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从查曼通往坎大哈的主干道跨越了达里河的一条支流,经过斯平布尔达克、达布赖、梅尔卡雷兹,全程不到两百公里,开车要几个小时。我们当然没走那条干道,而且我们没有车。我们骑马翻越上百座山口,花了一个多月才抵达坎大哈。
我们在树下扎营,度过第一天。我们的行李,就是我们要偷偷运进阿富汗的货物和个人必需品,散放在附近牧草地上,上面用绵羊皮和山羊皮盖着,好让人从空中看到时以为是一群牲畜。我们甚至在那些披着毛茸茸兽皮的行李之间拴了一些真的羊。夜色终于吞没夕阳时,一声兴奋的口哨声贯穿整个营地。不久就听到闷闷的马蹄声,我们的马儿渐渐走近。有二十匹马当坐骑,十五匹当驮兽。那些马比我学马术时所骑的马稍小一些,我的心里浮现了希望,觉得它们或许会好驾驭。大部分人立即起身,将行李抬到驮兽上,绑好固定。我起身想加入,但纳吉尔和艾哈迈德·札德牵来两匹马拦住我。
“这匹是我的,”艾哈迈德宣布道,“那匹是你的。”
纳吉尔把缰绳递给我,检查了阿富汗马鞍上的挽具,马鞍又短又薄。一切正常,他很满意,点头表示可以。
“马好。”他说,嗓音低沉、粗重而沙哑,但让人听了愉快。
“马全都好,”我答,引用他的名言,“人全都不好。”
“这匹马超好。”艾哈迈德附和道,朝我的马投来赞赏的目光。那是匹栗色母马,胸膛厚实,腿粗短而有力,眼神炯炯而无畏。“纳吉尔从我们所有的马里替你挑了它。他第一个抢到它,那边有些人为此很失望。他眼光很好。”
“我算过,我们有三十个人,但载人的马不到三十匹。”我说,同时轻拍马颈,想与它搞好关系。
“没错,有些人骑马,有些人步行。”艾哈迈德答。他左脚跨上马镫,身子一翻,轻松跃上马鞍,“大家轮流。有十只山羊跟着我们,有人要照管它们。还有,我们这一路上会失去一些人。这些马其实是要送给坎大哈附近哈德的族人的。这趟路,骑骆驼会比较好。走在狭窄的山路上,依我的看法,骑驴最理想。但马是很有地位的动物。我想哈德之所以坚持用马,是因为我们与桀骜不驯的部族接触时,摆出来的形象很重要,那些人会想杀了我们,抢走我们的枪和药。马会提升我们在他们眼中的分量,而且对哈德汗的族人而言,马是很贵重的礼物。从坎大哈打道回府时,他不打算把马带走。前往坎大哈时,有部分行程我们骑在马上,但回家时,一路上都要走路!”
“你是说我们会失去一些人?”我问,朝他皱起眉头。
“对!”他大笑道,“有些人会在途中离开我们,回村子老家。但没错,也可能有些人会死在途中。但我们都会活着,你和我,印沙阿拉。我们有好马,好的开始!”
他熟练地策马掉头,让马快跑到五十米外,加入聚在哈德拜周遭的骑马人群。我朝纳吉尔瞥了一眼,他点头示意,对着我做了个鬼脸,低声祷告,鼓励我骑上马去。我们都预期我会被甩出去。他的眼睛开始闭上,缩起身子不敢看即将发生的事。我踩上马镫,右脚一跃而上。身子落在马鞍上时,比我预期的还要猛,但那匹马不以为意,迅速点了两下头,急着想开始跑。纳吉尔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我安稳地坐在新马上,他大为高兴,很自然地感到自豪而红了脸,对我露出难得的微笑。我扯了扯缰绳,掉转马头,脚往后踢。马的反应很镇定,但动作优雅、敏捷、漂亮,几乎是精神抖擞,一下子就转为优美的快跑。我没再催促,它立即带着我来到哈德拜周遭的那群人中。
纳吉尔与我一同过去,骑在我左侧后方。我往后迅速一瞥,与他互换了同样瞠目结舌的不解表情。那匹马让我得意起来。看来没事,我在心里低声说。但就在这几个字迅速穿过我心中的妄想浓雾时,我心知自己也说出了某种不祥的定律。骄傲……在败坏以先……这句俗语撷取自旧约第十六章第十八节:骄傲在败坏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据说出自所罗门之口。如果他真说了这句话,那他就是非常了解马性,比咔嗒咔嗒骑着马到哈德那群人身边时、自以为知道(仿佛之前就知道)怎么轻松驾驭那匹马的我还了解得多。
哈德正以普什图语、乌尔都语及法尔西语向手下下达最后指令。
我俯身过去,对着艾哈迈德·札德说:“山口在哪里?乌漆墨黑,我看不到。”
“什么山口?”
他悄声回我。
“穿过山的山口。”
“你是说查曼?”他问,被我问得一头雾水,“那在后面,在我们后方三十公里。”
“不是,我是说,我们如何穿过那些山,进入阿富汗?”我问,朝着离我们不到一公里处那拔地而起、顶部插入黑色夜空的陡峭岩壁点头。
“我们不穿过那些山,”艾哈迈德答,手上的缰绳轻轻对着空中一甩示意,“我们要翻过那些山。”
“翻过……那些山……”
“Oui(对)。”
“今晚。”
“Oui.”
