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梦里的事儿,我活到六十多岁,一家人总算是住进了自己的房屋。我跟小孙子两人住一间,孙女儿住一间。阿哥老田说,姑娘大了,该给她单另住一处啦。房子是圆木搭起骨架,顶棚盖着厚厚的茅草,用竹篾编成墙壁,外面涂抹红土泥,房门和方方的小窗户开在朝阳的一面。在外面人眼里,这样的小泥屋算不得什么,可在我们苦聪人,就是天堂了。我们苦聪世世代代都是靠大树挡风,靠芭蕉遮雨的呀!
除了我一家,寨子上还有七八户苦聪,都是大军工作队从老林里呼叫出来的。听说,山前山后也都有了这样的苦聪寨子。先前,都是各自管各自,弄到吃食,把肚子填得鼓绷绷的,吃不了,就悄悄藏在树洞里。从今以后,可不能像先前那样了。阿哥老田说,苦聪寨子男人、婆娘、老人、娃娃,一笼统都做成是一家人了。下田下地,或是做别的什么活路,每个人都要出一份力气。收了口粮,或是赚到了钱,每个人也同样都能得到一份。
说到种地,你可知道苦聪人是怎么样整法的吗?先在坡地上放把火,把乱草树棵烧光,用弯刀刨出坑,把包谷籽儿扔进坑里,用脚填埋一点土,再就没事啦,只等日后去掰包谷了。要问能有几个芽冒出土,能结出几个穗穗?那就全得看天啦!
现在我才知道,我们苦聪人的两只手,原本也并不是那么笨拙。你看!我的手指头这么老粗老粗,上边裂着一道一道的大口子,除了弯刀弓弩,别的什么都没摸过。可是我的手,跟大军阿哥老田的手不也一样管用的吗?莫讲我刚喝了几碗米酒,我没有醉,不是我放狂话。阿哥老田能起房,我也能起房了。阿哥老田能使牛能掌犁,我也能使牛能掌犁了。阿哥老田能用竹筒,把山上的清泉引到寨子上来,我也学会了引水浇地。瞧吧!说不定我们还能在苦聪地面上种出金花,种出银花来呢!
阿哥老田还在寨子正中起了一间大草房,牌子上写着“苦聪寨军民俱乐部”。里面挂的有画,摆的有书,一个长方匣子,特别的“神”,那匣子自己会唱歌唱戏。还有几样离奇古怪的东西,过后才知道是用来理发的。一到黄昏,寨子上的人就到“俱乐部”来耍。阿哥老田挨着个儿给大家理发。也给我的孙女儿修剪了头发,还教她使用木梳。每次理了发,她便手捧一个小圆镜子,照了又照。小孙女儿原来是这么好看,先前我怎么就没有觉出来呢?
天一黑,阿哥老田便把汽灯点起了。他给这灯打满了气,点燃一个小网罩,“砰”的一下就着了。好亮啊!地下一根针都能找见。吊起汽灯,村寨夜校就开始上课了。起先人们说,苦聪人从来没有读过书认过字,不也活到了今天吗?阿哥老田给大家讲道理,说读书认字比吃饭睡觉还要当紧。谁有一晚没到夜校来,他准得跑到家里来喊你,要是你推说不得空,他就会讲:“先上完了课,你有天大的事,我来帮你。”下课以后,他准定会到家里来问,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不用谁批评你,下一次,你再不好找什么借口逃课了。
一天,大军工作队的人全都回部队去开会,天很晚了,还不见转来。寨子上的人寻思,今晚不会上课了,就没有到“俱乐部”来。不想,大草房里的汽灯又亮了起来,阿哥老田在挨门挨户喊人了。他说,课程是死死排定了的,中间短缺了一次,很难挤出时间来补上,今晚的课决不能耽误。他一个个点名,人到齐了,便像往日一样开始上课。
只顾了听课,谁也没有注意到阿哥老田身体有什么不对头。直到他又像往日一样笑着说:“现在下课,大家可以回家歇啦!”人们这才看见,他两条腿在打软,手扶住黑板,强勉支撑着不要倒下去,还是倒在地上了。寨子上的人慌了手脚,说是有鬼上了阿哥老田的身,全都围着他跪了下来,女人们已经哭出了声。
阿哥老田想不到,全寨子的人都会这样动感情,他同样也双膝跪地,举手敬礼说:“我谢谢各位父老乡亲这样心疼我,这样关照着我,多谢!多谢!”又连忙解释说,大家尽管放心,只不过是今晚天太黑,回来的路上摔伤了腿,痛是很够痛的,不碍事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把右腿裤脚提上去让人们看,膝盖小腿全都肿着,虽说没有出血,一片片黑青黑青的,瘀血很重,恐怕是伤筋动骨了。寨子上的人立时绑起一副担架,把阿哥老田送到边防部队连部,连里派人把他送进了野战医院。检查结果,果然是骨头裂了缝,他拄着双拐休养了几个月才好。
你想啊!老辈子的时候,汉人跟苦聪要不是亲骨亲血,到后世来怎么会有阿哥老田这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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