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日子犹如涓涓溪流,运行得总是格外的缓慢。天和地都是昏沉沉的。深山里的阴风像是一柄锈钝的锯子,吱吱嘎嘎地割析着巩羽的神经。
他把山下那条不知名的宽河命名为漫流河。
他眼下还没有弄清楚这条河是从哪里流过来的,也不知道这条河又流向哪里。但是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条河将会成为他的计划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将不容置疑地被征为军用。
天气稍微晴朗了一些,他便决定利用冬天的最后的日子,对这条河道进行勘察。为此,他花了两天的时间进行准备。他用兽皮缝制了裹腿和靴子,又筹备了足够的食物,然后以冰为道,顺河向东进发。
从河床的坡势上,他分析这段河道是向东流的,而东边群山叠嶂,必然会有一段绕山转向,很有可能向北迂回。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是在离开出发地的第二天的后晌,一座陡峭的大山突兀地横在前方,河道果然转向了。他继续前行,进入到大山的腹地。冬季的干风被阻挡在山外,只有头顶上的天空不时传出呜呜的号角般的轰鸣。视野依然苍茫,除了一片浩荡的雪原,飞鸟走兽树木草虫一律不见。
跋涉到第十六天,食物消耗殆尽,靴子也烂如糟糠。他只好停下来,依山傍河寻觅一个避风的崖洞作为栖身之地,焦躁地等待春天来临。
等待的日子漫长无垠。蜷曲在山洞里,却又往往思接千古神游八荒。有时候昏天黑地地想,倘若中帅在深秋出兵,冬季沿着这条河的冰道前进,会出现什么情况呢?眼下他虽然还无法准确地判断前方究竟是什么地方,但是无疑距离北蓼军的防线更近了。如果能够顺利地通过老天爷这道堑途,预先在这近处的山间沟壑扎下一支军队,那么,势必会大大地缩短攻击的距离和时间,从而造成出其不意的神速之势。
苦苦盼望的春天终于姗姗而来。
冰雪逐日消融,深山慢慢地升起一层清香的嫩绿。河水开始蠕动,然后爬行,渐渐地被雪水涨高了澎湃着向前翻卷。
望着滚滚远逝的河水,巩羽就有一种别样滋味在心头。先贤之言委实精辟——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是啊,善于运兵谋机者,一是要凭险造势,二是要短节神速。位势、地势、态势、心势、情势,无一不是作战制胜的重要因素。运兵之妙,全在任势,恰如高山蓄水,骤然决之则一泻千里势不可当。又似猛禽捕兽,从长空振翼临风,俯冲而下,势不可敌。
他再一次坚信自己当年对中帅的建议是符合先贤用兵之道的。虽然说本军是攻方,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就要一味地凭借进攻取胜。对于不远千里长途跋涉的军旅来说,要想击溃对方的防线,必须首先稳住自己的阵脚,恰到好处地布局造势,使双方在非战的前提下,处于势均力敌的抗衡状态,然后才可能机变以计破敌。
春天给洪荒的莽林里种下了蓬勃的生机,也给平静的山野带来明媚的喧闹。但是令巩羽始料不及的是,春天的铺排也给他带来了一场几乎是毁灭性的灾难。
这一次他遇到的敌人既无铠甲也无戟槊,赤手空拳却又威力无比——就在他离开崖洞之后不久,两个庞然大物便大腹便便地尾随而来。
巩羽是在蓦然之间回首的。
他先是隐隐约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似乎是十分兴奋的喘气声,像是有一支兵马在隐蔽地向前运动。在他尚未回首之际,一阵偶然飘过的山风就预先送来了热烘烘的腥臊的气味。
巩羽转过身去,稳稳地站住了。
赫然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是两只态度傲慢的丹阳雌虎。见他立得坦然,雌虎对视一眼,似乎踌躇了一阵,然后并肩跃上了一块巉岩上,严阵以待地看着他。
冷汗是惊出来了,然而脸色却没有改变。巩羽很清楚眼下的处境。敌人是两个,而他是孤军作战,力量对比处于绝对劣势。丹阳虎们饿了一个冬天,此次出窝想必是初战,欲望正炽,激情正盛,气势上又占了一筹。自己只有一柄卷了刃的佩剑,而虎们无论是血盆大口还是铁钩般的利爪乃至旗杆般的尾巴尽为兵器。势差如此之大,倘若短兵相接,断无生还可能。
硬拼是愚蠢的。巩羽决定运用智慧进行抵抗。
他的第一个战略行动就是不动,迫使自己在原地稳住阵脚,在这弩张剑拔的大战爆发之前,利用自己沉着坦然的表现营造出一个凝重的静场,使丹阳虎们不摸虚实,也从而使自己争取到喘息之机,得以运升丹田之气,在有限的时间内从附近找到兵器。
对峙果然出现了。他甚至向丹阳虎们做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狰狞表情。
