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面躺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充满了整个房间的黑暗里似乎一下子挤满了人。我听到脚步声。四周的墙壁正在消失。有什么东西在我上方高高耸起,越来越高,无边无际。我的身体被彻底穿透,一种摸不着的东西将我团团围住。我在黑暗里僵成一团,而且我能感觉到它,清澈透明,尖利无比,正在将空气挤走。我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心跳声。我集中心神,用我剩下的全部力量,等待着临终剧痛的到来。但它并没有到来。我只是不断缩小,而同时,那看不见的天空,那看不见的地平线,那没有形状、没有云彩、没有星星的虚空,不断退缩膨胀,将我化为了它的中心。我拼命想要爬进我身子底下的东西里,但我身体下面已空无一物,黑暗中也不再隐藏着任何东西。我握紧拳头,想要捂住我的脸,但我的脸已不复存在。我的指头一下子便穿了过去。我想要拼命呼喊、号叫……
房间里一片蓝灰色。家具、书架和墙角仿佛全都是用粗粗的灰暗线条勾画而成,只有轮廓,没有自己的颜色。窗外的寂静中是一片明亮无比的珍珠般的白色。我全身被汗水浸得透湿。我朝身旁瞥了一眼,她正注视着我。
“你的胳膊是不是麻了?”
“什么?”
她抬起头。她的眼睛和房间是同一种颜色—灰色,在她乌黑的眼睫毛之间熠熠生辉。我感觉到了她耳语时温暖的气息,然后才听懂了她的话。
“没有。哦,实际上是有点儿。”
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我的手是有点麻,然后用另一只手缓缓地把她拉向我的身边。
“你刚才在做噩梦。”她说。
“做梦?哦,没错。你没睡觉吗?”
“我也不知道。也许没有吧。我不困。但你应该睡觉。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闭上双眼。我可以感觉到她舒缓而平稳的心跳,而我自己的心跳则更慢一些。不过是个道具,我心想。但现在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甚至包括我自己的无动于衷。我早已超越了恐惧和绝望。我已经走得更远,我的所在之处还无人曾经涉足。我用嘴唇轻轻地吻着她的脖颈,慢慢向下移动,直到肌腱之间那个小小的凹处,那儿的皮肤就像贝壳的内侧一样光滑。在那儿也可以感觉到脉搏的跳动。
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没有曙光,没有柔和的晨曦,地平线上闪耀着一种电光般的蓝色光芒。第一束光线像一颗枪弹似的穿过房间。突然间,镜子、门把手和镀镍管道上全都闪烁着彩虹般五彩缤纷的反光。光线似乎在猛击它遇到的每一个表面,就像是在试图挣脱束缚,冲破这个狭小的房间。这一切已令人无法直视。我转过身。哈丽的瞳孔已经自动收缩,灰色的虹膜冲着我的脸。
“已经到白天了吗?”她问道,声音无精打采,好像半睡半醒。
“这里总是这样,亲爱的。”
“那我们呢?”
“我们怎么了?”
“我们要在这儿待很久吗?”
我想要笑出声。但一种模糊不清的声音从我胸膛迸发而出,根本不像是笑声。
“我想时间可能不短。你不希望这样吗?”
她的眼皮没有抽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在眨眼吗?我不能肯定。她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胳膊上露出了一块小小的粉红色三角瘢痕。
“你干吗这样盯着我?”
“因为你很美。”
她微微一笑,但只是出于礼貌,对我的赞美表示感谢而已。“真的吗?可是你看我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什么?”
“就好像你在寻找什么。”
“别瞎扯了!”
“不,就像是你以为我有什么不对劲,或者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根本没那回事。”
“你这样一口否认,那就说明被我说中了。不过随你吧。”
在火光耀眼的窗户外面,一股无生命的蓝色热浪正在形成。我用手遮着眼睛,四下寻找我的墨镜。墨镜在桌上。我跪在床上,把墨镜戴上,然后在镜子里看到了她的映像。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又重新在她身边躺下,她对我微微一笑。
“那我呢?”