“摸黑。”
“Oui.”他严肃地重复道,“但没问题。哈比布,那个fou,那个疯子,他知道路。他会带着我们。”
“还好你告诉我这件事。老实说我很担心,但现在觉得好多了。”
他露出白牙,迅速对我一笑。接下来哈雷德发出信号,我们开始动身,慢慢形成一个纵队,队伍绵延将近一百米。十人走路,二十人骑马,十五匹马驮负重物,还有十只山羊。我注意到纳吉尔没骑马,深感过意不去。这么会骑马的人在走路,我却骑在马上,总让我觉得荒谬又奇怪。我看着他走在我前方的一片漆黑里,看着他粗而微弯的双腿规律地摆动着,我暗暗发誓,待会儿第一次休息时,一定要说服他跟我轮流骑马。最后如我所愿,但纳吉尔答应得很不情愿,骑在马上时一脸愁苦,愤愤地看着我,只有在我们互换位置,他从石砾小径上抬头看我时才露出笑容。
人当然不是骑着马翻过山头,而是又推又拉地把马带过去,有时还要帮忙抬马。查曼山脉是阿富汗西南部与巴基斯坦的界山,我们走近那山脉的峭壁底部,赫然发现其实峭壁之间有道缺口,上头有小路及步道。原本看似光秃秃的平滑岩壁,更靠近看,上面居然有一道道波浪状的峡谷和一条条裂隙。岩架和表面覆有坚硬石灰而寸草不生的土块蜿蜒于岩壁上,有些很宽、很平坦,好似人工道路;有些地方却非常崎岖又狭窄,马或人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落得战战兢兢。而且我们全程都是在一片漆黑之中,摇摇晃晃地在滑跤、拖拉、硬挤下,克服这山壁障碍。
我们这一行人,相较于过去那些浩浩荡荡走在丝路上,来往于土耳其、中国、印度的部落队伍,人数实在很少。但因为正值战时,我们这样的人数就变得很显眼。我们时时担心会被人从天上看出行踪。哈德拜严格管制灯火,行进途中不准抽烟,不准持火把,不准开灯。第一个晚上,天上悬着一弯新月,但偶尔,滑溜的小路带我们走进峡谷,光滑的岩石猛然立起,阴影吞没了我们。在那些倚着黑壁的山径上,伸手不见五指,整个纵队在黑漆漆的岩壁缝隙里缓缓前进,人、马、山羊紧挨着岩石,踉踉跄跄地撞在一块。
就在如此漆黑的某道深窄峡谷的深处,我听到一声音调陡然升高的低沉哀鸣。那时我正走在,或者说,滑行在两匹马之间。我右手抓着自己的马缰,左手抓着前面马匹的尾巴,脸贴着花岗岩壁,脚下的小径只有我的手掌那么宽。随着那声音拉得越尖越响,那两匹马出于同样的本能,立起后腿,不时因害怕而猛以马蹄跺地。然后那哀鸣声突然化为一声大吼,震动整座山,再化为猛然爆出的一声可怕尖叫,在我们头部的正上方回荡。
我左边那匹马在我前方猛然跃起,尾巴随之从我手中挣开。我想抓回它的尾巴,但黑暗中我没踩稳,滑倒跪地,脸擦过岩壁而受了伤。我的马被吓到了,跟我一样惊恐,逃跑的冲动使它在狭窄小径上奋力想往前跑。我仍握着缰绳,且拉着缰绳站起身,但那匹马的头再度撞上我,我觉得自己从小径往后滑。我跌倒,滑行,从小径跌落,掉入黑漆漆的深渊,恐惧刺入我的胸中,压碎我的心。我感觉整个人直往下掉,然后“啪”的一声,我抓在手中的缰绳一紧,止住了坠势。
我腾空悬在漆黑的深渊之上,感觉自己从狭窄的岩架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掉,皮革缓缓滑动,发出吱吱声。我听到人群大叫,他们全在我上方的岩架上,正努力安抚马儿,大叫朋友名字以确认他们是否安在。我听到马儿害怕得嘶鸣,呼哧喷着鼻息表示抗议。峡谷里的空气弥漫着浓浓的尿味、马粪味、惊吓的人汗味。我还听到我的马奋力想站稳,马蹄在岩架上猛扒、猛刮,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声。我猛然省悟,这匹马虽壮,但踩在脆弱而崎岖不平的小径上,很难站得稳,我的重量可能会把它也拖下岩架。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我猛挥左手,抓住了缰绳,开始往上爬,往岩架爬。我的一只手终于攀住石径边缘,然后身子突然下滑,滑向漆黑深渊,我想尖叫却叫不出声。缰绳再度绷紧,我悬在峡谷之上,处境很危急。那匹马担心自己会被拖下悬崖,正激烈地上下左右晃着头。这只聪明的动物想把马笼头、马嚼子、挽具给甩掉。我知道它随时可能如愿。我咬紧牙关,奋力一吼,再度攀上岩架。
我急忙跪起,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大汗淋漓,猛喘气。然后,我凭着一股直觉,一股源自恐惧且受肾上腺素所激发的直觉,跳到了右边,就在这时候,我身旁的马在漆黑的夜色中横空踢出一脚。我如果没移动,那大概会踢中我的头侧,而我的战争任务大概也会当场结束。结果,那出于本能的救命一跳,让马那一脚踢中我的臀部和大腿,把我踢向岩壁,使我撞上我那匹马的马头。我双手抱住马颈,既借此肢体接触安抚自己的心情,也借此支撑自己麻木的腿和发疼的臀部。当我听到忙乱的脚步声,感觉到有人的手从岩壁迅速搭上我的背时,我仍抱着马的头。
“林!是你吗?”哈雷德·安萨里朝着夜色问道。
“哈雷德!对!你没事吧?”
“当然。喷气战斗机!去他妈的!有两架。在上方不远处。一百米,老哥,就这么近。操!他们想突破音障!你听那声音!”
“是苏联人?”
“不是,我想不是。他们不会这么靠近边界。应该是巴基斯坦的战斗机,飞行员驾驶的是美国飞机,飞进阿富汗领空一小段距离,骚扰苏联人,他们不会飞得太往里。苏联的米格飞行员太厉害,但巴基斯坦人还是喜欢提醒他们别太嚣张。你确定没事?”
“当然,当然。”我没老实讲,“走出这个黑漆漆的鬼地方,我会更好。你可以说我是胆小的孬种,但牵着马走在十层高大楼的鹰架上时,我想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也是。”哈雷德笑道。那是有所压抑而感伤的笑,但我让自己沉浸在那笑容的安慰中。“谁在你后面?”
“艾哈迈德,”我答,“艾哈迈德·札德。我听到他在后面用法语咒骂着,我想他没事。纳吉尔在他后面。我还知道马赫穆斯,那个伊朗人,在他附近。我想我后面大概有十个人,包括赶山羊的两个人。”
“我去查查。”哈雷德说,往我肩膀安慰地一拍,“你继续走,贴着岩壁再走大概一百米就可以。不远,只要走出这道峡谷,就会有一点月光。一路顺风。”
抵达那令人安心、有苍白月光的地方后,我觉得安全而笃定。但不久后我们继续上路,紧挨着峡谷的灰冷岩石,几分钟后,再度陷入漆黑中。我的眼前除了信心、恐惧、求生意志,什么都没有。
我们大多在夜间赶路,所以有时就像盲人般靠手指摸索前往坎大哈的路,而且我们也像盲人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哈比布。哈比布对那些隐秘通道和突然冒出来的岩架小径了如指掌,而我们这一行人里的阿富汗人没有一个在这边境地区住过,他们和我一样依赖他。
但在不带路时,他就远远没那么让人放心。有次休息时,我爬过几块岩石,想找个地方小解,结果碰上了他。那时他跪在一块约略呈方形的石板前,用额头撞那石板。我跳下去想拦住他,却发现他在哭,在啜泣。血从他撞破的额头往下流,流到胡子里,和泪混在一块。我拿出水壶,倒出些许水在我围巾的一角,擦掉他头上的血,然后检视伤口。伤口血肉模糊,边缘凹凸不平,但伤得不深。他乖乖让我带回营地,哈雷德立即冲上前,把药膏涂在他的额头上,缠上干净的绷带。
“我让他自己去,”处理完伤口时,哈雷德低声说,“我以为他要去祷告,他跟我说他想祷告。但我觉得……”
“我想他是在祷告。”我答道。
“我很担心。”哈雷德坦承道,定定地望着我眼睛,眼神里满是哀伤与恐惧,“他不断四处设捕人陷阱,他斗篷里面有二十颗手榴弹。我试着向他解释,设捕人陷阱并不妥当,那可以轻易干掉苏联士兵或阿富汗士兵,但同样也有可能一下子就让当地的游牧民或我们的自己人送了命。他不听,只是咧嘴对我笑,然后设陷阱时更加鬼鬼祟祟。他昨天在某些马的身上装了炸药,他说那是为了不让那些马落入苏联人之手。我跟他说,那我们呢?如果我们落入苏联人之手怎么办?那我们身上是不是也该装炸药?他说那是他一直在担心的问题,怎么确保我们不被苏联人活捉,确保在我们死后还能多杀些苏联人。”
“哈德知道吗?”