虎们没有轻举妄动,只是莫名其妙地停在原地。它们大抵也弄不清楚这个似人似妖非驴非马的怪物究竟是哪路神仙,到底有多么大的法力。单看他那临危不惧、面对两只巨虎仍然不惊不乍的姿态,就能估计到这家伙身手不凡,想必是有些拳脚的。丹阳虎们在山中跟各路好汉都打过交道,可以说见多识广,但是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褴褛的怪物。
可是毕竟不是势均力敌,因而这种对峙是不可能持久的。
巩羽若无其事地冷眼瞟着丹阳虎,并且用眼角的余光扫描附近的地势。
倏然,他看见了两只雌虎不约而同地伏下了身子——但是他迅速就判断出来了,这两个畜生是在施展骄兵之计,是在愚弄他,其企图是以假象松懈他的警惕。他再进一步观察,果然看清楚了,虎们只是伏下了前爪,后蹄却是仅仅弯曲矮下去不到半尺。尽管它们还是那么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甚至还表现出了傻头傻脑的憨样,但是巩羽还是敏锐地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雷声在虎的腹腔里隆隆滚动。那八只利爪在山石地上抓出了咬牙切齿般的咔嚓声。
对峙在刹那间被弱肉强食的欲望搅得粉碎,暗中较量的杠杆被举到了空中。这片狭长的山涧坡地正在缓慢地同时又不可遏制地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杀气。丹阳虎们在积蓄,它们腰腿上的肌肉在抽搐,它们把所有的力量都点点滴滴地聚集在前爪上了。只要他有异动,它们首先使用的将是前爪——奋力后踞而猛然前跃,构成泰山压顶之势,落地后则又改后爪为依托前爪为兵器,呈张弩发机之态,将势若破堤地撕开他的胸膛。
巩羽最终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右侧十余丈远的一棵合抱粗的老树上。在虎们将跃未跃之际,他冷丁大喊一声,纵身跳出石坎,攀上了老树。
丹阳虎们愣怔片刻,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张牙舞爪地扑了过去。
第一个回合以巩羽暂且脱身而告结束。这株大树当真是一座宏伟的城堡。然而局势仍然不容乐观。巩羽清醒地明白,不消灭这两只丹阳虎,一切计划都将到此终止。
虎们在猝然间进攻扑空之后,也冷静下来了。它们似乎已经摸清了对手的虚实——那家伙看模样挺骇人的,披头散发面黑毛长,兽衣兽靴,恰似魔鬼,其实不过如此。倘若不是心虚又何必逃之夭夭?
既然摸清了底细,虎们就有主意了——你爬到树枝上不要紧,不信你能飞到天上去。栖枝踞高不过是权宜之计,早晚你得老老实实地下来。嘿嘿,只要你下到地上来,胜负输赢就由不得你了。
巩羽当然能够看得出来虎们的险恶用心。
经过一番运筹之后,他开始采取第二个行动。他把身上的兽衣、兽裤和皮囊全部解下来,用佩剑割成数十条,结成一根五六丈长的皮绳,将一端系在小腿粗的枝丫上,另一端捆在自己的腰上。这一切巩羽做得十分从容。他现在距离地面有三四丈高,只要他不主动送下去,沉重的丹阳虎对他是无可奈何的。
但是他终于主动送下去了。他先是纵身往下一跳,在离虎口还有半丈远的地方,骤然用力蹬树,身体重新腾空,像鹰隼一般飞向一座巨岩,稳稳地落在上面。
虎们大惊,以为那怪物要逃,便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岂料还没有靠近,那怪物又翩翩起飞,落在另一座巨岩上。虎们赶紧掉头,气咻咻吼喘不止,爪石相撞,火星飞迸,无奈怪物身轻如燕,再遁彼处。丹阳虎们被激怒了,它们感受到了被戏弄和蔑视的侮辱,终于燃红了冷眼,张着宫殿一样血红的大口,吞吐着兵器一般锐利的舌头,纵横腾跃,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势。就这样来回回左冲右突,眨眼之间就把这片山涧空地震撼得摇坠欲裂。
战斗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巩羽精疲力竭地夺取了最后的胜利。先是那只个头稍微大一点的丹阳虎,不知是因为怒不可遏还是羞愧难当,在一次冲击时立足未稳,势不可当地撞在前方的巨岩上,脑浆迸裂而亡。另外一只丹阳虎则不知是因为心力交瘁还是识破了巩羽的劳而挠之伎俩,竟然豁达大度地自动休战,静卧一旁养精蓄锐。
当然,为了胜利,巩羽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连续几十次腾跃之后,系在枝丫上的皮绳被磨断了,他像一只断了翅膀的大鸟重重地跌落在疲虎的身旁。于是,一场短兵相接的厮杀又重新开战,虽然他最终用佩剑在疲虎的颈脖子和腰上捅了十几刀,但是,那只疲虎在倒下去之前,仍然怀着深仇大恨,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撕破了他的半边脸和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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