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第一次强南风吹过来了。
修理厂前面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旧沙发,世之介正在上面晒太阳。
风虽然有点冷,但倾泻而下的阳光让人觉得暖和无比。时间安静得让人感觉再这么坐下去,也许不多一会儿自己都要变成沙发的一部分了。
不光是世之介,河堤上的那一片绿也在陶醉地摇曳;抬头看去,是一片让人觉得独自仰望实在是一种奢侈的晴空,云朵就幸福地漂在晴空中。
“真是幸福啊!”
咬了一口作为午后点心的鲷鱼烧,从他嘴里忍不住蹦出了这么一句。
“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沿着河堤的马路上跑来了亮太,注意到了世之介坐着的沙发:“为什么搬到外面来啊?这个是家里的吧?”说着就绕着沙发转了一圈。
从牙医那儿回来心情还能这么好,果然像樱子所说的,亮太是喜欢上了一个最近刚进入牙科诊所工作的女助手。
“老爷子说要扔掉,刚才是他搬出来的。你看,这地方已经破了。”
这是在给破坏者本人展示他的犯罪现场,但那本人却似乎不想承认。
“不过,要是扔了它,我们坐哪儿?”
亮太换了个话题。
“说是要买一张新的。”
“能让我来挑吗?”
“恐怕不行。”
“为什么?”
“你的品位太孩子气了。”
说话间,晚到一会儿的樱子也回来了。
“这沙发摆在家里就觉得太大太碍事,可是一搬到外面一看,挺小的嘛。”
她说着,有点不舍地抚摸着沙发的扶手。
“啊,对了,你看过今天早上丸福超市的宣传单了吗?”
这沙发虽然陪伴了他们多年,但要告起别来却是那么干脆,樱子很快就把话题从沙发换到了报纸里的宣传单上。
“刚才看了。那个特价,太反常了吧?”
“是挺狠的,对吧?好像‘价格崩坏’真的要开始了。”
“啊,那个,你很喜欢吧,就是我说的那个‘价格崩坏’?”
“我对‘崩坏’这个词倒是不讨厌。”
“啊,一点都不好笑。”
“哎,不说这个了,明天去不去参加那个特卖会?你又要去那个爷爷老师的工作室吧?”
“去是去,不过傍晚才去,早上我先来这儿,等去完特卖会以后我再回去。对了,你别再说什么‘爷爷老师’了。你要是老这么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它就会从嘴里蹦出来的。”
“没事吧,我还特地加了‘老师’两个字呀!”
两人话里说的当然就是在上个月的颁奖仪式上认识的爷爷级摄影师了,回家以后上网搜了一下才发现,这个老爷爷居然是叫作大路重藏的、日本摄影界的权威之一。
那么,为什么这么权威的人士会去担任一个在M市举办的小型摄影比赛的评委?原来,这位权威人士老爷爷是在M市出生长大的,也是那里的名誉市民。
需要说明的是,并不是世之介的作品多受这位老爷爷赏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给他冠军了,而给他的只是佳作,这就说明了原因,只不过,他觉得世之介很像他最近刚辞职的助手,反正要用人的话当然要用一个看习惯了的,所以从那以后,他频频地让世之介来给自己帮忙。
当然,世之介也很想走这条路,对于权威人士的邀请,他自然心怀感激地接受。虽然他现在嘴里一直叫对方“权威人士、权威人士”,对对方千恩万谢的,但其实在颁奖仪式之前连对方的经历都一无所知,这股子机灵劲儿或说不着调当然已经在权威人士面前露馅了。
“世之介,我要泡咖啡,你喝吗?”
从后门传来了樱子的声音。
“喝!”
“我爸他们呢?”
“老爷子去看赛艇了,隼人哥我可不知道。”
他回答道。此时又有风吹来,空地上挺立的樱树的叶子随风摇曳。
在这里看樱花开,今年还是第一次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却觉得自己好几年前就已经坐在这张沙发上了,或者说觉得自己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员了,这种感觉很不可思议。
啊,莫非是因为有这棵樱树,所以才起了“樱子”这个名字?
