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迪斯拉发。拉莱走下火车,走进他曾经生活过、幸福过的城市,他过去的三年也本应该在这里欢度。他在曾经熟知的街区晃荡。很多地方像轰炸后的废墟,都不再能认得出了。这里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他得找个办法回到克龙帕希,大概400公里的距离:回家的路真长。他徒步走了四天,偶尔搭乘马车,骑没有马鞍的马或是乘坐拖拉机。需要的时候他会付钱,他也只能这样做:这里付一颗钻石,那里付一颗祖母绿。最后,他走在自己曾经长大的路上,站在家宅对面。前门的围篱已经不见了,门前只剩下些弯弯曲曲的栏杆。花圃,母亲曾经的骄傲和喜悦,已然杂草丛生,毫无生机。破碎的窗户上钉着些粗糙的木板。
一位老妇人从对面的房子里走出来,冲着他跺脚。
“你在干什么?快滚开!”她挥舞着一只木勺大声嚷嚷。
“对不起。只是……我曾住在这里。”
老妇人盯着他,若有所悟地问:“拉莱?是你吗?”
“是的,噢,莫尔纳太太,是你吗?你……你看起来……”
“苍老。我知道。我的上帝,拉莱,真的是你吗?”
他们拥抱。近乎哽咽着互相询问彼此的情况,但也几乎没听清对方都在说什么。最后,他的邻居从拥抱中抽身出来。
“你在这外面站着干什么?进去啊,回家。”
“还有人住在那里吗?”
“当然啊,你的妹妹。哦!我的天——她不知道你还活着?”
“我的妹妹!戈尔蒂还活着?”
拉莱跑到街对面,用力敲门。没人立即应声,他又敲了一次。他听到屋里传来声音:“我来了,马上来。”
戈尔蒂打开门。一看到门口站着她的哥哥,她晕了过去。莫尔纳太太跟着他走进屋里,他抱起妹妹,靠放在沙发上。莫尔纳太太倒来一杯水。拉莱怜爱地将戈尔蒂抱在怀里,等着她睁开眼睛。她醒来时,他递给她水喝。她抽泣着接过来,颤抖着洒了大半。莫尔纳太太悄声走了出去。拉莱激动着抱着他的妹妹,任由自己的泪水决堤而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来开口说话,问了一些他十分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没有什么好消息。他离开的几天后,他的父母就被带走了。戈尔蒂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在世上。马克斯离开家加入了游击队,和德国人交战的时候牺牲了。马克斯的妻子和他们两个小儿子也被带走了,她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戈尔蒂能提供的唯一好消息就是她自己还在。她和一个苏联人相爱,而且已经结婚了。她现在的姓氏是索科洛夫。她的丈夫正在外出差,几天过后就会回来。
拉莱紧跟着她走进厨房,看着她准备晚饭,一时一刻都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他们吃过后,聊天直到深夜。戈尔蒂很想从拉莱这里得知过去三年他的情况,而拉莱只说他曾在波兰的一个集中营里干活,而现在他回家了。
第二天,他向戈尔蒂和莫尔纳太太倾诉了他对吉塔的爱,他坚信她还活着。
“你得找到她。”戈尔蒂说,“你一定要去找她。”
“我不知道从何处找起。”
“嗯,那她的家乡是哪里?”莫尔纳太太问。
“我不知道。她一直没告诉我。”
“我不懂了。你已经认识她三年了,她就从来没跟你讲过她的来历?”
“她不想说。她离开营地的那天本来想告诉我的,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只知道她的姓氏:弗曼。”
“好吧,这是个信息,但用处不大。”他的妹妹责备道。
“我听说大家都开始从集中营回家了。”莫尔纳太太说,“他们都先到布拉迪斯拉发。也许她就在那里。”
“如果我要回到布拉迪斯拉发,那我需要交通工具。”
戈尔蒂笑了。“那你现在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拉莱跑遍全镇,问了见到的每个有马、自行车、轿车和卡车的人,他能不能从他们手中买过这些。他们都拒绝了。
他开始感到毫无希望,这时一位老人坐在一匹马拉着的小车里朝他过来。拉莱拦在马的身前,老人只能拉住缰绳停下来。
“我想从你这里买马和小车。”他什么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多少钱?”
