几句。这次的比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感谢亮太先生给我陪跑。”
“怎么了这是,干吗那么正式?”
“迄今为止,一路跑来,我受到了很多很多人的关照,但只有亮太先生,只有你是为了赢而让我跑的。毕竟像我们这样的选手,能跑完全程就很让人感动了,或者说,别人是以这样的标准来看待的,但只有亮太先生你,怎么说呢,从一开始就很认真对待,让我强烈地意识到,什么感动不感动的,我一定要跑赢在我前面的至少一个人。”
说着说着,安藤本人好像也害起羞来,频频地去摸自己的鼻子。
“那今天也是这样,你要超过你前面的那些家伙,哪怕跑赢一个也好。”
为了缓解安藤的难为情,我这么说道。这种心情似乎安藤也感知到了。
“我会超过的。就像以前一样,我会黏着他们一直黏到后半程,最后的最后再一鼓作气超过他们。”
他又恢复了平常的霸气。
我开始和安藤并排在练习用的跑道上慢跑。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世之介哥哥。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在今天这么强烈地想念世之介哥哥。当然,也不是因为今天是这位故人的忌日。
眼前浮现出世之介哥哥骑着自行车陪我跑步的身影。在江户川马拉松比赛的小学生组中夺冠是这一切的开端。
从那以后,在马拉松比赛相关人员及学校老师的鼓励下,我开始参加在东京或千叶县举办的马拉松比赛。赛前总陪我练习的就是世之介哥哥。他会跟着一起跑,如果工作太累了,就骑着自行车给我陪跑。现在想想,小学生组的马拉松比赛其实只能算是玩玩而已,但他也总是很认真地给我喊加油,以至于只是在荒川的河堤上跑跑,却真的让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参加奥运会。
刚好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和亲生父亲见面了。虽然并不讨厌他,但也不是很期待相见。
那时,和世之介哥哥一起在河堤上跑步才是最最快乐的事。想着那个所谓亲生父亲的人所做的事,还有和他见面聊过之后,自己的内心总会百感交集。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自己也没法用语言表达,总之就是心神不宁,一会儿气愤,一会儿悲伤。
但是,每当和世之介哥哥在河堤上跑的时候,这些情绪都会被抛到九霄云外。总感觉只要和世之介哥哥一起奔跑,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上中学时,我加入了心心念念的田径队。这所学校不以田径闻名,但队里也有一定的成绩,朋友们自不必说了,我还从学长们和教练那里得到了很多的关照,最重要的是,之前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练习田径的,这下是动真格的了,而且能获得专业的指导,这让我每天都感觉很兴奋。
那是在初一期末吧,就像往常一样,世之介哥哥突然来找我,邀我去跑步。
“今天练习太累了,算了吧。”
这是我第一次拒绝他。
世之介哥哥略显失落,但初中的田径队是怎么练习的,现在能跑多快,这一切他似乎都很想了解。
当时我到底是怎么想的,说真的,现在完全记不得了。当然,并不是开始讨厌世之介哥哥了。唯一清楚记得的一件事是,自己只是懒得回答他那一句接着一句的问题了。
“世之介哥哥,你不用再陪我跑了。要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练的话会养成一些很不好的习惯,而且光是队里的练习就让我筋疲力尽了……再说,这样很丢脸。你又不是我爸,要是我老和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一起在河堤上跑,会被别人笑话的。”
这是初中生特有的坦率。说这番话当然不是为了伤害对方。
“你说话怎么跟个大人一样啊?”世之介哥哥说着敲了敲我的头。
现在想来,我知道了,毫无疑问,那就是世之介哥哥特有的表达寂寞的方式。问题是,正处于青春期的初中生被别人敲头是会很恼火的。
从那以后世之介哥哥倒也不是突然就不来了。那之前是一个月来一两次的,那之后有时一个月都不来一次了,又变成两个月也不来一次。只是,我在学校里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时间间隔。
记得最后和世之介哥哥正正经经地见上一面,是在初中的毕业典礼上。
妈妈问我:“毕业典礼,我可以叫世之介一起去吗?”当时自己倒是满口答应了:“当然可以啦!”
对世之介哥哥其实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被推荐进田径名校的事情也已经定下来了,那天毕业典礼一结束,我还要参加田径队的伙伴和学弟学妹们的答谢会,所以没时间和世之介哥哥好好地聊一聊。
我还记得,在含苞待放的樱花树下的校门口,我、妈妈、少见地穿着唯一一件好西装的世之介哥哥三个人一起合了张影。之所以至今还记得,或许也是因为手边还留有那张照片的缘故。
总之,我只记得在合了一张影后说了句:“答谢会要迟到了,我得走了。”然后便丢下两人,快步地去追自己的伙伴们了。
上高中时,我更是正式投入了田径练习中。每天早上都在课前晨练,下课以后就开始正式的训练,就算队里活动都结束了,也会在妈妈给找的私人健身房里努力锻炼肌肉。
功夫不负有心人,高中时我的成绩飞跃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可以大展身手的舞台也增多了:国民体育大会、全国高中综合体育比赛,还有一些国际比赛……
接到那个通知是大一时候的事了。那一年,我被选为在中国广州举办的亚运会田径比赛的强化选手之一,接到电话时,我正在美国一个叫作波德的小城参加集训,当时是在宿舍里。
打电话给我的是父亲宫原雅史。
别说见面,两人之间通电话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在通报姓名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一开始我以为父亲又是因为工作到了美国。但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沉重,接下来他说的一句话是:
“横道世之介先生死了。”
我没反应过来,甚至觉得父亲刚开了一个很离谱的玩笑。
“你说什么呢!”