“不知道。我一直盯着他,以免他离开队伍。我懂他的心情,林,我也曾有那种心情。我家人遇害后的头两年,我跟他一样发狂。我知道他心里的痛苦。他心里装满了许许多多死去的朋友和敌人,因此可以说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杀掉苏联人。在他清醒之前,我得尽可能待在他身边,在他后面盯着。”
“我想你该告诉哈德。”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
“我会的,”他回我一声叹气,“我会的。很快,我很快就会跟他讲。他会变好,哈比布会变得更好,他在某些方面已经开始变好。现在我已经能跟他好好谈,他会熬过去的。”
但随着这趟路走了数星期,随着我们每个人都更仔细、更忧心地观察哈比布,我们每个人都渐渐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游击队容不下他。
我们在夜间赶路,有时也选在白天走,沿着山区边界往北边的帕特罕村前进,一路上提高警觉,严防来自内、外的威胁。接近帕特罕时,我们折向北北西,进入荒无人烟的山区,数条冷冽鲜甜的溪水蜿蜒流过。哈比布拟出一条路线,我们走在城镇与大村落之间,离两者大致一样远,始终避开当地人走的主要通道。我们拖着疲累的步伐,走过帕特罕村与海罗塔纳之间,走过胡迈·哈雷兹与哈吉·艾格哈·穆罕默德之间。我们在洛埃·卡雷兹与雅鲁之间蹚过几条小河。我们以“之”字形路线从穆拉·穆斯塔法与小村子阿布杜尔·哈米德之间穿过。
我们在路上被当地土匪拦住了三次,勒索过路费。每次,他们都是先在制高点现身,拿枪对准我们,然后他们的地面人马从隐身处倾巢而出,截断我们的去路和退路。每次哈德都举起他的绿、白穆斯林游击战士旗,旗上饰有《古兰经文》:
当地土匪不认得哈德的旗子,但尊敬旗子上的文字和含意。不过,要等到哈德、纳吉尔和我们的阿富汗战士向他们解释我们当中有个美国人同行,一路受那美国人保护时,他们才会卸下那凶狠敌视的姿态。土匪检查过我的护照,狠狠盯了我的蓝灰色眼睛之后,就把我们当成战友来欢迎,邀我们一起喝茶,吃大餐。
所谓邀请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是拐个弯要我们付过路费。我们碰到的土匪中,没有一个想攻击由美国人赞助的人马,以免阻断在这场长达数年的战争里资助他们的美国至关重要的援助。但若不缴点儿过路费就想通过,那也想得太美了。为此,哈德带着一批沿路打点用的货物,包括绣有繁复金线图案的孔雀蓝及绿色丝绸、短柄小斧和厚刃小刀、缝补工具、蔡司双筒望远镜(哈德就给了我一副,我每天用)和用来读的放大镜,以及上好的印度制自动表。为土匪头子准备的则是一些金锭,每个金锭重一托拉,也就是约十克,上面刻有阿富汗月桂枝叶浮雕。
哈德不只预想到会被那些土匪拦截,还指望他们拦截。一旦行礼如仪地寒暄完毕,打点的物品敲定,哈德会立即和每个土匪头子商谈我们旅行队的补给事宜。靠着这样的安排,我们这一路上的口粮才不虞匮乏,而且在受土匪头子掌控或保护的村子里,人和牲畜也都有得吃。
这样的补给不可或缺。弹药、机器零件、药物是我们优先携带的东西,没有多少空间可带多余货物。因此我们替马带了一些食物(顶多两天份),但完全没带我们自己要吃的东西。每个人有一只水壶,但那是紧急用水,要省着供自己和马喝。有好多天,我们一天只喝一杯水,吃一小块印度烤饼。
展开那趟长途跋涉时,我已有吃素的习惯,但还不到只能吃素的地步。在那之前,如果可以,我偏爱吃水果、蔬菜饱肚子,如此已有数年。但展开那趟跋涉的三个星期后,在拉着马翻山越岭、涉过冰冷河水,且饿得发抖之后,我一看到土匪招待的小羊肉、山羊肉,就立即扑了上去,拿起半熟的带骨羊肉,用牙扯下肉,大嚼特嚼。
阿富汗陡峭的山坡寸草不生,刺骨寒风把那些地方吹成不毛荒地,但每个平原不管再怎么小,都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有些野花绽放星状红颜,有些开着天蓝色绒球状花朵,有些矮灌木长着山羊爱吃的黄色小叶,许多种野草的顶上结有饱满低头的穗子,而马儿爱吃那些干种子。许多岩石上长着暗黄绿色的苔藓,还有些长着颜色更淡的地衣。这些淡绿色柔嫩的地毯出现在绵延起伏的光秃秃石山之间,那种冲击,要比出现在较肥沃的恬静大地上还更强烈得多。每次看到绿草如茵的山坡,或植物丛生、枝叶茂密的沼地,我们的反应都差不多,那生意盎然的绿总能激起我们来自深层潜意识的反应。这些吃苦耐劳的硬汉,疲累地走在慢慢踱步的马儿之间时,有许多人弯下身子摘起一小把花,用他们干燥长茧的手感受它们的美。
我伪装成哈德的美国人,这身份帮我们顺利通过了土匪出没的穷山恶地,但也使我们在第三次,即最后一次被拦住时,耽搁了一星期。为避开小村子阿布杜尔·哈米德,向导哈比布带我们走进一座小峡谷,峡谷宽仅容三四匹马并肩。在两边净是陡峭岩壁的峡谷小径走了将近一公里后,我们的眼前豁然开朗,进入一座更长且更宽的峡谷。那是理想的伏击地点,哈德不等敌人出现,就先展开他的绿、白旗,骑在队伍最前头。
走进大峡谷不到一百米,麻烦就来了。上方高处传来一声令人胆寒的号叫,那是男人拉高音调,模仿部落女人凄厉号哭的声音。突然小巨石滚滚而下,犹如小山崩般落在我们前方的峡谷里。我和其他人一样,在马鞍上转身,看到一群当地部落的人已在我们后面占好有利位置,拿着各式武器对准我们的背部。我们一听到声响就勒住马,哈德独自一人再往前,缓缓走了约两百米,然后停下,直挺挺地坐在马上,旗子迎着刺骨强风啪嗒作响。
数把枪在身后对准我们,头顶上有石头准备放下,我们静静等待,过了漫长的一分钟。然后有个人出现,骑着高大的骆驼朝哈德走来。阿富汗的土生骆驼是双峰骆驼,但这人骑的是单峰阿拉伯骆驼,由北方塔吉克地区的长程骆驼夫所饲养,用于极寒冷天候的那种骆驼。它头顶上有蓬乱的毛发,颈毛粗而浓,腿长而有力。骑在那巨兽上的男子又高又瘦,看上去比六十五岁的健壮哈德至少要老十岁。那人穿着白色长衬衫,下面是白色阿富汗长裤,外面套着无袖及膝斜纹黑背心;头上缠着雪白的头巾,头巾很长,缠出的头巾特别气派;上唇和嘴旁的灰白胡子刮掉了,只剩下巴的灰白胡子垂下,轻触他瘦薄的胸膛。
我在孟买的有些朋友称那种胡子叫瓦哈比胡。恪守传统教义的正统沙特阿拉伯穆斯林(瓦哈比教派)模仿先知穆罕默德偏爱的胡子造型,将胡子刮成那样,因此得名。在那峡谷里,像是种符号,告诉我们眼前的这位陌生人拥有的道德权威至少和他拥有的世俗权力一样大。而他那把古老长滑膛枪所营造出的瞩目效果,则昭告了他的世俗权力。他直直地拿着那把枪,枪托倚在他腰骨上平放着。那把前膛步枪的木质表面全装饰了圆形、涡卷形、菱形饰物,饰物以铜币、银币打造而成,擦得非常亮。
那人骑着骆驼来到哈德拜身旁,面向我们,与我们的老大相隔一臂之遥。他的姿态高高在上,很显然,他惯于接受众人的敬仰。事实上,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只有极少数人和阿布德尔·哈德汗一样,光靠姿态和个人完全燃烧的生命所发出的气势,就能博得他人的敬重(甚至是崇敬),而眼前这人就是其中之一。
经过漫长的商谈,哈德拜缓缓掉转马头,面对我们。
“约翰先生!”他叫我,用我假美国护照里的名字叫我,且用英语,“请上前来!”
