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户口的前两天,沫沫先思谋起住的事了。早先,他们一家三口是住在农贸市场的——在自家租用的摊位后边,用雨布随便地围成一个小棚子。如今这地方显然不能再住了,堂堂的府城市民,再住这样的地方,万一老家有人来看,那可太丢脸了。再说买户口也得有个地址才行。眼下还没有力量买房子,那就只有租了。沫沫白天照样炒栗子卖栗子,晚饭后就拉了坂子一起去四处看那些贴在街边的租房告示。最后总算在文津街找到了一大一小两间房子,租金二百八十块。这份租金不是个小数,但沫沫最后咬咬牙说:住!
拿到户口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搬家之前,沫沫特意到新邻居家里看了看,看城里老住户们是怎么摆置东西的。搬进去之后,她学着人家的样子,也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把原先的尿盆换成了痰盂;把大便之后擦屁股的烂纸换成了粉红的卫生纸;也在墙上挂了一本挂历。
崭新的市民生活开始了。
一家人都立刻感受到了市民生活的方便和美好。儿子小桐凭户口本在附近的小学里入了学,从学校到家门口只有三百来步,走一趟用坂子的话说:也就是撒泡尿的工夫。这处方便要在桐柏山里,去哪里找?由他们的村子栗子坳去最近的学校,也要走八里山路。你算掉到福窝子里了!沫沫用手指头点着儿子的脑门说:我当初上小学时,一天要走四个八里!这里除了上学方便之外,学校的教学质量也远比山里的小学高。沫沫记得她当初上小学时,是一个高小毕业的民办老师教他们算术,在课堂上举例讲4÷4=0,老师手上拿了四个栗子,让四个学生上讲台来分,每人分一个,四个学生下了讲台之后,老师扬扬手说:看明白了吧,我手上现在一个栗子也没有了,所以4÷4应该等于0。这个错误是一个月之后方被另外的老师纠正的。小桐今天上的学校,教师都是从正规的师范学校毕业的,这样的错误再也不会发生。眼见得小桐肚里装的知识一天比一天多,沫沫别提有多高兴了。
坂子觉得最大的方便是看戏和剃头。坂子爱看豫剧,在山里时,有时听说几十里外的镇上来了豫剧团演出,坂子就捏上几个凉馍,一边啃着一边走,硬是跑上几十里去看场戏。如今方便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有个露天剧场,隔三岔五总有些外地的小剧团来演出,门票很便宜,有时不买票也能蹭进去。常常一到晚饭后没了事,坂子就钻到那个剧场里看个痛快。再就是剃头方便,房子旁边就有个小理发店,啥时候进去坐下就理,而且能理各种花样。要在山里住,那就麻烦了,剃头匠不仅只会剃光头和理寸头,而且二十天来一回,碰到他生病或是有事,一个月不来,你的头发、胡子就一个月不能剃不能刮。头发一个月不剃不要紧,坂子的胡子要一个月不刮,夜里沫沫就不让他亲,说是胡子扎人。有时候他求得沫沫心软了,也至多让他亲亲她的嘴,但决不让他亲她的胸口,说扎痒得难受。如今这些烦恼是一点也没有了。
沫沫觉得当了市民最大的好处是买各样过日子的用物方便。从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到衣帽鞋袜,啥时候需要,到几步外的商店里都能买到。有一天她炒菜时发现没了盐,菜在锅里煮着她出去买盐,几分钟后就回来了,一点也没误全家吃饭。这要在栗子坳能行?去镇里称盐,来回得走几十里地。还有天晚上,坂子把她拉到怀里想做那事时,发现套没有了。坂子心急,就说不戴套算了,可沫沫担心怀孕流产,不敢大意,起了身说:我去买。也就两袋烟工夫吧,沫沫就从一家夜间开门的商店里买来了一盒套。她回来时,坂子的兴奋劲儿还在呢!沫沫那晚对着努力起伏着的坂子的耳朵感叹:还是当个市民生活在城市里方便呀……
