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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巩羽当初很难想象得出来,仅仅是一条登山的路,竟会让他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直到雪花落下来的时候,巩羽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飙荽砜的这面山坡上度过了半年时间。也就是说,从山下到山顶,他整整花费了半年的工夫,居然没有能够走上去。

        路自然是没有的。起先他用自己的佩剑开路。

        他在那些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的树藤之间寻找薄弱的环节,尽量少砍几刀,以减少消耗。在经历几个回合的失败之后,他才沮丧地发现逢山劈石遇河架桥的办法是行不通的。往往是在开出去几丈十几丈甚至是几十丈之后,前面又突如其来地横出一座陡壁或者裂壑。更有甚者,有一次他用了十二天的时间开出一条路径之后,前面竟然出现了一片洼地,往前几步就是瘴沼。

        他是看见了两颗动物的头颅才骇然后退的。

        他又重新返回山下休整,在河边临时搭起树棚作为营帐。这里有他屡次攻山猎到的野兽。过冬的食物是不愁了,问题是寒冷难耐,山里下起了大雪,河面也封冻起来。他的铠甲早已不复存在,身上的那件战袍被荆棘和山石剐得支离破碎。他将猎到的狼皮风干,然后将毛朝里捆成一卷,在河岸的石头地上反复摔打揉搓,直到柔软如绵,再用佩剑割成若干片块和细条,凿孔联系成衣,穿在身上,感觉颇为实惠。

        下河凿冰取水时,他被水面映照的那个怪头怪脑的家伙逗笑了。

        那个家伙蓬头垢面,整个脑袋和面部被头发和胡须蒙得严丝合缝,只剩下一双眼睛黑咕隆咚地亮着。再加上身上那件非狼非豺的袍子,差不多就是个野人了。

        很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副模样,别说司马卓的军卒认不出来他,就是回归故里,连妻小恐怕都很难辨认。

        尤其走运的是,在一次开路的跋涉中,他遇见了一架骷髅,从骨架旁边的残骸上分析,很有可能就是中帅说的几十年前派出的那路统制军中的一个成员。他在尸骸附近反复搜索,找到了一块鼻头大的打火燧石。

        这个收获使他喜出望外。他决定狠狠地奖励自己一下,当天晚上就下山引火烤了一只山貂,美美地食用了一顿人间烟火。

        大雪封山,一个冬天都施展不开。除了强硬的寒风和山啸林吼,连野兽的嚎叫都很难听见了。独自蜷曲在阒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也就只能从自己的记忆里寻找春天了。

        最初的时光,占据他记忆世界里的主要成分还是中帅伯约。

        十六年前,也是在北征的途中,几名略有文墨的军卒聚在一起议论战阵,有个年纪大一点的军卒举出了古今各种奇阵方略,譬如什么五行梅花阵、八列乾坤阵、水火虎牢阵等等,说得天花乱坠,引得新丁们心驰神往。而他巩羽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以阵对阵乃上古兵法,上古战者毕竟蒙昧未化,战争中多是以力战力,以器制器,所以就十分重视阵法。所谓布阵,也就是企图运用现有力量造成一种有利态势,使之在短兵相接时得以充分发挥。在以力战为主的上古战争中,布阵手段的高明与否、阵形是否精巧得当,的确是战争制胜的重要因素。

        但是巩羽又认为,归根到底,兵者乃诡道,再漂亮的战阵也只有一个阶段的辉煌,一旦时过境迁,它便黯然失色。战争运行至今,已经深邃如渊,山川地理,日月水火,狼虫虎豹,无不为之所用;奇正虚实,示东隐西,攻南击北,阴其谋而阳其形无不为之所诈。兵形如水,造势谋局全靠灵巧机变,军力运用必须因势利导,以变应变,以变制变。当然,运筹自如,也就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以万变制不变。当今之世,兵家争鸣,谋略丛生,智者如云,诡计如林。倘若两军对垒再按部就班摆开阵势,你来我往,你一拳我一脚,岂不成了儿戏?尤其是有些术士,竟然还有呼风唤雨点石成兵的名堂,简直就是装神弄鬼,实在是不可取至极。

        巩羽没有想到,他的这一番自成体系的见解,会传到中帅的耳朵并引起了高度重视。几天以后,中帅将他召入中军大帐,让他谈谈对于北征的看法。他当时提出此次北征宜久战不宜速成,并且划分了对峙、任势、攻心、屈人四个战略阶段。虽然伯约当时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并且哂笑他是纸上谈兵,但是对于他的谋略头脑,伯约还是大为赏识。没过多久他便由卒长擢升为营将,以后他屡建功勋,不断得到升迁,直至统制将军,并且是一名先锋统制。

        可是,这一回他太让中帅失望了。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来,当中帅得知他再一次兵败琵卢坡的噩讯后,会是怎样的痛心疾首。

        在一个阴风呼号的夜晚,他又见到了中帅。

        ……他是被反缚双臂推进中军大帐的。他依稀看见中帅面壁而立,很长时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后,他跪倒在中帅的身后,泪流满面。

        中帅回过头来问: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行在外,帅禁有所不止。这话是你说的吗?