我往后踢,发出吆喝声,希望那声音能让马儿争气些。我知道地面上和头顶上的人全都盯着我,在那漫长而无声的几秒钟里,我脑海里浮现出了马儿把我摔落在哈德脚边的出糗景象。但那母马回应以轻快、雀跃的小跑步,不用我带就自行穿过队伍,来到哈德的旁边停下。
“这位是哈吉·穆罕默德。”哈德宣布,手掌大大一挥,扫过我们,“他是可汗,在这里,他是部族里所有人和所有家庭的领袖。”
“Asalaam aleikum.”我开口问候,一只手放在胸口以示尊敬。
这位领袖认定我是异教徒,未回礼。先知穆罕默德要求他的追随者碰到信徒祝安问候时,要回以更为客气的问候。因此对方以Asalaam aleikum,即“愿你平安”问候时,最起码应回以a aleikum salaam wa raullah,即“也祝你平安,并获主的悲悯”。但那位老者骑在骆驼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我,以突兀的提问回礼。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毒刺导弹好打仗?”
自我们进入阿富汗,每个阿富汗人都会问我这个所谓的美国人这个问题。哈德拜再度替我翻译这句话,但我早就听懂他在问什么,且已排练好该怎么回答。
“快了,若阿拉意欲如此,天空将会和山一样自由。”
这答复很漂亮,哈吉·穆罕默德很满意,但他的问题更漂亮,照理应得到比我那存心蒙骗的谎言更好的答复。从马扎里沙里夫到坎大哈的阿富汗人都知道,如果美国人在战争一爆发时就送他们毒刺导弹,穆斯林游击战士几个月内就会击退入侵者。有了毒刺,就可以把天上那些杀伤力强大的可恶的苏联直升机给打下来,就连难缠的米格战斗机都怕肩射式毒刺导弹。失去了绝对的空中优势,苏联人和听命于他们的阿富汗军队,就得和穆斯林游击反抗势力在地面对决,而打地面战,他们绝无胜算。
有些阿富汗人看破国际现实,深信这场战争的头七年,美国人一直不肯给他们毒刺导弹,就是因为美国人希望借阿富汗战争消耗苏联的国力。然后在苏军师老兵疲时,美国一旦真的运来毒刺导弹,就可以让苏联大败,损失大量兵力和物力,进而拖垮整个苏联。
不管这些愤世嫉俗的人是对或错,这场致命游戏的发展确实完全如他们所盘算的。在哈德带我们进入阿富汗的几个月后,毒刺导弹终于运到了阿富汗反抗军手中,战争形势随之逆转。那些阿富汗村民和数百万像他们一样的人群起而反抗,使俄罗斯国力大衰,以俄罗斯为中心的庞大帝国将跟着在几年后土崩瓦解。若这办法奏效,苏联的确会走上败亡之路,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一百万阿富汗人丧失性命,三分之一的阿富汗人口流离失所;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被迫迁徙,三百五十万难民穿过海拜尔山口避难至白沙瓦,另有一百万人逃亡到伊朗、印度、苏联境内的诸穆斯林共和国;是五万男女老少误触地雷而少掉一只或不止一只手脚;是阿富汗失去心与灵魂。
而我,为黑帮老大效命的通缉犯,假冒的美国人,看着那些人的眼睛,骗他们说那些武器——我无法给他们的武器——就快到了。
哈吉·穆罕默德很满意我的答复,于是邀我们一行人参加他小儿子的结婚典礼。哈德担心若拒绝可能会惹恼这个老领袖,且对方的诚挚邀请真的令人感动,于是同意参加。让哈吉·穆罕默德如愿拿到所有进献的东西之后(他狠狠地讨价还价,最终要到哈德的马作为额外的个人礼物),哈德拜、纳吉尔和我同意随他到村中。
其他人在一处山谷扎营,那山谷有牧草地,还有丰沛的清水。我们一路上马不停蹄,到此暂歇反倒让他们有时间替马梳毛,让马休息。驮运货物的马,一路上得有人紧盯着;扎营后,货物被搬到受到保护的山洞里,藏了起来。那些卸下重负的马终于可以恣意跳跃,四处漫步。我们的人准备享用大餐:四只烤羊、印度香料饭、新鲜的绿叶茶,那是哈吉的村子提供的,以感谢我们投入抗苏圣战。亲兄弟明算账的过路费谈妥且交到他们手里之后,哈吉·穆罕默德村里的长者,和我们一路上碰到的所有阿富汗部族领袖一样,承认我们是为同一个大业并肩作战的战友,竭尽所能地协助我们。哈德、纳吉尔和我骑马离开临时营地,往村子走去时,歌声和笑声跟着我们,欢笑声一路回荡。长途跋涉二十三天以来,我第一次听到我们的人轻松愉快的笑声。
我们抵达时,哈吉·穆罕默德的村子已开始庆祝了。他与我们这队武装汉子交手,不流一滴血就顺利要到过路费,使村民期待婚礼的兴奋情绪更加激昂。哈德解释说,在我们抵达前,阿富汗繁复的结婚仪式已进行了数月,男方家人已遵照礼俗访问过女方家不止一次。每次访问准亲家时,双方都会互赠手帕或香料、甜点之类的小礼物,并严格遵循礼仪。新娘的嫁妆,华丽绣花布、进口丝织品、香水、首饰等,公开陈列供众人欣赏,然后交给新郎家人,替新娘代为保管。新郎甚至可以偷偷和准新娘相会,在和她讲话时献上私人礼物。根据习俗,私会期间,绝不可让女方家的男子看到他,但习俗也要求他接受准丈母娘的协助。哈德告诉我,新人首次面对面交谈时,善尽职责的准丈母娘会一直待在两个人身边,充当他们的社交场合监护人。这一切的礼数都尽到之后,新人就准备迎接为期三天的婚礼。
哈德带我了解这些仪式,巨细无遗地解说,但他那一如以往温和而循循善诱的作风,却似乎透着某种急切。最初我猜,应该说是我认为,流亡在外漫长的五十年后,他是在重新熟悉同胞的习俗。他在重温年轻时的场景和庆祝活动,他在向自己证明,在他的心所理解并感受的所有事物上,他仍是个阿富汗人。但接下来几天他仍继续向我解说,他对那些习俗的关注也一直未曾减少,我终于领会到,那些不厌其烦的解释和历史课,主要是为了我而来,而非为了他自己。他在开一堂速成课,要我在短时间内了解这个国家的文化。我可能会在这个国家送命而长埋于此,而他正以他所知道的唯一方式,让我理解它,理解我与他生命的联结和我可能的死亡。明白这一点之后,我未把自己的领悟告诉他,只是乖乖地听,尽可能地将听到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那几天,亲人、朋友和其他受邀的宾客大量涌入哈吉的村子。哈吉·穆罕默德的男丁院盖得有如要塞,有四间主屋,每间主屋都是高大方正的泥砖建筑。宅院有高墙围绕,围墙四个角落各有一间大屋。女眷院的围墙更高,里面另有一批建筑。我们睡在男丁院的地板上,自己料理三餐。哈德、纳吉尔和我住进去时,房子已经很挤了,但来自遥远村子的新客人一一到来时,我们只好往更里面挤,好挪出空间给新客人。我们和衣而睡,躺满整个地板,每个人的头都顶着下一个人的脚。有人说夜里睡觉时打呼,是潜意识的防卫本能反应:旧石器时代早期,我们的先祖挤在山洞里睡觉,难以防御野兽入侵,就靠打鼾声警告潜在的掠食者,让它们不敢接近洞口。这群阿富汗游牧民、骆驼夫、绵羊和山羊牧人、农民、游击战士,正证明了这说法,因为他们鼾声如雷,在那漫长寒冷的夜里,那股打鼾的狠劲儿整晚不退,若有一群猛狮靠近,大概会给吓得如受惊的老鼠般落荒而逃。