全家还有一个共同的感觉是:看病不麻烦。三口人不论谁有了头疼脑热,几十步外就是一个诊所,立马可以打针吃药。诊所看不了的病,坐公共汽车走三站就到了市立医院。要在栗子坳得个病,就得兴师动众,要把病人放到一个小竹床上,叫来四个小伙子往几十里外的乡医院抬。抬的人满头大汗,病人也颠得痛苦不堪。
当然,在城市里过市民日子,一家人也有觉着不适应的时候。头一条是夜里睡觉后马路上的响动太烦人,刚睡着,汽车轰隆隆一过,又弄醒了。不像在栗子坳,夜里除了听见一点山风的响动之外,啥也没有,一觉可以睡到大天亮。第二条是邻居们聚一起闲聊的机会太少,各家一下班都砰的一下关上了屋门,不像在栗子坳,吃饭时大家还端着碗聚在一起闲扯,三村五庄国外国内的消息都能知道。在这里要想知道个啥消息,就得看电视看报纸,太费劲。还有一条就是行动不自由。刚搬进所租房屋的第二天早上,坂子因为要炒栗子起床早些,那阵子天还不太亮,坂子憋了一泡尿,可又嫌去公共厕所太远,就照平日在山里养成的习惯,掏出家伙在房屋山墙旁哗哗地尿开了。恰好邻居有个老干部也起床了,循响声过来一看,像见鬼一样大惊失色,口中竟讷讷连叫: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似乎坂子做了什么吓人的事情。弄得坂子当时大惑不解:在山墙头撒泡尿还不是常事?更没料到的是,下午就有一个居委会的老太太来当面警告他:以后不准随地便溺!这件事弄得坂子很不痛快,加上沫沫坚持要他每天刷牙,不随地吐痰,而且还特别给他规定,夜里在她身上做那事时,不准弄出太大的响声,以防从窗外过的邻居听见,这都让坂子觉得受了束缚。有天坂子说:总起来看,住城里不如住山里舒坦。沫沫听了这话就瞪起眼说:你住到山里能看见这满城的好景致?你们家那么多辈子住到山里还没有住够?咱既是城里的市民,就得像个市民的模样,免得人家小看了咱们!坂子见沫沫发了火,便只好笑着点头说:好,好,俺就照你说的去做。
其实沫沫自己有时也有一种受限制的感觉。刚搬来那阵,每逢她做好了晚饭,坂子和小桐不在家时,她就照山里主妇们的规矩站在门前手叉了腰敞开嗓门高喊:他爹——小桐——回来吃饭了——没想到她一喊,邻近的人家里大人小孩都惊讶地跑出来看,几次下来,弄得沫沫很不好意思。她后来才知道,城里人说话一般不高腔大嗓,家人没回来也不作兴大呼高叫,只坐在屋里等就行。这让沫沫觉得很别扭。让沫沫感到更别扭的一条是:城里人用水得交钱。收水费的老汉头一次上门查水表要钱时,沫沫很吃了一惊:嗬,用点水还要交钱?俺山里到处是溪水是泉水,人咋样用都行,啥时候也没人来收过钱。也是从此以后,沫沫不敢放手用水了。
由于买户口和租房子,沫沫不仅花完了原来赚的钱,还借了债。为了扭转这个局面,沫沫想了两个法子:一个是把卖栗子的生意做大,除了普通的炒栗子之外,再加卖一种糖炒栗子仁;另一个是俭省,紧缩家庭开支,全家人尽量少吃肉,多吃馒头和稀饭。沫沫的俭省主要在吃上,在穿上仍坚持向城里人学习,她给坂子买了一套八十块钱的西服,给儿子小桐买了一套小牛仔服,给自己买了一件花衬衣和一条蓝筒裤。坂子对这种节省法很是不满,说:宁可穿不好也要吃好。沫沫立刻反驳:吃好在自己肚里,谁看得见?你只有穿好,别人才看得起你。
栗子坳的乡亲们听说沫沫和坂子一家成了府城的正式市民,吃惊之后便是羡慕。坂子有时回村里运栗子,就有年轻人死乞白赖要无偿帮他,顺便到城里看看,坂子推辞不掉,只好应允。那些人进了沫沫和坂子的住屋,一看见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看见他们用的粉红卫生纸和痰盂,再瞧瞧他们的漂亮穿着,就忍不住叫道:老天爷,你们过的这可是上等日子!沫沫每每听到这夸赞,就高兴得满脸放光,就急忙炒一盘西红柿鸡蛋来招待他们。
俺们还只是初来,再过段时间,俺们的日子会过得更好!待俺们买了自己的房子,置全了家具和全套电器,你们再来看看!
