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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珀西沿着绿里第一次追老鼠之后第三天,那只老鼠回来了。当时迪安·斯坦顿和比尔·道奇正在谈论政治……在那些日子里,这就意味着他们正谈论罗斯福和胡佛,是赫伯特,不是约翰·埃德加。他们还吃着乐事牌脆饼干,那盒饼干是迪安约莫一小时之前从老嘟嘟那里买来的。珀西那时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边拿着他钟爱的警棍做快速拔出练习,边听着他人的谈论。他把棍子从可笑的皮套里拔出来,挥舞着(或者说是试着挥几下,大多时候警棍都挥脱了手,要不是他手腕上套着生牛皮的环,那棍子准掉下来),接着再把警棍插回皮套。皮套是手工制作,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事情发生在那天深夜,整个过程我是第二天夜里听迪安讲的。

        那只老鼠像以前一样走上绿里,蹦跳着,然后停下来,仿佛在巡视着空牢房。过了一会儿,它就继续蹦跳着,毫不泄气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在绿里上巡逻要走不少的路,而它该担负这个职责。

        “总统”这时候醒着,正站在牢房门边。那家伙还真是个人物,即使穿着监狱的蓝囚衣还努力保持整洁。光从他的举止看,我们会觉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去“电伙计”那里的人。我们没看错,珀西第二次追老鼠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总统”的死刑就变成无期徒刑,他加入了普通囚犯的行列。

        “瞧!”他喊道,“有只老鼠!你们这些家伙怎么管事儿的?”他几乎是笑着说的,不过迪安说他听起来也有点愤怒,好像连死刑都不足以赶跑他的基瓦尼俱乐部精神。他曾经是“中南部房地产协会”的地区领导,自作聪明地把半老的父亲从三楼窗户推出去,想由此获得终身保单上的双倍赔款。可是他想错了,不过也许是聪明不够。

        “闭嘴,你这个蠢蛋。”珀西说,不过这多半是不假思索的话。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老鼠。此前他已经把警棍放回皮套,并拿出了杂志,这时,他把杂志扔到值班桌上,又把警棍拔出皮套。他开始用棍子在左手指关节上轻轻地随意敲打起来。

        “狗娘养的,”比尔·道奇说,“我还从没见过这里有老鼠。”

        “噢,它可机灵了,”迪安说,“而且根本就不害怕。”

        “你怎么知道的?”

        “有天晚上它出现过,珀西也看见了,布鲁托尔管它叫汽船威利。”

        对此,珀西显出轻蔑的表情,不过没再说什么。他用警棍敲着手背,频率更快了些。

        “瞧它,”迪安说,“上次它一直走到值班桌这里,我想看看这回它会不会再过来。”

        它又过来了,远远地绕开“总统”,好像不喜欢这个杀父凶手的味道。它巡查了两间空牢房,甚至跑到了其中一张没有铺床垫的帆布床上闻了闻,接着就折回绿里。珀西一直站在那里,不断敲着警棍,也不跟人讲话,他想教训一下那只老鼠,让它不敢再回来。

        “好在你们这帮家伙不用让它上‘电伙计’,”比尔也不禁感了兴趣,说道,“否则你们就得费老大的力气去夹住它,给它套盖子了。”

        珀西还是没说话,不过他慢慢地将警棍捏在手指间,就像捏着一根香烟似的。

        老鼠在上次止步的地方停住了,那里离值班桌不过三英尺,它就像铁栏后的囚犯似的仰头看着迪安。它抬头瞥了比尔一会儿,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迪安身上。它似乎根本没瞧珀西一眼。

        “真是个胆大的小杂种,得教训教训它。”比尔说着,把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嗨!嗨!汽船威利!”

        那只老鼠稍稍缩回了一些,颤动着耳朵,不过没有跑,甚至丝毫没有要跑的样子。

        “瞧好了,”迪安说着,回想起布鲁托尔曾经是怎样拿咸牛肉三明治喂它的,“我不晓得它会不会再那样做,不过——”

        他掰碎了一块乐事饼干,放到老鼠面前。它用锐利的目光看了那块橘红色的碎片约摸一两秒钟,纤细的胡子因吸气而抽动着,然后,立刻伸出爪子拿到那片饼干,坐起身子,开始吃起来。

        “呃,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比尔感叹道,“吃相那么干净,就像礼拜六晚上牧师在教区进餐。”

