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灯光将我唤醒。我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另一只手遮着眼睛。哈丽身上裹着一张床单,坐在床尾,她弓着身子,头发披散在脸上。她的肩膀颤抖着—她正在无声地哭泣。
“哈丽!”
她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你怎么了?哈丽……”
我从床上坐起,还没有完全清醒,正在从刚才令我窒息的噩梦中慢慢解脱出来。这个姑娘正在浑身发抖。我伸出胳膊去搂她。她用胳膊肘把我推开,不让我看到她的脸。
“亲爱的。”
“别这么叫我。”
“可是哈丽,到底怎么了?”
我看见她沾满泪水的脸在不停地战栗。一大滴一大滴孩子般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下来,在她下巴上方的酒窝里闪着光,然后落在床单上。
“你不想要我。”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听见了。”
我觉得我整个脸一下子僵住了。
“你听到了什么?你误会了,那只不过是……”
“不。不。你说我其实并不是哈丽。你说我应该离开。我愿意离开。天哪!我真的愿意,可是我做不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我想离开,可就是做不到。我真是太、太可恶了!”
“宝贝儿!”
我将她一把搂住,用尽全力抱着不放,就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在崩溃瓦解。我吻着她的双手,吻着她湿漉漉、带着咸味的手指。我再三恳求,赌咒发誓,赔礼道歉,说那是一场愚蠢而讨厌的梦。她渐渐平静下来,停止了哭泣。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梦游一般,眼里的泪水干了。她把头转开。
“不,”她说,“别说这些,没有必要。你对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没那回事!”
我的这句话就像是在呻吟。
“没错。你不想要我了。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只是假装没看出来。我以为这也许只是我的想象或是什么,但其实并不是。你的举止……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没错,这的确是个梦,但做梦的是你,是你梦到了我。你嘴上叫着我的名字,但心里却很厌恶。为什么?为什么?!”
我跪倒在她面前,抱住了她的双腿。
“宝贝儿……”
“我不想你这样叫我。我不想,你听见了吗?我不是什么宝贝儿。我是……”
她一下子又泣不成声,面朝下倒在了床上。我站起身。凉风从通风口吹来,伴随着轻微的沙沙声。我觉得有点冷。我披上浴衣,坐在床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哈丽,听我讲。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她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我可以看到她脖子上细嫩的皮肤下一跳一跳的脉搏。我的脸再次变得麻木,我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冰天雪地里,冷得要命。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真相?”她说道,“你发誓?”
我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我喉咙一阵发紧,不得不克制住自己。那是我们之间一句古老的咒语。这句话一出口,我们俩谁都不敢说谎,甚至也不敢有任何隐瞒。有一段时间,我们曾经以过分的诚实互相折磨对方,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拯救我们的关系。
“我发誓,”我郑重地说道,“哈丽……”
她等待着。
“你也变了。我们大家都在变。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现在看起来就好像……你一刻也离不开我……其中的原因你和我都不太清楚。但其实这样也挺好,因为我也同样离不开你……”
“克里斯!”
我把她抱起来,她的身子还裹在床单里。床单的一角被泪水浸湿了,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摇晃着她。她抚摸着我的脸。
“不。你没有变。是我,”她在我耳边低语,“我身上出了什么毛病。也许是因为这个?”
她盯着那个黑乎乎、空荡荡的长方形,就是那扇破门原来的所在之处,昨晚我已经把它的残骸搬到了贮藏室。需要装扇新门,我心里想。我把她放在了床上。
“你有没有睡觉?”我站在她跟前,双臂下垂。
“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好好想想,亲爱的。”
“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在睡觉。也许是我生病了。我就这么躺着,脑子里想着事情,然后就……”
她打了个寒战。
“怎么了?”我低声问道,知道自己可能会失声。
“我脑子里的想法很奇怪。我不知道它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比如说?”
我心想,不管她怎样回答,我都必须保持冷静。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她开口,就好像准备好要承受重重的一击。
她茫然无助地摇了摇头。
“就好像是……到处都是……”
“我不明白……”
“就好像不仅仅是在我身体内部,而是还有更远的地方,有点儿像……我也解释不清楚,没办法用语言表达……”
“这一定是做梦。”我故作随意地说道,接着长出了一口气。“咱们这就把灯关了,忘记一切烦恼,有什么事情明早再说。明早如果心情好,我们再找些新烦恼,好吗?”
她伸手按下电灯开关,黑暗笼罩了一切。我在冷冰冰的床铺上躺下,感到她温暖的呼吸向我靠近。
我搂住了她。
“再搂紧点儿。”她低声耳语。然后过了好一阵,“克里斯!”
“什么事?”
