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爷爷说,我们苦聪人跟汉人,原本是双生兄弟,脚踩着肩膀落地的。过后,不知道为什么事,哥哥跟弟弟争吵了一场,弟弟一动气,就进了深山老林,一去再没有转来。老林里长着一棵大芭蕉,芭蕉叶下边,住着一个芭蕉仙女,孤孤单单的,见有一个年轻人来跟她做伴,再没那么高兴了,当下就嫁给他,做了他的婆娘。就这样,老林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一代比一代人长得更高大更壮实,这就是我们苦聪人。
先前,说到天边我都不信这个话。汉人从根上起就是汉人,苦聪从根上起就是苦聪,怎么会是双生兄弟呢?没影儿的事。认识了阿哥老田,我完全相信了这话,一点错不了。你想呵!老辈子的时候,汉人跟苦聪要不是亲骨亲血,到后世来怎么会有阿哥老田这样的人呢?
阿哥老田的名字叫田玉路。满打满算,也过不了二十二三岁,可我们苦聪寨的人都喊他阿哥老田,娃娃这么喊,老爷爷老奶奶也这么喊。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是前年的事儿。那天,我在岩洞里捉到一只狐子,就把皮剥下来,搁在路口,藏到大树背后远远看着。有过路的人,想要这张皮子,多少放点吃的东西在路口就是啦。你可知道?我们苦聪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做生意的,以物换物,以心换心。倒不是不愿意明打明跟外面的人来往,你可得敢哪!自打地面上来了国民党黄狗子,苦聪更不敢下山了。黄狗子从不把我们苦聪人当作人,碰上面平白无故就开枪。阿爹、阿妈就是死在黄狗子枪口底下的。
虽说苦聪不敢到外面去,可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得罪的。要是你想偷巧,把路口上放的皮子拿走,不留吃的东西下来,老实不客气,就等着弩箭跟你说话好了。箭头不带毒还好,赶上带毒的,你可就得把命留在路口啦。我藏在大树背后看着,见有个带枪的人,很高的个头,圆脸盘儿。他把那张狐子皮翻来翻去看,又向四外张望着,过了一阵儿不见有人来,他拿起皮子就走。你想逮我的便宜,没有那样的好事儿!我把弩拉得满满的,“砰”的一下出手了。不前不后,正好射在他腕子上。我的老天!幸亏箭头不带毒。过后才知道,这人就是阿哥老田!
这天,日头落进老林我才回去。一进棚子,见两个带枪的人,跟爷爷面对面又说又笑。爷爷告我说,他们是解放大军工作队的,心眼都蛮好。正说话,又来了一个人,高个儿,圆脸盘。我一瞧,吓了一跳,这就是我射伤的那个人,就是阿哥老田哪!他的手腕,使白布缠得老粗,吊在脖子上。他望了望我,没认出来,接着,把一张狐子皮往地下一扔,跟爷爷说:“大爹!这是我在路口捡着的,你问问看,是谁丢的就还给谁吧。”他说苦聪话,舌头有点打愣愣,可咬字儿倒是真真的。
几位大军,你一句我一句,劝说我们一家要搬搬场子,跟别的苦聪人集中住到一堆去。这样,大家可以彼此帮助,在生产上生活上,政府才好有个照顾。起先,爷爷很不情愿。别的先不说,姐姐不能一路去就没法子。姐姐十七,比我大四岁,跟我一样,从小没穿过衣裳,就在腰里裹着几片芭蕉叶子。工作队的人一来,姐姐就躲到林子里去了,没有衣裳,姐姐怎么走出老林呢?
大军一听也犯了愁。他们除了自己身上穿的,余下的衣服都已经给了别的苦聪女人。只见阿哥老田“嚓嚓”几下,就把自己两条衣袖撕扯下来了,跟着又把两条裤腿也撕下半截。那俩人也照他的样,扯下了衣袖和裤腿。阿哥老田从口袋里掏出针线来,把几块布连在一处,连成了一个筒裙和一件坎肩。不要说我,连爷爷也从来没有见过,大军是男子汉,怎么会做得一手针线活儿呢?
我心头一阵阵在痛,阿哥老田手腕上中了箭,他一面缝筒裙,一面还在渗血出来。我暗暗在骂我自己,真该死!真该死!过了一会儿,姐姐把坎肩筒裙穿起来了,那么合身,那么漂亮。我有点恍恍惚惚,一时没弄清,这是真事儿,还是梦里的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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