“哎!”
他喊樱子,但没有得到回应。
“喂——因为有这棵樱树,所以才给你起了‘樱子’这个名字吧?”
他试着大声喊出来,还是没人回应。
一定是这样啦。
认定这一点之后,他专注地仰望着樱树。尽管现在还是硬硬的花蕾,但只要闭上眼,就能轻而易举地联想到一树满开的樱花。
很快又是一个春天了。
他打了一个哈欠,这时看到隼人正沿着河堤走过来。他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一直站着不动,像是在盯着河对岸看。
见隼人站立的时间相当久了,他于是坐在沙发上大喊了一声:
“隼人哥!”
但实在太远了,对方可能没听到。
他渐渐对隼人在看什么产生了兴趣。
终于,世之介从他已经扎下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沿河堤朝隼人所在的地方跑了过去。
“你在看什么呢?”
他站到隼人身边,试着学他远眺,但并没有看到有火灾引起的烟。
“哦,是世之介啊!”
“你在看什么呢?”
“看河。”
“这条河吗?”
“除了这条还有哪条?”
这条河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感觉比平常还显得多少浑浊了些。总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值得特意驻足观看的理由。
“你去哪儿了?”世之介问。
隼人穿着一条运动衫,外加一双拖鞋。
“光司家。和光司的爸爸一起收拾了一下他的房间。”
“哦,这样啊。”
你要是说一声我就给你帮忙去了。他想这么说的,但想想又算了。
“他之前一直躺在房里,没想到堆的东西那么多呢,真的难以想象。人啊,一旦活着,东西就会不断增多。就算躺着不动,只要还活着,东西就会越攒越多。”
隼人又往河的方向看去。
世之介很想说点什么合适的话,遗憾的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哦,对了,阿樱刚才问你要不要喝咖啡。”
“嗯,要不喝一杯?”隼人回答他。
“那我去跟她说一声。”
刚要离开,隼人叫住了他:
“哎,世之介!”
但他的眼睛依旧盯着河看。
“……怎么说呢,给光司的房间做完大扫除,我突然一下子就泄气了。”
“是有很多垃圾吗?”
其实应该还能有别的可问的,无奈对于这种严肃的场面,世之介并不擅长应付。
“嗯,有很多。租来的一吨装载量的卡车几乎都装满了。”
“一吨?”
“其实光司父亲他们本来也想就那样堆在那里的,但他们好像要搬家了。对两个人来说,那座房子有点大,房租也高。”
“要搬到很远的地方去吗?”
“说是千叶。嗯,倒是想去随时都能去。”
隼人在草坪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世之介随手扯了一把手边的草,撕碎了四下撒。
“那家伙喜欢什么我全都知道。他啊,喜欢欧洲车,尤其是很宽的那种,还有就是喜欢动物。猫啊狗啊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还有兔子和仓鼠。和车不一样,他喜欢那种小小的动物。大家都觉得和他待在一起时很不舒服,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怎么做好。不过这只是因为他表达自己的意思要花一些时间罢了。有些事情,通常只需要点头表示‘是’、摇头表示‘不是’就行了,但他做起来要花很长时间。只不过是一秒钟就能完成的回答,他要花一分钟罢了。所以只要给他时间,就没什么问题。真的不算什么。”
隼人慢慢地说着,仿佛在听他说话的人不是世之介,而是光司。
世之介只是拔起长得高的茅草不停地甩着,像是要把蔚蓝的天空切开一样。
“……哎,世之介,真的,我真的没什么。反正我又不急。”
“我大概能明白。”世之介终于开口说道。
“真的吗?你能理解?”
“嗯,差不多。我也是属于那种不着急的类型。”
对于世之介的话,隼人放声大笑。
“是啊。我感觉你确实不急。”
“对吧?”