白天时,同样是由那些人为星期五的婚礼准备菜肴的。菜式多样,包括调味酸奶、辛辣的山羊或绵羊奶酪;以玉米粉、枣子、干果、野生蜂蜜为原料,放进烤炉烤成的糕饼,以及用充分搅拌发泡的山羊奶油烘烤而成的饼干,当然还有各种符合伊斯兰教法的肉食和蔬菜炒饭。大伙儿料理食物时,我看到有几个男人把一具用脚操控的磨轮拖到空地上,然后新郎花了一个小时,卖力地将一把装饰华丽的大匕首磨成刮胡刀般锋利。准岳父带着挑剔的眼神,全程在旁紧盯,查看磨好的刀,对那削铁如泥的锋利感到满意后,一脸严肃地收下这名晚辈送他的礼物。
“新郎刚刚磨利了小刀,以便将来他如果虐待新娘,岳父可以用此来教训他。”我们边在一旁看着,哈德边向我解释。
“很不错的习俗。”我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习俗,”哈德笑着纠正我,“那是新娘的父亲自己想出的点子。我从没听过,但如果有效,说不定会成为习俗。”
男人每天都和雇来替庆祝活动助兴的乐师、歌手排演婚礼上要跳的集体舞。那场舞让我有机会见到了纳吉尔新的一面,全然出乎我意料的一面。他会冲进那排成一列的人群里,跟大家一起转身,动作洒脱,兴致昂扬。而且我那身材矮短、膝盖外弯,粗壮手臂从他那如树干般的粗颈厚胸伸出来的朋友,还是那群人里头舞技最精湛的一位,并立刻赢得他们的赞赏。他那神秘而掩藏起来的内在生命,那饱满的创造天赋和灵性,在那舞蹈里表露无遗。而那张因愤怒而总是皱着的脸(之前我曾说过,我从未见过有人的脸笑得那么消沉),在跳舞时变成了另一张脸,绽放出无比坦率、忘我的笑意,化为令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的美丽脸庞。
“再跟我说一次。”我们在阴凉的墙下,站在有利位置看着他们跳舞时,阿布德尔·哈德汗向我命令道,眼神里闪着调皮的微笑。
我笑了,转身看他,他也笑了出来。
“快,”他催,“说来听听,让我高兴一下。”
“但你已经听我说了二十次,不如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你再跟我讲一次,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好,我说了。宇宙始于大约一百五十亿年前,那时几乎是绝对的简单,之后,宇宙越来越复杂。这一由简而繁的变动,被安置在宇宙的体系结构中,人称复杂倾向。我们是这一复杂倾向的产物,鸟、蜂、树、星,乃至银河,全都是。如果发生某场宇宙爆炸,例如小行星撞地球之类的,把我们消灭殆尽,会有跟我们同样复杂的生命出现,因为那是宇宙的本质,而且那很可能会在宇宙各处继续进行。说到这里,你觉得如何?”
我等待,他没反应,我便继续说。
“好,那最后的复杂或终极的复杂,也就是这复杂倾向的最终目的地,就是我们或许会称之为上帝的东西或人。所有东西,只要能促进、推动或加速这趋向上帝的运动,都是善的。而凡是抑制、妨碍或阻止那运动的,都是恶的。如果想知道某件事是善或恶,例如战争、杀人、走私枪械给穆斯林游击战士,就要问以下这个问题:如果每个人都做那件事,会怎么样?那会帮助我们从宇宙里头的这一小小块地方抵达那里,或阻碍我们前进?然后我们就能充分了解那是善还是恶。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那为什么是善或恶。说到这里,还可以吗?”
“很好。”他说,眼睛没看我。我扼要复述他的宇宙论模型时,他闭上眼睛点头,噘起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说完时,他转头看我,那压抑的笑意豁然绽开,眼神里闪现出欢乐和淘气。“你知道吗,你如果想做,你可以把那观念从头到尾表达得跟我一样好,一样精确。我这辈子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研究那观念,思索那观念。听到你用自己的话跟我说那观念,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想那是你的言论,哈德,你常常教导我,但我真的有两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发问了吗?”
“可以。”
“好。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没有生命的,例如石头;有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例如树、鱼、人。你的宇宙论没告诉我生命和意识来自何处。如果是同一个东西造出了石头和人,那为何石头没有生命,而人有生命?我是说,生命来自何处?”
“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简短又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我希望每个提问都得到简短又直接的答复。”我答道,笑了出来。
对我轻浮而愚蠢的反应,他扬起一边的眉毛,然后慢慢地摇头。
“你可知道英国哲学家罗素?有读过他的书吗?”
“有,我读过一些,在大学和监狱的时候。”
“他是我尊敬的麦肯锡先生最欣赏的人之一。”哈德微笑着说,“罗素的论点,我不全都认同,但我的确喜欢他推断出那些论点的方式。总而言之,他曾说,凡是可以言简意赅的,就言简意赅。我很同意他这句话。但话说回来,对你的提问,我的回答是:生命是万物的特色。我们可以称那是ceristic,我最喜欢的英文单词之一。对于不是以英语为母语的人,ceristic这个单词的发音令人惊奇,像击鼓的声音,或折断引火柴以便生火的声音。言归正传,宇宙中每个原子都有生命的特色。原子聚合的方式越复杂,生命特色的表现也越复杂。石头是非常简单的原子组合,因而石头里的生命简单到我们无法看见。猫是非常复杂的原子组合,因而猫的生命清楚可见。但生命是存在的,存在于万物之中,甚至石头之中,甚至在我们看不见生命之时。”
“你从哪里得到这观念的?从?”