“我爱你。”
我简直想大声尖叫。
黎明是一片红色。硕大的日轮低垂在地平线上。门槛上放着一封信。我撕开信封。哈丽在浴室里,我可以听见她正在低声哼唱。她还时不时把头伸到门外,头发全都湿透了。我走到窗前,读着那封信:
凯尔文,我们陷入了僵局。萨特里厄斯主张采取积极行动。他认为他有希望成功破坏中微子结构的稳定性。为了进行他的实验,他需要一定量的海洋原生质作为F形体的初始原料。他建议你出去勘察一下,用容器收集一些原生质。你看怎么做最好,你自己拿主意,但务必请将你的决定告诉我。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我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我宁愿你来做这件事,但只是为了我们能够有所进展,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有进展。否则的话,我们就只有羡慕吉巴里安的份了。
又及:请不要到无线电台室来。这点忙你还能帮得上我。最好还是打电话。
我一边读,心里不由得一阵紧缩。我又仔细地把信看了一遍,然后将它撕碎,把碎片扔进水槽里。接着我开始给哈丽找防护服。光是这件事就够糟糕的了。这和上次一模一样,但她对此一无所知,不然的话,当我告诉她我必须到观测站外进行一次短暂的勘察活动,并希望她陪我一起去的时候,她是不会那么高兴的。我们在小厨房里吃了早餐(哈丽只咽了几口),然后去了图书室。
在做萨特里厄斯想要我做的差事之前,我想先浏览一下有关力场问题和中微子系统的文献。尽管我还不知道具体应该如何着手,但我已经拿定主意要监督他的工作。我的想法是,这个尚不存在的中微子湮灭器可以让斯诺特和萨特里厄斯得到解脱,而我可以和哈丽一起在站外的某个地方等着,比如在一架飞机里,直到他们的“行动”结束。我在图书室的电子目录跟前捣鼓了一阵,向它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而它要么是吐出一张卡片,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无相关文献”,要么就是邀请我进入物理学专业研究的茫茫丛林之中,让我不知该从何下手。不知为什么,我不想离开这个巨大的圆形房间,它光滑的墙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抽屉,里面装着无数缩微胶卷和电子记录。图书室位于观测站的正中央,没有窗户,是观测站钢铁外壳里最与世隔绝的地方。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感觉这么好的缘故,尽管我的搜索一无所获。我在这个宽敞的大厅里四处徘徊,最后在一个巨大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这个书架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这与其说是一种奢侈(其实这种说法很难令人信服),不如说是一件饱含敬意的纪念物,它纪念的是索拉里斯星探险的各位先驱:书架上大约有六百册书,包括了这个领域所有的经典著作,首先就是吉斯不朽的九卷本专著,尽管其中的内容大多已经过时。我将这几本书拿下来,半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书沉甸甸的,把我的手都压弯了。哈丽也给自己找了一本书,我从她背后探过头去看了几行。那是第一支考察队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本书之一,而且书的主人很可能就是吉斯本人,书名叫《星际厨师》。看到哈丽正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为了适应太空旅行的艰苦条件而改编的食谱,我什么都没说,又回到了放在自己膝头的这本珍贵书籍上。这套《索拉里斯研究十年记》是“索拉里斯丛书”的第四至第十三卷,而该系列最新出版的卷数已经到了四位数。
吉斯并非一个富于灵感的人,但对于索拉里斯学家来说,灵感过剩只会是一种障碍。没有任何地方像索拉里斯星一样,在这里,丰富的想象力和能够快速提出假设的能力完全是有害无益。说到底,在这个星球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关于原生质所形成的各种构造物,有着各种各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描述,而这些描述多半都是真的,尽管通常无法证实,因为这片海洋很少重复其演变过程。对于初次见到这些构造物的观察者来说,最令人震惊的是它们稀奇古怪的形状和巨大无比的尺度。如果它们发生在较小的尺度上,比如在某个小水塘里,人们可能会认为它们不过又是一种“大自然的怪胎”,是随机性和自然界中各种力量盲目作用的一种表现。面对索拉里斯星上无穷无尽的各种形态,无论是天才还是平庸之辈,都同样摸不着头脑,这一事实使得研究这片活海洋上这些奇异现象的工作难上加难。吉斯既不是天才,也非平庸之辈,而只是一个学究气十足的分类学家。他这种人外表上平静自若,内心里却隐藏着一种对工作不知疲倦的激情,而这种激情将耗尽他的一生。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尽量使用描述性的语言,当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时,他就会设法造出新词,但这些新词往往不甚贴切,与其描述的现象不完全相符。然而说到底,无论是什么样的词语,都无法确切表达索拉里斯星上所发生的事情。他所谓的“树形山”,所谓的“伸展体”、“巨型蘑菇”、“模仿体”、“对称体”和“非对称体”,所谓的“脊椎体”和“快速体”,这些名称听上去很不自然,但同时的确给人勾画出索拉里斯星的粗略轮廓,即使这些人只看过一些模模糊糊的照片和画质很差的影片。当然,就连这个一丝不苟的分类学家也难免有欠考虑的时候。一个人即便是慎之又慎,也还是会不断提出种种假设,有时候甚至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吉斯认为伸展体是所有索拉里斯构造物的基本形态,并将其和地球海洋里的潮汐相比,把它比作是放大了许多倍的海浪。此外,用心读过该书第一版的读者都知道,他最初给它起的名字正是“潮汐”。如果不是因为这反映了他当时搜肠刮肚的困境,这种地球中心主义的语言会让人觉得好笑。如果真要和地球上的物体相比的话,这些伸展体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大,它由一种奇特的材料构成,其表面是一层黏稠的胶质泡沫(不过这些泡沫会变硬,形成巨大而易碎的花彩装饰,或是带有巨大孔洞的网眼织物,有些科学家将其称作“骨骼状赘生物”)—而在它的内部,越往里它就越结实,就像紧绷的肌肉,但很快,在大约十几米的深度,它就变得比石头还要坚硬,不过仍保持有一定的弹性。耸立在这个怪物背部上方的是两堵像薄膜一样紧绷着的高墙,那些“骨骼状赘生物”就附着在上面,而伸展体本身则躺在这两堵墙中间,绵延数千米,仿佛是一个独立结构,就像一条刚刚吞下了整座山脉的巨蟒,正在一声不响地消化着,它的身体时不时会像鱼一样缓缓地颤抖抽搐。但这只是伸展体从上方高处、从飞机机舱里看上去的样子。