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志皓在公寓里一直睡足了三天三夜,醒过来喝点水,吃口面包继续,天晓得怎么会有这么多觉想睡,好似劳碌了十世,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将他拉回人世。
他早就听到了电话在响,只是不想去接,但是拨电话的那人十分的倔犟,一遍又遍,手机打完打座机,座机打完打手机,终于还是萧志皓败下阵来,疲惫地接下:“喂。”
“我看过报纸了。”是封清,这女子说话永远都是如此的直截爽利。
不过这次却是萧志皓错愕了:“哦?”
“死猪,半小时后我过来,记得滚出来给我开门。”封清气极败坏,萧志皓甚至可以听到电话那头的顿足声,然后,啪地一下挂断电话。
她说,她要过来?
萧志皓捧着头在床上呆了三分钟,终于慢慢地醒过神来,人只怕沉溺,长眠了不醒,一旦醒过来怎么都好办,很快地萧志皓自己也闻出身上那股汗臭味,无奈苦笑着先去浴室整理。再有心理准备,乍一眼看到洗脸镜中的那张脸也还是吓了一跳,呵,这人是谁呢?
蜡黄的脸色,青郁郁的眼圈,还有满嘴的胡渣,这样的一张脸若是进到棚里,倒是可以直接去演午夜惊魂,完全不需要化妆。若想做足效果,倒不如现在停下来,在客厅里洒上半瓶酒,然后扎手扎脚倒进沙发里去,那么无论等下进来的人是谁,都会得给他多一点的同情。
但,问题是,他要这样的同情来做什么?萧志皓苦笑,掬起清水往脸上泼。
这都市的交通差,说说半个小时,其实足足四十多分钟才到,萧志皓早洗好澡换过衣服,连头发都已经吹干。
封清一出门,匆匆打量他一眼,忽然松一口气,道:“还好。”
“什么还好?”
“还像个人。”
萧志皓苦笑:“怎么,我应该要不像个人吗?”
“你还敢说,电话打半个小时才接,我还以为人死了都烂掉了,差点要报警。”封清大怒,眼角有点点红,可见是真的着急。
萧志皓不是不晓得好歹的人,马上软下来,忙不迭地道歉。
“这是怎么回事?”她也懒得答理,从包中抽出一份报纸。
萧志皓接来一看:名设计师靳辰正式与助手男友分手……心里顿时,呵的一声,这么快!
不过靳辰对这方面的事一向都是坦白的,有一是一,有二是二,除非有人要求他说谎,否则便懒得撒谎。
“是真的吗?”那女子坐在他面前,眼中有深切的哀怜。
“嗯!”萧志皓低下头。
“怎么搞成这样?”她竟好似比他还要惋惜。
“过不下去了,也就只有散掉了。”
“唉,算了!那个女人是不简单,生得那美,简直像妖孽一样,输给她也不枉了。”
呵,怎么都爱说这句话?
谁都以为失恋是一个人输给了另一个人,你比不上她,所以他选了她,其实,哪有这么简单明了。
“不,不是因为她。”萧志皓苦笑。
“哦?那是为什么?”封清诧异。
“因为我累了,很累,撑不下去了。”
“我一直以为你很快乐……”封清被吓到,结结巴巴道。
“快乐是要靠体能来支撑的,嘉年华会不能跳一辈子。”萧志皓怔怔出了神,青白的脸色,漆黑如墨的眼,嘴角却微笑。
封清被唬得大惊失色:“皓,你没事吧,你没事不要吓我……”
萧志皓胡乱地用手擦脸:“又哭了吗?真是不好意思,每次都被你笑。”
“没关系,能哭出来,总是好的。”封清一味地顺着哄他。
萧志皓一愣,像是被触动了心事:“对,能哭出来,总是好的。”
“皓,事情过去便过去了,做人需向前看,过去了的事,不必追悔惦念。”
“不,我不后悔。”萧志皓微笑。
“哦?”
“就像你是参加一场舞会,第二天早上发现后跟磨破,全身散架,你会不会后悔?不,至少我不会,因为昨天的灯火很美。”
封清大为震惊:“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人。”
“现在这样不好吗?”萧志皓反问。
“能看得开是好事,”封清想一想倒也安心下来,“难道我还劝你看不开吗?”