“其实那是大部分主要宗教都有的观念,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尽相同。我稍微调整,以配合我们过去几百年来对世界万物的了解。但激发了我从事这种研究,因为要我研究万物,了解万物,以便服侍真主。”
“但‘生命特色’这个词来自哪里?”我不罢休,认定我终于要把他困在简化论的死胡同里。
“生命,还有宇宙万物的所有其他特色,例如意识、自由意志、复杂倾向,乃至爱,诚如我们所知,都是在时间开始时,光所赐予宇宙的。”
“在大爆炸时?你是在说那个?”
“对。大爆炸扩张始于一个叫作singularity(奇点)的点,又是一个我最喜欢的五音节英文单词。那个点几乎无限稠密,几乎无限热,且如我们所知,它不占空间,不占时间。那个点是光能的大沸锅。某种东西促使它扩张,我们还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因为光,所有粒子和所有原子,还有空间、时间,我们知道的所有力量,开始出现了。因此光在宇宙诞生之初给了每颗小粒子一组特色,随着那些粒子以更复杂的方式结合,那些特色也以越来越复杂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停下,看着我的脸,我正努力和我心中打转的观念、疑问、情绪搏斗。他再度甩掉我,我心想,突然因为他回答了我的问题而感到生气,但又出于同样的理由对他心生敬佩。在黑帮老大阿布德尔·哈德汗充满洞见的长篇大论(有时像是布道)里,总是有不协调的地方,而且那不协调叫人觉得诡异。我们在阿富汗境内一个近乎石器时代的村子里背靠石墙坐着,准备走私的枪支和抗生素藏在附近。在这样的情境下,他那冷静、深奥的演讲,关于善与恶、光与生命及意识的演讲,显得极不协调,不协调到足以让我满腔怒火。
“我刚刚告诉你的,乃是意识与物质之间的关系。”哈德说道,然后再度停下,直到我看着他的眼睛,才又继续说,“这是种测试,而现在你懂了。若有人告诉你,他明白生命的意义,你就应该用这来测试那人。你所遇见的每个修行大师和导师、每个先知和哲学家,都应该回答两个问题:什么是客观且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善恶定义?还有,意识与物质之间有何关系?如果无法像我一样回答这两个问题,你就知道那人未通过测试。”
“你怎么知道这些物理知识的?”我质问道,“这些关于粒子、奇点、大爆炸的知识。”
他盯着我,看出我无意中发出的侮辱之意:像你这样的阿富汗黑帮分子,怎么会懂这么多科学和高深知识?我回看他,想起有一天与强尼·雪茄在贫民窟时,我所犯下的残酷错误:只因为他穷,就认定他无知。
“有句俗话说,学生准备好了,老师就出现,你听说过吗?”他问,笑了。那似乎是在嘲笑我,而不是在跟我一起说笑。
“听过。”我紧咬牙关,耐心地吐出答复。
“就在我研究哲学和宗教而需要科学家指点特殊知识时,有个人适时出现了。我知道生命、星体、化学的学科,可以给我许多答案,但遗憾的是,我亲爱的麦肯锡先生除了给我最基本的知识,无法教我那些东西。然后我遇见了一位物理学家,一个在孟买的巴巴原子研究中心任职的男子。他人很好,但在那时候有个缺点,爱赌。他碰上了大麻烦,输掉一大笔钱,而他赔不起那么多钱。他在一家俱乐部赌输了,而那俱乐部的老板我很熟,我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都肯为我卖力。麻烦不止这一桩。那个科学家还和一个女人扯上关系,他爱上那女人,为了那份爱干了一些蠢事,惹上许多危险的麻烦。他找上我,我替他解决那些麻烦,且严守口风,没把那些事告诉别人。没有人知道他做了那些轻狂的事,没有人知道我帮他解决了那些事。为了回报我,自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教我,至今仍在教。他叫沃夫冈·珀西斯,我已经安排好,回去后不久就让你跟他见面,如果你想的话。”
“他教了你多久?”
“过去七年,我们每个星期见一次面,一起研究。”
“天啊!”我倒抽一口气,想着睿智而又呼风唤雨的哈德,碰上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即使那合法但不合理,也要强索到手,心里不禁感到些许卑鄙的高兴。但一转眼,我又为自己有这想法而觉得丢脸:我很爱哈德汗,才会跟着他参战。那位科学家难道不可能跟我一样爱他?想到这一点,我知道我是嫉妒那个人,那个我不认识且大概永远不会见面的科学家。嫉妒,就像滋生那嫉妒的不完美的爱,不理会时间,不理会空间,不理会具有智慧的推理论证。嫉妒单凭一个恶意的辱骂就能死者复活,或者让人只因为听到某人的声音就恨起那人,尽管那是个十足的陌生人。
“你问生命,”哈德改弦易辙,和颜悦色地说,“因为你在思索死。你在思考如果逼不得已,你必须射杀人,必须夺人性命。我说对了吗?”
