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沫那些天只要一想到坂子,就恨得牙根儿疼,就要在心里咒上几句:你个挨千刀的,最好出门就叫汽车撞死!再不,吃鱼叫鱼刺卡在嗓子眼里卡死!老天爷要是有眼,他就该叫你得一种绝症,得上了立马就死!死吧,你!
沫沫每每咒完,总要发一阵愣,凝了神向往昔的那些日子看上一阵,这才又叹口气,打起精神来照应自己的栗子摊位,一边加煤熬粥一边高声招呼顾客:喷香喷甜的栗子粥唻——
唉,当初一家三口快快活活卖栗子做生意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好在小桐懂事,一放了学就跑来帮妈妈的忙,帮妈妈熬粥,帮妈妈炒栗子,帮妈妈找给顾客零钱,帮妈妈收摊推车回家,而后在电灯下默默地做作业。每一看到儿子,沫沫心里就得到不少安慰。
对于邹坂子的行踪,她再也不愿去打听。附近的商贩们偶尔会谈起邹坂子,说他如何在股市上又赚了钱,说他买了大哥大,沫沫只要一听见是关于邹坂子的事,便立刻扭开身子,拒绝让这些消息往自己耳朵里钻。有一次她去商店里给小桐买学习用品,恰好邹坂子迎面走来,闪开已经来不及,她便让自己的目光笔直向前,连邹坂子的衣服也不碰,径直走了过去。邹坂子,你过你的好日子吧,你就是穿金戴银,老娘也不会朝你再看一眼!
星期六晚上看电视时,只要一见屏幕上出现有关股票的面,她便立刻让小桐换台——因为对坂子气恨,使得她对有关股票的任何事情都恨。有一次小桐带回来一张包书皮的报纸,沫沫看见上边公布着股票行情,拿过来便把那报纸撕了。
一个天空阴沉的上午,沫沫打发走几个买栗子的顾客之后,正坐在摊位上胡思乱想,在附近卖干枣和核桃的秦嫂忽然由市场街那头匆匆走过来低了声说:沫沫,听到那个信儿了吗?
啥?沫沫有些茫然。
邹坂子的事。
我跟他不沾亲不带故,我打听他的破事干啥?沫沫眉毛开始立了起来。
嗨,你不晓得,他出大事了!
哦?
邹坂子一心想当百万富翁,借钱要在股票上大赚一回,结果栽了,一下子赔了八十万,成穷光蛋了。
嗬?沫沫的柳叶眉倏然一扬:真的?
那还有假呀?!秦嫂拍了一下腿,如今债主都拥上门了,都想赶紧从他手上要出他过去借的钱。我刚才从他租的房前过,只听见屋里吵得像蜂箱一样……
一团快意似炸弹一样在沫沫的心中轰然炸开,她觉出胸腔里都是快活的碎片。哈哈,邹坂子,你到底也有今天!这么说,老天爷还是睁着眼的,他看见了你做的那些坏事,他要给你回报了!
沫沫那天后晌做生意有点心不在焉,给几个顾客称栗子时都差一点看错了秤。她想她今天得早点收摊,以便吃罢饭去看看邹坂子,看看赔了八十万之后的邹坂子是个啥子模样。你还是那么得意?
她动手收摊时那个叫泰平的男人赶了过来,帮她把炒栗子的铁锅、炉子、秤和生熟栗子放在了她那辆加长的三轮车上。泰平原就是这府城的市民,早先在国营机械厂里当工人,厂子倒闭后自己也在这市场街上摆了个水果摊。沫沫和坂子离婚后,热心的秦嫂为她和泰平做了介绍,丧妻的泰平对沫沫显然满意,时不时主动过来帮沫沫做事;沫沫也觉着泰平这人不错,只是因为心里塞满了和坂子在一起生活的情景,一下子很难接受另外一个男人,所以没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沫沫骑上三轮车时泰平叮嘱了一句:骑慢点!沫沫笑笑,头轻微地一点后蹬动了车子,于是三轮车便像鱼一样自如地游进了人海。
沫沫饭后向坂子所住的那条街走去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因为昏黄的路灯也因为来往汽车腾起的烟尘,使投射到人行道上的月光显得十分迷蒙。沫沫踩着迷蒙的月光走得十分轻快,口中居然哼起了当姑娘时常哼的歌儿。邹坂子,赔了钱心里是不是不太好受?你不是想当百万富翁么,这一下是不是得推迟你的计划了?我祝你早当百万富翁,当上了不就可以再找几个情人再睡几个年轻女人?!……
沫沫在楼前的人行道上站住,站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坂子租住的那两间位于一楼的房子。房子的窗户上拉着白纱窗帘,屋里的灯光把两个男人的身影清楚地映在窗帘上。沫沫只看一眼,就认出那其中的一个是坂子——她对他太熟悉了,熟悉得能记清他的每一个身体姿势。他这会儿的腰稍微有些弯曲,这说明他面前的这个人对他很重要,要不然他是会直起腰来讲话的。
我求你?!这是坂子的声音,这声音从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时很清晰。
我不想听这废话!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里面带着一股逼人的东西。沫沫轻轻向窗前走了几步,把身子隐在一棵树影里,而后侧了耳去听,她很想听清屋里那不寻常的对话。
我没想到会出这事,我以为我能成……
我警告过你,可你不听,你以为这城里人都是傻瓜,就你一个人聪明?我当初咋给你说的?这城市是一个湖,湖里有浅处也有深处,你摸不清水情,不要贸然下水。现在明白了吧?