“阿清,我饿了!”萧志皓皱眉,神色可怜。
封清怪无奈地看他一眼:“你现在倒是学会撒娇了。”
萧志皓浅笑,跟了那人这么久,总也要学得点皮毛。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三天的时间,足够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把问题都想清楚,是的,他太累了,一直以来的自卑,害怕失去,伪装镇定,耗去了他太多心力,林意结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其实不用这样重量级的人物,随便来个称头的对手,他就自己先败了。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靳辰,他也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萧志皓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偷了老爸古董车在外面招摇的小孩子,表面很风光,心中却一早知道这样不长久,他拿的时候就已经准备着什么时候还回去。
如今很多影视剧里的女主角,下至十八上至八十八,总爱在失恋之后哭天抹泪,然后声声血字字泪地哭诉:我这辈子完了。
哈,其实真应该要羡慕这些动不动就可以说自己完了的人,她们的人生是多么轻松,毫无后顾之忧,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一口血吐出来还有人拿碗接着。
而很不幸的,萧志皓不拥有如此的好命,他没人好对着演戏,不必砸门、酗酒地炫耀悲伤;他没有殷殷的老母亲会熬一碗鸡汤,端到他床边来等着他泼翻;他还有日子要过,还有房贷要缴,在这个都会里生活,手停口停。
睡了三天,想一想该做的矫情姿态也算是做完了。
看,现在知道为何都市人都心如铁石了吧,因为忙得来不及悲伤。
萧志皓并不打算漫天世界翻报纸,他这辈子通共两个老板,做生不如做熟,如果大孙不要他,再谋下一步出路不迟,不过话是这么说,真正坐到人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大孙的脸色永远灰败,眼皮低垂着,眼角有层层眼尾纹,怎样看都像足一只胖胖的沙皮狗,唉,怎好腹诽老板?萧志皓暗自心虚。
“回来了?”眼睛不轻不重地瞟上一眼。
萧志皓被看得一惊,大气也不敢喘,只能“嗯”一声。
“有什么打算?”
回新加坡去继续做经理?哈,当然这个梦暂时还是不要做了。不过,杰氏这么大,找个空子混口饭吃总可以吧?!
“我想……”萧志皓讷讷,脸上飞红:“我可以先做做新人的助理,最近公司不是新做了一个男团吗,这个……”
“啊?”大孙眼睛一翻,灰色的眼珠里射出一道利光。
萧志皓被吓得立时噤声,他十八岁就被骗进这家公司为这个暴君当牛做马,积威之下胆子只得绿豆一般大。
“你以为我会让你去做个小新团的小助理?你跟着干吗?拿衣服,递饮料吗?”
“我……我……”不会吧,难道?连这份工都不让我做了?萧志皓心底发凉,难道他的名声真的得坏到这个地步了?
“好了,别我啊你的,”大孙拍出一张纸,“自己看,看完签字,去人事科入档。”
什么职位?不会是清洁工吧?萧志皓绝望得想。
“老板?”萧志皓一声惊叫。
“鬼叫鬼叫的!”大孙厌恶地挥挥手,嘴角却露出不自觉的笑意来。
“你……你,要我做东南亚区的总经理?”萧志皓将合约连看五遍,直看得中文字都要不认识。
“干吗?不肯啊。”大孙与他对吼。
“不……不……不……当然不是。”萧志皓马上赔笑。
“快点签字!”大孙不耐烦。
“哦哦哦……”萧志皓忙不迭地签上大名,像是生怕什么人会后悔一样。
呼,大孙吹干墨迹,脸上终于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等……等下。”萧志皓忽然醒悟过来,“孙总,能让我再看一下合约吗?”
哦,反应还不算太慢嘛,大孙挑一挑眉,大大方方地把合约交到他手上。
“老板……你这年薪,会不会……太……那个……”萧志皓面有难色。
“你已经签过名了。”大孙心情很好地提醒他。
“……”萧志皓悲鸣一声,翻到最后一页,还好还好,还算有点人心,这只是一年期的约。
“去干活,臭小子。”孙应权赶人。
哦,萧志皓哀哀怨怨地往外走,刚走到门边时,大孙忽然叫住他:“好好干,年底分红少不了你的。”
萧志皓心头一暖,回头看着这个陷在真皮沙发椅上的中年人,眼眶骤然发红几乎又要哭出来,忙慌七慌八地应一声,逃到走廊上去。
真好,是真的,这世界真好,大家都如此善待他。
摸进新的办公室才知道,大孙是真的善待他如斯。在隔壁等着的人竟是潘瑞,这样子资深的老将都出派来给他当副手,可见是如何地器重。
萧志皓又是激动,大叫一声:“潘姐。”
潘瑞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他,又微笑起来,萧志皓暗自放心,他与她都曾迷恋上同一个人,所以她会得体谅他。
“回来了。”潘瑞道,似乎今天所有人都喜欢对他说这句话,也似乎所有人都笃定他会回来。
“老大你没有良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萧志皓惊喜地转身,果然:“朱敏新?你怎么会在这里?”