“所以呢,这些话啊,对着你,我就能说出口。”
世之介忽地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亮太正沿河堤爬上来。
“怎么了,亮太?”世之介问道。
“妈妈让你们喝咖啡去。”
“啊,这样啊,谢谢!”
“你们在做什么呢?”
“嗯?什么也没做啊。就是和隼人哥一起看看河。”
“为什么?”
“刚才有个半鱼人从河里钻出来了,所以我们就在这儿守着呢。”
隼人突然紧张地说道,并一边往四下里张望,一边在草丛里爬行了几步。世之介也迅速地学起他来。
“刚刚就在那块草地里,我都看到它背上的鳍了!”
听他猫着腰这样一报告,亮太也慌了,赶紧把随身携带的假面骑士的手环从兜里掏出来准备变身。
在池袋西武百货的地下食品卖场里,世之介正在试吃首次登陆日本市场的美国甜甜圈。
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在工厂后面的樱子家里吃上樱子亲手做的饭菜了,但今天傍晚樱子要去池袋接受某保险公司的面试,于是决定偶尔两个人一起在外面吃顿晚饭。
所谓的面试其实并不是正式的,只是本地一个学姐、也是一位单亲妈妈,在那家保险公司做销售,感觉薪水还不错,樱子觉得可能自己也能做,于是才决定拜访一下她的公司。
试吃完甜甜圈的世之介开始从欧式糕点、日式点心售卖角转战到腌菜卖场。在工作日的下午,百货商店的地下食品卖场拥挤得厉害,能和约好的人偶遇都近乎奇迹,但不可思议的是,在这一点上,以世之介和樱子来说,无论楼层怎么大,他们要去的方向总是一样的,或者说,他们感兴趣的东西都差不多,所以就算是本人原本想随意去买点什么,很多时候都能发现对方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今天也是这样,毫无例外地,当世之介正在品尝京都特产的腌菜“千枚渍”时,樱子果然来到他旁边站着了:
“千枚渍好吃是好吃,就是保质期不长啊!”
“保质期长的腌菜,味道就太浓了。”
世之介乖乖地把超值装千枚渍放了回去。
“刚来?”世之介问。
“不是,我都转了三十分钟左右了。刚才我一直和学姐在上面的咖啡厅喝茶来着。”
“你的职场拜访怎么样了?”
“也许可以做。我不擅长计算,所以之前一直觉得要算保险费什么的,绝对不行,不过这些东西好像电脑都能做。还有,只要能拿到大客户的合同,到手的佣金还挺丰厚的。”
“可照那位学姐说的,好像时间被限制得挺紧的吧。”
“嗯。那倒是。不过上班时间比较自由。所以,也不算吃亏。”
“据说休息日还要陪顾客去打高尔夫、吃饭呢。”
“哦,那得看有没有大客户了。”
此时正在比对着生姜糖浆瓶子的世之介忽然死死地盯着樱子的脸看。
“看什么?”
“没什么,不过要是阿樱你的话,我感觉那些大客户可以手到擒来。”
“嗯,学姐也说了,说最终的决定因素是气势,她说我看着挺强势的。”
虽然有几样东西想买,但考虑到接下来还要去吃晚饭,行李太多不好,于是两人拼命地克制住购物冲动,在超市里走着。
在熟食售卖角,当打折的价签刚开始贴上去时,他忽然看到一张熟人的脸。
“啊!”
世之介一开口,住在隔壁的那个中国青年单手拿着一袋七折买的油淋鸡,回应了他一声:
“啊!”
“晚饭?”