我以为我已经逮到过鱼——
你逮到过鱼就以为到处都是鱼了?
再宽我十天,我尽力想出法子。
好吧,就给你十天,到时候再不兑现,可别怪我不讲情面!喏,把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拿来,我得防着你跑!
我能往哪里跑?我是这儿的市民,这里就是我的家呀。
你哪儿都可能跑!
这户口本你拿去也没啥用处,是不是——
少啰唆!……
沫沫的身子微微一颤,她仿佛一下子看见了那个暗红色的户口本。当初她和坂子离完婚,她亲眼看着派出所的警察把原来的那个户口本换成了两个。在桐柏山栗子坳长大的沫沫,深知那个本本的厉害,那是她和儿子以及邹坂子属于这个城市的唯一凭据。有了它,儿子可以在这个城市里顺利入学,自己可以在这儿经商,警察轻易不找你的麻烦,与别人交往时也会得到信任,万一有什么需要凭证供应的东西,也会有你一份。当年为了得到这个本本,她和坂子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啊!
门吱扭响了一声,沫沫急忙在树后藏好自己。她看见坂子送一个胖男人出来,借着屋里的灯光,她能看清那男人就是邹坂子当年在录像厅里结识的那个朋友大东。
记住,十天!
是,是。坂子哈着腰急忙点头。
如果你食言——
大东哥,你走好!坂子急忙截断了对方的话。
邹坂子,你这会儿咋也哈起了腰?你当初对我谈离婚时可是腰板挺得笔直,是不是因为衣袋里没钱了?
她看见他重新进屋后点燃了香烟,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烟雾。她知道他有一发愁就闷头吸烟的习惯,不过过去吸的是旱烟。她仿佛已经看清了他眉头间紧拧的纹络,抽吧你,最好抽烟抽死你!……
一连几天,沫沫的心情都异常轻快。和坂子离婚后梗在心里的那个由气恼和愤恨结成的硬块,不知不觉间竟了无踪影了。她现在有点理解为啥有些人倒霉时,另外一些人会去燃放鞭炮。一旦你所恨的人倒了霉,你不可能不高兴,因为你找到了心理平衡。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名叫报复的东西,这种东西平时藏在角落里,一旦你受到别人的侵犯,它立刻就会露出面孔……
沫沫那几天不仅睡得好,饭量大增,而且做生意时也恢复了过去那副笑面孔,动不动就要脆脆地笑上几声,引得不少顾客都围到了她的摊子前,从而使熟栗子的销量大增。看来,所恨的人的倒霉还是一种药,能治人的烦躁、失眠和厌食症。
那天上午,沫沫正在摊子前与几个顾客笑说着闲话,秦嫂走过来朝她指了指马路,她先以为马路上出了啥子意外事情,扭头一看,才发现是那个和坂子同居的女人景玫向国营康安商场里进。是这个贱货!沫沫脸上的笑纹嗖一下被风刮走,两排细牙倏然间咬在了一起。
知道了吧,她又回到商场上班了。秦嫂附着沫沫的耳朵说。
沫沫的两眼直盯着远处景玫的后背,推挤着她走进了康安商场的大门。贱货,你不是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要跟着邹坂子去发大财享大福了吗,咋又回来上班了?你不是能靠好看的屁股和饱实的奶子去勾引男人挣钱么,还用得着再到商场去挣那份工资?从目光触到景玫的那一刻起,自己当初所受的那些侮辱又全翻上了心头。她至今还记得那个晚上,她那个晚上再一次找到坂子和景玫新租的房子后,景玫竟然指着门对她叫道:出去,这是我的房子,别找不快活!当时沫沫那个恨哟,可剧烈的恨竟然使她寸步难移了。她最后刚想移步退出屋子,邹坂子竟认为她是想迈步朝景玫面前扑,急忙抱住她就往门外拖,一只手还来捂她的嘴,她想抓住门框挣脱他的拖抱时,他还动了拳头。姓景的,这些你还记得不?那个时候,你大概以为你和邹坂子的好日子会长得没有尽头吧?