我突然明白了。
“墨镜?”
我起身下床,开始在窗户旁边的桌子抽屉里翻找。我找到了两副,都太大。我把墨镜递给她。她把两副都试了一下,结果都滑到了她鼻梁的半中央。
伴随着一阵拖得很长的摩擦声,遮阳板开始下降。片刻之后,整个观测站内部陷入了夜之中,就像一只缩进壳里的乌龟。我摸索着替她摘下墨镜,和我的一起放在了床下面。
“我们现在干什么?”她问道。
“干晚上该干的事—睡觉。”
“克里斯。”
“什么事?”
“我也许应该给你换一块纱布。”
“不用,没必要。没必要……亲爱的。”
这句话说出口,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装模作样,但我在黑暗中搂住了她苗条的脊背,感觉到她在发抖,这时我突然相信了她。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突然间我觉得是我在欺骗她,而不是她在欺骗我,因为她只不过是她自己而已。
然后我又睡着了几次,但每次都被一阵痉挛惊醒。最后,我怦怦直跳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我紧紧拥抱着她,浑身疲惫不堪。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和脸颊,看我有没有发烧。这的确是哈丽。不可能有另一个更真实的哈丽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之后,我的内心马上发生了某种变化。我不再挣扎,几乎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我被温柔的触摸唤醒,额头上有一种舒适的凉意。我躺在那里,脸上盖着某种湿润而柔软的东西,正在被慢慢揭开。我看见哈丽的面孔俯在我的上方。她用双手把多余的液体从纱布中挤到一只瓷碗里,碗旁边放着一瓶治烧伤的药水。她冲我微微一笑。
“你睡得可真香。”她说道,然后把纱布放回到我的脸上。“疼吗?”
“不疼。”
我动了动额头上的皮肤。的确,烧伤的感觉已经不明显了。哈丽坐在床沿上,身上裹着一件橙白两色条纹的男式浴袍,黑发披散在衣领上。她把袖子一直卷到胳膊肘,以免碍事。我觉得肚子饿得要命,可能有将近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哈丽给我脸上换完药之后,我从床上起来。我突然瞥见那两件一模一样带着红色纽扣的白色连衣裙,并排放在一起。第一件是我割开领口之后帮她脱下来的,第二件是她昨天来的时候身上穿的。这次她用剪刀把线缝挑开了,说肯定是拉链卡住了。
这两件一模一样的连衣裙是迄今为止我所有经历当中最可怕的事情了。哈丽正在忙着整理药柜。我偷偷转过身背对着她,狠狠咬着自己的拳头,直到咬出了血。我开始向门的方向退去,双眼仍然紧盯着那两件连衣裙—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同一件连衣裙重复了两次。水龙头仍在哗哗地淌着水。我打开门,悄悄溜了出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我仍可以听见轻微的流水声和瓶子的碰撞声。接着,这些声音突然停止了。走廊天花板上亮着条形的顶灯,在门上投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反光,我在一旁咬紧牙关等待着。我紧紧握住门把手,尽管我并没有指望能将它抓牢。门把手猛地一晃,几乎从我手中挣脱,但门并没有打开,只是颤了两下,开始发出可怕的嘎吱声。我惊呆了,放开了门把手,向后退了一步。门上正在发生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它光滑的塑料表面开始向内凹陷,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将它从我这边向房间里挤压一般。瓷漆开始一小片一小片地剥落,暴露出绷得越来越紧的钢铁框架。我突然意识到,门是开向走廊的,但她并不是在试图把门推开,而是在朝着她自己的方向使劲往里拉。白色门板上反射出的灯光像在凹面镜里一样弯曲着,接着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整块门板被弯到了极限,终于裂开了。与此同时,门把手被从底座上扯了下来,飞进了房间里,在门上留下一个大洞。洞里马上出现了一双血淋淋的手,还在用力拉扯着,在瓷漆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色的血迹。门板断成了两截,歪歪扭扭地挂在合页上。一个橙白两色、像死人般面色铁青的怪物一下子扑进我怀里,不停地抽泣着。
如果不是被这番景象吓得目瞪口呆,我可能会试图跑掉。哈丽浑身抽搐地喘着气,用脑袋猛撞我的肩膀,头发四下横飞。当我把她抱住的时候,我感觉她浑身瘫软,像是要从我怀里滑出去。我从破碎的门里挤进去,把她抱回房间里,放在床上。她的手指甲折断了,上面沾满了鲜血。当她把手翻过来时,我看到她手心的皮肤全都刮破了,露出了血肉。我注视着她的面孔,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表情地盯着前方,就好像没看见我似的。
“哈丽!”