当你向它靠近,直到两侧的“峡谷岩壁”高出飞机足有几百米的时候,你可以看到这条巨蟒的躯干原来非常宽阔,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而且还在不停地动弹,令人头晕目眩,就像是一个懒洋洋、胀鼓鼓的圆柱体。第一眼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层层灰绿色的光滑黏液正打着旋,同时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但当飞机紧贴着它的表面悬停的时候(这时,伸展体借以藏身的“峡谷”的边缘仿佛是地质坳陷两侧的高地),你可以看到这种运动实际上要复杂得多。它里面有同心旋转运动,深色的暗流纵横相交,而且外面的覆盖层有时会变成镜面,反射出天空和云朵,同时它中心的半液体物质会混合着气体从表面喷发出来,伴随着响亮的爆炸声。这时你会渐渐意识到,那高耸在天空中、由正在缓缓结晶的胶质构成的峡谷两壁,一定是由某种巨大的力量支撑着,而这种力量的中心就在你的脚下。然而,在肉眼看来显而易见的事实,却未必能被科学轻易接受。有关伸展体内部机制的激烈争论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年,而索拉里斯星上有数百万这样的伸展体,像犁沟一般遍布这片浩瀚的活海洋。人们曾经认为它们是这个怪物的某种器官,用来进行物质代谢,或是起着呼吸或营养传输的作用,此外还有其他各种只有在落满灰尘的图书馆书架上才能找到的奇谈怪论。最终,每一个假设都被上千次艰苦费力而又往往充满危险的实验所推翻。而这一切还只是涉及到伸展体,即所有构造物当中最简单,也是最持久的一种,因为它可以持续存在好几个星期—这一点在这里是非常特别的。
另一种更为复杂、更变化无常的构造物是所谓的“模仿体”,它在观察者内心里激起的反感可能最为强烈—这种反感当然是本能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吉斯对它一见钟情,并将自己的毕生精力致力于对它的描述和研究,试图弄清它的本质。他将其命名为“模仿体”,以表达对人类而言它最为奇特的一点:它喜欢模仿自身周围的各种物体,不管距离远近。
某天,在这片海洋的深处,一个巨大的扁平圆盘开始渐渐变黑,它的边缘参差不齐,表面上好像涂着一层焦油。十几个小时后,它变成了一种层状结构,越来越明显地开始分裂,同时朝上冲向海面。观察者会发誓说,在他眼皮底下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生死搏斗,因为一系列无穷无尽的圆形波浪正同时从四周涌来,就像正在缩紧的嘴唇,又好似有生命、有肌肉、正在闭合的火山口。它们最后全都堆积在那个在大海深处摇曳的黑乎乎的幽灵上方,先是垂直上升,接着又骤然急降。每当这数十万吨的重量突然暴跌时,都伴随着一阵黏糊糊、咂嘴似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像是隆隆的雷声,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规模都大得惊人。那个黑色结构被迫下沉,每一次冲击都好像把它砸得更扁,使它不断分裂。每一块裂片都像湿透了的翅膀一样下垂着,一串串拉长了的部分从上面分离出来,逐渐变细,形成长长的项链状,融合在一起,开始向上浮起,同时还拉扯着它们的母体,也就是那个正在四分五裂的圆盘,就好像它们仍然和它连在一起。与此同时,在海面上,一圈圈环形波浪仍然前赴后继,不断落入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圆形凹陷。这种游戏有时会持续一整天,有时会持续整整一个月,还有的时候它就到此为止。一向认真谨慎的吉斯将这种变体称为“夭折的模仿体”,就好像他不知从哪儿确定无疑地得知,每一场这样的大动荡,其最终目标都是所谓的“成熟模仿体”,也就是说,一群形似息肉、颜色很浅的赘生物(通常比地球上的城市还要大),而它天生的使命就是模仿外界的形体……当然,也有另一位名叫乌伊文斯的索拉里斯学家认为,这最后一个阶段是一个“退化性”的阶段,是一种衰退,一种坏死,而它所产生的犹如森林般的各种形状则显然是分支构造物脱离母体控制的表现。
在描述索拉里斯星上其他的构造物时,吉斯就像一只在冻结成冰的瀑布上行走的蚂蚁,用他干巴巴的语言稳步前进,不容任何事情打乱他的脚步。然而在这个问题上,他却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以至于他将模仿体的各个形成阶段划分成了一系列逐渐趋向完善的过程。
从高处俯视,模仿体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城市,然而这只是一种由于人们习惯于用熟悉的事物进行类比而造成的错觉。天空晴朗时,所有这些几层楼高的赘生物和它们顶上的栅栏状结构都被一层热空气包围着,使得那些本来就难以辨清的形状看上去好像在不停地弯曲摇摆。只要有一朵白云从蓝天上飘过(我用“蓝天”这个词纯粹是出于习惯,因为这里的“蓝天”在红色太阳下是一种铁锈红色,而在蓝色太阳下则是一种恐怖的白色),它马上就会做出反应。模仿体上突然开始发芽,一层可以延展变形的表皮向上伸展而出,几乎和地面完全分离,像菜花一样向外膨胀,同时颜色变浅,几分钟后就变得和那朵云彩一模一样,几乎可以乱真。这个巨大的物体投下一片发红的阴影,而模仿体顶端的某些突出部分似乎正在将它依次传递,其运动方向总是和那朵真正云彩的运动方向相反。我觉得,光是为了了解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吉斯都可能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地球来客给模仿体上方带来了很多物体和形状,受此“刺激”,模仿体会表现出异常活跃的行为,与此相比,像云彩这样的“孤立”作品根本就不值一提。
模仿体基本上可以仿造出八九英里范围之内的任何东西。一般情况下它产生的是经过放大的复制品,有时还会将其扭曲变形,造出滑稽的模仿物或是怪诞的简化形式,尤其是针对机器。显然,所用的材料全都一样,是一种会很快脱色的物质。当这种物质被抛向空中时,它不会下落,而是悬在那里,通过容易断裂的脐带状结构和地面连在一起,并且可以在上面爬行,同时还可以收缩、变窄或膨胀,流畅地呈现出各种极其复杂的形态。不论是飞机、格栅还是天线杆,它都可以同样快速地将其复制出来。模仿体只对人类没有任何反应,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任何生物都没有反应,包括植物在内——为了科学研究,不知疲倦的科学家们把植物也带到了索拉里斯星上。然而,对于人体模型、人形玩偶、狗或树木的小塑像,不管是用什么材料制成,它都会马上将其复制。
遗憾的是,在这里必须插上一句,模仿体在实验者面前这种俯首听命的“顺从”表现,在索拉里斯这颗星球上不仅极其异乎寻常,而且有时还会暂时中止。最成熟的模仿体有时会给自己过“休息日”,在此期间,除了非常缓慢地搏动之外,它什么都不做。顺便提一句,这种搏动用肉眼是看不见的,其节奏是每两小时跳一下,必须借助特殊的摄像记录才能发现。
在这种情况下,模仿体,特别是较老的模仿体,非常适于现场考察,因为不管是淹没在大海中的底部圆盘,还是在它上面建起的各种结构,都极为稳固,可供人们在上面安全行走。