世之介说着指了指他的袋子。
似乎是听懂了,那青年做了一个用筷子往嘴里扒拉米饭的手势。
“老婆?”青年看着樱子,突然问道。
那一瞬间,世之介想纠正说“不,女朋友”的,但那样比较麻烦,于是只是“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也跟樱子介绍说:
“这是我隔壁邻居。”
走出地下食品卖场后,两人往离车站稍远的一家中华料理店走去。
他们是走着走着临时决定要去吃中餐的,落座点了餐之后才意识到,两人都是被刚才的那袋油淋鸡影响了。
他们先拿起冰镇青岛啤酒来干了一杯。
中餐最让人满意的地方就得说是上菜快了。在干过杯之后,凉拌海蜇、皮蛋豆腐、馄饨汤、干烧明虾、海鲜锅巴还有油淋鸡,转眼间就摆满了整张小小的桌子。
可能是两人实在饿坏了,几乎没顾得上说话,拿起筷子吃了一会儿后,樱子猛地停下来说要歇一歇。
“啊,对了,刚才的购物小票,我得算一算。”说着居然拿出钱包整理起来。
“不用非得现在吧?”
“可要是装进纸袋里的话,很快就会忘了,一不小心就给扔了。趁我现在还在记家用账。”
“那是什么?”
世之介注意到一张被塞在钱包里的纸巾。
“哦,这个啊,是亮太的牙齿。想把它丢到屋顶上的,忘了。”
“牙齿?”
“你看。”
樱子摊开纸巾给他看。
吃饭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去看一颗掉落的牙齿,可这不是虫牙,很白很光滑,就像是精心加工过的贝壳小件一样。
“好小啊!”世之介说着拿到手里。
“人家说掉得太早了。说开始换牙一般都在五六岁。”
“那不就是早了一年多?”
“但是个体差别一加一减可以相差两年左右,所以倒也不奇怪。总之,亮太的牙,我得给他好好保护。牙齿坚固的话,不但看起来赏心悦目,听说长大以后还有更多各种各样的好处呢。”
“比如说,超硬的仙贝,吃得比谁都快?”
“体育方面,还有脑筋好坏,不是说都跟咬合力有关系吗?”
“啊,是有这个说法。”
“反正看看地方上的朋友,总有种感觉,那些家伙不行了,往往首先是从牙齿开始不行的。”樱子说着又把亮太的牙齿收进了钱包里。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完全忘了点过的什锦炒饭上来了。
“哇,我可能不行了。”
“我就说嘛。算了,打包走吧。”
“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这里的炒饭做得很好,粒粒分开,回去微波一下就好了。”
或许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吧,店里的阿姨端着热茶走过来说道:
“回家后马上冷冻就没问题。等稍微冷一冷后我帮你们装袋子里吧。”说着就把炒饭和榨菜端了下去。
“啊,对了,也许刚才应该纠正一下?”
世之介也是突然想起来就说了,也不能怪他,但由于太过突然,樱子压根儿不可能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刚才”。
“你说什么?”
“哦,我是说刚才在百货商场的地下超市……”
“啊?你这话题也太跳跃了吧?”
“……我们不是碰到那个隔壁的中国人了吗?”
“是碰到了。”
“那时,他问我是不是‘老婆’,我不是回答说是吗?”
“无所谓的吧。”
“是吗?”
“他不是你邻居吗?肯定知道我们没住在一起,不是吗?所以,很可能那个人就是把‘女朋友’说成‘老婆’了。”
“啊,这样啊,听你这么一说,可能还真是。”
这样一来,话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就世之介来说,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因为,有过那两句对话之后,无论走在池袋街,还是现在在这家店里看菜单时,他总觉得,难得两人一起度过,今晚或许正是好时机。
“哎……”
世之介坐端正了。
这绝谈不上是一家高级的中餐店,但店里的装饰很华丽,让人觉得很喜庆。
“……我们俩的事,你要不要再认真考虑一下?”
“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我一直在想,要是能和阿樱和亮太就这样过下去,那该多幸福啊。”
瞬间,樱子的眼中露出一种想一笑而过的神色,但世之介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最终让她那才刚冒头的企图退了场。
“哎,如果我拒绝了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见面了?”
樱子也变得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这让世之介不禁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说道:
“那怎么可能呢。”
他的眼中到底也露出了刚才樱子的眼中将要浮现出来的,那种想要一笑而过的神色。
“真的?”
“真的。那怎么可能?”