沫沫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沫沫和坂子白天忙着炒栗子、卖栗子,到了晚上就没事了。没事的时候,两口子就拉上儿子小桐,学着城里人的模样,到街边去散步。有天晚上,一家三口散步来到街心花园,见好多男女在露天舞场里跳舞,便新奇地停下来看,旁边有个男人这时走过来朝沫沫伸出手说:请你跳一曲。沫沫吓得跑出去十几步远,坂子也很恼火,大声地对那男人说:她是我的老婆!那男人被弄得莫名其妙。当晚回家睡觉的时候,坂子的火气还没有退,一边往被窝里钻一边骂道:娘的,城里这些狗男人可真胆大,当着男人面敢向人家的女人伸手,要在栗子坳,看我不一脚把他的蛋子儿踢飞!沫沫当时红着脸安慰坂子:他伸也是白伸,他伸我就能去他的怀里了?!
随着在城里生活时间的延长,沫沫渐渐感觉出在城里当市民的最大好处是信息灵、机会多、赚钱的门路宽。有天她看见一张报纸上说,把栗子仁研成粉加红枣做粥,食后可降血压、血脂,对体弱者能起一种很好的滋补作用,便灵机一动,对坂子说:咱在卖熟栗子的同时,也可卖栗子粥呀!把栗子仁研成粉还不容易?坂子想想也是,就又买了一个专熬栗子粥的锅和一些小碗、汤匙,在摊子前摆了张桌子和几个凳子,把熟栗子去壳研碎,在卖炒栗子的同时卖起了栗子粥。未料这粥还挺受老年人的欢迎,他们的摊位前一下子热闹起来,每天的利润翻了一倍还多。伴着每天收入的增多,沫沫给家里添置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一台十八英寸的彩电、一对沙发、一个茶几、一张折叠式饭桌。也就是一年多过去,沫沫不仅还清了欠债,置买了些家具,还在银行里有了存款。
口袋里有了钱,沫沫和坂子的心情自然更加轻松。有天晚上,附近有家录像厅开业,沫沫就说:走,咱们一家也开开眼界去看场录像!一家人饭后高高兴兴地买了票进厅坐下,不想录像片放映不久,屏幕上就出现了一些男女在床上的镜头,沫沫脸红耳热地一手去捂儿子的眼睛,一手拉了拉坂子的胳膊说:咱走。坂子却舍不得走,小了声说:我再少看一会儿。沫沫没法,只得拉了小桐先走。
坂子那天看到很晚才回来,回来时两眼闪闪发光,神情异常激动,一边脱衣服上床一边连声对沫沫说:他娘的,住城里真是太好了,可以看这种录像,要在咱那山窝里,去哪里看?!沫沫当时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只含混地说了句:快睡吧,你。
自此后,只要晚上一有空闲,坂子就要去看录像。沫沫为此曾劝过坂子,说:我看他们放的那些东西不太正经,你还是少看为好。坂子听了撇撇嘴说:啥正经不正经的?这是城市,别用咱乡下的眼光来衡量人家,看这也是开眼界。沫沫知道坂子白天炒栗子、熬粥挺累,想他去看场录像歇歇也不为过,就也没有坚决反对。
有一天晚上,坂子回来格外兴奋,站在床头问已经躺下的沫沫:你晓得我今晚上去了啥地方?沫沫见他那样高兴,就反问:啥地方?卡拉OK!坂子双手比画着回答。好大好大的一间房子,里边有电视机,有不停转着的灯,有把声音放大的家伙,有——多少钱一个票?沫沫截断他的话问。是在录像厅认识的一个朋友拉我去的,票是他买的,我没花一分钱。开眼了,真是太开眼了!一个人拿着声音放大器唱,电视里就出现些只穿小裤衩和兜奶子布的女人;而且旁边还有些男女在那里跳舞,像在街边公园里那种跳法,一男一女成一对儿。我今儿个才算明白,原来舞场上跳舞是男人先请女人,随便请谁都行,你看着哪个长得入眼,就可以先动手。啥叫先动手?沫沫脸上有了点不高兴。噢,不是动手干啥坏事,而是弯下腰把手一伸,那女人就跟你去跳了……
从这晚上开始,坂子出去得越发勤了。沫沫想,全家刚进城当市民,是得让坂子结交一些朋友、熟人,要不日后办啥事都会困难,所以也就没有拦他。