当然,在模仿体“忙碌”的日子里,你也可以在它内部停留,但这时的能见度几乎为零,因为从进行复制工作的腔囊上伸出的鼓胀枝杈中,不断有白色的胶体悬浮物喷洒出来,像蓬松的粉状积雪般不停地飘落。实际上,这些形体在近处根本无法辨认,因为它们个个都巨大如山。此外,当模仿体在“工作”时,它的底部会因浓密的降雨而变得黏滑,而这种泥泞在十几个小时后便会硬化成一层比浮石轻许多倍的硬壳。最后,如果没有适当的装备,人们很容易就会迷失在这座迷宫里,四周全都是胀鼓鼓的杆状物,看上去有点像可伸缩的柱子,又有点像半液体的间歇喷泉,甚至在阳光普照下也是如此,因为太阳的光线也无法穿透这层不断抛向大气中的“模仿爆炸物”。
在一个模仿体“高兴”的日子里观察它(确切地讲,真正高兴的应该是碰巧在它上面的研究者),对一个人来讲可能是一种终生难忘的经历。这时它往往会经历一种“创作爆发期”,并开始制造一件非凡的超级作品。在此期间,它会以外部形体为基础,造出它自创的各种变体,各种比原物更为复杂的形式,甚至会造出其“形式化延续体”,用这种方式自娱自乐,一弄就是好几个小时,令抽象派画家欣喜不已,同时又让那些试图理解这些过程的科学家深感绝望,因为他们的努力往往徒劳无功。有时模仿体的活动中会显露出孩童般的简单质朴,而有时它又会陷入“巴洛克式的反常行为”,在这种时候,它所造出的一切全都鼓鼓囊囊,像是得了象皮肿一般。尤其是较老的模仿体,它们造出的形状往往会让人捧腹大笑。不过,我自己从来没有被逗笑过,因为这种奇观中所包含的奥秘总是让我无比震撼。
不难理解,在研究工作的早期,科学家们一下子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模仿体身上,把它们当成了索拉里斯海洋的完美核心,以为人们渴望已久的星际文明接触将会在这里发生。但人们很快就发现,根本就没有实现接触的可能,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只是对形状的模仿,没有任何其他结果。
在科学家们近乎绝望的探索过程中,拟人化和拟兽化的倾向一再抬头。有些人将这片活海洋中不断出现的新现象当成了“感觉器官”,或者甚至是“肢体”。某些学者(如马尔滕斯和埃克奈)就曾一度把吉斯所称的“脊椎体”和“快速体”视为后者。这片活海洋上的这两种突起物喷入大气层中,有时足有两英里之高,然而将它们视为肢体,就像是把地震当成地壳的体操运动一般荒谬。
据统计,在大海上较为经常出现的构造物大约有三百种,它们产生的机会相当频繁,每一种类型平均每天在海面上可以找到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其中和人类最不搭界的,也就是说和人类在地球上所经历过的任何事物都毫无相似之处的,是吉斯学派所称的对称体。当时人们早已熟知,这片海洋并不会攻击人类,而一个人除非是真的想要找死,不管是由于自己的轻率鲁莽还是粗心大意,否则,葬身于原生质海洋深处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当然,在这里我并没有包括由于设备故障而造成的事故,例如供氧系统或空调装置遭到损坏的情况),甚至就连伸展体的圆柱形河流和脊椎体高耸入云、颤颤巍巍的巨大柱体都可以乘飞机或其他飞行器安全穿过,没有丝毫危险。原生质会允许外来物体自由通过,以相当于索拉里斯星大气中声速的速度自动闪开,而且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甚至还会在大海深处造出一条隧道(它在这一瞬间所动用的能量非常之巨大,据斯克里亚宾计算,在极端情况下可达109尔格!)。尽管如此,在研究对称体时,人们非常小心谨慎,不停地进进退退,采取了多重安全措施,虽然这些措施往往是没有事实依据的,而那些头一批涉足对称体深处的探险者,如今他们的名字在地球上已是妇孺皆知。
这些庞然大物的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外表,尽管它们的外表也足以给人带来噩梦。它们之所以令人恐惧,是因为在它们的内部,一切都变幻无常,就连物理定律都会暂时失去效力。正是那些研究对称体的人总是声音最为响亮地一再宣称这片活海洋是有理性的。
对称体出现时总是突如其来。它的生成可谓是一种爆发。在它出现大约一个小时之前,大海开始闪闪发光,就好像几十平方千米之内的海面全都变成了玻璃。除此之外,海水的流动性和波浪的节奏都毫无变化。有时,对称体会出现在一个快速体被吸收之后留下的漏斗状旋涡附近,但并不总是如此。大约一小时后,这层玻璃状的物质向上升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反射出整个天空、太阳、云彩和地平线,闪耀着色彩斑斓的光芒。各种颜色之间那种闪电般交相辉映的景色,一部分是由于衍射作用,一部分是由于光线的折射,真可谓无与伦比。
在蓝色太阳的白天里或恰好在日落前出现的对称体会产生出尤为鲜艳夺目的光彩效果。这时它给人的印象就像是另一颗星球正在从这颗行星的体内诞生,每过一瞬间,它的体积就增大一倍。这个闪耀着火焰般光芒的球体刚刚从大海深处迸发而出,便马上从顶端分裂成几个垂直部分,但它并不是在解体。这个阶段被不甚恰当地命名为“花萼期”,其持续时间仅有数秒。接着,这些伸向天空的薄膜状拱门调转方向,和看不见的内部连成一体,立即开始形成某种类似于矮胖躯干的东西,里面有数百种不同的现象正在同时发生。首次对其中心部分进行考察研究的是由哈马雷率领的一支70人的考察队。在它的正中心,通过某种大尺度多重结晶过程,会产生出一条轴向支撑枢纽,有时被称作“脊柱”,尽管我个人对这种叫法不敢苟同。在这根陡峭的中央支柱刚开始形成的萌芽阶段,支撑着它的是一束束垂直的柱状胶质结构,从几千米深的凹陷处不断喷射出来。这种胶质极为稀薄,几乎像水一样。在这个过程中,这个庞然大物会发出一种沉闷回响、经久不息的轰鸣声,同时它的四周还包围着一层粗糙的雪白泡沫,这些泡沫正在猛烈地颤抖不停。接下来,从中心到外围,那些已经硬化的平面开始了一系列极为复杂的旋转运动,上面积累着一层层从海底冒上来的可塑性物质。与此同时,前面提到过的那些深海喷泉开始凝结成柱体,就好像灵活的触手一般,一群群地伸向由整体动力相互作用所严格确定的结构要点,让人联想到一个以千倍正常速度生长的胚胎身上某种巨大的鳃,上面流淌着粉红色的血液和绿色的水流,那水的颜色很暗,几乎像黑色。从这一刻起,对称体便开始显现出它最为异乎寻常的特点:它不仅能够对物理定律产生影响,甚至还能使物理定律失去效力。首先,我们必须指出,没有哪两个对称体是完全一样的,每个对称体的几何结构都可以说是这片活海洋的“发明创造”。其次,对称体会在其内部产生出通常被称为“即时机器”的东西,尽管它们和人类制造的机器毫无相似之处,这个名词指的仅仅是它的操作有着某种“机械”的目的性。
当那些从大海深处喷涌而出的喷泉膨胀凝固,形成了厚厚的墙壁和四通八达的走廊过道,而那些“薄膜”也构成了一系列纵横交错的平面、突出物和天花板时,对称体就变得名副其实,因为这时,它每一端内部所有蜿蜒曲折、错综复杂的走廊、通道和斜坡,在另一端都有着一模一样、丝毫不差的复制品。
二三十分钟之后,这个庞然大物开始慢慢下沉,有时会先在它的竖轴上倾斜八到十二度。对称体有大有小,但即便是它们当中的小个子,在开始沉没时也高出地平线足有八百米,十几英里外都能看见。在它达到平衡状态后立刻进入其内部是最安全的,因为这时它整体已不再下沉,同时又重新回到了竖直方向。最佳入口位于它最顶端稍下面一点。在这里,相对比较光滑的极地“冰冠”周围是一圈千疮百孔的区域,满是漏斗状的开口,通向内部的腔室和通道。作为一个整体,这个结构可被看作是一个高阶方程的三维展开形式。