她口齿不清地咕哝了一声,作为回答。
我把手指伸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皮合上了。我走到药柜前,听到床铺咯吱响了一声。我转过身。她直起身子坐在那里,惊恐地注视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
“克里斯,”她呻吟道,“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拉门的时候用力过猛,伤到了自己。”我冷淡地说。我的嘴唇上有一种感觉,特别是下嘴唇,就好像上面爬满了蚂蚁。我用牙齿咬住了下嘴唇。
几块参差不齐的塑料松散地挂在门框上,哈丽朝它们看了片刻,然后将目光转向了我。她的下巴颤抖着。我看得出,她正在竭力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恐惧。
我剪了几块纱布,从柜子里拿了些治擦伤的药粉,然后回到床边。但我的手突然一松,拿在手里的东西全都掉到了地上。明胶密封的玻璃瓶摔破了,但我没有弯腰把它捡起——已经不需要了。
我抬起她的手。指甲周围还有一圈淡淡的血迹,但擦伤已经消失,手掌上是一层新长出的粉红色皮肤,颜色比周围的皮肤要浅,但就连这点伤痕也正在我眼皮底下渐渐消失。
我坐下来,抚摸着她的脸颊,试着对她微笑,但我必须承认我做得并不成功。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哈丽?”
“不。这难道是……我做的?”
她用目光指了指门。
“是的。你不记得了吗?”
“不。我是说,我看见你不在了,我很害怕,于是就……”
“就怎么了?”
“就开始找你。我以为你可能在浴室里……”
我这才注意到,衣柜已经被推到一旁,露出了浴室的入口。“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到了门口。”
“还有呢?”
“我不记得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
“那你还记得什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坐在这儿,坐在床上。”
“你不记得我是怎么把你抱过去的吗?”
她犹豫了一下,嘴角向下弯着,脸上一副紧张专注的神情。
“我好像记得。也许是吧……我真的不清楚。”
她把脚耷拉到地板上,站起身,走到那扇破烂的门前。
“克里斯!”
我从背后搂住她的肩膀。她正在颤颤发抖。突然,她转过身,用目光寻找着我的眼睛。
“克里斯,”她轻声道,“克里斯。”
“别紧张。”
“克里斯,万一……克里斯,我是不是得了癫痫病?”
癫痫病?我的天哪!我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当然不是,亲爱的。这只不过是一扇门而已,要知道,他们这儿的门就是这样……”
在我们离开房间的时候,外层防护板正伴随着拖得很长的摩擦声从窗户上升起,露出正在落入大海的日轮。
我走向走廊尽头的小厨房。我和哈丽一起动手,把橱柜和电冰箱翻了个遍。我很快就意识到她的厨艺并不怎么样,除了能开几个罐头之外,没有多少别的本事,也就是说,和我差不多。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两个罐头,喝了无数杯咖啡。哈丽也吃了一些,但就像小孩子有时候吃饭的样子,只是为了不伤成年人的感情,虽然不算是强迫自己,但动作机械,显得漠不关心。
然后我们俩一起去了无线电台室旁边的小手术室。我有个计划。我告诉她我想给她做个身体检查,以防万一。我让她坐在一张折叠椅上,从消毒器里拿出了皮下注射器和针头。我们在地球上的观测站复制模型里经受过非常细致的训练,所以我对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几乎了如指掌。我从她手指上采了一滴血,准备好涂片,在抽风机里把它晾干,然后在高真空下喷洒上银离子。
这种实实在在的工作使我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哈丽靠在折叠椅的靠垫上,环顾着摆满了各种仪器设备的手术室。
内部电话不断重复的蜂鸣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我拿起话筒。
“我是凯尔文。”我嘴里说道,眼睛却仍然盯着哈丽。这一阵她一直显得无精打采,就好像被过去几小时的经历弄得精疲力竭。
“你在手术室里?总算找到你了!”我听到一声叹息,听上去像是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头是斯诺特。我把听筒贴在耳边,等着他继续说。“你有‘客人’,是吧?”