几乎每隔几个晚上,坂子都要向沫沫说说他这几天见识过啥子场面,认识过什么人物,懂得了哪些东西。有天夜里,他回来时带着一股酒气,进屋就问沫沫:你猜我今晚和谁在一桌喝酒?沫沫闻见酒气不太高兴,也就没理会他。坂子憋不住心里的兴奋,又开口道:今晚上一伙玩股票的人在一起喝酒,那位朋友把我也拉去了,嗬,原来工商局的局长也在座。局长是多大的官呀,和咱们桐柏山的县长一般大,是县太爷哩。我没想到咱还有这个福气和县太爷坐一桌喝酒!那局长的西服可真是板正,身上肯定还用了啥香东西,味道挺好闻;人家喝酒、吃菜、擦嘴都有派头,喝酒讲究一种喝法,叫潜水艇,日他个先人,那才叫痛快……
又过了些日子,沫沫就觉出坂子身上起了些变化。最显著的变化是讲究穿了。过去,都是沫沫买啥他穿啥,如今,他不是嫌这件衣裳式样太旧,就是嫌那件衣裳料子不好,再不就是说上身、下身衣服的颜色不相配,有时候干脆自己去商场里买衣裳穿。其次,是很注意修饰自己。一天对着兜里的小圆镜梳几次头,而且在头发上抹了油,弄得乌光油亮的,连炒栗子时都怕把头发弄乱了;专门买了个电动刮胡刀刮胡子,一天能刮两次,下巴刮得乌青乌青;而且还总朝自己身上洒那种香喷喷的花露了。再就是和沫沫在夜里做那事时,玩的花样多了,这姿势那名堂的,有时弄得沫沫厌烦而又惊奇: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有天晚上,沫沫去小桐的学校里开家长会,回来从一家小酒馆门前过时,猛地看见坂子在里边和一个男人喝酒,两人一副割头换颈的样子,谈得十分投机。沫沫记不起她曾见过这个人,坂子喝罢回来时她就问他:那个人是干啥的?坂子说:他就是我在录像厅认识的朋友,人家喊他大东。他也是买户口进来当市民的,不过人家肚里有学问,如今在炒股票,赚大钱。我今晚请他喝酒的目的,就是向他求教炒股票的诀窍。炒股票?啥叫股票?沫沫一脸茫然地问。坂子就眉飞色舞地解释:股票是公家发行的一种东西,人们靠买它卖它赚钱,不用费啥力气,有时弄好了,一天就能赚几万,不像咱们卖熟栗子和栗子粥,要受烟熏火燎,要出力流汗。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沫沫有些不相信。这就是住在城市当市民的好处了,城市要不是个好赚钱的地方,人们为啥争着想进来?坂子边说边俯身亲了一下沫沫的脸蛋,沫沫把他推了一把:去!
这之后不久,坂子就向沫沫要家里的存钱,说要去炒股票。沫沫很犹豫,总担心这事把握不大,不牢靠,反复问坂子:这事会不会出岔子,万一赔了咋办?坂子拍着胸脯叫:赔不了,我已经从大东身上把炒股票的本领学来了!你知道大东是咋告诉我的?他说,这府城历史上曾有过三次居民扩充,头一回是东汉时代,二一回是明代洪武年间,三一回是大清朝的嘉庆年里。他说他查了史书,这三次市民扩充时,都是后来的人比原来就住在城里的人富得快,缘由就是后来的人敢干,敢想法子挣钱。沫沫经不住坂子的反复撺掇,最后也动了心,把家里的存折交给了坂子。
坂子于是走进了股市,剩下沫沫一人在市场街继续卖栗子和栗子粥。
依沫沫原来的估计,坂子即使赚钱,起码也得半年一年的时间,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坂子就一下子净赚一万多元。这让沫沫十分意外和惊喜:老天,干这个行当赚钱这样容易?坂子把所赚的钱拿回来的那晚,沫沫对坂子真有些刮目相看了。坂子自己也满脸得意,不可一世地指了指四周住户那亮着灯的窗户说:别看老子是新市民,爷们照样能活得比你们滋润!老子要是像你们这样一直在城里住着,早就成富翁了!老市民他妈的也没有啥了不起,也不见得就比老子有本领!说完又转脸对沫沫道:你晓得大东咋给我讲的?他说,眼下府城的人口是大唐盛世以来最多的时候,其中买户口进来的市民已占了两成,这两成新市民大都比老市民富,原因就是老市民保守……
沫沫那晚给坂子做了一桌子菜犒劳他,饭后上了床,又百依百顺地让坂子高兴了一回。沫沫在全身酥软的那一刻又一次在心里感叹道:当市民住在城里可是真好啊!