“就说你没有良心吧,离职也不照顾小弟的后路。”朱朱抱怨,“不过我多机灵,就知道你没别的路好走,马上来杰氏应征。”
萧志皓面有惭色:“那你原来的工作?”
“在哪里不是一样的领薪?更何况杰氏一年发十五个月的薪。”朱朱满不在乎。
萧志皓自然是大喜,可还是不忘吓唬她:“你当心,在这里,从来都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畜生用。”
工作是最好的疗伤圣药,一件一件事砸下来,时间飞快地过去,而靳辰也说得对,任何事,真心要熬过去,三天就已经足够。不必忘记,也不必完全地放下,只需强逼着自己去忙别的,忙到灵肉分离,自然不会失眠,梦里也自然不会有冤孽来寻。大抵那些为爱生为爱死的人,多半也只是自愿沉醉于那种痛苦的快感而不自觉。
在这世道上混,弱者越弱,若是自己先看不起了自己,那便不会有人再高看你,越是遇上被非议的事,越是要昂首挺胸,越是要表现坦然无怨无悔。
这年头,再没有多少人愿意同情弱者,人们都爱仰望强人,即使心里软弱如绵,也要扯起虎皮站直身子,唯有如此才是生机,萧志皓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初靳辰说他不会怨恨任何人,是真的,抱怨只会让人软弱,同情自己,找借口放弃,不思进取。只有把责任拉到自己身上才是正途,因为只有自己才是你可以控制的事,才能去改变,才会有转机。
而也是到此时萧志皓才知道在靳辰身边学到的经验对他有如此大的帮助,他的眼界更开宽,人脉网络更丰富,一开始也会觉得有点没底,但是很快地,他发现这世上纠结于琐事的无聊人毕竟不多,至少在表面上,人们并不在乎你过去是某某人的什么,他们在乎的是你现在或者将来能给他们什么好处。
他越来越自信,如鱼得水,而且风度渐佳。以至于连朱朱也会时时将目光流连在他身上,要故意地醒神才可以转开。
“老大,我觉得你越来越帅了。”终于到有一天,她忍不住凑过来。
萧志皓做出悲哀的表情:“你的意思是我原来不帅吗?”
“不是的。”这女生一向狡怪如精灵,于是偶尔严肃的表情便显得如此与众不同,“老大你一向都好看的,只是以前……好看是好看,但没什么味道。”
“现在呢?有汗味了吗?”萧志皓一个劲地打岔。
“老大!”朱朱抱怨,“说实话吧,我刚刚认识你那阵也就是个普通帅哥,长得是蛮清秀,可是在银行区蹲上一整天也能抓出一把来,平凡周正,老实,干干净净的一眼就看得到底。”
“你的意思是这些优良品质,我现在都没有了吗?”
“不是,就像是一杯白开水,加了点茶叶之后,水还是水,但味道就不一样了。”朱朱叹口气,“说老实话,如果是现在才认识你,真的会忍不住想你呢。”
“怎么你现在已经不打算追我了吗?”萧志皓配合地做出大惊失色的表情。
“唉,没有办法……做了兄弟就很难回头了啊。”朱朱做悲愤状,终于还是撑不住,一下子笑出来。
“其实,当年他看上你,大家觉得很惊讶呢。”朱朱看萧志皓笑得开心,终于还是忍不住第一次开口提到“他”。萧志皓从没有刻意回避什么话题,但是大家都太聪明,谁会没事去踩上司的痛脚?一晃数个月,竟从没有人在萧志皓面前提过“靳辰”这两个字。
“是吗?”萧志皓眸光一闪。
“你,讨厌提到他?”横竖都是踩了雷了,索性也要踩中一点什么吧?朱朱小心试探。
“我只是怕你会觉得尴尬。”
“为什么?”朱朱试探,“你恨他?”