        “我看它更像黑鬼吃西瓜。”珀西说道,不过没人理会他,连“酋长”和“总统”也没在意他的话。老鼠吃完饼干,还是坐在那里,似乎靠那条卷起的尾巴维持着平衡,一边抬头看着穿蓝色衣服的巨人们。

        “我来试试。”比尔说着把另一片饼干掰碎了,从桌子前倾下身子,把饼干小心地放到地上。老鼠闻了闻,但是没去碰它。

        “嗬,”比尔说,“准是吃饱了。”

        “不,”迪安说道,“它知道你是临时的,就是这个原因。”

        “临时的,我?我像临时的吗!我在这里的时间差不多和哈里·特韦立格一样长!也许还更长些呢!”

        “消消气,老前辈,消消气。”迪安说着咧嘴笑了,“你自己看看,看我说错没。”他把另一片饼干扔到一旁。果然,老鼠又捡起来开吃了,根本没瞧比尔·道奇的东西。不过,还没等它咬上一两口,珀西的警棍就砸了过去,像矛尖般直刺老鼠。

        老鼠是个很小的靶子,为那个恶棍说句公道话,那一掷还真的又狠又准,要不是老鼠的反应极其敏锐的话,汽船威利的脑袋恐怕都不保了。可它闪开了,没错,就像人一样,丢下了那片碎饼干。那根沉重的山胡桃木棍划过它的脑袋,就刺在它身旁,竟近到把它的皮毛都弄皱了(不管怎样,这是迪安的原话,我只是传声筒,虽然我自己也不是太相信)。警棍砸在暗绿的油毡地上,又反弹在一间空牢房的铁栏上。老鼠没有去确认是不是打偏了,它显然是想起了别处还有急事,一转身沿走廊一溜烟地向禁闭室跑去。

        珀西愤怒地咆哮着,他知道自己差点得手,就又追了上去。比尔·道奇抓住他的胳膊,这可能仅仅是出于本能吧,但珀西挣脱了。迪安还是认为,也许正是这一抓,救了汽船威利的命,它仍然在不远处。珀西不仅想杀了那只老鼠,他还想揍扁它,所以大步追着,步子很滑稽,像一头鹿,跺着沉重的黑色工作鞋。那只老鼠先是一转弯,接着再一次转弯,恰好躲开了珀西最后的两步跳跃。接着,它钻到门下面,那粉红色的、长得很怪异的尾巴最后轻轻一拂,消失了。

        “他妈的!”珀西骂着,手掌用力拍着门。然后,他开始摸索钥匙,想要进禁闭室去继续追。

        迪安沿走廊跟过来了,为了控制情绪,他有意走得很慢。他告诉我,他一方面很想嘲笑珀西一番,一方面又想一把抓住他,拽开他,把他摁在禁闭室门上,灭了他的气焰。当然,这么做很可能带来骚乱。我们在E区的职责就是最大限度地制止喧嚣,而珀西·韦特莫尔本性就爱制造喧嚣,和他一起共事有点像竭力拆除炸药的雷管,而又有人站在你身后,不时地敲锣打鼓。简而言之,就是让你心烦意乱。迪安说他能从阿伦·比特伯克的眼神里看出心烦意乱来……甚至也能在“总统”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尽管这位绅士平常一副镇定得坚如磐石的样子。

        迪安还有别的想法,从一定程度上说,他早就开始接受那只老鼠了,嗯,不是说把它当朋友看,而是把它看成是区里的一分子。这就使珀西的所作所为很是格格不入。哪怕老鼠的事情不算在内,珀西也是从来不计行为后果的,这正是他为什么如此惹是生非的原因。

        迪安走到了走廊尽头,这时,他已经控制了情绪,知道该如何来处理此事了。珀西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丢人现眼,这点大家都明白。

        “妈的,又输了。”他说着微微咧嘴笑了,开着珀西的玩笑。

        珀西恶狠狠地瞧了他一眼,把头发从眉毛上拂开。“别乱说,四只眼,别惹恼了我,把麻烦搞大了。”

        “又到了搬家日了,是吧?”迪安说着收住了笑容……不过眼神里依然带着笑意。“呃,如果你这次又把东西全搬了出来,就麻烦拖拖地板吧。”

        珀西看看地板,又看看那串钥匙,想到要是在这间四周是软墙的屋子里再找一遍的话,既费时间,又暑热难堪,还很徒劳,周围又站着旁观者……连“酋长”和“总统”都在。

        “该死的,我真不明白有啥好笑的,”他说,“监狱里不能有老鼠——不算老鼠,这里的祸害就已经够多的了。”