坂子有了钱,把自己的服装又彻底换了一遍,早先沫沫用八十块钱给他买的那身西装换成了七百多块钱一套的;新买了一双皮鞋;头发也到美发店里做了一回;腰里挂了个BP机,看上去显出了几分英俊之气,整个人变了样子。原先身上的那股土气,不注意看几乎都看不出来。沫沫看见坂子这样,心里也十分欢喜,哪个女人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变得有模有样?!
这之后,坂子告诉沫沫,他又赚了一回,但因为要继续做下去,钱不能拿回来。沫沫说:对,没有本钱哪行?先不用拿回来。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沫沫此时在内心里又更改了对未来的设计:既是坂子能挣大钱,日后最好能买两间当街的房子,在房子里摆上正规的柜台和桌椅,我站在柜台后卖熟栗子和栗子粥,店门口挂上红漆的招牌,招牌上写着:桐柏栗子店。门口过往的人们看见招牌,都会进来叫一声:老板娘,你好!到那时,我可要尝一尝当真正的老板娘的滋味。最好再买一辆邻居家有的那种三轮摩托车,回桐柏山栗子坳拉栗子时,再不用雇人拉,就自己骑上那种摩托车,嘀嘀嘀地直往村里开。倘是有一天我真骑了辆摩托车回到栗子坳,肯定会在全村造成轰动,人们保准都会说:看看人家沫沫多有本领,能把一辆摩托车开回来!奶奶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连光光的牙床都会露出来,说不定她会摸着摩托车问:沫沫,这东西一天要喂几回草?
沫沫常常会被自己的想象逗得发笑。
一个又一个白天就在沫沫对未来的憧憬中消失了。渐渐地,沫沫注意到坂子回家的时间少了,一开始是不回来吃午饭、晚饭;再后来是整夜不在家住。问起来,坂子总说是因为股票上的事太忙,要掌握各种信息,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分析行情,要进行必要的交际。沫沫想想也是,就没有在意。
有一天晚上,坂子回家换衣服,换完就又急忙出去和几个炒股的朋友吃饭,匆忙中把BP机忘到了家里。坂子走后不久,那BP机响了起来,沫沫这时已经在坂子的指教下懂得了BP机的操作,她拿到手里一看,传呼方要求立刻回话,便慌忙向门口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走去,她担心是股票买卖的事,怕耽误了生意。她照BP机上对方留下的电话号码拨通了电话,她还没有开口,听筒里就传来一个女人生气的声音: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来?知不知道我在想你?!沫沫心中立时一沉,她啥话也没说就放下了话筒。
沫沫那晚躺在床上一夜没睡。知不知道我在想你?这个女人一定和坂子有了那种关系,要不然她不会对坂子说这样的话,也不会用那种口气对坂子说话。她感到心在一阵阵揪疼,但她没有声张,更没有在当晚对回家的坂子进行追问。她决定先弄清情况再说。
她一连几天都在中午收了卖栗子和栗子粥的摊,下午开始对丈夫进行跟踪。终于在第四天傍晚,跟踪到了那两间平房里。
真相大白。那是一个比沫沫年轻不少的姑娘,坂子一进去她就扑到了坂子怀里,接下来两人都忙着去为对方解开衣服。隔着门缝看着这一切的沫沫浑身冰凉,四肢发抖,上下牙齿磕碰得咯咯直响。好一个邹坂子,你这个狗东西!你这个丧天良的!你这个杂种!你这个挨刀的!你竟敢做出这事!沫沫这几天虽然一直在怀疑在跟踪,但她内心里总还存在着一丝侥幸:不可能吧?兴许是自己多疑了,坂子不可能做出这事,他会忘了我们夫妻间的恩情?现在事实一下子摆在了她的面前,她被惊怔得半晌不能动。直到屋里传出了床的有力响动,她方从呆怔中清醒过来,才怒火满腔地用肩膀去撞门。沫沫从小干体力活,身上的力气原本就大,加上怒气的帮助,三两下子就把那扇木门撞开了。伴随着木门的轰然倒地,沫沫尖厉地叫了一声:邹坂子,你个该杀的东西!她原本是想上前抓一个拖把去打那个女人的,不想当她弯腰的时候,两眼一黑向地上倒去……
沫沫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屋里,坂子默默地坐在床头。
你——沫沫刚一欠身,坂子便紧紧抓住了她的双手。
你不要激动!坂子慢腾腾地开口,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就听我说说来龙去脉。滚你娘的脉!
