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诗坛上的代表无疑是三曹父子和“建安七子”。“建安七子”之称出自曹丕《典论·论文》:“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
其实,将孔融放在七子中并不协调。第一,他的年龄比曹操还要长两岁,可以说是其他六人的父辈;第二,他的政治立场也与其他六人不同。他不仅未曾做过曹操的僚属,还多次嘲讽和反对过曹操,并最终被曹操所杀,而另外的六人则都为曹氏效力。再说,建安十三年(208)秋孔融被杀时,王粲还远在荆州未入邺城,应玚、刘桢也可能因年轻尚未入邺,邺下文人集团严格地说是在这一年才形成,孔融既未必愿意也没有机会参加他们的活动。刘勰在历数建安诗人时,就没有将孔融列入其中:
自献帝播迁,文学蓬转,建安之末,区宇方辑。魏武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幹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子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借谈笑。
这儿所列的十三位建安作家,三曹父子每人各用两句来论析,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玚、阮瑀都是“建安七子”之一,每人各用一句来评述,路粹(字文蔚)、繁钦(字休伯)、邯郸淳(字子叔)、杨修(字德祖)四人则每人合用一句来说明。每人所占的位置、篇幅,标明了各人在文坛上地位的高低和就的大小。刘勰所论应该说较为允当,但“建安七子”已约定俗成,并为历代文学史家所接受,我们这里仍以“建安七子”为中心阐述建安作家群体,但不局限于这七人。
邺下文人集团的形成约在建安九年曹操定邺之后,建安二十二年邺城发生疾疫,“徐、陈、应、刘一时俱逝”(曹丕《又与吴质书》),王粲也在这年死于征吴途中,次年繁钦病逝,建安二十四年杨修被杀,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代汉后迁都洛阳,这时建安文人集团的骨干大都零落星散。这一文人集团虽然只历时十五六年,但它在我国文学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它基本集中了全国作家精英,且创作出许多不朽的杰作,并形成了鲜明的群体风格,而这一群体风格就是那个时代风格的代表,其创作实绩也堪称我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高峰,“建安风骨”更是后世诗人效仿的典范。
为了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实现建功立业的理想,了却“带金佩紫”的夙愿,建安文人才聚于曹操麾下,繁钦《川里先生训》中的志愿道出了建安文人的共同心声:“处则抗区外之志,出则规非常之功,实哲士之高趣,雅人之远图。故吕尚垂翼北海,以待鹰扬之任;黄绮削迹南山,以集神器之赞。”曹操“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渴求贤才的态度,“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胸襟,以及士人“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现实,使邺下的文人对曹操充满了感激,对前途充满了希望, 他们满怀热情地“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龙·明诗》)。
建安七子中以王粲(177—217)的成就最高,被刘勰誉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龙·才略》)。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省邹县)人,出身于世家,曾祖、祖父皆为汉三公。粲少时就有“异才”之名,汉末大乱往荆州依刘表,建安十三年归顺曹操。王粲的诗歌创作可分为前后两期,建安十三年以前的诗歌,或反映汉末战乱所造成的惨象,表现自己忧国忧民之情,或抒写流寓荆州的失意情绪,表达自己壮志难酬的苦闷,如《七哀诗三首》第一、二首: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前首写于汉末动乱时诗人“委身适荆蛮”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满眼都是白骨的惨象让人恐怖,“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妇人的号泣谁听了都会心酸。诗人选取白骨与弃子两个场面,真切而又深刻地反映了汉末的乱象和人民的苦难。何焯、沈德潜等人都说此诗为杜甫“三吏三别”之祖(参见何焯《义门读书记》、沈德潜《古诗源》)。后首写滞留荆州的孤寂凄凉,有志不获骋,有才不见用,望江望山听猿听鸟,眼之所见耳之所闻,无一不引起自己的羁旅之悲和思乡之情。民族的灾难和个人的不幸交织在一起,使这两首诗的情调哀婉凄怆,凄怆中又蕴含着除暴弥乱平定天下的热望。
归曹后他写了一些“述恩荣,叙酣宴”的诗作,如《公宴诗》说:“今日不极欢,含情欲待谁?见眷良不翅,守分岂能违?古人有遗言,君子福所绥。愿我贤主人,与天享巍巍。克符周公业,奕世不可追。”可见他此时的处境与心境大不同于在荆州的时期,从诗中热烈的气氛和欢快的格调看,他对曹操坦露忠诚和极力奉承是出自真心。当然,后期写得最多的是对功名的追求,如《从军诗五首》:
这五首诗几乎首首都有对功名的热望,有对曹操的赞美,对自己的期望值既高,用世之心更切。时时总把“圣君”曹操挂在嘴上,一时歌颂他的神威,一时又夸耀他的谋略,无疑有真心的佩服敬仰,可能也有图“表现”的现实考虑。如该组诗中第二首就说“弃余亲睦恩,输力竭忠贞。惧无一夫用,报我素餐诚”,这里面有表态献忠的成分,也有为国立功的豪情。这几首诗格调高昂浑厚,节奏明快有力,写出了出兵与战争的声威气势。
王粲诗风前后期有所变化,锺嵘《诗品》卷上《魏侍中王粲》说:“其源出于李陵。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所论似主要就前期诗歌而言,流落汉南前后诗情悲怆幽怨,谢灵运也称他“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拟魏太子邺中集八首·王粲》)。前期诗歌的确文辞秀逸而气势羸弱,归曹后的诗歌如《从军诗五首》等,则显示出某些豪健的笔力,就再不能说“文秀而质羸”了。