“……那,对不起了!”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再这么持续一阵子。”
也不知时机是好还是不好,店里的阿姨把要打包带走的炒饭装进袋子里拿过来了。
“……不过,谢谢你!”
等阿姨一走,樱子就羞涩地感谢他。
“谢什么?”
“你这么做不正说明你对我好吗。”
“对啊!因为你是我女朋友嘛。”
“不过,刚被你求婚就说这些可能有点那个……”就像是什么开关被打开了一样,樱子凑过身子来说道,“……说你对人好什么的,这算你的优点,不过呢,就现实问题来说,你这样完全不行啊。你说你,现在还在我们家打工呢。如果是真的重视我们的关系,你就该先找份正式工作啊。”
“这我也知道。不过,你看吧,要是真那样的话,就又得拖很久嘛。”
“世之介,你啊,如果别人告诉我有你这么一个人,那我还觉得听起来挺不错的,但真的在身边的话,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因为你极端地靠不住。”
“怎么还用上‘极端’这个词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当然了,这么说你也不全对,这也可以说是你的优点,我完全明白,我是以此为前提说的。啊,对不起,我又说了。”
“咳,没事没事。”
如此一来,就算他两次求婚都被拒绝了。
就连世之介,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世上女子理想的结婚对象。只是,至少和樱子和亮太在一起,会让他由衷地感到幸福。
世之介想缓解一下现场的气氛,于是从包里取出了照相机。
他先把镜头对准了坐在正对面的樱子。
樱子以前很露骨地讨厌拍照,但最近似乎已经完全习惯了,全然不在意照相机的存在。
之后,店里的阿姨免费端来了自家做的杏仁豆腐。尽管肚子已经很撑了,但为了不辜负这一难得的好意,世之介把两人份的杏仁豆腐猛往自己的嘴里扒拉。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下午。
世之介原本打算带着亮太去水元公园玩,当他正在工厂前面的空地上伸着懒腰的时候,小滨沿着河堤走了过来。
“咦,小滨,有什么事吗?”世之介惊讶地问道。
“啊,果然是世之介,我就猜你可能在这儿。”小滨说着从河堤上跑下来。
“你要来的话,先告诉我一声嘛。”
“我是坐电车的时候突然想到的……我就想,没事,就算世之介和阿樱不在,天气也挺好的,我就在这一带的河堤上溜达一下也行。”
“我正要和亮太去水元公园呢,你去吗?”
“要不我也去吧。阿樱呢?”
“阿樱不去。其实是今天在水元公园有‘保护犬转让会’,我就想让亮太抱抱小狗。说起来,阿樱这家伙,那么喜欢狗,要是她去的话,绝对会让人给一只带回家来,所以她决定不去了。”
“带回来不行吗?”
“阿樱开始工作了,是做保险销售。”
“啊,那件事啊,看来进行得蛮顺利的啊!”
“嗯,她很有干劲。我觉得她很快就会到你那边去,拿着小册子逼你签约了。”
“是吗。我还没投保的,要不让她先跟我讲讲?”
像是有顺风耳一样,小滨正在这么说的时候,樱子带着亮太出现了。
“咦,小滨,你们有约吗?”
“没有啊,想来就来了。阿樱,听说保险的工作已经定下来了?”
“是的,定下来了,我得加油干了。”
夹在正说得热火朝天的大人中间,迫不及待想要早点出去的亮太急得抓耳挠腮。
“啊,对了,上周有件开心的事。”小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什么好事?我就喜欢听好消息。”世之介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第一次被允许拿菜刀了。”小滨说道。
就小滨来说这或许算是一件大事,但说真的,对于世之介他们却没什么感觉。世之介本来还以为是中了彩票之类的,这时也就只能说声“哇”了。
就在这时,亮太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好好,走走走。”
世之介“嘿”一声把亮太扛到了肩上。
“啊,别又闪了腰啊!”樱子立刻提醒他说。
“我觉得早就没事了。自从那次之后就好了。”他说得是那样地满不在乎。
这天,在水元公园疯玩到傍晚的亮太,在回家的电车上全身瘫软地睡着了,就像一摊液体一样。
尽情地享受着久违的休息日的小滨,又和保护犬赛跑,又被亮太缠着连续蹬了三趟小鸭脚踏船,显然应该已经很累了,但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那张侧脸上分明有一种充实感。
“小滨,就这么回去了吗?”