咱现在既然已经是市民了,有些事就要用市民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女人叫景玫,是康安商场的工作人员,她懂不少股票的名堂,是我一个很好的帮手。我和她只是情人关系,一点也不妨碍咱俩的婚姻,我只是隔几天才在她那里住一次。如今,这种事在城市里可是很多,不少女人对丈夫找情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我希望你也有这个度量!
放你娘的狗屁!沫沫还想欠身起来,无奈双手被坂子狠劲攥住。
当然,你要闹也可以,我也不怕,反正最后丢人的是你自己。现在在城市里,男人有情人也不是啥不得了的事,让外人知道了,他还会得到别人的高看。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心平气和一些,咱既是做了城市人,就要接受新东西,咱不能当了市民还用山里人的脑子看事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刚买了户口那阵,有天晚上在露天舞场,一个男人邀你跳舞时把你吓得跑出去十几步远,那举动今天看起来多可笑!咱如今就是要把那些山里人才有的东西丢掉——
呸!沫沫一口唾沫吐到了坂子的脸上。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坂子怔了一怔,松开了手:那你就再想想吧!说完转身就走。沫沫只来得及抓了一个白瓷茶壶砸到他的脊梁上,那茶壶从坂子的脊梁上滚下去,砰的一声碎成了片。
沫沫哭了一夜,哭时怕影响儿子睡觉,把被子角塞到嘴里,发出的声音又低又闷。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早晨起床后,她怒气未消地对儿子说:咱们回老家!小桐有些意外,问:我不上学了?不上了!沫沫气冲冲地截断了儿子的问询。邹坂子,你狗东西一个人在这城里快活吧!俺们娘俩不陪了!她想用这个办法对坂子表示自己的愤怒和抗议。娘儿俩吃了几口早饭匆匆去赶汽车,于天黑之前回到了栗子坳。
到村边时,她怕自己红肿的双眼让乡亲们看出什么,就让小桐先进村,自己迈步向那片长着栗子林的责任山走去。在栗子林里,她扶住那些已经不细的树干,又尽情哭了一顿。也许,当初不该种这些栗子树,不种这些栗子树全家人就不会去卖栗子走进府城,不进府城就不会出后来这些事!情人?什么狗情人?!在栗子坳你邹坂子敢去找情人?我当初不该一心要种这些栗子树,我不该鬼迷心窍啊!她气恨恨地扯断了几根栗子树枝,又用脚去踹了几下栗子树干。
沫沫到家时天已黑透,奶奶已做好了饭等她。奶奶问:坂子咋不回来?沫沫把涌到喉咙口的呜咽吞下去,只说:他忙。奶奶老眼昏花看不清沫沫的神色,说道:他小子再忙也该回来看看我!接下来三口人坐下吃饭,沫沫努力做出一切正常的样子,她不想现在就让奶奶知道坂子另找女人的事,她想待坂子随后回来再说。她是这样计划的:一旦坂子随后回到家,她就开始向奶奶哭诉,她坚信奶奶会站在她一边,会一边骂坂子一边去找邹姓的族长青荆爷。青荆爷在村里辈分最高年龄最大也最见不得这类男女胡来的事。沫沫曾亲眼看见他下令把一个招惹别人媳妇的已婚男人绑在树上打。她相信青荆爷听了这事会发怒,说不定也会叫人把坂子绑在树上。沫沫仿佛已经看见青荆爷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一手指着坂子叫:把这狗小子给我绑起来!随之就有几个汉子朝坂子冲过去,把他五花大绑在村子当中的那棵古槐上,跟着就有人抡起鞋底朝坂子的脊梁上、屁股上、肩膀上、胳膊上打起来,啪啪啪啪直打他个皮开肉绽。青荆爷就在这啪啪声中威严地开口问:还贱不贱了?不贱了。坂子保准会有气无力地答。还敢不敢了?不敢了。想改不想改?想改。自己这个时候怎么办?要不要冲上去趁机打他几个耳光?要!冲上去打他几个巴掌,也该把心里的这口气出出!……沫沫对自己的计划和想象感到几分满意。
可惜这计划因为一个环节上出了事而没能实现——坂子根本就没回来。