我忍不住笑了。但父亲接着又说:
“听说是因为电车事故死的。为了救一个掉到轨道上的女人,横道先生和一个韩国留学生一起跳下去了,但没来得及……”
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对于世之介哥哥死了这件事完全反应不过来,但世之介哥哥为了救掉到轨道上的人而纵身跳下的身影却立刻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话筒那端的父亲后来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进去。
当时自己确实在尽力地想去回忆世之介哥哥的一些事情,只是,尽管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尽管相视而笑了那么多次,尽管自己那么喜欢他,那个时候却偏偏连一次美好的回忆都想不起来。
唯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当我告诉世之介哥哥“你不用再陪我跑了”的时候,我被敲了一下头,十分恼火。
“好了,选手们陆陆续续都回到了跑道上!现在我们看到了安藤拓真选手的身影!金牌虽然丢了,但他现在排在第七位,以强劲的势头回到了跑道!”
“安藤选手真的跑得很棒,他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
“但在三十五公里处摔倒了还真是挺遗憾的。”
“补水处有点混乱,不过确实是一次很严重的事故啊。选手们速度都很快,再加上残奥会马拉松都有人陪跑,一旦互相纠缠在一起,就难免会造成很大的事故。”
“确实是,在摔倒的四名选手当中,两名选手当场就弃权了,另外一名在又跑了大约一公里之后也弃权了,只有安藤选手又回到了跑道上。”
观众们的加油声充满了国立竞技场,听起来就像地鸣一般。
“安藤!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我不由得大喊起来。
安藤看上去有点痛苦,但还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和安藤两人此刻与其说是处在竞技场的正中央,不如说是跑在加油的声浪中,就好像是被各种各样的人的声音推着后背、拽着手臂。
仿佛是为了掩盖摔伤的脚腕的疼痛,安藤一直在跑。那种痛楚通过两人握着的绳子异常的拉伸状况传了过来。
中途,我告诉过安藤,为了今后着想,也可以考虑弃权,但安藤固执地没有点头答应。
开始绕着赛道跑时,给安藤的加油声更大了。脚腕的疼痛只怕已经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但为了不辜负那些声援,安藤还是甩开手臂,一步步往前迈。
为了不输给现场的加油声,我也从旁边拼命地喊。
注意,很快就是直道了!
坚持到最后!
还剩一百米!
好了,冲吧!冲!
四十分十秒!
还剩八十米!
尽自己最快的速度,你可以的!
不错!很好!
还剩六十米!
我要松开绳子了!
直直往前冲!
直直冲!
还剩四十米!
四十分三十秒!
你可以的,绝对可以!
对了,直冲!
就这样,直冲!
安藤!
直直往前冲吧!
“我就说嘛,让你穿一般的衣服就行了。我不是说好几遍了吗!”
在世之介的耳边,樱子拼命克制着会让人想起她少女时代的怒吼。
此刻,包括亮太在内的三个人站在某间会议室的一角。这间会议室位于M市的地区振兴科,虽然不算小,但也绝不大。唯独今天,这里被布置成了每年照例由M市地区振兴科主办的摄影比赛的颁奖会场,被推到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摆了一点点(真的是只有一点点)三明治、点心等,当然饮料也不会达到香槟的级别,只是一些罐装啤酒、鸡尾酒,另外还备有一点五升超值装的乌龙茶、可乐等,并配上了纸杯。
这样一间略大的会议室里,作为主办方的M市的职员们似乎是利用工作间隙见缝插针聚到这里来的。但由于是工作间隙,所以他们脚上穿的都是适合在办公室随便穿穿的拖鞋、身上是开衫等,有的女职员还拿着外出休息用的小手包。
在这些人当中,唯一衣冠楚楚的是穿了西装的主办方代表、代理科长,但他似乎原本就生性怯懦,不知怎的,一直站在门口不动。
鉴于这些情况,一身正装的世之介他们三人不管怎么看都会很显眼了。
这一天被招待的是冠军、亚军和佳作奖获得者三人。获得冠军的那名男子衣着很随意,怎么看都像一名专业的摄影师;亚军是一名大学生,他的打扮看起来就像接下来要去便利店买东西一样;只有获得佳作奖的世之介他们的打扮就像要参加幼儿园的毕业典礼,或是小学开学典礼的家长和孩子那样精神头十足。
这里要说一句,穿着香奈儿风格(说到底也只是有一点那种风格而已)的正装,早上甚至还去了一趟美容院的樱子是最不合时宜的,而西装口袋里塞着方巾的世之介和穿五分裤、系领结的亮太则紧追其后。
“我就说嘛,让你穿一般的衣服就行了。我不是说好几遍了吗!”
