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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不知多少代的开垦和经营,我们这里已经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葡萄园之一。这片一望无际的绿园显然包含了一个地方的荣誉和尊严。我有时想,这么多的葡萄难道都酿成了酒?秋天,一辆辆马车汽车都载满了葡萄,驶向了榨汁厂。原野上,那贮存葡萄汁的一个个大金属罐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巨人般耸立。

        这一片大葡萄园,赖以存在的基础就是当地那个葡萄酒酿造公司。这个公司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它拥有全国最大的地下酒窖。我从得知了这个酒窖之后,就一直想亲眼看一看。有一天,我甚至梦见自己走入了一个很大的地下洞穴,洞穴里排满了一个个椭圆形的大柞木桶;头上滴着水珠,地下是坚硬的泥土,一个个盛了葡萄汁的柞木桶被枕木垫起来。我沿着洞穴走着,不知走了多远,随着灯光越来越暗淡,寒冷和潮湿也阵阵袭来……我知道这是一处地下酒窖,美酒就是在这儿悄悄地、隐秘地贮藏着,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甘甜的葡萄汁在这里贮藏许多许多年之后,再变成那些诱人的酒浆,贴上精致的商标,被轮船或火车运向四面八方。那么大一片葡萄园就应该配有这样一处地下酒窖,它们在地上地下互相呼应和衬托:一个在阳光的照射下生机盎然,一个在地下隐秘的角落里默默酝酿……

        那个梦境其实是有根据的,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样的酒窖。想着想着,终于记起是在东北的长白山下。那儿的一个小城也是著名的葡萄酒产地。那一次去长白山,途中好客的主人邀请我们参观当地名胜,其中一项就是地下酒窖。就是那样的一处地下洞穴,里面摆满了硕大的木桶;地下通道是旋转的、弯曲的,主人说如果拉直了算,有十公里长呢。葡萄汁都是野葡萄榨成的,长白山周围大大小小的丘陵和山坳都长满了野葡萄,是一个天然的葡萄园。

        那一天,主人还领我们参观了酿造车间。在一个接待室,我们品尝了各种酒。这些酒有的紫红,有的棕黄,有的是深黑色。我们每种都喝了很少一点,脸上开始发烧。我们还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题词——从元帅到总理,都留下了赞美的词句。这些墨迹都经主人精心装裱,装在玻璃框中,悬在醒目处。

        那次参观留下了如此难忘的印象,它植入了梦中。

        当年我们在山上行走,不时要撩开浓密的藤蔓,看到黑紫的葡萄。人们就是把这些散布在漫山遍野的颗粒采集起来,一点一点汇聚到巨大的木桶中,藏入地下酒窖。

        我们这片茫茫的海滩平原既有无边的葡萄园,就该有更大的酒窖。这个酒窖的准确位置到底在哪儿,我当时并不知道。我曾发现过一些很小的、零散分布在民间的一些小酒窖……那一年,我流浪到南山时,曾经遇到一个奇怪的老人,他就把几只木桶藏在红薯窖里,里面装的竟是甜甜的葡萄汁。他有自己独特的酿酒方法,据说那些葡萄汁有的甚至是他的老爷爷藏下的。这一家酿酒的历史也许值得好好追溯——他的老爷爷就在赫赫有名的那个酿酒公司做过职员,后来由于很不体面的一件事被赶出来了。他大概一回到家里就捣鼓起了那个事情。

        山里老人用自酿的葡萄酒招待客人,毫不吝啬。我记得那种酒多少有点艾草味儿,而且十分强烈。它在当地十分有名。

        类似的私人酒窖我还可以举出很多。但我不得不承认,我所见过的最大的酒窖,还是当年在长白山下的那个。

        由于酒窖所在地之不同,它们装的葡萄汁也不同,酿出的酒也千差万别。长白山下那个小城的葡萄酒有一种药味。记得那次酒厂主人带着自豪的口吻,告诉我们这里是全国最大的葡萄酒基地时,我心里曾响起一个反抗的声音,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最大的葡萄园、最大的葡萄酒基地,应该在我们的那片平原上……但我容忍了他的话并客气地、感激地喝了他的酒。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并没有把事情搞得更确切,他的本意,是指拥有全国最大的野葡萄酒基地。

