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如约而至。拉莱从床上一跃而起,匆忙赶到外面。太阳当空。大家都去哪儿了?鸟儿呢?它们怎么不唱歌了?
“今天是星期天啊!”他自言自语道。他在周围转了转,发现附近警戒塔上的枪正指着他。
“噢,该死!”他赶快跑回他的营房,这时枪声也划破了黎明的静谧。警卫似乎就是想吓吓他。拉莱知道今天是囚犯们“睡觉”的一天,或至少不会离开他们的营房,直到饥饿难耐才会去拿黑咖啡和一片陈面包来果腹。警卫又朝楼里开了几枪,这纯粹是为了高兴。
拉莱回到了他的小房间,来回踱步,演练他和她相见的开场白。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他试了试这句,随即就觉得不行。他很确定的是,她现在的光头和那件曾被人穿过的宽大衣服是不会让她觉得漂亮的。不过,他也不会完全不考虑这么说。但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简简单单的——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接着聊下去。
拉莱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待在屋里,直到他开始听到外面的声响,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如此熟悉,营地正在苏醒。警报声先是惊醒了囚犯们。然后那些宿醉又缺觉的党卫队士兵们脾气暴躁地开始吼命令。盛早餐的大缸一路叮当作响,最后到达每个营房。送早餐的囚犯们拖着他们不堪重负的身体往前走,每时每刻他们都在变得更加虚弱,而缸在变得愈发沉重。
拉莱走到他的早餐点,跟其他有资格获得额外口粮的人站在一起。跟往常一样,大家点头致意,抬起眼睛,偶尔笑一笑。大家从不交谈。他吃了一半面包,把剩下的塞进袖子里,折了一个袖口以免它掉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就把面包给她。如果不行,他就给莱昂。
他看着今天没工作的囚犯们和其他营房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又散成一小群一小群,坐下享受着夏日的阳光。夏日将尽,秋天已经不远了。他准备去大院找她,却突然意识到他的包不见了。我的命根啊。他出门都是一直带着它的,而且今天早上还在。我的脑子呢?他跑回营房,再次出现的时候板着脸,手里拿着包——身负使命的人。
拉莱在他的狱友们中走过,和他认识的第七营房的人聊天,仿佛时间就这样过了很久。他的眼睛一直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他正和莱昂说话,突然脖子后的绒毛直立,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他转过身。她在那里。
她正和另外三个女孩聊天,注意到他已经看见她了,就停了下来。拉莱朝那群女孩走过去,她的朋友们退后几步,和这位陌生人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们听说过拉莱。她被独自留在那儿站着。
他走近她,再次凝视她的眼睛。她的朋友们在后面小声地咯咯笑。她笑了。这是一个略带腼腆的微笑。拉莱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把面包和信递给她。在信里,他告诉她,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无法自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想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
他身后有人说:“吉塔。”
他还没能做什么或说什么之前,吉塔的朋友们就冲过来把她拉走,边走边低声地问东问西。
那晚,拉莱躺在他的床上,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吉塔。吉塔。多么美的名字。”
女子营的第二十九营房里,吉塔和她的朋友丹娜和伊凡娜蜷坐在一起。泛光灯的光束从木墙上的裂缝中透进来,吉塔在紧张地读拉莱的信。
“你还要看多少遍?”丹娜问。
“噢,我不知道,直到我能记牢每一个字。”吉塔回答。
“那会是什么时候?”
“大概两个小时前。”吉塔咯咯地笑。丹娜给了她的朋友一个紧紧的拥抱。
第二天早上,吉塔和丹娜是最后离开她们的营房的两个人。她们挽着胳膊,一路聊着天,没在意身边的环境。她们营房外的党卫队士兵突然就用枪柄打了吉塔。两个女孩跌到地上。吉塔痛苦地大叫。他抬了抬枪,示意她们站起来。她们站起来,眉眼低垂。
他厌恶地看着她们吼道:“别让我再看见你们笑。”他从枪套里掏出手枪用力抵在吉塔的太阳穴上。他对另一个军官说:“今天不给她们放饭。”
他走开以后,她们的卡波走上前猛然打了她们两巴掌。“别忘了你们这是在哪儿。”然后她也走开了。吉塔侧着头靠在丹娜的肩膀上。
“我跟你说过拉莱下个星期天要找我说话,是不是?”