所以,在主办方致辞期间,尽管樱子在世之介耳边怒吼,但也让人禁不住对她表示同情。
实际上,或许是觉得这三人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等主办方致辞一结束,之前聚集在一旁的职员当中就有几个人特意去取来了西装外套,或者把拖鞋换成了皮鞋,从这一点来看,很遗憾,三人认为的那种丢人现眼并非单纯出于他们的被害妄想。
一开始,樱子就说:
“规模这么小的颁奖仪式,穿平常的衣服不就行了吗?”
对此,世之介却毫不让步:
“不不不,这种事情,就算是礼数再周全也不为过。”
等主办方的致辞以及所谓的评委、一位爷爷级摄影师的长篇大论结束,进入“与获奖者畅谈”环节的时候,世之介他们三人也完全被周围人当作了“稍显特立独行的一家人”看待,这样一来,亮太朝着从进入房间以后就一度虎视眈眈的桌上的点心冲刺的身影,在别人看来也不觉得那么怪异了。
于是两人决定把根本顾不过来的亮太交给貌似很喜欢小孩的那群年轻女职员,此时世之介才终于得以缓一口气,和樱子拿起罐装啤酒干杯。
“这双高跟鞋,我从辞掉池袋店里的工作到现在一直就没穿过,脚好痛啊。”
“是不是你脚变胖了啊?”
“什么?啊?我胖了吗?”
“开玩笑,开玩笑的。”
“我说,为什么我们非得穿这么整齐来这领一罐芥末腌菜呢?”
“这可是因为获得佳作奖才得到的芥末腌菜啊,很特别的。”
正在说着这些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
回头一看,是那位点评时长篇大论的评委、那个爷爷级摄影师。
“啊,要来罐啤酒吗?”
世之介机敏地给他拿了过来。
“啊,谢谢!”
那位爷爷级摄影师接过来,“啪”的一声打开了瓶盖,泡沫喷薄而出,弄得他手忙脚乱。
樱子立即把手帕借给他。沾满泡沫的脸和胡须总算弄干净了,溅湿的衬衫就没办法了。但当事人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你是横道君吧?你的照片拍得不错啊。”
摄影师自顾自地说道,简直是教科书式地诠释了什么叫以自我为中心。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这次还是第一次被人夸奖呢。搞得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参加《恶搞秘摄》节目呢。”
“哎,像你这种普通人是出演不了《恶搞秘摄》的,那节目只有名人才能参加。”
“嗯,那倒是……”
这位老爷爷好像不怎么给人面子。
“你的照片到底好在哪里,你自己明白吗?”
“好在哪里?嗯,我自己可能不太……”
“你的照片拍得很善良,对,是善良。”
“善良?”
莫非这是摄影行业的专业术语?如果真的想成为一名还说得过去的摄影师的话,多少应该读一些这方面的专业书——世之介自来到这个颁奖仪式后,才开始感到焦虑起来。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或许是看出了眼睛正滴溜溜转的世之介的心思,这位爷爷级摄影师又拿了一罐啤酒,走向依旧待在房间角落的代理科长。
人家评委好不容易过来提点,自己却没答好,虽然有点丢脸,但另一方面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要是再聊一些那么难的话题,估计自己也应付不来。可惜没容他放心多久,那位爷爷级摄影师又走了回来:
“啊,对了。”
这位想要的是鸡尾酒而不是啤酒吧,世之介想着说了声“请”,递上一罐鸡尾酒,对方毫不客气地接下,然后问他: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履历书上写着兼职来着。”
“是的,在打零工。就在照片里的那家修理厂里。”
“哦,在那里工作吗?”
“是的。”
“你都有老婆有孩子了还在兼职,真没出息。”
怎么,特意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世之介越来越觉得这老头讨人厌了。
“哦……”
这哪儿是评委和获奖者,简直是训人的教师和采取消极反抗态度的初中生。
“你那个兼职,时间上能不能通融?”看来他果然并不是要过来拿鸡尾酒的,老爷爷把罐子放回桌上问道。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
“我在池袋那边有一间工作室,你下次可以来玩玩。”
这算坏心眼还是肯照顾人,这老爷爷实在让人看不懂。
“哦,池袋吗?我现在就住在那里。在北口。”
“啊,是吗?在哪边?”
“从北口穿过情人旅馆街,有店内就餐区的一家便利店……”
“是不是从南美来的小姐们总在里面扎堆的那家?”
“对对对,我住的地方离那家便利店很近。”
“我的工作室就在那家便利店所在大楼的三楼哦!”
“啊?是吗!我几乎每天都经过呢。”
居然跟这老大爷是邻居,但这也并不是多值得高兴的事,他却兴奋莫名。
“哥哥,玩不玩?”
老爷爷说着突然送了一个秋波给他。
那一瞬间他不禁想:“嗯?这人是老年痴呆了吗?”但很快就意识到老爷爷原来是在学便利店里的那些女人。
“No, thank you!”
世之介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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