建安七子中另一位著名的诗人是刘桢(?—217),字公幹,东平宁阳(今山东省宁阳县)人。父刘梁为汉宗室后裔,东汉后期曾“以文学见贵”(《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引《文士传》)。桢少以才学知名,八九岁时就能诵、诗、论及辞赋数万言,能言善辩,与人争论应声而对,词锋锐利激烈。以文才被曹操辟为丞相掾属,为人亢直而傲岸,曾因在大庭广众之中平视太子夫人甄氏被刑,刑竟署吏,建安十六年转为五官中郎将文学。
《诗品·魏文学刘桢》论其诗说:“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然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说:“公幹气褊,故言壮而情骇。”我们来看看他的名作《赠从弟诗三首》:
三诗中“首章‘蘋蘩’(当作‘蘋藻’)喻其品之洁……次章‘松柏’喻其守之正,出于性之自然而非强勉……末章‘凤凰’喻其志之高,却又非沮溺一流,一味独善其身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六)。这三首咏物诗分别以蘋藻、松柏、凤凰来赞美坚贞高洁的品性,既是对从弟的称扬,也是对从弟的期望,更是他自己人格的写照。生长于磷磷水中的蘋藻高洁得一尘不染,亭亭山上的松柏挺拔傲寒,南岳的凤凰不苟流俗,志在高远。我们从松柏的“终岁常端正”,凤凰的“奋翅凌紫氛”和“羞与黄雀群”中,不是分明能感受到诗人那刚直不阿、孤高脱俗的品性吗?由此我们也能体会出公幹诗“贞骨凌霜,高风跨俗”的笔力与格调。
《赠徐幹诗》一诗可能写于服刑期间,向友人表达自己精神上的压抑苦闷,“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形象地表现他坐立不安、举止失次的神态。刘桢高傲而又戆直,自尊而又敏感,遭遇打击后比常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另外正因为高傲戆直的个性,他受到委屈有了怨气后必定要抒发出来,结尾“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兼烛八纮内,物类无颇偏。我独抱深感,不得与比焉”几句,毫不隐晦地抒写自己受到不公打击后的愤激不平,流露出他那亢直不驯的品性,突出地表现了诗风“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的特点。
刘桢和其他建安诗人一样,也写了一些宴游诗,如《公宴诗》《斗鸡诗》《射鸢诗》等,这些诗内容上只是写友人之间的游乐和对曹操的奉承,但其中有些篇章仍表现了诗人的艺术个性,如《斗鸡诗》:“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无论是刻画的形象还是诗中的气势都凶猛强悍。
刘桢诗以气驱词,因情起势,基本以气势取胜,元好问在《论诗绝句三十首》中说:“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后世诗论家也多半是欣赏他诗中的这种奇情盛气。
建安七子中的孔融、陈琳、阮瑀、徐幹、应玚等人并不以诗名世,但有些人留下了少数优秀诗篇,如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边夫的血泪铸就了长城的雄伟,“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这种对人民苦难深厚的同情胜过无数篇长城礼赞,它揭示了血淋淋的历史真实。
建安七子之外值得重视的诗人是蔡琰,字文姬,她是汉末著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建安时期一位杰出的女诗人。现存诗三首:五言和骚体《悲愤诗》各一篇,骚体《胡笳十八拍》一篇。三篇的真伪问题学术界尚有争议,但一般认为五言《悲愤诗》为蔡琰所作。该诗描写了她在董卓之乱中被掳入胡和被赎回国的经过,从她个人的见闻和亲历中可以看到胡兵的残暴、人民的凄惨和时代的苦难,“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其情状令人恐怖扼腕,“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母子分别的场面叫人肝肠寸断。她在汉末战乱的悲惨遭遇是当时女性遭遇的一个缩影,此诗是这位女诗人用自己的生命绘成的历史画卷。
建安诗风的主要特点是慷慨悲凉,人们常将这种时代风格概括为“建安风骨”。“慷慨”是指情感的浓烈激越,“悲凉”是指情感的悲壮苍凉。汉末的战乱分裂激起士人奋发蹈励的意气,统一天下的热望鼓荡着他们慷慨激昂的心灵,同时被两汉经学禁锢了三百多年的心灵开始觉醒,当时人命危浅的现实更使他们体认到人生的珍贵,更体认到生命短暂与人生无常的悲哀,这样建安文人们常常“乐往哀来,凄然伤怀”(曹丕《与吴质书》)。曹植在《前录自序》中也说自己“雅好慷慨”。繁钦《与魏太子书》中回忆当年宴游时的情景说,无论听泉听乐还是看水看山,文人们“莫不泫泣殒涕,悲怀慷慨”。不管建安诗人的艺术个性有多大的差别,慷慨悲凉几乎是所有诗歌的共同特征,如前人评曹操诗歌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锺嵘《诗品》),“此老诗歌中有霸气”(谭元春《古诗归》)。连被认为有“文士气”的曹丕其诗也不乏“高古之骨,苍凉之气”(锺惺《古诗归》)。曹植就更不用说了,其诗“情兼雅怨”又“骨气奇高”(见前),王粲诗歌善“发愀怆之词”(锺嵘《诗品》),刘桢诗“仗气爱奇”(见前)。对于建安诗歌的时代风格及其形成原因,刘勰有两则精当的论述:“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文心雕龙·明诗》)“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
以刚健有力的语言表现一种奋发蹈励的意气,一种慷慨高亢的激情,一种苍凉悲壮的情怀,在艺术上呈现出一种强劲的力度,一种沉雄的气势——这便是“建安风骨”的主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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