众所周知,任何方程都可以用高等几何的形象语言来表达,并可以构造出一个与其等价的立体图形。从这个意义上讲,对称体是罗巴切夫斯基锥体和黎曼负曲率面的亲戚,但由于它的复杂程度令人无法想象,因此只能算是很远的远亲。它占据着好几立方英里的空间,代表的是一个完整数学系统的展开形式,而且这种展开还是四维的,因为方程中的某些关键系数是以时间来表达的,也就是说,是通过时间流逝所带来的变化来表达的。
当然,最简单的想法就是将其看作这片活海洋的一台“数学机器”,一个以它自己的尺度创造的计算模型,其目的则不为人知,但如今这个所谓的费尔蒙假说已不再有人认同。这种想法无疑很诱人,然而,若是说这些巨大无比的喷发现象,其中每一颗微小粒子都随时受着整体分析中复杂公式的制约,是这片活海洋用来研究有关物质、宇宙及存在之根本问题的工具……这种观点最终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在这个庞然大物内部,可以找到太多与这种简单的(有人称之为天真幼稚的)描述无法调和的现象。
为了找到一个既直观又容易让人理解的对称体模型,人们曾经做了不少的尝试。其中颇为流行的一种解释是由阿韦里安提出的,他对这一问题的表述如下:想象一座地球上巴比伦鼎盛时期的古老建筑,假设它是用一种有生命、有反应和演变能力的物质建造而成。它的建筑风格流畅地经过一系列不同的阶段,首先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建筑形式,接着它的柱子开始变得细如秸秆,穹顶渐渐失去了重量。它高高升起,越来越尖,拱门变成了陡峭的抛物线,最终折叠在一起,向上飞升。哥特式建筑就这样出现了,并开始成熟、老化,渐渐化为其后期形式,先前的陡峭严峻被生机勃勃的狂乱爆发所替代,于是巴洛克风格的修饰过度在我们眼前愈演愈烈。如果我们将这个过程继续下去,而且一直将这个不断变化的结构看作是一个生物的不同成长阶段,那么我们最终将会看到航天时代的建筑风格,同时也许离理解对称体本质这一目标也更近了一步。
然而,不管我们将这个比喻如何扩展,如何完善(事实上,的确有人试图用特制的模型和电影来使它变得更为直观),它也顶多不过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尝试,往坏处说则是一种逃避,甚至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对称体和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毫无相似之处……
一个人只能同时留意很少的几样东西,我们只能看到此时此刻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如果要想象多个同时进行的过程,不管它们如何密切相关,如何相辅相成,都是我们力所不及的。即使是在相对简单的现象面前,我们也有这样的体验。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含义丰富,几百个人的命运则难以领会,而成千上万,甚至几百万人的经历基本上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一个对称体是几百万,不,是几十亿的N次方,它根本就让人无法想象。我们站在它的某个中殿深处,这个中殿是一个十重克罗内克空间,我们像蚂蚁般紧紧攀附在会呼吸的洞窟的褶皱上,望着四周巨大的平面高高升起,在照明弹的光线下呈发灰的乳白色,它们互相交融,形成的结构轻柔和缓,无懈可击,完美无缺,但同时又稍纵即逝,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这个建筑的中心内容便是有着明确目标和意图的运动。我们看到了这一切,但这又能如何呢?我们所观察到的只是整个过程当中的一个片段,就好比是超级巨人交响乐团里一根琴弦的颤动,而且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只是知道,但并不理解—与此同时,在我们头顶上和脚底下,在它无底的深处,在我们的视线和想象力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有千百万个这样的变换正在同时进行,它们就像用对位法谱写的数学旋律中的音符一般紧密相连。因此,有人将其称为几何交响曲,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听众就是聋子。
这时,如果真想看清这里面的东西,你就必须赶紧离开,撤到很远的地方,然而对称体中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它内部,到处都是增生繁衍,是如雪崩一般蜂拥而至的诞生,是无穷无尽的塑造过程。与此同时,每一样被塑造的东西本身也在塑造着别的东西,而对我们所在之处发生的变化最为敏感的,是远在数英里之外、相隔好几百层的对称体另一端,可以说比含羞草对触摸还要敏感。在这里,每一个暂时结构都有其自身之美,这种美不须依赖视力而得以实现,对所有其他同时出现的结构而言,每一个暂时结构既是共同创造者,又是乐队指挥,而反过来它们也在对它进行塑造。这的确像是一首交响曲—不错,但这是一首自我谱写同时又自我扼杀的交响曲。对称体的最终下场令人惨不忍睹。每一个见到过此过程的人都会禁不住觉得自己正在目睹着一场悲剧,甚至可能是谋杀。大约两个小时,最多三个小时之后—这种爆发式的增长,这种自我复制、自我繁衍的过程从来都不会持续更久—那片活海洋便会发起进攻。它看上去是这样的:光滑的海面上出现了皱纹,本已平静下来、覆盖着干泡沫的海浪开始翻腾,一排排同心圆状的波浪从地平线上奔涌而来,和那些帮助模仿体诞生的肌肉火山口同出一辙,但这回个头要大得多,简直无法相比。对称体淹没在水下的部分开始受到挤压,于是这个庞然大物缓缓上升,就好像要被从这颗星球上抛出去。海洋胶体物质的最上层开始活跃起来,沿着对称体的侧壁越爬越高,将其完全覆盖,同时还在硬化,将所有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但和与此同时正在它内部深处发生的事情相比,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首先,各种形成过程,也就是建造各种结构的过程,会暂停片刻,然后突然加速。那些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很流畅的动作,无论是不同结构之间的渗透折叠,还是地基和天花板的添加,所有这些迄今为止一直有条不紊的过程,本来好像会延续好几个世纪,此刻却变得匆忙起来。就好像是由于危险迫在眉睫,这个庞然大物正在竭尽全力试图完成某项重要工作,它给人的这种印象变得非常强烈。然而随着变化速度越来越快,构造材料本身及其动态的那种可怕而令人作呕的变形就越明显。所有那些极其柔韧的平面都在软化、松弛、下垂,各种失误和未完成的结构开始出现,一个个奇形怪状,残缺不全。从目不能及的大海深处传来一阵越来越响的轰鸣;好似垂死之人临终气息般的气体,从狭窄的通道里摩擦而过,发出犹如打鼾和雷鸣般的响声,使正在塌陷的天花板呼啸不已,那声音就好像出自没有生命的声带或是长满了黏糊糊钟乳石的巨大喉咙。尽管周围正在发生着一场凶猛异常的运动—这毕竟是一场毁灭性的运动—观察者的心中却马上充满了一种死寂。这时,只剩下带着怒号从海底深处吹来的狂风,穿过上千个竖井,支撑着这座高耸入云的建筑,同时整个结构开始下滑,像火焰中的蜂窝一般崩溃瓦解,尽管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最后一丝抽搐,一些和其他部分失去了联系的杂乱动作,漫无目的,越来越弱,直到在来自外部的不断攻击下,这个已逐渐遭到损害的庞然大物像一座山一样缓缓倒塌,消失在一片泡沫之中,这些泡沫就像伴随着它如巨人般崛起的那些泡沫一样。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的确,它意味着什么呢……