        “随你怎么办吧,珀西。”迪安举起双手说道。次日晚上他告诉我,当时他觉得珀西一定会和他发生冲突的。

        这时,比尔·道奇走上前来打圆场。“是你掉的吧,”他说着把警棍交还给珀西,“再低一英寸,你就能砸烂那小杂种的背脊了。”

        珀西舒了口气。“是啊,这一记的确很漂亮。”他说着小心地将那根敲脑袋的家伙放回了丑陋的皮套里,“我读中学时曾经是投球手,投出过两次无安打赛局呢。”

        “现在可不还是这样吗!”比尔说道,声音里透着敬佩(虽然当珀西转过脸时,比尔朝迪安眨眨眼),足以制止这场纷争了。

        “没错,”珀西应道,“我在诺克斯维尔投过一次,那边城里的男孩子都不知道砸过来的是什么。两次自由上垒。如果裁判员不是个蠢蛋的话,那场比赛简直没得说了。”

        迪安本该就这么算了,可是他的资历比珀西深,那时候,位子高些的就好指手画脚,比如在柯菲面前啦,在德拉克罗瓦面前啦。他觉得珀西还是该教训一下的,于是就伸手抓住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腕。“你知道刚才自己在做什么吗?”迪安说。后来据他说,他的本意是想表现得严肃点,倒不是真要责骂他,不管怎么说,也不算太严厉。

        可珀西偏偏不吃这套,他不会接受教训……尽管我们最终是会接受教训的。

        “咋的,四只眼,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逮住那只老鼠!那你呢,瞎眼了?”

        “你还把比尔吓着了,还有我,还有他们。”迪安说着,朝比特伯克和弗兰德斯那里指指。

        “那又怎样?”珀西问道,身子压了过来。“他们又不是摇篮宝宝,难道你没注意到?尽管你们这帮人经常把他们当宝宝对待。”

        “呃,我可不喜欢受惊吓,”比尔压低声音说道,“我是在这里工作的,韦特莫尔,除非你没瞧见,我可不是你管的这些蠢蛋。”

        珀西斜眼瞥着他,眼神有点捉摸不透。

        “我们尽量不去吓着他们,是因为他们承受的压力够大了,”迪安说,他仍然把声音压得很低。“承受很大压力的人会崩溃,会伤害自己,伤害别人,有时候也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珀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对“带来麻烦”显然有反应,制造麻烦不碍事,陷入麻烦可不行。

        “我们的职责是谈话,而不是吆喝,”迪安说,“对犯人吆喝就是没有自控能力。”

        珀西明白这是谁的话,是我说的,我是头儿。那时候,珀西·韦特莫尔和保罗·埃奇康比之间还没结怨,我记得,当时是夏天,真正的热闹还远未开场。

        迪安说:“你要把这里想成是医院的重症看护病房,这里最需要保持安静——那你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看这里就是一桶子用来淹死老鼠的尿,”珀西回应道,“仅此而已,现在让我走吧。”

        他挣脱了迪安的手,走到迪安和比尔之间,然后低着头大步沿走廊离去了。他走路时离“总统”这边太靠近了些,近得弗兰德斯都能伸手抓住他,也许都能夺过他那根宝贵的山胡桃木警棍来打他的脑袋了,要是弗兰德斯真是这种人的话。当然,弗兰德斯不会这么做;不过“酋长”也许会。如果“酋长”得到机会的话,他或许就会揍珀西一下,给他点教训。第二天晚上,迪安把整个事件告诉了我,我一直记在了心里,因为这番话最后成了预言。“韦特莫尔不懂,他是无力操控这些犯人的,”迪安说,“无论他做什么,都伤害不了这些人,一次电刑就足矣。不明白这一点,他就会给自己和这里的其他人带来危险。”

        珀西走进我的办公室,甩上了身后的门。

        “天呐,天呐,”比尔·道奇说,“瞧他那胀烂了的鸟样。”

        “你根本不了解事情原委。”迪安说道。

        “哦,要往好处想想。”比尔说。他总是告诫人们,凡事要往好处看;每次说这话时,大家都想扁他的鼻子。“至少,那只恶作剧的老鼠跑了。”

        “是呀,不过我们不会再见着它了,”迪安说,“我想这次那该死的珀西·韦特莫尔算是把它吓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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