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离休以后无事可做,会憋屈得你像雨后的甘蔗,浑身骨节儿咯咯巴巴响,弄不好要成神经病的。余清泉部长原也存在这样的顾虑,看来多余担这一份心了。他现在的工作日程排得够紧的,简直没有留出多少空余时间去松活自己的骨节。共青团区委、农业中学、附近各大队的小学校,排了队请他作传统报告,讲战斗故事。牛背大队筹办文化站请他参加领导小组,最近又应聘担任了公社水轮泵站工程指挥部的顾问。
人家给他这样那样的名义,大半是出于尊重一位老同志,开会请他提提意见,并不打算烦劳他负责什么具体事情。他可当真的了,一律看作是给予他的正式任命。水轮泵站上马十多年,由于资金和技术力量困难,打打停停,动工那年出生的娃儿上中学了,工程还是原样在那里摆起的。现在大家手头宽余起来,解决了自筹资金。但技术力量还是上不去,让人焦急。余清泉顾问决定施展一下并非他所擅长的外交家的本领。他上了一趟北京,通过军委总后勤部的老战友,聘请到了一位对水泵很有研究的助理工程师回来。人们都说,亏得有这样一位尽心尽力的大军顾问,不是他,事情怕谁也“跑”不下来的。公社主任让余部长拿车票来报销,他说在军分区报过了。哪里有那回事,他是向自己荷包里报的账。
余部长外出不久,周老师忽然收到了他的一封信。稀稀拉拉写了几行字,表示他无条件接受周老师的建议,只是不知道云先碧愿意不愿意同他合家,还须请周老师给予帮助云云。女教师笑了。这几句言语,他本来可以随时找她谈的,却等外出之后,才花邮票写信回来。文字原有这样一种功用,当面不好张口的,可以求助于笔墨,写信只需一半的勇气就够了。
余清泉对周老师的建议原是不胜欣喜,但同时心里又是那样莫名其妙地不舒服,以至觉得受到了轻视,受到了戏弄,受到了侮辱。当他从纷乱复杂的激动情绪中镇定下来之后,便暗自承认,他回答周老师说“不可能”,虽带出了极力加以抑制的怒气,却又并不是从心底里讲出的。
他回味着女教师年轻时候是那么爱闹,曾当着好多人,拷问他是怎样做了房东女儿俘虏的。他不言语,只嘿嘿嘿憨笑着。是从哪一天起,工作队长开始体验到了彻夜失眠之后那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呢?是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品尝到了甜蜜搅拌着苦涩的滋味竟会是那样苦涩而又是那样甜蜜的呢?是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在对方面前变得手足无措,而再也做不到像先前那样处之自然了呢?他实在无法说得清楚。
现在,余清泉又重复在多年前的这种不可言喻的感受中熬煎着自己了。正如当年他发现自己于不知不觉中成了涂家的成员之一,现在他发现自己同样于不知不觉中加入了云家的生活序列,要他同以云先碧为中心的这个家庭分隔开,也正如当年组织部长要求他和房东女儿脱离接触,同样是不可能的了。他一上火车便匆匆给周老师写了信,投进车站邮筒里。他知道,他同云先碧的事情将很快到处传开来。也不能排除有人会从反对的方面发表议论,说他老都老了,又心血来潮要结婚。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这毕竟是属于个人生活的事,余清泉原没有打算征询谁的意见。他本来并不具备遇事迅疾果断的突出的军人性格,在这件事上,却能够以十足的军人方式,迅疾做出了决断。
女方的态度又会是怎样呢?
作为一名安于本分的女社员,云先碧和其他妇女没有任何不同。而作为名噪一时的一位“皇帝娘子”,却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体味过她的处境是如何尴尬,有苦说不出。不妨把她比作没有关进笼子里去的一头斑纹美丽的母豹,人们可以尽情观赏,却不能不同它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有谁胆敢多向前靠近一步呢?倒是有几个眼馋不过的,曾各显神通,试图在这个女人身上讨到便宜。也只限于顺手牵羊,讨一个便宜,决不至于有哪一个因此丧失了理智,情愿和她履行结婚手续,把自己的命运同她连接在一起。即或有人并不以为一个坐过班房的“反属”多么可怕,也不能不顾及,要同她一起肩负起奉养她丧失了劳动力的二老双亲的责任,这不仅需有那样的耐烦,经济上必须有深厚的根基,谁能够拍这个胸脯呢?云先碧父母和家门上老一辈人,原可以做主,替她另寻一个人家。可是他们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一层,有谁竟可以打发一位“皇帝娘子”另行改嫁呢?罪过!
于是,一年一年过去了,云先碧除去保留下来两条细得可怜的直撅撅的辫子以外,做小姑娘时的种种幻想和期待早已在寒风呼啸中流散了。她很安于同老爹老娘守在一处,从不曾希望要改变这种清冷沉寂的生活格局。周老师向她提出婚事的建议,她低下头笑了,以为又是同她说笑好玩——她也只有和这位比她年长许多的女教师才有可说笑的。大军余同志会乐意和她这样一个女人组织家庭吗?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正如她不相信被薅锄斩断了根的禾苗又会活转来。
周老师欢喜不尽地告诉云先碧,只等她的一句话了,大军余同志那边已经没有问题,还写了信回来拜托她多多帮助哩!
云先碧分明感觉到了一场春雨的来临,足以溶解那干燥凝结的高寒山区的空气,足以唤醒那一丘丘“雷响田”和焦烧的坡土,足以涨满那干涸已久的河床和水塘。她无法控制自己如在梦境之中的喜出望外的激动心情,几次张口,竟讲不出一句话,骨节粗大的一双手捂住了脸,哇地哭出了声。她依在一丛苦竹上,直哭直哭,那苦竹随着她肩头的耸动沙沙沙地哆嗦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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