我记得当我还是吉巴里安助手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学校旅游团到亚丁的索拉里斯研究所参观。那伙年轻人穿过图书馆的侧厅,然后被领到了主厅,那里存放着的主要是一箱箱的缩微胶卷。胶卷上记录有对称体内部一小部分的图像,当然,那些对称体本身早已不复存在。这些记录一共有九万多件—九万卷胶卷,不是九万张照片。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女孩,胖乎乎的,戴着眼镜,脸上带着一副坚定而聪慧的表情,突然开口问道:
“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接下来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只有带队的女教师用严厉的眼神冲着这位不守规矩的学生瞪了一眼,但陪同参观的索拉里斯学家当中(我也是其中一员)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因为每一个对称体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它内部发生的现象通常也是如此。有时候它里面的空气会不再传导声音,有时折射率会增大或减小,局部地方的引力还会出现有节奏的脉动变化,就好像这个对称体有一颗跳动着的万有引力心脏。有时研究人员的陀螺仪会变得像发了疯一样,或者是一层层强化电离层突然出现,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再说了,如果哪一天对称体的奥秘终于被揭开,那还有非对称体需要研究呢……
非对称体产生的方式和对称体相似,但其结局却不尽相同,而且除了震颤、发光和闪烁之外,在它身上什么都观察不到。我们只知道它内部发生的过程快得让人头晕目眩,其速度接近物理运动速度的极限,而且这些过程也被称作“经放大的量子现象”。它和某些原子模型在数学上有所相似,但这种相似性很不稳定,稍纵即逝,因此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偶然或意外事件。它存在的时间比对称体要短得多,只有十几分钟,而且其结局可能更令人恐怖。先是一阵呼啸的狂风把它吹得胀鼓鼓的,几乎就要破裂;紧接着,在一层肮脏的泡沫下打着旋的液体将它飞速充满,冒着可怕的气泡,将一切淹没;然后是一场爆炸,就像一座烂泥火山突然爆发,抛起一柱散乱的残余物,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像一场稀稀拉拉的雨一样落在不平静的海面上。其中有些碎片像木屑一样干燥发黄,形状扁平,看上去好像膜质的骨头或软骨,它们会被风吹到距爆炸中心几十千米远的地方,在那里随波漂流。
还有另外一组构造物能够和这片活海洋完全脱离开来,脱离的时间有长有短。和前面提到的那些现象相比,它们出现的机会远没有那么频繁,因此观察起来要困难得多。当它们的残骸被首次发现时,人们将其误认为是生活在海洋深处的某种生物的尸体,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有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是长着好几对翅膀的奇怪鸟类,正在漏斗形快速体的追逐下仓皇逃命,然而这个从地球上借来的概念,又一次成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有时,尽管这种机会很少,在岛屿布满了岩石的岸边,你可以看到一群群不会飞的生物,像成群结队的海豹,静静地躺着晒太阳,或是懒洋洋地爬向大海,好融化在里面。
就这样,人们的思维仍在地球和人类的观念里绕圈子,而首次接触则依然遥遥无期……
一支支考察队在对称体内部深处跋涉了数百千米,一路设置了许多记录装置和自动相机;人造卫星上的摄像头捕捉到了模仿体和伸展体发芽、成熟与死亡的过程;图书馆越塞越满,档案资料越积越多,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有时很高昂。先后共有718人在各种灾难事故中丧生,其原因均为在这些庞然大物临终之际未能及时撤出。在这些人当中,有106人死于一场著名的大灾难,而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遇难者当中包括当时已是70高龄的吉斯本人。事发时,一个很明显是对称体的构造物突然以通常属于非对称体的方式告终。79名身穿重型防护宇航服的遇难者,与他们的仪器和机械一起,在几秒钟内就被一场污泥状黏液的爆炸完全吞噬。同时,驾驶着飞行器和直升机在这个物体上空盘旋的另外27人也被拖了下去。这个地方位于42度纬线和89度经线的交点上,在地图上被标为“106喷发地”。但这个点只存在于地图上,因为那个地方的海面和这片海洋上的其他区域并没有任何区别。
这次事故发生后,在索拉里斯研究史上,首次有人呼吁要使用热核炸弹对这片海洋进行打击。事实上,这种想法的动机比复仇还要残酷,因为这将意味着毁灭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吉斯考察队后备队的副队长名叫灿肯,只因为阴差阳错,他才在这场事故中幸免于难—自动中继站将大家正在研究的那个对称体的位置指示错误,因此灿肯驾着飞机在大海上转悠了半天,在爆炸发生几分钟后才终于到达,看到了爆炸留下的黑色蘑菇云。事后,当大家正在权衡是否要进行热核攻击的时候,他威胁说要把观测站,连同他自己和观测站里剩下的另外18名工作人员一起炸掉。尽管谁都没有正式承认过这个自杀性的最后通牒影响了大家的表决结果,但估计事实上应该如此。
不过,像那样的大型考察队来这个星球访问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个观测站本身是通过来自卫星的监督建造而成的,如果不是这片海洋在仅仅几秒钟之内就能够造出比观测站大百万倍的结构,它也可以算是一项令地球人自豪的工程。它的形状是一个圆盘,直径200米,中间有四层楼,边缘是两层。它悬浮在海面上空500到1500米之间,依靠的是由湮灭能量驱动的引力发生器。除了其他星球上的普通观测站和大型卫星体普遍拥有的各种设备之外,它还装备有特殊的雷达传感器。在平坦的海洋表面刚刚开始发生变化,显示出一个新的有生命的构造体即将诞生的迹象时,传感器就会启动额外动力装置,使这个钢铁圆盘升入平流层中。