“是的。”
“你正忙着吗?”
“是的。”
“在检查身体,嗯?”
“是又怎么样?你在找人下象棋吗?”
“算了吧,凯尔文。萨特里厄斯想见你。我的意思是,他想见我们俩。”
“这倒是挺新鲜的。”我说道,有些诧异。“那咱们……”我突然打住,接着又问道:
“他是一个人吗?”
“不是。是我讲得不清楚。他想跟我们谈谈。我们三个可以用可视电话联系,不过要把电话屏幕遮住。”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是不好意思吗?”
“可以这么说吧,”斯诺特含含糊糊地咕哝道,“你看怎么样?”
“你是想定个时间吗?那就一小时后吧。好吗?”
“好的。”
我可以在屏幕上看见他的脸,只有巴掌般大小。有那么一刻,在电流轻微的嗡嗡声中,他用审视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
最后他稍带迟疑地说:
“你过得怎么样?”
“还行。你呢?”
“可能比你要差点儿。我可不可以……”
“你想来找我?”我猜道。我回头瞥了一眼哈丽。她正把脑袋斜靠在椅垫上,双腿交叉躺在那里,在百无聊赖中心不在焉地把用链子系在椅子扶手上的一个银色小球抛来抛去。
“别动那个,你听见了吗?别动它!”我听见斯诺特提高嗓音喊道。我能在屏幕上看到他的侧影。我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话,因为他用手遮住了麦克风,但我可以看见他的嘴唇在动。
“不,我来不了。稍后再说吧。一小时后再通话。”他急忙说完,屏幕变成了空白。我放下话筒。
“那是谁呀?”哈丽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别人。斯诺特,控制论专家。你不认识他。”
“这还需要很长时间吗?”
“怎么,你觉得无聊吗?”我问道。我将一组涂片的第一张放进中微子显微镜的样本盒里,然后依次按下五颜六色的按钮。力场开始发出一种沉闷的嗡嗡声。
“这里没有多少可供消遣的东西。如果你觉得有在下陪你还不够开心的话,那日子恐怕会很难过。”我心不在焉地说道,把词和词之间的间隔拉得很长,同时用双手将显微镜巨大的黑色观测罩拉向我自己,把双眼贴在闪闪发光的目镜四周柔软的橡胶眼孔上。哈丽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我像是从上方俯视着一片辽阔的荒漠,上面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整个景观由于透视的缘故显得缩小了。荒漠上散落着扁平的圆形石头,看上去破碎不堪,像是受过风吹日晒,它们周围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薄雾。这些东西实际上是红血球。我调整聚焦,使图像变得更加清晰,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目镜,我仿佛在视野中的银色光芒里越钻越深。与此同时,我用左手操纵着调整显微镜镜台的曲柄。当一个好似巨大漂砾般孤零零的血球出现在十字叉丝的中央时,我增大了放大倍数。镜头下的物体似乎是一个畸形的红细胞,中间下垂,看上去就像是陨石坑的边沿,其环状边缘的凹陷处带着清晰的黑色阴影。这个边沿一直延伸到显微镜的视野之外,上面堆满了银离子的结晶,像密密麻麻的尖刺。接着,视野里出现的是扭曲的半融化状蛋白质链,就像是透过乳白色的水一样,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我将一团缠在一起的蛋白质残骸放到十字叉丝中央,慢慢转动旋钮,增大放大倍数,然后再进一步放大。这段通向物质深处的微观世界之旅应该马上就要到了尽头,一个单个分子的扁平阴影占据了整个画面。薄雾正在消散!