你肯定没有料到你还会回到商场上班。上吧,好好上班,挣了钱好帮助邹坂子还钱。不才赔了八十万嘛,好好干,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还清欠债的,还清了之后,你可再让邹坂子抱着你亲热,你们不是情人吗?情人?是谁让城市兴起了这个规矩?农村里男女都是做夫妻,为啥让城市里的男女做起了情人?好端端的城市,让你们这些情人搅坏了。姓景的,你浪吧,你不就是凭着年轻才浪的吗?可你也会年老,也有浪不动的一天,你还是趁早浪吧!……
晚饭后儿子小桐做完作业去睡时,沫沫把自己通身洗了一遍。沫沫如今也学城里老住户女人们的模样,每天收摊回来以后把自己冲洗得干干净净,而且也往身上喷了些香水。香水尽管是最便宜的那一种,可当初买时沫沫还是犹豫了几回:用几十块钱买瓶这东西往身上洒究竟值不值当?这些钱可是得卖好些栗子才能赚回来的。不过沫沫后来还是咬咬牙买了,买了之后才知道它的好处,身上一洒上这东西,心里的感觉就不一样,就觉着自己也该是由男人们来疼爱的女人;而且男人们从自己身边过时,神态也的确不大一样。看来,男人们是喜欢身上香喷喷的女人的。
沫沫洗漱完正准备上床歇息,门外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她一听,知道是泰平来了,忙上前开了门。泰平进门后先耸了耸鼻子,轻笑着说了一句:你身上好香!沫沫脸上一红,转身去给他倒茶,茶端来时,泰平不接茶,却捉住了她的胳膊说:让我闻闻!说着,就把鼻子凑到她的臂弯里闻,嘴唇跟着也就贴了上去。沫沫挣了一下,没挣开,又怕手中的茶水洒了,就不再动,让他尽兴。以往两个人见面时,也有过类似的亲昵举动,不过也就到此为止,沫沫从未允许他再往深处走。——经历了坂子的变心之后,沫沫对男人有了很重的戒心,对泰平她想看一段日子之后再说。可泰平今晚却既大胆又固执,不顾沫沫的无声抗拒,执意拿开她手中的茶杯把她拉到了怀里,而且试探着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口。沫沫脸羞得通红,一心想挣脱却又怕把里间床上的儿子惊醒,就在这犹豫中让泰平得了手。泰平是结过婚的人,用抚摸很快让女人迷醉起来的本领还是有的,沫沫挣扎了一阵后便自愿放弃了抗拒,听任泰平轻轻把她抱放到了外间的床上。
泰平可能过于高兴,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一边顺口说道:知道吗?我刚才从邹坂子和景玫那女人租住的房前过时,听见他们正在吵架。
哦?这可是沫沫最敏感的问题。沫沫的身子一个激灵。当初责骂邹坂子和景玫通奸,自己现在和泰平不结婚就这样,不也是在通奸?那自己和邹坂子不就一个样了?沫沫猛地推开泰平,呼的一下站起了身:你走吧。
你——怎么?泰平被事情的突然变化惊住了。
走吧!沫沫坚决地朝门口指了指。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女人要迷上这个其实是很容易的。男女之间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做了情人的吧?
我……实在……
沫沫看着泰平那尴尬得通红的脸孔,知道自己该缓和一下语气,便低了声说:我听你说邹坂子正在和景玫吵架,就想去看看,我还没有见过他们俩吵架的模样,他们一向是——
泰平叹了口气,多少有点明白自己的失误在哪里了。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真心话,沫沫先拉开门走了出去。
泰平依恋地望了一眼那刚开始起皱的床单,也只好移步向门外走。
都是你捣鼓的,买这股买那股,这下可买得好,一下子买趴下了!