世之介就像把漏出去的水重新聚拢一样地抱起了亮太。
“是这么打算的,怎么了?”
“也没什么。不过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我们也好久没见了,要不要去车站前面喝一杯。”
“亮太怎么办?”
“我先把他送回去,让他睡下然后再去,你就在车站等我就行。”
小滨心领神会,她说下了电车会去久违了的小钢珠店玩一下,于是世之介知道稍微晚到一会儿也可以。他背着亮太慢悠悠地回了家。
他先让亮太在房间里躺下。
“我去和小滨喝一杯,阿樱你呢?”
他一问,樱子说等她父亲去看赛艇回来之后可能会去和他会合,让他稍后再联系。
回到车站前面,他看到小滨已经从小钢珠的机器上离开了,正在休息角里喝着咖啡。
“没出奖吗?”世之介问道。
“感觉要出了,但最近玩小钢珠的运气不错,怕要是出了奖,运气就都被用掉了,那多可惜啊。”
这么说才让人觉得可惜。
“啊,对了,隼人哥刚才一直在里面呢。”小滨看着眼前已经没人坐的机器说道。
“他玩出奖了?”
“没有。不过,隼人哥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嗯,他说最近好像浑身乏力。”
“生病了?”
“不是,你知道的,光司先生没了……之前因为光司先生的父母要搬去千叶了,他就去给光司先生的房间做了大扫除,从那天开始就萎靡不振。”
“唉,想想也是,因为他们之前一直在一起啊。”
“对啊。当然会萎靡不振了。对了,我们简单吃点东西,然后到由佳里小姐的店里去吧,就在附近的一家卡拉OK酒吧。隼人哥可能也会去的。”
此时才刚到傍晚,去的一家全年无休的居酒屋却已经近乎客满,那些老顾客也许从中午开始一直喝到现在,他们喧闹的笑声一直响起。
“啊,舒服。”
小滨对这种喧闹何止是毫无畏惧,简直瞬间就融入了店里的氛围。
在吧台点好生啤后,他们先去看了一下摆放小盘料理的食品货架。这家店的风格就像是学生食堂一样豪放,“只要你喜欢,尽管吃”,货架上从固定的日式冷豆腐到制作精细的辣味炖菜,齐刷刷排成一溜。
他们先拿起生啤干杯。
“你和阿樱进展得好像挺顺利啊!”小滨说道。
“这个嘛,前几天刚跟她求过婚,不过被拒绝了。”
“啊?你求婚了?”
“求了。其实,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那就是被拒绝两次了?”
“对。”
“就这样维持着不也挺好的吗?其实吧,阿樱是有点害怕了。”
“害怕?阿樱吗?为什么?”
“嗯——我不清楚,不过要是一旦改变什么,可能很多东西就跟着变了,这时候不挺可怕的吗?”
“是这样吗?”
“是啊。要是这样的话,她说不想改变,就证明现在这样挺满足的。”
奇怪的是,听小滨这样说,世之介觉得挺受用的。
摆在吧台上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今年的樱花开放预期表。
“我们俩刚好是在一年前左右开始说话的呢。”
小滨就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凝视着电视里的樱花预测。
“对,在小钢珠店,我们抢座位来着。不对,开始说话是在理发店。”
“对,是理发店。”
“从那时起到现在才一年呢。”
“真的是……感觉都好像过了三五年了呢。”
似乎陈列货架上摆出了刚炸好的天妇罗,客人们纷纷起身去取。
“这里的炸生蚝特别棒。”
世之介也不失时机地站起身来。
走出居酒屋也还没到七点。他先给在家里的樱子打了个电话,但樱子父亲还没回来。
世之介告诉她说自己先去由佳里小姐的店里,便邀小滨一起去了那家“如梦”酒吧。
一打开门,不出所料,隼人已经在了。他坐在吧台的固定位置,正一边吃着由佳里亲手制作的小菜一边喝着兑水烧酒。
“这么早就喝上了?”