拉莱从口袋里拿出几枚宝石。“这些都是真货,值很多钱。”
老人仔细看了看宝石,说:“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任何条件都可以。”
“你得先送我回家。”
过了一会儿,拉莱在他妹妹家门外停下车,骄傲地炫耀着他的新交通工具。
“我没什么东西给它吃。”她说道。
他指了指长得很高的野草。“你的前院需要割一割草了。”
那晚,马就拴在前院,莫尔纳太太和戈尔蒂着手为拉莱准备路上需要的吃食。他讨厌和她们道别,毕竟他才刚刚到家,但是她们不想让他留下。
“没有吉塔的话,你也别回来。”这是戈尔蒂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拉莱爬上马车后面,马儿刚开始走的时候差点把他颠下来。他回头看了看站在家门外的两个女人,她们挽着彼此的胳膊,笑着,朝他挥手。
拉莱和他的新同伴走了三天三夜,沿途是残破不堪的道路和夷为平地的城镇。途中路过的桥被毁了,他们只得涉过溪流。一路上,他们顺路捎上了很多人。拉莱省着吃他的口粮。他因为自己家庭的支离破碎感到深深地悲痛。但同时,他又很渴望见到吉塔,这给了他一点信念让他继续坚持下去。他必须找到她。他承诺过的。
他最终回到布拉迪斯拉发,片刻不停地径直去往火车站。“集中营的幸存者都在回家的路上,这是真的吗?”他问。他被告知这是事实,还拿到了火车时刻表。他不知道吉塔可能会去哪里——甚至连哪个国家都不知道——他决定只能在这里等待每一列火车。他想找个落脚的地方,但一个陌生男人牵着一匹马确实不是受欢迎的房客,所以他睡在车里,停在他所能找到的空地上,只要马儿能有草吃,他们就能继续坚持下去。他经常会想起吉卜赛营的朋友们,还有他们曾讲给他的关于他们生活的故事。夏日将尽。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但这丝毫不能影响他。
两个星期过去了,每列火车到站的时候拉莱都在站台上来回寻找。他在站台上走来走去,走近每一位下车的女人。“你之前在比克瑙吗?”有几次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接着问:“那你认识吉塔·弗曼吗?她之前在第二十九营房。”没有人认得她。
有一天,站长问他是否在红十字会那里登记了吉塔的名字,他们正在登记失踪者的名字,还有那些已经回来的人的名字,他们正要寻找自己的爱人。他也没什么可犹豫的,循着拿到的地址,立刻前往了市中心。
吉塔正和两个朋友在主路上走着,这时她看见一匹马拉着一辆很可笑的小车。一名年轻男人随意地站在车尾。
她走到路中间。
马儿乖乖停在这位年轻女人的面前,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拉莱从车上爬下来。
吉塔朝他迈了一步。他没动弹。她又迈了一步。
“你好。”她说。
拉莱双膝跪倒在地。吉塔转过身看她的两个朋友,她们正满脸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是他吗?”其中一人喊道。
“是的,”吉塔说,“是他。”
显而易见的是,拉莱没有向前走,或者他根本无法动弹,所以吉塔就走向他。她在他身前跪下说:“可能我们离开比克瑙的时候你没听到我说,我爱你。”
“你愿意嫁给我吗?”他说。
“我愿意。”
“你会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吗?”
“会的。”
拉莱一把将吉塔抱进怀里,亲吻她。吉塔的一个朋友走过来牵走了马。吉塔的手搂在拉莱的腰间,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在这饱受战争蹂躏的城市里,一对年轻的恋人就这样一起往前走,融进人群,融入拥挤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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