可是什么都没有出现。我本应看到一团原子颤抖的朦胧影像,就像一块颤颤巍巍的果冻,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屏幕上仍然闪耀着纯银色的光芒。我把旋钮调到最大限度。嗡嗡声变得更响了,仿佛充满了怒气,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看见。重复不止的蜂鸣声提醒我仪器已经处于过载状态。我又看了一眼那银色的虚空,然后关上了电源。
我看了一眼哈丽。她正要张开嘴巴打哈欠,结果被她巧妙地变成了一个微笑。
“我的身体怎么样?”她问道。
“很好,”我说道,“在我看来……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我不住地盯着她看,下嘴唇上又有那种有蚂蚁爬行的感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身体看上去如此柔软而又脆弱—实际上却坚不可摧—难道说它最深层的结构居然是空无一物?我用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显微镜的圆柱形外壳。也许是显微镜出了问题?也许是力场聚焦不准?不,我知道这台仪器完全没有问题。我按部就班,经过了每一个步骤,细胞、蛋白质聚合体、分子,它们看上去和我曾经见过的数千张涂片一模一样。但接下来的最后一步却没有任何结果。
我从她的静脉里抽了一些血样,倒在一个量筒里,然后分成几份,开始进行分析。我对这个过程有些生疏,因而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所有反应都完全正常,无一例外。除非……
我在一滴鲜红的血液上滴了一滴浓酸。它开始冒烟,变成了灰色,消失在一层脏乎乎的泡沫下面。这是分解反应。变性反应。继续!我伸手去拿下一只试管。当我再回过头的时候,我手中那只薄薄的玻璃容器差点掉在了地上。
在那层浮渣的下面,试管的最底部,一层深红色的物质正在重新形成。被浓酸分解的血液居然在复原!这真是无稽之谈!完全不可能!
“克里斯!”我听到仿佛来自远方的声音,“克里斯,电话!”
“什么?哦,是这样,谢谢。”
电话已经响了好一阵,但我这才听见。
我拿起了话筒:“我是凯尔文。”
“我是斯诺特。我已经接好了线路,我们三个人可以同时听到对方。”
“谨致问候,凯尔文博士。”传来萨特里厄斯带着鼻音的尖厉嗓音。这声音听上去就好像它的主人即将踏上一个摇摇欲坠的讲台,疑心重重,小心翼翼,同时在外表上却佯装镇定。
“向您致意,博士先生。”我回敬道。我想要笑出声,但我不能肯定我想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因此我忍住了。说到底,我究竟该嘲笑谁呢?我手里还拿着东西:装着血液的试管。我把它摇了摇,里面的血已经凝结了。也许我刚才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只不过是我的想象?
“我想向各位同事提出一些有关那些……嗯……幽灵的问题。”我听到了萨特里厄斯的这句话,但同时又好像没有听到,就好像他在试图进入我的意识当中。我尽力抵抗着他的声音,眼睛仍然盯着那只装着凝结血液的试管。
“就让我们把它们称作F形体吧。”斯诺特赶快建议道。
“非常好。”
屏幕中间有一条竖直的黑线,表示我在同时接收两条通话线路。黑线的两边本应是和我谈话的两个人的面孔,但图像一片黑暗,只有屏幕边缘上那圈窄窄的亮光说明设备工作正常,只是对方的屏幕被遮住了。
“我们每个人都做了各种测试……”那个鼻音很重的声音还是带着同样的谨慎腔调。片刻的沉默。“也许我们应该首先分享一下我们的发现,然后我可以解释一下我自己得出的结论……凯尔文博士,也许你应该先讲……”
“我?”我说道,突然感到哈丽的眼睛正在注视着我。我把试管放在桌上,试管滚到了放玻璃器皿的支架下面。我用脚把一只三腿高脚凳拉过来,坐在了上面。起先我想找借口拒绝,但令我自己惊讶的是,我居然说道:
“好吧。一个小型学术讨论会?很好!我做得并不多,但我可以讲讲。我只做了一个组织涂片和几个反应试验,微反应。我的感觉是……”
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突然间,我一下子豁然开朗。
“一切都完全正常,但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一张面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超级复制品—一种比原物还要精确的复制品。也就是说,在我们人类遇到了颗粒性的极限,遇到了物质可分性极限的地方,它却更进了一步,因为它使用的是亚原子材料!”