现在这个观测站里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机器人全都被锁在了底层的贮藏室里—我仍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你在走廊里游荡时一个人都碰不到,就像是在一艘失事后随波漂流的船上,船员已全部丧生,船上的机械却完好无损。
就在我把吉斯专著的第九卷放回到书架上时,我感觉到脚下覆盖着一层泡沫塑料的钢铁地板突然颤动了一下。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但地板没有再颤动。图书室和观测站的其他部分是完全隔离的,因此造成震颤的原因只有一个:观测站上发射了一枚火箭。这个想法让我回到了现实当中。我仍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是否要按照萨特里厄斯的想法出去勘察。如果我假装完全同意他的计划,顶多也只能推迟这场危机;我几乎可以肯定将会发生冲突,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尽全力保住哈丽。这里面最关键的问题是萨特里厄斯是否有可能成功。和我相比,他有着极大的优势—作为一名物理学家,他对这个问题的理解要比我透彻十倍,而荒谬的是,我却只能指望片海洋赐予我们的解决方案要更为高明。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仔细钻研着缩微胶卷,力争能够从有关中微子过程的物理学所使用的极其高深的数学语言里理出哪怕是一丝头绪。一开始,这件事似乎毫无希望,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有关中微子场的理论居然有五个,而且每一个都难上加难。这只能清楚地表明一件事:它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十全十美的。然而,最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些似乎有价值的东西。我正在把那几个公式抄下来,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快步走到门口,把门开了一条缝,同时用身体挡住。斯诺特的面孔出现了,满脸的汗水闪着微光。他身后的走廊空荡荡的。
“哦,是你,”我说道,把门开大了一些,“进来吧。”
“没错,是我。”他答道。他的声音很嘶哑,发红的双眼下有浮肿的眼袋。他身上穿着闪亮的橡胶防辐射围裙,用松紧吊带吊着,围裙下面露出脏兮兮的裤腿,还是他一直穿着的那条裤子。他环顾着这个光照均匀的圆形大厅,看到哈丽站在靠里的一把扶手椅旁,不由得一愣。我们俩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垂下眼皮,他轻轻鞠了一躬,我用随意的口气说道:
“哈丽,这位是斯诺特博士。斯诺特,这是……我妻子。”
“我是……这里同事当中不怎么抛头露面的一员,因此……”这段停顿越拉越长,越来越危险。“我还没有机会认识您……”哈丽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他也赶紧伸出手握了握,我觉得他似乎有些诧异。他眨了几下眼睛,站在那里直盯着哈丽,最后我只好抓住了他的胳膊。
“对不起,”这时他对哈丽说,“凯尔文,我想跟你谈谈……”
“当然可以。”我用一种社交名流的派头故作轻松地答道。这一切听上去就像是蹩脚的滑稽戏,但是没办法。“哈丽,亲爱的,不用管我们。我和斯诺特博士必须谈一些我们无聊的工作。”
我拉着他的胳膊,把他领到了房间另一头的几张小扶手椅旁。哈丽在我先前坐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但她把椅子推了推,好在看书时一抬头就能看见我们。
“什么事?”我轻声问道。
“我离婚了。”他同样轻声答道,不过他的低语里带着一点咝咝声。在过去,如果有人把这个故事和这段对话的开场白讲给我听,也许会把我逗得哈哈大笑,但是在观测站里,我的幽默感已经失去了大半。“从昨天开始我就度日如年,凯尔文,”他补充道,“就像是过了好几年。你怎么样?”
“没什么……”我犹豫了片刻之后答道,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对他有好感,但我觉得眼下需要对他保持警惕,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他来找我的意图保持警惕。
“没什么?”他用和我一样的口气重复道,“我说,真是这样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假装不明白他的话。他眯缝起充满血丝的双眼,俯身靠上前来,我的脸上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气息,他低声道:
“我们陷入了僵局,凯尔文。我联系不上萨特里厄斯了,我知道的只有我写给你的那些东西,就是我们那次可爱的小研讨会之后他跟我讲的那些情况……”
“他把可视电话关掉了?”我问道。
“不是。他那头有个地方短路了,看上去像是他故意弄的,也许……”他用拳头做了个动作,就好像是在砸什么东西。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弯起左边的嘴角,露出令人不快的微笑。
“凯尔文,我来找你是为了……”他没有把话说完。“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说那封信?”我慢吞吞地答道,“我可以照办,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实际上,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想搞清楚—”
“不,”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指的不是那个……”
“不是……?”我说道,故作惊讶,“那你说说看。”
“是萨特里厄斯,”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咕哝道,“他认为他找到了一个办法,可以……你知道的。”
他的眼睛盯着我不放。我冷静地坐在那里,尽量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首先是X射线的事。吉巴里安和他做过的实验,你还记得吧。有可能把这个实验修改一下……”
“怎么修改?”
“他们只是把一束射线射进海洋里,同时根据各种不同的模式调节它的强度。”
“是的,这我知道。尼林也做过这个,还有其他一大帮人。”
“没错,但那些人用的都是软辐射。这回可都是硬家伙,他们对海洋使出了浑身解数,用的是最大功率。”
“这样做的后果恐怕不太好,”我说道,“这违反了四国公约,也违反了联合国的规定。”
“凯尔文……别装傻了。现在这些已经全都无关紧要了。吉巴里安人已经死了。”
“哦,这么说萨特里厄斯打算把一切责任全都推到他头上?”
“我不知道,我没跟他谈过这件事,这并不重要。萨特里厄斯认为,既然这些‘客人’总是在我们刚醒来的时候才出现,那么显然这片海洋是在我们睡觉的时候从我们脑子里提取出了制造它们的处方。它认为我们最重要的状态是睡眠,所以才会这么做。因此,萨特里厄斯想向它发送我们清醒时的状态—我们有意识的思想。你明白吗?”