沫沫在家住了七天。七天间她不论干啥,两眼都留意着村头的路口,以她的估计,只要她带着小桐一回栗子坳,坂子准定会发慌,会随后也回来,到那时再按计划办事。没想到一天一天过去,始终不见坂子的身影。她这才又有些后悔,才意识到自己用这个法子来表示抗议,正好成全了他和那个女人。他们得了这机会,来往不就更密切了?不行,不能总住在这里死等,他要一直不回来咋办?再说,小桐还要上学,总住在这儿也耽误孩子的学业。促使她下决心动身返城的另一条原因,是她觉得自己已有点不太适应这山村老家的生活了,这几年在城里过的是那种讲究卫生讲究体面的生活。现在乍一到家来,看见鸡屎满院,老鼠在屋里乱跑,床上有跳蚤,烧柴草的厨房里灰烬乱飞,她已很难习惯这些了。她在内心里不得不再次承认,住在城市里当市民比住在这山村好。
沫沫拉着小桐回到府城家里,推开门又大吃一惊:坂子把属于他的东西都已拿走了。连存折都拿走了两张。另在床上留下一个条子,上边写着:桐他妈,我先搬出去住,你要想通了,就给我打传呼,我仍回来住,咱们还照老样子过日子;你要想不通,咱们就先分居着。沫沫读完条子胸中的气愤更增了十倍,脸都变青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沫沫拿着条子立马去了居委会,她想,干脆把这事公开来,让公家来管管他。不想居委会主任听了她的诉说后,只缓了声说:我们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们至多是劝劝他,他要是不听劝阻我们也没办法,因为他找情人还不算违法,司法机关没法管;他又没有工作单位,又不是党员不是干部,也无从处分他。沫沫听罢愣了一阵,心想这居委会主任还不如栗子坳的老族长,要是栗子坳的老族长听了我这诉说,保险不会说我至多是劝劝他。嗨,也罢,这件事就让我自己来办吧。
沫沫决定闹他个天翻地覆,自己给自己出口气。
那些天沫沫不再出摊,每日待儿子去上学之后,她便去寻找坂子的踪迹。一旦发现他和那叫景玫的女人在一起,便骂便闹。有次就在一家商场门口,沫沫当着众人朝那女人和坂子脸上各吐一口唾沫。坂子当时说:沫沫,你可是一个市民,别把乡下泼妇的那一套搬到城里来!沫沫听了高叫:老娘就是要当一个乡下泼妇,你能怎么办?我恶心你这个市民,恶心!
坂子和那个女人租住的地方又换过几次,但隔不了几天就又让沫沫找着了,于是频繁的吵闹又重新继续。这种吵闹并没有什么结果,不仅没有使坂子回心转意回到家里,也没有消去沫沫心中的气恨。随着时日的延长,沫沫自己也感到累了。终于有一天,她在一场吵闹之后恨极地对坂子说:离婚!有种的你就跟我去离婚!
这话可是你说的!坂子听了十分平静,脸上没有半点的吃惊和意外。我一直想让你适应城市的生活,按市民的生活方式过日子,使咱们的婚姻维持下去,可你——
滚你娘的维持,离婚!立马离婚!沫沫声嘶力竭地吼。坂子的这种平静让她的心碎成了八瓣,她原以为他听了离婚的话会着急的,没想到他是这副神态。噢,邹坂子,当年你是咋说的?我俩订婚的那一天你是咋对我说的?——沫沫,你能看得起我,不嫌俺家穷,不嫌我只有一个不能干活的奶奶,答应做我的老婆,这份情意我会记一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在入洞房的那天夜里,你把我弄得两腿是血,疼得我直吸冷气,你那会儿是咋说的?——沫沫,我的心尖尖,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宝贝疙瘩,我这辈子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也不会让你去吃苦受累流眼泪……在我生下小桐的那天,你看见我把嘴唇都咬破了,头发全被汗水浸透,下身出的血把两条床单都染红了,你当时是咋说的?——沫沫,你立了大功了,你为俺邹家生下了传香火的苗苗,俺邹家会记住你这份功劳,会记住你吃的这份苦,今后我要想尽办法让你享福,我要是不真心真意地让你享福,就天打五雷轰!……好坂子,邹坂子,这些话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你个丧天良的,我当初是多么相信你这些话呀,原来这都是迷魂汤,是你在高兴快活时随手给我灌下的迷魂汤……
离婚手续的办理是在一个阳光耀眼的上午,两个人走出那间办理离婚手续的房门时都眯上了眼睛。沫沫没有再看坂子一眼,目不斜视地走回了家里。