“等一下,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萨特里厄斯问道。斯诺特没有作声。也许话筒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是他发出的?哈丽正在朝我这边看着。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激动,刚才最后那句话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冷静下来,在不舒服的凳子上弓着背,闭上了眼睛。我应该怎样来表达呢?
“我们身体最基本的结构元素是原子。我怀疑F形体是由比普通原子还要小的基本单位构成的,要小得多。”
“介子?”萨特里厄斯建议道。他好像一点儿都不惊讶。
“不,不是介子……介子应该看得见。楼下这台仪器的分辨率是10—20埃。对吧?可是一直到了最高放大倍数,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因此不是介子,而可能是中微子。”
“这怎么可能?中微子聚合物可是不稳定的啊……”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物理学家。也许是某种力场在使它保持稳定。对这方面我一无所知。不管怎样,如果真是如我所说,那么这种材料是由比原子小一万倍的粒子组成的。而且还远远不止这些!如果蛋白质分子和细胞是直接由这些‘微原子’构成的话,那么它们也就相应地要小得多。还有血球、酶,所有一切都应该是这样,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这就意味着所有这些蛋白质、细胞和细胞核全都不过是一张面具!真正负责这些‘客人’各项功能的实际结构还隐藏得很深。”
“我的天啊,凯尔文!”斯诺特几乎是在大喊,吓得我打住了话头。我难道说出了“客人”这两个字?!没错,但是哈丽没听到。况且她听到了也不会明白。此时她正注视着窗外,双手托着下巴,她娇小的侧影映衬在深红色的黎明背景上。话筒里一阵沉默,我只能听到遥远的呼吸声。
“你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斯诺特喃喃地说。
“没错,是有这种可能,”萨特里厄斯补充道,“但有一个问题,这片海洋并不是由这些凯尔文假想的粒子构成的,它是由普通原子构成的。”
“也许它能合成这种粒子。”我指出。我突然感到一种冷漠。这番谈话一点趣味都没有,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这倒是可以解释它们异乎寻常的耐久力,”斯诺特说道,仍在喃喃细语,“还有它们惊人的再生速度。也许就连它们的能量也来自那里,来自大海深处,所以它们不需要吃东西……”
“我请求发言。”萨特里厄斯开口道。他真让我受不了,但愿他能从那个自我强加的角色中走出来!
“我想讨论一下有关动机的问题,也就是F形体出现背后的动机。我对这个问题的分析如下:什么是F形体?它们既不是人,也不是某些特定个人的复制品,而是我们大脑中所包含的有关某人信息的一种物质化投射产物。”
这一席话说得非常确切,令我不禁心头一震。这个萨特里厄斯,尽管令人反感,但一点也不傻。
“说得好,”我插话道,“这甚至可以解释为什么出现的是这些人……这些形体,而不是其他别的形体。它所选择的是那些最持久、和其他记忆相隔最远的记忆痕迹。当然,任何记忆都不是完全孤立的,所以在‘复制’过程中,碰巧在其附近的其他记忆的残留物也会被包括在内,或者说,也可能会被包括在内。因此,有时这个新来者会表现出比它所复制的那个真人本来应该知道的还要多的知识……”
“凯尔文!”斯诺特又叫道。我有些惊讶地发现,只有他会因为我说话不小心而大惊小怪。萨特里厄斯对此似乎毫不在意。难道这意味着他的“客人”天生就不如斯诺特的“客人”聪明?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患有呆小病的侏儒的形象,站在学识渊博的萨特里厄斯博士身旁。
“的确,这一点我们也观察到了,”他答道,“至于F形体出现背后的动机……首先能想到的,同时也是最自然的想法,就是这是在我们身上进行的一种实验。但这种实验方式相当……粗劣。我们做实验时,会从实验结果中吸取经验,特别是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以便在重复实验时进行修正……然而在这些实验里,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存在。同样的F形体重复出现……没有任何改进……没有任何额外保护措施,以避免我们……将其打发掉……”