“对。”我喃喃道。他说得对,但萦绕在我心中的杀人念头和阿富汗无关。我想杀的人在孟买,在名叫“皇宫”的丑恶妓院里,那人高坐在一间密室的宝座上。那人是周夫人。
“切记,”哈德锲而不舍,一只手搭上我前臂,强调他要说的话,“有时,为了对的理由,必须做不对的事。重点在于,要确认理由是否对,在于坦承做了不对的事,在于不自欺,不自认自己做了对的事。”
稍后,在闹哄哄的婚礼走到悲喜交织的尾声时,在我们与自己人急速会合,哐当哐当而吃力地穿越新的高山时,我试图卸下哈德用话语圈住我心坎的荆冠。为了对的理由,做不对的事……在这之前,他就曾以那句话折磨过我一次。我在心里咀嚼它,就像熊会咬拴住它腿的皮带。我这辈子干过的不对的事,几乎都是出于不对的理由;就连我干过的对的事,也往往是受不对的理由所驱使。
郁闷包围了我。那是因抑郁而心存怀疑的心情,我甩不掉那心情。我们骑马走进冬天时,我常想起阿南德·拉奥——我贫民窟的朋友。我想起在阿瑟路监狱的会客室里,阿南德的脸隔着金属栅栏对着我微笑:那张温和、英俊的脸,如此平静,洋溢在他心中的平静心情,使他脸上没有一丝怨恨。如他所认知的,他为了对的理由,做了不对的事;如他跟我说的,他平静地接受他应得的惩罚,好像那是特权或权利。最后,经过太多的思考,我咒骂起阿南德。我骂他,要他别再纠缠我的心,因为有个声音不断在告诉我(我自己的声音,也可能是我父亲的声音),我永远不可能理解那份平静。我永远无法抵达心灵上的伊甸园,无法坦然接受惩罚、坦然承认对错,无法摆脱那像石头一样安立在荒凉的逃亡心田里的烦恼。
我们再度摸黑往北走,攀爬、穿过哈达山脉狭窄的库萨山口。那段路直线距离三十公里,但我们上攀又下降,走了将近一百五十公里。然后,天空豁然大开,我们在较平坦的地区走了将近五十公里,越过阿加斯坦河和其支流三次,然后抵达沙巴德山口的山麓丘陵。在那里,在我还在为这趟远征的是非对错而烦乱不堪之际,我们首次遇上敌人并开枪攻击。
哈德下令不休息,一鼓作气攀越沙巴德山口。因为那个决定,我们许多人,包括我,在那个寒冷的傍晚保住了性命。我们以小跑步猛赶路,穿过那开阔的平原之后,大家都疲惫不堪。每个人都希望在那山口的山麓丘陵休息一下,但哈德催我们继续走。他从队伍前头骑到后头,大叫着要我们不要停,不要停,跟上。因此,枪声刚传来时,我们正在快速移动。我听到那声音,敲击空心金属的声音,好像有人正拿着铜管敲空的汽油桶。我蠢得很,一开始没想到那是枪声,仍拖着疲累的步伐,牵着马慢慢走。然后,我们进入了枪支射程,子弹打中地面,打中我们的队伍,打中我们四周的岩壁。众人急忙寻找掩护。我趴下,把脸猛埋进石砾小径的土里,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告诉自己前头那个人背部爆开往前倒下不是真的。我们的人开始从我身边开枪反击。我猛喘气,把土吸进嘴里,吓得一动不动。我陷身战场。
要不是因为我的马,我可能会一直待在那里,把脸埋在土里,让心把怦怦跳的恐惧震波传进地里。我趴下时,缰绳脱手,马儿怕得用后腿站立起来。我担心被它踩到,赶紧站起来,一阵乱抓,抓住四处甩的缰绳,想重新控制住它。原本非常温驯的马,这时突然成为整队马匹里最不听话的一匹。它后腿立起,然后猛然弓背跃起。它猛跺马蹄,想拖着我往后走;它猛踢脚,拉着我一起急绕圈,想找到可往后踢中我的角度。它甚至还咬我,往我前臂狠狠咬下,虽然隔着三层衣服,还是让我痛得要命。
我飞快地往左右看了一眼整队人马。最靠近山口的人正往山口逃,牵着自己的马往突出的岩石寻找掩护。在我前头和后头的人费了一番工夫,已让自己的马伏下,他们就蹲在马旁或马后。只有我的马仍然后腿立起,目标鲜明。我欠缺骑师的驯马本事,要让马在交战区躺下,无异难上加难。其他马正害怕得尖叫,每声恐惧的嘶鸣都使我的马更为慌乱。我想救它,想叫它伏下,以减少中枪的概率,但我也害怕自己中枪。敌人的子弹射中了我上方和旁边的岩石,每个碎裂的声音都教我像只靠近荆棘篱的鹿,猛然抽动身子。
等待中枪的感觉很奇怪,记忆中最类似的经验是从空中落下,等着安全伞张开。那是特别的感觉,独一无二。我的皮肤感受到某种不同的气味。眼睛变硬,仿佛突然变成是用冰冷金属制成似的。就在我决定放弃,任它自生自灭时,它整个身子软掉了,随着我的拉扯侧身倒下。我跟着它趴下,用它圆滚滚的身体中部当掩护。我想安抚它,伸手过去轻拍它的肩,结果拍到在流血的伤口,啪嗒作响。我抬起头,看见马中了两枪,一枪在肩膀高处,另一枪在腹部,伤口随着呼吸而大量流出血。马在号哭,我只能用这字眼形容。那是伴有粗重鼻息、断断续续的哀鸣。我把头贴着它的头,一只手抱住它的脖子。
我们的人对着约一百五十米外的山脊集中火力反击。我紧贴着地面,从马鬃上方往外看,看见一颗又一颗子弹打中地面,扬起的尘土漫过遥远的山脊。
然后战火平息。我听见哈德用三种语言叫喊,要大家停火。我们等了漫长的几分钟,一动不动,呻吟、悲叹、啜泣。我听见附近有嘎吱嘎吱踩过石子的声音,抬头见到哈雷德·安萨里蹲低身子朝我跑来。
“没事吧,林?”
“没事。”我答道,首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中了枪,双手往腿、臂迅速摸了摸,“对,我没事,毫发无伤。但我的马中枪了,它——”
“我在清点!”他打断我的话,伸出两只手要我冷静,要我不要说话,“哈德派我来查看你是否没事,并清点人数。我很快会回来。待在原地不要动。”
“但它——”
“它完了!”他悄声说,语气愤怒而强硬,然后变得较温和,“那匹马完了,林。它没救了,没救的不止它一个。哈比布会把它们了结。待在原地,低下头。我去去就回。”
他蹲低身子跑开,往我后面的队伍一路跑去,沿途不时停下。我的马正吃力地呼吸,每轧轧作响地呼吸三四次,就会发出一声呜咽。血流缓慢但稳定,它腹部的伤口冒出深色的液体,比血色还深的液体。我想安抚它,轻抚它的颈子,随即想到我还没替它取名字,让它至死都没名字,似乎太残忍。我在脑海里搜索,当思绪之网从蓝黑色的深处拉起时,一个忠实的名字,闪闪发亮的名字,呈现在眼前。
“就叫你克莱尔,”我对着那母马的耳朵悄声说,“她是个漂亮女孩。和她在一块,不管去哪里,她都让我出尽风头。和她在一块,我总显得笃定而自信。直到她最后一次从我身边走开时,我才真的爱上她。她说我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肯投入。她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她说得没错,她说得没错。”
那时的我吓得胡言乱语,激动得猛讲话。如今我知道那是什么症状,因为我已见过其他人首次陷身枪林弹雨时的反应。只有极少数人清楚知道该怎么办,知道在身体本能地完成蹲低、翻滚之前,就开枪还击。其他人则笑,笑到停不下来。有些人哭,叫喊妈妈、妻子或上帝。有些人变得非常安静,缩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就连他们的朋友看了都觉得害怕。而有些人讲话,就和我对自己垂死的马讲话一样。
哈比布以“之”字形路线跑过来,见我正对着母马耳朵讲话。他彻底检查它全身,双手飞快摸过它的伤口,伸手到分布着浓密静脉的皮下,摸索子弹的位置。他从刀鞘里抽出小刀,那是把长小刀,刀尖有如犬牙。他拿着小刀准备刺入马喉,然后停住。他发狂的眼睛与我的眼睛相遇。他瞳孔周边有如太阳般四射的金黄光芒,瞳孔似乎在搏动,旋转。那是对大眼睛,但眼神里的疯狂更大,那疯狂在他眼睛里使劲儿撑开,使劲儿鼓胀,仿佛想从他脸上喷出似的。但他足够理智,意识到我无助的哀痛,把小刀递给我。
或许那时我该接过小刀,杀死那匹马,我自己的马。或许那是个好男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在那情况下会做的。但我办不到。我望着小刀和马儿颤动的喉咙,下不了手。我摇摇头。哈比布把小刀插进马颈,微微地、近乎优美地转动手腕。母马浑身颤动,但乖乖接受人的抚慰。小刀抽离喉咙,血随着心脏的猛然推送大量喷出,喷到她胸膛上,喷到浸湿的地面上,她使劲儿紧咬的腭部慢慢松开,眼睛渐渐黯淡,然后硕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把视线从温和、无畏、了无生气的马眼上移开,定定望着在哈比布眼里横冲直撞的病态,我们共有的那一刻充满激动的情感,与我所知的世界格格不入的情感,因而我的手不知不觉顺着身体滑,滑向枪套里的枪。哈比布对我咧嘴而笑,狒狒似的露牙而笑,叫人茫然不解的笑,然后他迅速走开,走向下一匹受伤的马。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什么?”