        他说是罪将说的,罪将知罪。

        中帅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遥远了,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冷笑。那个遥远的声音说,十日前败于琵卢坡,十日后再败琵卢坡。区区掌心之地,一败再败,可谓军中奇闻。如此庸将,留待何用?推出去——斩了。

        他便大叫一声——中帅……

        中帅又像是乘风而来,逼近他的眼前,挥了挥手说,大丈夫敢作敢为,横天下纵也天下,生英雄死亦英雄。何以啼哭?你虽然有才有功,但是军法无情。本中帅也不能徇私包庇。你……就甘心受死吧。

        他说罪将之所以痛哭是因为悔恨,绝没有哀求的意思。败军之将违令之罪法不容存。倘若论及个人荣辱,只求速死。但是罪将心中尚有一块垒结,不消死不瞑目。

        中帅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有话只管讲。

        他便一梗颈脖子站了起来,挥泪陈述——中帅,本军十年之内七征北蓼,四打夷番,几乎连年兴师动众。而每次北征均以无利告退,徒然损兵折将。罪将痛定思痛,窃以为本军北征之所以屡战屡败,一个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中帅过于急于求成了。

        恍恍惚惚中,他感到自己也像中帅那样,时而飘逸于云端,时而行走于人间,很有点虚幻的味道。他看见中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冷的光。但是他没有被这道冷光封住嘴巴,反而有一种豁出去了的轻松,依然不卑不亢,继续陈述——为什么这样说呢?罪将认为有以下依据。第一,每次北征,本军千里迢迢,师老兵疲。而北蓼军则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敌在气势上胜我一筹。第二,两军交战之地,北险南缓,南有通衢而北无捷径,敌人守之坚固而我攻之艰难,敌人在态势上胜我一筹。第三,北蓼军守隘扼要,士卒寡众调停自如,动辄盛其鼓张其旗。本军初来即战,全然不知底细奥秘,进退茫然。敌人在情势上胜我一筹。第四,北蓼军久居战地,前有坚固屏障,后有万亩屯田作为依托。而本军征途遥远,粮草辎重供不应求。敌人在物势上胜我一筹。有此四势之弊,本军战必败,再战必再败。

        说完这番话,他看见中帅的脸上凸出了几条蛐鳝似的青筋,暴怒的火苗从青筋里汩汩流淌,燃烧着中帅的眼睛。他知道他触动了中帅的痛处。阳泉山就是当年从中帅的手里丢失的。这些年来,中帅殚精竭虑屡次发起北征,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夺回阳泉山。中帅是不能容忍别人对于神圣的北征说三道四的。果然,中帅拍案而起,厉声喝道:你这个败军之将,为了推卸你的罪责,竟敢在此妖言惑众,罪上加罪,死有余辜。

        他说中帅息怒,罪将这是肺腑之言。

        中帅又是一声冷笑说,依你之见,本军北征就断无取胜可能么?

        他说请中帅暂且寄下罪将这颗头颅,自率大军回安丰州养息,留下罪将于隗娥山中,探察山川走势地脉本末,侦悉彼军城池堡垒将性卒技,勘踏通衢桥梁捷径屏障,揣摩辎重车马营寨,掌握日月星辰之节,计较风雨雷电之利,运筹全胜之造势。到那时候,中帅再引兵前来,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胜券稳操矣。

        他看见中帅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并且步履飘逸地向他走近了两步。中帅说,难为你如此深谋远虑。可是,做完这些事情,需要多少时间啊?

        他几乎是冲口而出——十年。

        哦……中帅沉吟一声,语音又变得模糊了,像是飘忽在云端。那副因为急于胜利而永远严厉的神色此时也似乎慈祥起来。中帅说,这深山如狱如渊,阒无人迹而猛兽麇集,险象环生。这十年你吃什么穿什么?谁来陪你走山入川运兵谋势呢?十暑十寒,十春十秋,瘟疫疾病在所难免,你能活下去吗?

        他的热泪汹涌而出——请中帅放心,在我南蓼大军没有到来之前,罪将绝不敢擅自死去……

        是一声凄厉的狼嚎把他惊醒的。

        这一梦做得好长啊。

        这一梦做得又是那样的真切。这是半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情景。自从琵卢坡战败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中帅本人,但是他却在心里看见了许多面对中帅的场面。

        除了他自己,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道他还仍然活在人间了。

        他有点不太明白,在这凛冽的寒冬之夜,万籁俱寂为何又有狼嚎,难道在野兽的世界里也发生了战争不成?

        而更使他为之动心疑惑的是为什么会在梦里向中帅约定十年期限。好像这个期限是上苍在冥冥之中早就为他安排好了的,他与司马卓相约十年再战,又鬼使神差地向中帅预定了十年后的战事。

        哦,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对于他来说,这是多么漫长的黑暗啊。三年不行,五载还不行吗?为了一场战争,他将要付出十年的人生代价,倘若不胜,天理难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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