“恨他?为什么,就因为他最后爱我不够深?哪有这样的道理。”萧志皓凝定了眉目,“他一直对我很好,帮过我很多,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自愿下场陪他跳舞,曲终当然要人散,这不是他的错。”
“其实,他还是有个地方很对不起你。”朱朱轻叹。
萧志皓诧异地抬起头。
“他吊高了你的胃口,他进入了你的生活又离开,和那样的一个人共处过以后,你将很难找到下一个归宿。”朱朱眼神有点悲哀,有一句话她隐下了没有说:所以我才不会来追你。找个男人顶要紧的就是得爱自己,否则再好的男人也是别人的。
萧志皓愣了一下,却又笑起来:“你知道吗?人们常常会爱着一些人,却又和另一些人结婚。结个婚不用太多爱情,有一点点就够了。你不用担心我。”
“忘记他好吗?”朱朱凝视他,眼中有一丝期待,“忘记他,开始新的生活。”
“不,”萧志皓微笑着摇头,“有时候,我们被迫忘记一些人,是因为那段经历很恐怖,但是他不是,今天的我是从昨天的土壤里长出来的,我不想刻意拔起。而且从没有人可以刻意地忘记谁,总是在我们很努力地想记,却再也记不起来的时候,才恍然发现已经忘记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吗?”朱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气。
“哈,”萧志皓无奈地笑,随手拍拍朱朱的肩,“我当然不甘心,我只是可以接受。我只是知道,老天爷不是我亲娘,她不会事事都让我如意,其实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有一盘残棋,有的人赢面大,有的人赢面小,我不想抱怨什么,只想就这几颗子好好地下。”
朱朱终于服了气,叹道:“老大,你真了不起。”
“还好啦,再了不起,还不是一样被人甩。”连这都已经可以拿来开玩笑,可见是真的有释怀。
除却巫山不是云,不是说别处无云,而是别处的云再比不得彼处缥缈华美,于是看了,也似没有看过。
朱朱说的那些,萧志皓何尝会不懂得,只是如今他早看开了。当年急着赚钱,急着结婚,不是说心里多么渴望,只不过是别人都这样,他便急吼吼想要融进社会的大潮里去,才好洗净出身,做四有新人(有房、有车、有妻、有子)。
可是现在缓一缓,一切都淡下来,原先纷扰的假象破开,他反而定心。才知道,所谓扬眉吐气,只有到你已经不争那口气时才算是真正达到。
朱朱说他变了,自然是变了,原本是正直淳朴的单纯有为青年,现在凭空添了几多表情,几多姿态,令人猜疑,惹人遐思。然而这也不奇怪,毕竟曾经一度他是那样地渴望着那个人,观察他的一点一滴,只想把生命都融在一起,现在虽说是逃开了,可总有些东西留下了,便再也抹不去。
很难说这样的转变是好还是不好,但一个人得到一些,总要失去一些,一得一失之间,全是命运按排,由不得谁来计算值或不值得。
但就外人来说,萧志皓的确变得更加迷人,一个人的面目其实不如腔调来得重要,尤其是当一个男人年近三十。朱朱曾笑言靳辰是万人迷,萧志皓学得他一成功夫也可以升做千人迷,结果被萧志皓狂嘲一通,再不敢提及。
靳辰有许多古怪歪理,萧志皓常不自觉地运用,爱情本是人世间最复杂狂乱的关系,假如有人可以在这泥潭里来去自若,那么敷衍些些生意伙伴实在要容易得多。
大孙没有押错宝,整个东南亚市场在他手上生机勃勃。萧志皓或者不是一个开山劈土的猛将,但他最擅长把一台机器调整到最佳,每一个环节,每个人都不浪费,不出错,是他最大的优点。
时过经年,靳辰一直是八卦红人,每月总有几天是水果的头条,萧志皓每天翻看报纸杂志,看到靳辰这两个字都会少少地发一阵呆。很难形容看着那些华丽绯闻是怎样的一种心态,酸,自然是有的,会记得当年是谁的名字曾和他放在一起,以往那些美妙的事本是由他来陪着经历。
然而酸过之后,更多的是沉重,那种让人会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他不晓得究竟是他人品爆表,还是靳辰的魅力值超标,他老是会为那些围在靳辰旋涡中心的人忧虑,尤其是林意结,总觉得他们注定是要悲伤难过的,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于是也就更加担心靳辰,就算全世界都认定那人只是个薄凉的花花公子,他也仍然相信那个人有自己的原则,他并不想看到悲伤失落的眼泪,他不是故意,他也会难过,他只是害怕一个人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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