“怎么发送?通过邮局吗?”
“你的笑话还是自己留着吧。他想用我们当某个人的脑电波来对这束射线进行调制。”
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哦,”我说,“这里的某个人指的就是我,对吧?”
“对。他想到的就是你。”
“衷心感谢。”
“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有作声。他什么都没说,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正在专心读书的哈丽,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我。我感到自己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我无法控制自己。
“怎么样?”他说。
我耸了耸肩。
“用X射线来传经布道,宣扬人类的高尚伟大,我认为这种做法愚蠢至极。你一定也这么想。难道我说错了吗?”
“真的吗?”
“真的。”
“那很好。”他说道,同时露出了微笑,就好像我满足了他的心愿。“这么说你是反对萨特里厄斯的这个主意了?”
我还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从他的表情上我意识到自己彻底中了他的圈套。我没有开口,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好极了。”他说,“因为还有另一项计划:改造一台罗赫机。”
“湮灭器……”
“没错。萨特里厄斯已经进行了初步计算,这个方案是可行的,甚至不需要很多能量。机器可以昼夜运行,或者无限期地运行下去,产生一个反作用场。”
“等……等一下!这怎么可能?!”
“很简单。它产生的将是一个中微子反作用场,普通物质不会受到影响。唯一将被摧毁的是……中微子系统。你明白吗?”
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他慢慢收起了笑容,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皱着眉头等待着。
“第一个计划,就是所谓的‘思想计划’,我们已经否决了,对吧?这第二个呢,萨特里厄斯已经在着手进行了。我们打算把它称为‘自由计划’。”
我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突然间拿定了主意。斯诺特不是物理学家。萨特里厄斯把可视电话关掉了,或者是弄坏了。那正好。
“我宁愿把它称作‘屠杀计划’……”我缓缓地说。
“你自己也曾经是屠夫。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但现在的情况将会完全不同。不论是‘客人’,还是F形体,都将不复存在。那种物质结构一出现,就会马上解体。”
“你误会了。”我答道,一边摇着头,脸上带着微笑,希望自己的笑容足够自然。“这并不是出于什么道德上的顾忌,而是一种生存本能。我可不想死,斯诺特。”
“什么……?”
他吃了一惊,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公式的皱巴巴的纸。
“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你难道没想到?毕竟是我第一个提出了中微子假说,难道不是吗?你瞧,反作用场是可以生成的,它对普通物质没有损害,这些都没错。但是当中微子系统开始解体的时候,在它失去稳定性的那一刹那,它所包含的结合能将作为过剩能量释放出来。如果我们假定每千克静止质量相当于108尔格的话,那么,每个F形体释放的能量就是5×108~7×108尔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就相当于观测站里爆炸了一颗小型铀弹。”
“你说什么!可是……可是萨特里厄斯肯定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
“那可不一定。”我反驳道,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你瞧,问题在于,萨特里厄斯属于弗雷泽和卡约利的学派。按照他们的观点,在中微子系统解体的瞬间,它的结合能将全部以光辐射的形式释放出来。只会有强光一闪,可能不是绝对安全,但并不具有很强的破坏性。可是此外还有其他假说,还有其他有关中微子场的理论。根据卡亚特、阿瓦洛夫还有西奥纳的理论,发射光谱则要宽得多,而且最大值位于高能伽马射线的频段。萨特里厄斯对他心目中的大师和他们的理论深信不疑,这很不错,但还有其他不同的理论,斯诺特。你知道还有什么吗?”我继续说道,因为我看得出,我的话已经在他身上起了作用。“我们还需要将这片海洋也考虑在内。既然它这样做了,那么它采用的一定是最佳方法。换句话说,在我看来,它的行为似乎支持这第二个学派的观点,而对萨特里厄斯的观点不利。”“把那张纸给我,凯尔文……”
我把纸递给他。他侧着头,试图辨认我潦草的笔迹。“这是什么?”他指着一个地方问道。
我又把纸接了过来。“这个吗?这是场嬗变张量。”
“把这个给我……”
“你要它做什么?”我问道。我已经知道他将如何回答。
“我得把它给萨特里厄斯看看。”
“随你便。”我答道,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你可以拿去。但问题在于,没有人用实验验证过这些理论,我们对这种系统仍然一无所知。他相信弗雷泽,而我则是按照西奥纳的理论进行计算的。他会跟你讲我不是物理学家,而且西奥纳也不是,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但是这个问题还需要讨论。我可不想在一场争论当中被萨特里厄斯驳得体无完肤,同时还给他的脸上增光。你我可以说服,但他我说服不了,而且我也不会去费那个劲。”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他正在搞这个东西。”他声音沉闷地说道。他坐在那里,弯腰驼背,身上的活力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我,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一个人面临生命威胁的时候会怎么办,我就会怎么办。”我轻声答道。
“我会尽量和他取得联系。也许他正在计划一些安全措施。”斯诺特喃喃道。他抬起头望着我。“听着,也许你……还是应该考虑一下第一个计划……怎么样?萨特里厄斯会同意的。毫无疑问。那……至少是……一个机会……”
“你相信这一点吗?”
“不,”他马上答道,“但是……又能有什么坏处呢?”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但我不想马上就轻易地表示同意。他现在成了我拖延战术中的盟友。
“我会考虑一下。”我说道。
“那好吧,我告辞了。”他咕哝道,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浑身的骨头咔咔作响。“你愿意做个脑电图吗?”他问道,用手指抹着围裙,就好像是在擦一块看不见的污迹。
“好的。”我说道。他根本没有理睬哈丽(哈丽正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书摊在膝盖上),便走向门外。当门在他身后关上时,我站了起来。我展开手里拿着的那张纸。纸上的那些公式没有问题,我并没有做手脚。不过我拿不准西奥纳是否会认同我对他的理论所做的扩展——多半不会。我突然吓了一跳。原来是哈丽走到了我身后,碰了碰我的胳膊。
“克里斯!”
“什么事,亲爱的?”
“那个人是谁?”
“我告诉过你。那是斯诺特博士。”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对他也不是很熟。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刚才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
“他一定是觉得你很漂亮。”
“不是,”她摇了摇头,“不是那种眼神。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就好像是……”
她不寒而栗,抬起眼睛望着我,又马上双眼低垂。
“咱们到别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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