世之介在他旁边坐下。这时拿来了热毛巾的由佳里一脸无语地跟他说道:
“他真的没其他地方去了吧。我一来上班,就发现他已经站在店门前了。”
“能去的地方有的是,就是不想去而已。”
说这句话的是隼人自己。
“要真是那样的话,你怎么还每天、每天都像个固定摆件一样坐在这里喝酒?”
“我要是不来,你这家店马上就垮了。”
这组对话如此流畅,一听就知最近每晚都在这儿上演。
那样的话,打扰他们也不好。想到这里,世之介带着小滨换到了包厢,开始肆意地唱起卡拉OK来。
等从町内会聚会回来的一群人在店里妈妈桑的引领下走进来时,世之介他们已经把会唱的歌差不多都唱完了,时机刚刚好,当小滨说要回家的时候,不知为何隼人也站起身来说道:“我也走。”
从感觉上来说,这里大概是新宿、涩谷、池袋一带深夜一点钟时候的状态,而在星期天的小岩,这才八点刚过。
小滨说明天上班要早起,就先坐电车回去了。世之介糊里糊涂地又被隼人拉去了另一家酒吧。他们去的是之前世之介和樱子去过的那家很时尚的红酒吧,店主是隼人的学长。
不巧这里也有团体顾客,于是两人在吧台一角各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后就离开了。
就世之介来说,就这样回去也行了,可时间还早,于是不知不觉又跟着醉得踉踉跄跄的隼人往前走着。
隼人要去的是河畔的河堤上。一走起来,夜风吹在被酒气熏红的脸上,舒服极了。
隼人对着夜空伸了个懒腰。
“……我是不是该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去啦!”
世之介也学着隼人伸了下腰,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这句话。
“……哎,世之介……我是不是该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去啦?”
隼人又说道,像是想让他自己也再听一遍。
“行啊,去看看吧!”世之介回答说。
“你也这么想?”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隼人哥现在可以去任何地方。”
“是吗?是吧!”
“不过老爷子,还有阿樱,大家可能就不好受了。”
“是啊……可能大家都很为难啊。”
隼人哥可能迄今为止完全没想过自己一直在忍受着什么吧,世之介想。
当他在光司先生身边时,那不算是一直在忍受着什么,只是他想那么做,于是就做了。
正因如此,光司先生肯定早就原谅隼人哥了。正因如此,光司先生的父母也早已接受他了。
能活成隼人哥这样,世之介觉得,远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成功人士都更值得尊敬。
从去年四月开始、拖拖拉拉的这一年的故事,在没有等来樱花开放的季节就这样拖拖拉拉地即将迎来尾声。
人生这东西,绝非全都是花好月圆。有好的时期,也有坏的时期;有最棒的一年,当然也有最坏的一年。
虽然总算大学毕业了,但由于留级而晚了一年,没赶上泡沫经济最后的卖方市场,从依靠打零工和小钢珠活着而开始的世之介的这一年,毫无疑问,当然绝非属于那最好的时期。
但是不好也有不好的活法,人生也还是能继续下去,说不定,正因为它是一段很不好的时期,他才能够遇到这些人。
樱子和亮太自不必说,就算是和隼人、樱子父亲、小滨、小诸,如果世之介的人生过得一帆风顺,那或许就和他们擦肩而过了。
这么说来,人生不如意,万岁!
人生衰到底,万万岁!
