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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魂魄收集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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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在葡萄园里劳动,跟随母亲在绿色的世界里进进出出。当时的葡萄园还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后来才连成了一大片一大片。葡萄园之外就是没有人工痕迹的荒原,我不敢一个人深入内部,总是走一会儿就折回。我常常拿着拣到的鸟蛋和蘑菇、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朵归来。母亲在葡萄园里劳动,像别人一样熟练,做得又快又好,两只手慢慢磨出了老茧。葡萄园的人都同情她,因为在他们眼里,来自远城的母亲是不该做这种粗活的。

        在我眼里没有比母亲更漂亮的人了,而且她永远年轻。

        多少年之后,当我离开了母亲,不得不独自远行时,只靠藏在深处的怀念安慰自己。这样有十几年。

        有一天,我一个人徒步走回了那片荒原。那是一个傍晚,秋天的气息弥漫了大地。天气不太冷,狗的叫声在远处淡下去。我轻手轻脚往前,像怕惊动了母亲。这么多年了,这里的一切竟没有多少变化。我沿着小时候熟悉的路径往前。终于看到了我们的篱笆。推开了柴门,走向院子当心……母亲没有发现她的儿子。她坐在东间屋里,安详地坐在昏暗处,什么也没有做,两手合在一起。她比记忆中的要矮小和瘦削,头发差不多全白了。我站了足足有四五分钟,一声不吭。泪水在鼻子两侧流动。

        “……”

        母亲想站得直一些,但我看出她的两腿有些抖。我扶住了母亲。我把脸伏在她的肩上。

        母亲没有问什么,需要询问的太多了。她一声不吭地把手按在我的后背上。

        母亲原来这么瘦小。

        从那时以后,我走得再远,也要频频回返,要站在母亲的视野里。

        母亲越来越衰老了。她的眼睛再也看不清书上的字了,却能够用平淡的口吻谈论周围的一切。她的话很少,然而总是让我难以忘记,给我永远的警策。她常常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告诉她:我像她一样不停地劳作和奔波,也不停地阅读。我能够在最绝望的日子里寻找下去。说过这些话之后,我的脸上一阵羞愧,轻轻地背过身去。我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

        当我走出家门,重新开始了遥远的行程时,脑际又一次飘过葡萄园里那淡淡的清香,想起了第一次看见的那个姑娘、那片连同她一块儿毁掉了的废墟、我的惆怅和张望。在数不清的日子里,我从未忘记日落黄昏下那片破碎的砖石瓦砾。荒野上像幻景一样出现的那片青色屋顶,总是在遥远的天际闪动。我甚至想起了苦行的玄奘,想起了他向西的奔波以及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

        不久之后,我来到了莱茵河畔的乌珀塔尔,在欧洲这片出现了众多思想巨人的土地上,竟然有人在这里做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

        那一天,我们得到消息,乌珀塔尔将有一个有趣的仪式——一个叫“自由思想者协会”的组织将要接纳一批新会员。于是,我们一大清早就好奇地赶去了。尽管我们走得很早,但到乌珀塔尔已经是当地时间上午九点,我们走进会场时,会议已经开始了。台上装饰了鲜花和旗帜,有人讲话,接着是乐队奏乐、给新会员献花。合唱队唱起了歌,并再次向新会员祝贺。祝贺者讲话的大意是:你们从现在起成了自由思想者了,成了独立的人,但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等等。

        介绍者说,“自由思想者协会”现在已经发展到四万多人。“入会的条件是什么呢?”我问他们。对方告诉:加入这个协会的唯一条件,就是放弃任何信仰,年龄要在十四岁以上。协会成员以工人和职员为主,还有少量知识分子。

        一位长者对新入会的会员——一个小男孩说:“要理解父母,他们对你们的管束都是以爱为前提的,明白吗?”

        那个漂亮的男孩严肃地倾听,庄严地点头。

        从“自由思想者协会”入会仪式上出来,我们又到巴门参观恩格斯纪念馆。在他的家乡,他受到了格外的尊重。纪念馆是恩格斯祖父的旧居改成的。我在留名簿上签名时,一个欧洲人用手指着说:“东方人的字,就像一朵一朵的小花。”

        纪念馆的人指引我们参观了一个地下酒窖。看来恩格斯的祖父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这个酒窖很大,当我踩着石头阶梯走下去的时候,一股湿气扑面而来。我想起了长白山下的小城,那个巨大的酒窖。这儿也有一些很大的柞木桶,当然比长白山下的酒窖规模要差很多,但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酒窖。通向酒窖的一个地下小厅是喝酒的场所,那儿摆着一个很长的木桌,挂了一排排的粗瓷酒杯。主人介绍说,当年很多朋友到这儿串门,恩格斯的祖父就和大家坐在这个桌旁喝酒的。

        我们都觉得有趣,都坐在长条木桌旁。

        从纪念馆出来不远,就是恩格斯的出生地,可惜那座建筑已经毁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了。原址上立了一块石牌,上面刻了这样一行字:

        这里曾经诞生了这座城市的伟大儿子,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之一。

        离开乌珀塔尔,我们驱车沿着莱茵河回到波恩。一路沉浸在回忆中,想象那座酒窖里谈笑风生的老人和他的后代、他们与东方的关系。想起长白山下的酒窖和那个当时还没有发现的地方——全国最大的葡萄酒窖之侧,那儿的一片大葡萄园。

        列宁曾经用悲切的口吻谈到了恩格斯的去世,引用了涅克拉索夫纪念杜勃罗留波夫的诗句——“一盏多么明亮的智慧之灯熄灭了,一颗多么伟大的心停止跳动了”,接着列宁写道:“一八九五年新历八月五日(七月二十四日)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伦敦与世长辞了”。

        列宁说自己和马克思保留了黑格尔关于永恒的发展过程的思想,抛弃了那种偏执的唯心主义观点。他们转向实际生活之后看到,不能用精神的发展来解释自然界的发展;恰恰相反,要从自然界、从物质中找到对精神的解释。

        另一个人出生在特利尔,这是卡尔·马克思。小心翼翼地踏上黄色橡木地板,从第一展室直看到第二十三展室。

        卡尔·马克思于一八八三年三月十四日在伦敦逝世。

        特利尔的马克思故居经过一年多的翻修和整建,于一九八三年三月重新开放。接待室里是一些陈旧的家具。遗憾的是,马克思家的用具原件没有保存下来。这些家具是从特利尔其他市民之家买来的。这儿有马克思的父亲从事律师职业时的办公室。不远处有一口水井,那儿有厨房。第十一展室是卡尔·马克思诞生的房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平展览部分就从这里开始。

        第二十一展室介绍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从在《共产党宣言》中的首次阐述,到一九一七年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和民主社会主义的发展历史。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同著作《共产党宣言》,占据了展室的主要部分。我看到了这本著作的第一版、早期译文和其他重要版本。一个展室陈列了马克思的主要著作《资本论》——一个玻璃柜里摆着《资本论》第一卷,十分珍贵的平装本。这里还有马克思和恩格斯签名赠给友人的书籍、他们的手稿和书信,马克思赠给父亲的一本诗集的手抄本、他搜集的一本民歌。

        在莱茵河畔的日子,正是一个初秋。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美丽的野栗子树,有血橡树。野栗子树开一串白花,血橡树叶子暗红如血。有的野栗子树开一串红花,那更美丽。

        从莱茵河畔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回去看望母亲。母亲似乎已经等待了很久。当我远远看到了母亲的白发在风中拂动时,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母亲接过我扑满尘土的黄色挎包,问:

        “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他们。”

        我跟母亲描述了很多,特别是那两个人。“我走到了他们的出生地,用手摸过他们房间的墙壁。”

        母亲没有作声,默默地倾听。

        “我还看到了一个酒窖。那是他爷爷的。”

        母亲抬起头来看着我:“那么说,那个老人也是爱喝酒的人了?”

        我点点头:“也是个好客的老人,他有一个很大的长条桌,客人一去,他就跟他们喝起酒来。”

        母亲笑了。

        在这个晚上,我一个人在西间屋里,听到母亲休息了,就轻轻地开了灯。睡不着,翻找起母亲堆在一角的书。取了一本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读着他谴责斯大林的那些话……多少无辜的人被杀。赫鲁晓夫一一列举了他们的名字,一个很长很长的名单。开国元勋,声威显赫的将军,被列宁称为“党内最可爱的人”……都死在了斯大林时代。

        合上了书,一阵窒息。做了一个又一个噩梦,不断从梦中惊醒。这个晚上我很想走到母亲身边,想让母亲像我小时候那样,让我依偎一会儿。我站在母亲门外,听着里面均匀的呼吸,站了一会儿又离开。

        那个夜晚我回忆着过去的那个泥屋,回忆着泥屋四周一望无际的荒野,特别是回忆起了父亲。他早已不在了,是他用一双大手养活了我们全家,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尽了,然后倒下,死去。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们迁离了那里,小泥屋没有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再也不愿待在屋子里了,走出去,在灰暗的天色里踱步。四周还是一片沉睡,没有一点声音。我往前走,慢慢走到了郊外。郊外是一片葡萄园,我在葡萄园的石柱前驻足。葡萄已经全部收过了,架子上的葡萄叶被冰凉的风吹落,剩下的变得枯黄,很快就要脱落。似乎听到了芦青河的流水声,可这里离河毕竟远了一点。一些葡萄没有来得及被园子的主人摘下,这时就干结在架子上。这儿的葡萄太多了,葡萄榨汁厂也收不下这么多的葡萄,许多成熟的葡萄常常被遗忘。我取下一串干瘪的葡萄放在嘴里咀嚼,一丝甘甜和苦涩同时留在了舌尖上。我相信这些葡萄同样可以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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