这会儿倒怨我了?!还不是你想发大财,睁着眼往泥坑里跳,我叫你抛你为啥不抛?
抛你妈那个蛋,那个时候谁还要?
你骂谁?!你那张臭嘴给我干净点!你咋不骂你妈来着?你妈……
果然还在吵。
沫沫站在屋角暗处,静静地听着屋里传出的坂子和景玫的吵声,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快活。吵呀,吵得不错,继续吵下去,让我也见识见识你们吵架的能耐。当初坂子和我吵时,景玫不是在一旁撇着冷腔:这还像夫妻过的日子?你们这就像情人过的日子了?邹坂子,当初你生了外心我和你吵时,你说我跟你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你说你就是要找一个懂得爱情的城里女人,和她恩恩爱爱地过日子。这就是你说的恩恩爱爱?当初我因为生气骂你几句,你说我是桐柏山里的泼妇,根本不懂温柔,这景玫就懂温柔了?
砰!是瓷器轰然摔碎的声音。
摔吧,最好把这屋里的东西都摔光!反正也不是我掏钱买的。
我算看透你这个女人了,你从来就没打算和我真心过日子!
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就你这挣钱的水平,还让我真心跟你过日子?明确告诉你,我可不想跟你去喝西北风!
当初你咋给我说的?你一口一个爱我一辈子,生死不分离,原来都是假的!……
吵下去,接着吵下去我就差不多可以弄明白你们是咋勾搭起来的。生死不分离,多好听的话呀!邹坂子,你就是因为这句话下了和我离婚的决心吧?你知道我那天跟你去办离婚手续回来流了多少眼泪?以我当时的心思,我是真想抱着小桐跳井的,可我后来想开了,我从六七岁起就想成为一个城里人,想像城里人那样光光鲜鲜地活着,如今千辛万苦靠卖栗子终于拿到了城市户口,成了正式市民,这个时候去死,有点太不划算了!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个样让你看看,也让府城的老市民们看看。我要送我的儿子到城里最好的学校读书,我要挣钱争取能买到一套房子,我还要慢慢地争取盘一个店面做更赚钱的生意。别的市民能做到的,我都要做到。我还想了,日后要是有闲空,我也去学个文凭,你不是总说我文化低吗,我一定要超过你,你不就是读了一年高中吗?我到农专去学个学历也比你强了!
你知不知道这让我恶心?!
你以为我就不恶心了?
闪开!
干什么?你想打人?……
打吧,最好打起来让俺开开眼界。邹坂子,你要有种你就该动手,打,打呀!……
天下了小雨气温降低,市场上买东西的人稀稀落落,沫沫半下午时就收了摊子,准备回家洗洗这些天积下的衣服。
沫沫到家从平板车上卸下各样东西,就忙着把脏衣服往水盆里泡。正当她满手肥皂沫地忙活时,门被敲响。她以为是邻居有事找她,就高了声叫:进来吧,门没有插。
有点破旧的木门于是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了,一双脚迟迟疑疑地迈进了门槛。
是你?沫沫的双眉如受惊的鸟一样倏然飞起,两只手摩挲开来,手上的肥皂沫珠子似的朝下滴。
我……来……坂子嗫嚅着一笑,笑得勉强而又吃力。
你来干啥?沫沫的声音一下子尖厉起来。她根本没想到是他来了。自从离过婚后,他从未在这门口出现过。
看……嘿嘿……坂子的笑声里带足了难堪和尴尬,来……看看……
来看啥?沫沫的目光哧一声扎进坂子的皮肉,疼得他一个哆嗦。
看看你……和……孩子……坂子有些站立不稳似的扶住门框,目光已跑过去扶住了儿子。
嗬,心眼儿这么好?!想起来看俺们了?俺们还值得你来看?不早就是该踢开的累赘?!
沫沫……我……坂子叹了一口气。
说吧,来干啥?这大好的时光,你不在你那宽敞的家里抱着你那个漂亮的女人亲热,来俺们这穷家小户里干啥?你不怕弄脏了你的鞋子?!