        那个小城的夜晚让我难忘。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走上了街头。记得街巷上灯光很暗,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有些凉的初秋的风吹着胸脯。在一个路灯下,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心扑通跳了一下。我害怕地把脸转向一边。一会儿,我侧过身子重新去看,一颗心才慢慢跳得平缓下来。

        那不是她。只是那个侧影极其相似。

        我松了一口气,可是额头已经渗出了一层汗珠。尽管这样,我却再也没有平静下来。

        第二天还是参观。我极力压抑着心里的一点什么,可是很不成功。我的思绪再也不能收拢。那个下午我说话很少,同行的朋友交谈着什么,我也没太注意。好不容易把一个下午度过了,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小瓶很精致的酒。

        很早以前,我在一片葡萄园里发现了她。我觉得她滚烫的额头、发辫和眼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葡萄的气味。当我看到她在那儿欢快地跳跃,跟周围的人讲话,总是不知怎样才好。我们的学校也在一片葡萄园里,我的确是在葡萄树下发现了她。上课的时候,无论有多少人,我总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那双有点深陷的眼睛多么明亮,它也许要照耀我的一生。我那时想得多么简单,甚至认为这会是命中注定的一种结局,而且世界上的任何力量都难以改变这个结局。

        后来我离开了学校和葡萄园,去了很远的一座城市。可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仍然在照耀着我。有一天,我乘市内公共汽车去郊区,在拥挤的乘客中一转脸,突然又发现了那双眼睛。我的心咚咚跳,双手颤抖,茫然若失地抓着车上的横梁,几次都抓空了。当我再一次回头看去的时,发现她正若无其事地盯着车窗外。错了,不是她。

        自那一天开始,一座偌大的城市化为了一片藤蔓,我需要不断地撩开一些披挂才能往前。

        在长白山之夜,我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过她。因为我完全被一路上的新奇所吸引,被崭新的事物唤起兴趣。可就在那个夜晚我蓦然回首——她又站在了路灯下……那个晚上我一个人走了很远,但没有迷路。

        回到住处觉得有点头疼,并不知道那是一次感冒的前兆。第二天早晨开始发烧,我吃了一点药,坚持上路。半路上病得很厉害,有人听见我迷迷糊糊地说起了梦话,说了酒窖和葡萄园,还有一个陌生的名字……

        长白山下的小城之夜距今已经三十几年了,这期间经历了多少事情,既平淡淡又惊心动魄。关于与她的那个“结局”,实在是非常遥远了。

        那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误,类似的遗失可以属于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当我想起这一点的时候,才多少有些原谅,原谅生活和命运。我不知道该责备什么,正像我不知道该感谢什么一样。我没法忘记的只是葡萄园中的那双眼睛,明亮的眸子。

        我偶尔回到那片葡萄园,可是如何寻觅昨天的足迹?葡萄园中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还在,它还在。一次次归来,是因为梦中的酒窖对我产生了诱惑——与此同时,她也出现在梦中了。

        我们好像一起走在葡萄园里。当我们俩很近地在一片熏风里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的时候,当我们的手不得不紧紧地握在一起,依偎在那儿的时候,无法抗拒的辛酸也袭上心头。她的质地很厚的、做工特别讲究的暗黄色长裙挨在了我的身上。我在冰凉的葡萄架石桩上抵紧了后背,吻了她长长的眼睫毛、她有些消瘦的面颊……谁也没有询问彼此的过去。我们带着过来人的宽宥和温厚互相抚摸着,平静而又热烈。我们都闭着眼睛,在黑夜里感受着那种奇怪的磁力,那种无所不在的引力和准确无误的抵达。它到底是怎样发生的?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一种我们所无法理解的东西在永远左右着你我他?它能够测知我们到底走向哪里、我们最终的归宿?这种感觉,这种超乎理性和逻辑的陌生之物,环绕着我们,不愿离去。它似乎真的存在,在那儿指引我们。

        她像一个很好的母亲那样微笑着,我像一个很好的父亲那样沉默着。我们在那个夜晚都恰好是五十周岁生日的前后。我们当时用自己成熟的步伐丈量了大片的葡萄园。最后,也许是不经意间,她问了一句:

        “你参观过酒窖吗?”

        “什么酒窖?”

        “就是我们这儿的葡萄酒城,那个大公司的酒窖呀,还有什么酒窖?”

        我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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