到家之后才扑到床上,把全部的伤心都变成了眼泪。沫沫,这就是你来城里当市民的结果,你当初为啥一定要来城里?为啥呀?!……沫沫一遍一遍地捶着枕头。
坂子把全部家具和一半的存款包括儿子小桐留给了沫沫,沫沫知道坂子把后来他炒股票赚的钱都另外存了,但她懒得说破。以她当时心里的那份绝望和苦痛,她是真想死了作罢,只是因为牵挂小桐,她才最后没走这条绝路。
沫沫在床上躺了四天,四天间她对今后日子的过法想了又想,她曾想过带上小桐还回到栗子坳去,省得在这城里再看见邹坂子和那女人会生气,但一想到回去的场面她又没了勇气。只要我和小桐背着行李一在村口出现,村里人肯定都会围上来,肯定要问你们当了市民又为啥要回村?要问坂子为啥不回来?要问你们为啥要离婚?他们在得知了真相之后肯定要议论:当市民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好结果,可以把男人丢了!……不,不能回去,决不回去!我还要和小桐在这府城里住,没有了邹坂子我就不能活了?我偏要活出个样让别人看看,也让邹坂子看看。邹坂子,老娘离了你完全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
第五天早上,沫沫早早起了床,做饭,吃饭,儿子上学走了之后,自己又推出了当初卖栗子和栗子粥的三轮车,擦去了上边的灰尘,熟练地向市场街骑去。
沫沫写信让弟弟从山里给她送栗子,弟弟来了之后,才知道姐夫已和姐姐离了婚。弟弟问了大致情况后,沉着脸回去了。没想到第三天傍晚,他又领着村里的老族长青荆爷和另外两个小伙子来了,进屋就说:姐,我把青荆爷叫了来,让他给你出气!沫沫一愣之后明白了弟弟的用心,嘴上说:不许胡来,心里却巴望他们真能做出点什么来。那青荆爷不坐沫沫屋里的沙发,照老习惯在当间的地上蹲下,一边去摸旱烟袋一边沉了声对沫沫的弟弟说:你去把坂子叫来,就说我有点事要见他!
大约有顿饭工夫,坂子跟在沫沫的弟弟身后来了。沫沫这当儿进了里间把灯熄掉,只侧了耳去听外间的动静,她估计青荆爷会对坂子做出点什么来令她解气。青荆爷,你一定要下令打,打他个浑身流血才对!
坂子进屋叫了一声:青荆爷,你老来了。青荆爷却冷了脸没有应声,只把烟袋锅朝地上一磕,低声喝喊:跪下!
坂子闻言没有吃惊,只笑笑说:青荆爷,城市里不兴这一套,我现在是市民,得照城市的规矩办事!
市民个蛋!青荆爷脸立时青了,日你个奶,到城里几天,就蹬了老婆扔了孩子跟别的骚女人混上,还跟我讲规矩?啥你奶的规矩?!你把栗子坳人的脸都丢尽了,还讲啥规矩?!我看你是欠打,来,他不跪你们给我按倒他!青荆爷猛地挥了一下手。
沫沫的弟弟和另外两个小伙儿早等着这句话了,闻言呼地一下上前就扭住了坂子,三两下就把他弄倒在地上。
坂子一倒地就叫:青荆爷,我来时怕出事已经打了110,警察一会儿就到,你这样胡来可是犯法的!
啥110?青荆爷不明所以地问沫沫的弟弟,沫沫的弟弟也不明白,一边摇头一边叫:青荆爷,你只说打不打?
沫沫那当儿在里间就先攥起了拳头,在心里叫:打!
打!给我打这个狗日的!谁来了也要打!你还敢吓唬我?!青荆爷威严地摔了一下旱烟袋。那几个小伙儿闻言刚扬拳打了一下,门外已有警车的叫声和刹车声响起,跟着门被撞开,几个警察出现在了门口。沫沫的弟弟和那两个小伙儿被这情景吓得急忙闪开,坂子趁这机会站了起来。青荆爷虽仍蹲在原地,也被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一个警察问。
是这样,这是我们村的几个乡亲,跟我为一点事发生了口角,我怕他们动手打我,就报了警,好在他们没有动手。坂子带了笑上前解释。没有事了,谢谢你们!他边说边向门外走。警察们这才松一口气,其中一个看定青荆爷警告说:乡亲之间也不能动手打人,打人可是犯法的!说完,也转身走了。
沫沫这时满脸恨色地从里屋出来,上前搀起青荆爷说:咱不打他,打他会脏了咱手脚,让他狂吧,老天爷在看着他!心上却在叫:邹坂子,这次让你个狗东西逃开了,但老天爷会惩罚你!会的!
青荆爷显然被警察的意外出现吓住了,口中此刻还在喃喃着:他个狗日的竟敢把警察叫来,敢把警察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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