扯一些跟这一年的故事稍远一些的话题吧。河堤樱花盛开,然后又跟往年一样只剩满树嫩叶的时候,在这期间的某一天发生的情景,我想拿来作为结尾结束这个故事。
那一天,世之介被樱子的电话吵醒了。
那天早上,如果是按照往常来说,五分钟后闹钟就会响起,他会像往常一样做好准备,然后去工厂。
“怎么了?”
电话很少会在这个时间段打来,所以,莫非是亮太出什么事了?瞬间他就清醒了。但是听到的却是樱子的这句话:
“隼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隼人哥?说什么了?”
“他不在了。房间里留了一张条子,说‘我走了’。”
“留言条?”
“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世之介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在微寒的风中,河堤上的隼人说的那句像开玩笑一样的话:
“我是不是该到一个别的什么地方去啦?”
“不在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在的?”世之介问。
“今天早上。昨晚还在的,晚饭也吃了。”
“行李呢?”
“都还在。不过洗漱台边的剃须刀,还有他平常用的一些物品不见了。”
樱子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如果隼人真不在了,对她来说,那就是继母亲之后,连哥哥都出走了。
“我马上过去。”世之介说。
“嗯,不好意思了。我等你。”
在去往小岩的电车中,世之介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如果隼人真的是离家出走的话,那自己是应该满心欢喜地给他送行呢,还是把他一把拽回,让他再考虑考虑?
比往常要早一点,他穿过了往常的检票口,沿着往常的道路走向修理厂。他走得很快,一边想着今天的工作都有哪些安排。光想到这一点,就明白隼人不在的影响到底有多大。
他一方面想,就算出走,也没必要这么慌张;另一方面又在想,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下决心的时机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河堤上的路快步前行。
“世之介!”
感觉到有人在叫他,于是抬头向河堤上面看去:隼人居然就站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想,什么嘛,是樱子搞错了吗?但从隼人穿的衣服来看,明显这是要去别的地方,他的肩上还挎了一个大包。
“隼人哥……”
世之介往河堤上跑去。
“……樱子他们可急坏了。”
“啊,已经联系你了?”
“刚才接到电话了。”
“嗯……对不起啊,害你们担心了。”
“这些倒无所谓。”
附近中学棒球队队员们正在晨跑,从两人身旁跑过时,他们分成两列避开站在狭窄路上的两人然后又合二为一。
两人不由自主地目送着一队人离开。
“一、二、三、四!”
“二、二、三、四!”
“三、二、三、四!”
“四、二、三、四!”
少年们那像是刚洗过的队服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我走了!”
旁边站着的隼人望着少年们的背影说道。
世之介还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办好。
“……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老妈有一天也突然就离家出走了,你没听阿樱说过吗?”
“听说了,一点点。”
“我想,如果说那时候老妈的心情就像我现在一样的话,那老妈一定感觉很幸福。当然,和留下来的东西告别是很痛苦,但即使这样,她可能还是特别幸福地离开的。现在我就是这种感觉。所以呢,你帮我跟阿樱、那老家伙都这么说一声吧。这样一来,那老家伙也会感觉肩上的担子轻了一点。”
吹过河流的风,温柔地抚慰着河堤上的新绿。
“……那,我就走了。”
隼人迎着风走去。
“……哎,你有没有什么可投奔的地方,比如做什么工作之类的。”
“没有没有,那种东西,根本没有。”
回过头来的隼人一边笑一边倒退着走。
“……我想先去坐坐船,坐那种能去到全世界各种各样的地方的船。我还没离开过这个镇呢。”
“那,等你安顿下来记得联系我们啊!”
“啊,明白。”
“一定记得啊!”
“明白!”
隼人猛地转头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前走去。
“一、二、三、四!”
对着开玩笑似的冲自己喊着的隼人,世之介也大声地给予了回应:
“二、二、三、四!”
“三、二、三、四!”
“四、二、三、四!”
两人的声音响彻河岸。
世之介取出照相机,把隼人远去的身影拍在了相机中。这个满怀希望的背影,让樱子和他父亲也看看吧,他想,同时也让不知哪一天也会沿着这条河堤远去的亮太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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