我……对不起……你们娘俩……坂子垂下了头。
哟,俺们可承受不起你这话!咋能说你对不起俺们哩。很对得起了,你如今成了这府城的正式市民,手上又有了钱,应该扔开老婆找个情人嘛!应该把孩子这累赘扔开嘛!老人们不是说过,当年李闯王进了城还找个美女睡睡哩。刚解放那年,咱桐柏山里不也有十来个进城的男人蹬掉了老婆?街上不是有人说,南方有好多乡下人因为有钱在城里落脚之后,都又在城里找了小老婆?你不也说过城里男人应该有个情人吗?你跟他们学学没有啥不对的,谈不到对不起俺们!你又不像陈世美,非要派人把蹬掉的妻儿杀掉不可,你把卖炒栗子的家具留给俺们,还让俺们在这城里卖栗子,这是大恩大德呀,哪能是对不起俺们?!沫沫把这些话里的每个字都先在冰水里浸过,然后再拎起来朝坂子砸去,坂子的脸由白转红了。
能不能……让小桐跟我……出去走走?……
让他跟你出去?你凭什么让我的儿子跟你出去?告诉你,他是我的儿子,不是你的!他爹早就死了,被我埋到了桐柏山里!你这会儿想起他了?他有灾有病时你在哪里?你这会儿要敢摸一摸他,我就把你的手剁了!沫沫说着抓起了案板上的一把菜刀。
……也罢。坂子又叹了口气。我待会儿再来……一趟。说着就转身出了门。
沫沫直直地站在那里,许久没动。这个狗东西今天来是想干啥子?看儿子?有这样的好心?我的儿子不需要你来看!滚吧,别让我看见你!
不大工夫,坂子果然又转了回来,手里还拎着两个提袋,一个袋里装着糖果、点心等吃的东西,另一个袋里装着一件衣服。沫沫直瞪住他,猜测着他的目的。
沫沫,想你也晓得了,我赔了大钱,我用我剩下的这点钱给你和小桐买点东西,算是做个纪念。小桐,来拿住,这是巧克力糖——
小桐!沫沫猛地喝住向坂子走近的儿子,咋能要生人的东西吃?!
沫沫……那我放在这儿了。在城里生活不容易,你们母子多保重。坂子的眼圈仿佛有些红了。他在门边放下两个提袋,缓缓地转过身去。
站住!沫沫吼了一声,几步上前抓起那两个提袋,像扔砖头一样地扔到坂子的身上:拿走!俺们不稀奇别人的东西!不稀奇!!
提袋里的几块蛋糕和一些糖块散落到了地上,坂子没捡,坂子的身子只是摇晃了一下,随后就踉跄着走远了。
滚远点!想留个纪念?老娘还要你的纪念?没有纪念我这心里还憋得难受,还要纪念?!老娘一辈子不见你也不会想你,你滚得越远越好!老娘就是饿死、穷死、冻死,也不会要你一口吃的一件衣服!……
赶走了坂子后,沫沫心里觉到了一种积怨得泄的舒服,晚饭就吃得很痛快。饭后还同儿子说了几句闲话,咯咯地笑了几声——这可是同坂子离婚后少有的事情,只是在上床躺下之后,当坂子那张苦咧咧的脸又在眼前浮现出来时,忽然有缕不安不知从什么地方浸了出来:我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他给他儿子买点东西,自己扔出去是不是显得有点太不近人情?他毕竟是遭了难了,这种时候——不!你没有错!你的心咋就立马软了?你想想他当初对你做的那些事情,他啥时候想过人情不人情、过分不过分?你的心不能软!你应该那样对待他!那是他该得到的!他遭难是上天给他的报应!……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逛市场的人多,买栗子的人自然也多,沫沫又炒又称地忙了半晌,直到晌午时分才算有了空闲。也是到了这时,她才听到从早晨起就开始在市场上流传的消息:那个叫景玫的女人已从坂子租住的房屋里搬走了自己的东西,两个人正式分手了。尽管这结局是沫沫早就盼着的,但当它真的来临时,沫沫还是怔了一霎,这之后才让欢喜在脸上积聚起来:多好的结局呀!邹坂子,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你咋不留她在身边呢?你们不是爱得要死要活?!让她离开你就忍心?你该留住她,像你这样进城没几年的男人,有一个在城里生城里长的情人在身边,不也显得有身份?办起事来不也方便?你不是说她会给你带来很多社会关系,会领你走进很多社交场合,会让你遇见很多发财的机会,咋又忽然间让她走了?你不觉得可惜?