“简而言之,用斯诺特博士的专业术语来讲,这一过程里没有纠正式反馈回路,”我说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只能说明,作为一种实验,它的水平……很低劣,而事实上这不大可能。这片海洋是……非常精确的。这首先体现在F形体的双层结构上。在一定程度上,它们的行为完全就像它们真正的……它们真正的……”
他一时无法把这句话说完。
“原型。”斯诺特赶紧提示道。
“对,原型。但是如果现实情况超出了普通……嗯……原型的正常可能性范围,F形体中就会出现一种类似于‘意识断路’的现象,使它直接表现出另一种行为,一种非人的行为……”
“没错,”我说,“但这样的话,我们只不过是为这些……这些形体的行为编制了一份目录,别无其他。这样毫无用处。”
“这一点我可不敢肯定。”萨特里厄斯提出异议。我猛地意识到他身上到底是哪一点让我这么不舒服:他不是在正常交谈,而是在发表演讲,就好像他正在参加研究所的研讨会。显然这是他唯一的讲话方式。
“这里牵涉到有关个性的问题。这片海洋对此没有任何概念。一定是这样。各位同事,在我看来,对我们来说,这是这个实验里最……嗯……最敏感、最令人震惊的一个方面,而这片海洋对此却一无所知,这完全超出了它的理解范围。”
“你认为这一切并非是有意的?”我问道。这种说法让我吃了一惊,但经过片刻的反思,我承认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是的。我认为这里面并没有任何阴险恶毒的企图,也没有让我们饱受折磨的愿望……这和斯诺特博士的观点不同。”
“我并没有认为它具有人类的情感。”斯诺特说道,这是他头一回发言,“但是它们一再重复出现,你对此又作何解释呢?”
“也许它们设置了某种可以重复运转的装置,就像留声机唱片一样。”我说道,话里隐藏着一种想要刺激萨特里厄斯的冲动。
“各位同事,请大家不要分散注意力。”这位博士用鼻音很重的声音宣布道,“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在通常情况下,我会认为我的研究结果尚不成熟,就连提交一份临时报告也为时过早,但鉴于眼下这种特殊情况,我将破例处理。我的初步印象是,我再说一遍,这只是我的印象,暂无其他,我认为凯尔文博士的猜想应该是正确的,我指的是他关于这是一种中微子结构的假设。我们对这种结构只有理论上的认识,事先并不知道它能够稳定存在。但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特别的机会,因为如果能将使这种结构保持稳定的力场破坏掉的话……”
已经有好一阵,我注意到萨特里厄斯那头遮盖着屏幕的黑色东西正在移动,图像的最上方出现了一道明亮的间隙,可以看到一个粉红色的东西在那里缓缓移动。这时那块黑色的东西突然滑掉了。
“走开!走开!”话筒里传来萨特里厄斯凄惨的叫喊声。在突然亮起的屏幕上,可以看到博士正在和什么东西扭打着。他的胳膊上戴着那种实验室里用的胀鼓鼓的套袖,两条胳膊之间有一个很大的金色圆盘状物体在闪着光。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那个金色圆圈原来是一顶草帽,屏幕上的一切就已经消失了……
“斯诺特?”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在,凯尔文。”这位控制论专家疲惫的声音答道。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挺喜欢他,我真的不想知道和他在一起的是谁。
“我们暂时就谈到这儿吧,怎么样?”
“同意。”我答道,“听着,如果有可能的话,到楼下或者是我的房间来一趟,好吗?”在他挂断之前,我急匆匆地补了一句。
“好的,”他说,“但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于是,有关这个问题的讨论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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