星期天。囚犯们独自或是一小撮地四散坐在院子里。有些人靠坐在楼边,他们太虚弱了,多动一步都觉得很累。只有几个党卫队士兵走来走去,聊天,抽烟,也不理这些囚犯。吉塔和她的朋友们四处走动,面无表情,满脸茫然。只有吉塔在低声说话,四处张望。
拉莱看到吉塔和她的朋友们,微笑地看着她忧虑的表情。每次她快看到他的时候,他都侧身躲在其他囚犯身后。他慢慢朝她走过去。丹娜最先注意到他,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拉莱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他径直走过去,没停下脚步,拉着吉塔的手继续往前走。她的朋友们咯咯低笑,互相挽着,拉莱悄悄地带着吉塔走到行政大楼背后,确认了附近塔楼的看守比较放松,没朝他们这边看。
他靠着墙壁向下蹲,拉着吉塔和他一起。从那里他们可以看见周围栅栏外面的森林。拉莱眼中除了吉塔别无其他,而她却盯着地面。
“你好……”他试探地说。
“你好。”她回答道。
“我希望我没吓到你。”
“我们安全吗?”她瞟了一眼附近的警戒塔。
“可能不安全,但我不能只是仅仅看到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像正常人一样跟你说说话。”
“但是我们不安全——”
“永远都不会安全的。跟我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我想了解你的一切。现在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吉塔。这是个漂亮的名字。”
“你想听我说什么?”
拉莱想来想去不知道该问什么。他最后选择了问些最日常的。“怎么样……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哦,你知道怎么样。起床,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吻别了爸爸妈妈,然后去赶公交车上班。工作。”
“好吧,好吧,对不起,我问了个蠢问题。”
他们并排坐着却没看彼此。拉莱静听着吉塔的呼吸声。她的拇指轻敲着大腿。最后,她说:“那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哦,你知道的。起床,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他们看向对方,低声笑起来。吉塔轻推拉莱。他们的手不经意地碰在一起。
“如果我们聊不了我们的生活,那就告诉我关于你的事吧。”拉莱说。
“没什么好说的。”
拉莱吃了一惊问:“肯定有啊。你姓什么?”
她盯着拉莱,摇摇头说:“我只是一个号码。你应该知道的。还是你给我的。”
“不错,但那只是在这里。我想知道在外面你是谁?”
“外面不再存在了。只有这里。”
拉莱站起来盯着她。“我叫路德维希·艾森伯格,大家都叫我拉莱。我来自斯洛伐克克龙帕希。我家里有母亲、父亲、哥哥,还有姐姐。”他说到这停下了,“现在该你了。”
吉塔抬头紧盯着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是波兰比克瑙的4562号囚犯。”
对话就这样陷入了不安的静默。他看着她和她低垂的眼睛。她正在纠结说什么,不说什么。
拉莱重新坐下,这次坐到她的对面。他伸出手想要牵她的手,但又缩了回来。“我本不想让你难过的,但是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在我们离开这儿之前,你告诉我你是谁,来自哪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好的,我一定。”
“好了,我现在很开心。他们安排你在‘加拿大’工作?”
吉塔点点头。
“那里还好吗?”
“还可以。但那些德国人就是把所有囚犯们的东西都堆在一起。腐烂的食物和衣服混在一起。还有那些发了霉的——我太讨厌霉菌了,臭死了。”
“你没在外面工作,我就很高兴了。我跟一些男人聊天时了解的,他们村子里的一些女孩子也在‘加拿大’工作。他们告诉我她们经常能找到珠宝和钱。”
“我听说过。但我好像只能找到发霉的面包。”
“你会很小心的,是不是?千万别做傻事,要时刻盯着党卫队士兵。”
“我已经吸取教训了,相信我。”
警笛声响起。
“你最好快回到你的营房。”拉莱说,“下次我会给你带些吃的。”
“你有吃的?”
“我能得到额外的。我会带给你的。下星期天见。”
拉莱站起来,朝吉塔伸出手。她接受了。他拉她起身,握住她的手,恋恋不舍不愿放开。他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我们该走了。”她转移了目光,但她的笑就如同魔咒一样,让拉莱双膝发软,定在那里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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