正午是摊贩们歇息和交流各种信息、谈论各样事情的机会,坂子和景玫分手的事成了这个正午摊贩们议论的中心。有的人在琢磨他们分手的原因,有的人在评论情人这种关系,更多的人是在幸灾乐祸:邹坂子应该尝点苦头了,好事情不能让他都摊上!……沫沫最愿意听后一种议论,听这种议论好似喝那种加了蜜的水,心里舒坦得很。
这个邹坂子也太他妈的不知天高地厚,手里攥了几个臭钱就觉得自己不得了了,就以为可以在这府城为所欲为了,这府城的女人能是他玩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副貌相,不就是山里的一个土坯子?!身上的土腥气还没有褪完,没当他妈的三天市民,可就摩挲开膀子充人物了——
原本一直谈笑着听人们议论的沫沫,听到这儿突然眉头一缩,分明地感觉出那话语上的尖刺也朝自己的心上扎了一下,山里的土坯子?他们能这样看待邹坂子,当然也会这样看待我。这么说,尽管你有了城市户口,你是正式的市民,可你在城里人眼中,还是土包子,还是低人一等!
我猜,那景玫离开邹坂子,除了邹坂子破了产没了钱之外,怕也有别的缘由。你想,一个山里人,过去看的不过是土呀,树呀,石头呀,再不就是羊呀,牛呀的,他能懂城里女人的心思?我还估计,景玫未必闻得惯山里人身上的那股味,山里人身上可是都有股怪味,他们成年不洗澡——
说这话是放屁!沫沫突然开腔截断了那人的话。山里人身上有股啥怪味?你闻过了?
哦、哦……嗬嗬……那人尴尬地住了口,很有几分意外地看着沫沫。原先嗡嗡着的市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回家问问你爷爷奶奶,保不准你家的祖先也是从乡下从山里搬来的,书上可是说这府城早先只是一个村子!……
当沫沫的反驳让那人面红耳赤地走开之后,沫沫才又猛然意识到:我这不是也在替邹坂子说话吗?我为啥要开口?
那天晚上收摊回家时,沫沫看见门上她用硬纸板叠成钉好的信插里插着一封信。她估计是桐柏山老家里人写来的,无非是一番问候,便没有立刻抽出来看,而是忙着洗菜做饭。待饭菜做好安顿小桐坐下来吃时,她才抽出那封信来看。一看信封的字迹,她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是邹坂子的字,他写信来干啥?她啪的一声把信扔到桌上,端起了饭碗开始吃饭。这可是他自离婚后写来的第一封信,他会写些啥?饭没有吃上两口,沫沫忍不住心里的那份好奇,放下筷子又捡起了那封信,刺啦一声撕开了封——
信纸上就这一句话。
沫沫看完这句话的第一个反应是气愤:托付?啥子托付?这是我的儿子,还用你来托付?你算老几?但接下来她盯住那行字又发起了愣:他为何单单就写来这句话?他为何在这个时候写来这句话?他这是啥子意思?孩子托付给我他去干啥子?他去——想到这儿沫沫的身子猛地一颤:莫非他是要——
她霍地站了起来,头皮一麻。
她急步来到门外,回头对小桐交代了一句:插上门!便慌慌地向坂子租住的房屋跑去。
暮色早已降下,附近的住家都是灯火通明,唯有邹坂子租住的房里没有光亮,门窗漆黑。沫沫在他的房门前站定。他会不会是出门找人借钱去了?兴许啥事都没有发生,只是自己瞎猜吧?再说,他即使真出了事,与你何干?你不是早就盼着他出事,盼着他死吗?沫沫心里虽是这样想,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去推了推门,不想这一推,那门竟无声地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这一来沫沫的心就越发有些慌了,她对着黑洞洞的屋子问了句:有人吗?
没有人应声。他是出门忘记锁门了?要不要进去看一看?他当初一脚把你踢开,你这会儿倒对他挺关心哪!看啥子?走!
她转身就走,脚步很快,但走出几十米之后,双脚又慢了下来并最终停住:兴许该去看看,天黑了门开着可是有点不大正常,万一出了——她的身子一个激灵,又慢腾腾地开始往回走。
她重新来到门口,手伸进门旁摸住灯绳,啪一下拉开了电灯。
外间里一片狼藉。迎面的白墙上用黑笔写着一行零乱的字:狗日的城市,我恨你!
沫沫踩着满地的纸片和碎东西走到里间门口向里屋看去——
床上像是躺着一个人?
邹坂子!她冷冷喊了一声。
没有回音。难道是我眼看花了?
她的心开始急跳起来,她再一次伸出手摸住里间门旁的灯绳,啪的一声拉亮了灯。
床上是躺着邹坂子。
邹坂子!她禁不住有些急切地喊。但他没应也没动。沫沫的心一下子晃悠到了半空中。邹坂子!她的声音有点变调,恐惧从四面八方向她压过来,她边喊边向床边走近一步,这时她看清了他枕边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有两行字:
房东大哥:麻烦你把我送到火葬场,你的房租我也付不出了,原谅我!
来人哪——
沫沫那变了调的可怕的叫声,使得停在附近一个站上的公共汽车里的乘客也吓了一跳,一齐向这边扭过脸来……
坂子是第三天从睡眠的海底一点一点浮上水面的。他在安眠药的帮助下再有几步就要抵达那个黑暗的入口,不妨就在这时,有一股细丝一样的东西缠住了他的脚使他不能向前迈步,并最终一步一步地原路撤退。
医生说:再晚两个小时送来,这个人就交代了。
当沫沫看见监视器里坂子的心跳一点一点地恢复之后,长长地嘘了口气,身子软软地倚在病房的墙上。邹坂子,你这个狗东西,你存心要把人吓死?
医药费当然是由沫沫掏。她送来的病人,医院不找她要找谁要?各种抢救费加起来,将近一万五千块,这差不多是沫沫眼下的全部积蓄了。临到掏钱的那一刻,沫沫是真有些舍不得了,老天,这钱要交出去,以后交房租、水电费都要拖期了。咋办,不交,医院不依;交,他和我有何相干?唉,谁叫你贱,自动跑去救他?你不是早就盼他死吗?他不声不响地死了多好?!
沫沫最后还是把钱交了出去。你不交,还有谁会替他交?
医院的病床周转紧张,坂子一脱离危险,院方就催促沫沫把病人接出去。可往哪里接?坂子原来的房东在听说他破产之后就一直要赶他走,这次又受了他自杀的惊吓,早就把房门上的锁换了,宣布不再出租了。
望着自睁开眼后就呆盯着房顶只管流泪的邹坂子,沫沫没了主意。送他回桐柏山老家?他虚弱的身体根本经不住长途汽车的颠簸。在街上再为他租一处房子?他身上分文没有,自己替他交了医药费后也再拿不出钱了。再说,眼下把他随便放一个地方,他说不定又会去寻死。嗨,你个没种的东西,敢做不敢当,没了钱不会再去赚?你以为在这城市里生活就那样容易?当市民虽不是种庄稼,可在收成上也有个丰收、歉收的事。丰收了,不要大喊大笑;歉收了,也别寻死上吊,你见过乡下哪个种庄稼的,因为歉收就不活了?……
思来想去,沫沫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先把他接回自己家里。唉,这个冤孽,我前辈子做了啥样子坏事,非要让你来缠住我不可?
把坂子用出租车拉到自己住处是在一个傍晚,沫沫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不想让邻居们看见。虚弱得靠沫沫搀扶方能走路的坂子,看见出租车把自己又拉到了原先的住处,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沫沫那几天自然没有时间去市场卖炒栗子和栗子粥,每日里去市场买些鸡、鱼、肉、蛋回来做给坂子吃。医生说不吃好的他就很难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有时忙着忙着沫沫心里就来了气:我这是干啥子?他凭啥要我这样尽心尽意地伺候?我是不是有点太下贱了?有时看见小桐怯怯地站在坂子床边,在用手触摸他的父亲,她就恶声恶气地呵斥儿子:摸他干啥?走开!可气归气,转眼一看躺在床上的坂子那副虚弱苍白的样子,她又不能不去忙了。
把坂子接回家的第三天晚上,泰平来了。泰平早听说了坂子自杀和沫沫张罗抢救的事,他望了望已经沉睡过去的坂子,又看了看坐在那里默然剥着栗子仁的沫沫,无言地站了一霎,又退了出去。沫沫起身送他到门外,两个人站在黑暗中许久没说话,半晌之后,泰平低低问了一句: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沫沫抬头望着远天上被薄云遮住的月牙,长叹了口气,又过了片刻,方微弱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与此同时,有几颗栗子从沫沫的手中掉落地上,滚动在脚下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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