“我说,你没事吧?”哈雷德问,抓住我的领口猛摇,直到我看着他的眼睛。
“没事,当然没事。”我定定地望着他的脸,不知自己盯着死去的马,把手放在它穿孔的喉咙上已有多久。我望向四周的天空,夜色开始逼近,原来只过了几分钟。
“如何……情况如何?”
“损失了一个人,麦基德,本地人。”
“我看到了,他就在我前面,子弹像开罐器一样划开他的身子。操,真快。他活得好好的,然后背部开花,他像个断绳的傀儡一样倒下。我很确定他膝盖还没着地,人就死了。快成那样!”
“你确定没事?”我停下喘口气时,哈雷德说。
“当然,我当然他妈的没事!”我厉声说,用地道的澳大利亚腔说出那脏话!他的眼神让我想再度发火,我差点儿对他大叫,但接着我看到他表情里的温暖和关心,我转而笑了出来。他松了口气,跟着我笑。“我当然没事,如果你不再问我,我会好得多。我只是有点……爱讲话……就这样而已。让我放松一下。天啊!有个人在我前方中枪死掉,我的马在另一边也中枪死掉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倒霉透顶。”
“你运气好。”哈雷德立刻回答,语气比他带笑的眼神更认真,“形势很糟,但本来可能更糟。”
“更糟?”
“他们没用重武器,没用迫击炮,没用重机枪。如果他们有那些武器,不会放着不用,那样我们的死伤会更严重。那表示那是支小型巡逻队,大概是阿富汗人,不是俄罗斯人,只是想摸我们的底或碰碰运气。事实上,我们有三个人受伤,损失了四匹马。”
“受伤的人在哪里?”
“在前头上面,山口里。想不想跟我去看看?”
“当然,当然。帮我卸下马具。”
我们费劲儿拔下我的死马身上的马鞍和马勒,快步跑过成列的人马,来到狭窄山口的入口。伤者躺着,以一块肩状石为掩护。哈德站在附近,皱着眉头看向我身后的平原。艾哈迈德·札德正替一名伤者脱衣服,动作轻巧而迅速。我瞥了一眼越来越暗的天色。
有个人断了一只胳臂,他的马中枪倒下时,压到了他。骨折很严重,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骨折,一根骨头突起,突起的角度叫人触目惊心,但仍包在肉里,未刺穿皮肤,那断臂得固定。艾哈迈德·札德脱掉了第二个人的衬衫,我们看出他中了两枪。两颗子弹仍留在他体内,而且太深,不动大手术拿不出来。一颗打进胸膛上部,打碎锁骨,另一颗留在肚子里,在两边髋骨之间划出一道很宽的致命伤口。第三个人是名叫悉迪奇的农民,头部伤势严重。他的马把他甩出去了,他靠近头顶的地方撞上了巨石。伤口在流血,颅骨裂口清晰分明。我用手指滑过断骨突起处,血让那里变得湿滑。头皮已裂成三块。其中一块严重松动,我知道如果用力扯,就能把它扯下。他的颅骨完全靠着纠结成团的头发才不致散开。颅骨底部,头与颈交接处,还有个肿起的大包。他陷入了昏迷,我看他大概永远睁不开眼睛了。
我再度瞥了一眼天空,天光熹微,时间已经不多,我得下决定,得做抉择,或许可救活一个人,但得任由另外两个人死掉。我不是医生,没打过仗。那份工作落在我身上,似乎是因为我比别人多懂一些,而且我愿意接。天气很冷。我很冷。我跪在黏糊糊的血渍里,可以感觉到血透过长裤渗到膝盖。我抬头看哈德,他点头,像是看透我的心思。愧疚和恐惧教我不舒服,我拉上毯子盖住悉迪奇,以免他冷,然后抛下他去救治断了手臂的那个人。
哈雷德拉开我身旁的综合急救箱。我把塑料瓶装的抗生素粉、消毒水、绷带、剪刀丢在艾哈迈德·札德脚边的那个中枪男子身旁。我火速说明了清洗、处理伤口的要领,艾哈迈德照做,开始包扎枪伤伤口,我则把注意力放在断臂上。那人跟我讲话,语气急切。那张脸我很熟悉。他有项过人的本事,能把不听话的山羊赶拢,我常看到他在我们营地四周晃荡,那些容易躁动的山羊自动地乖乖跟着他。
“他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问你会不会痛?”哈雷德低声说,努力不让嗓音和表情露出情感,好让他放心。
“我自己碰过一次和这差不多的伤,”我答,“我知道会很痛,非常痛,兄弟,所以我想你最好拿走他的枪。”
“没错,”哈雷德答道,“妈的。”
他张嘴微笑,迅速移到受伤男子的旁边,慢慢抽走他握在手里的卡拉什尼科夫枪,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然后,在夜色笼罩之际,那男子的五个朋友按住他,我使劲儿扭他断掉的手臂,直到它很接近原来平直而健康的样子——它永远无法完全恢复的样子。
“Ee-Allah! Ee-Allah!”他紧咬牙关,一再大叫。“天啊!天啊!”
断臂包扎好并上了夹板固定,中枪男子的伤口贴上膏药之后,我火速替不省人事的悉迪奇敷药、包扎。然后我们立即动身进入狭窄的山口,货物由剩下的所有马平均担负。中枪的那名男子骑马,由他朋友在两旁扶着。悉迪奇被绑在驮马上,中枪身亡的阿富汗人麦基德的尸体也是。其他人步行。
坡陡但不长,空气稀薄,大家走得猛喘气,刺骨寒气冻得人直发抖,我和其他人又推又拉,逼不愿走的马前进。那些阿富汗战士从无一声抱怨或不满。坡度越来越陡,在这趟长途跋涉中,我们还没碰到这么陡的陡坡,我最终停下,猛喘气,好恢复体力。两个人转身看我停下,不惜放弃他们已爬上去的几米宝贵高度,滑下到我身边。他们张大嘴巴笑,拍着我的肩膀打气,帮我把一匹马拉上陡坡,然后跳着走开,前去帮前头的人。
“这些阿富汗人或许不是世上最好同生的人,”艾哈迈德·札德在我身后吃力往上爬时,喘着气说,“但无疑是世上最好共死的人!”
爬了五个小时,我们抵达了位于沙里沙法山脉的营地。那营地里有个庞大的岩架能挡风,下方的地面经人挖掘成大洞穴,里面有地道通往相连的其他洞穴。几个经过伪装的较小掩体呈环形围住这洞穴。掩体延伸到那平坦、岩石林立的高原边缘。
哈德叫我们停下,渐渐上升的满月洒下清辉。他的斥候哈比布已把我们到来的消息先行通告营地的人,穆斯林游击战士正满怀兴奋等着我们,还有我们带来的补给品。我位于纵队中间,前面有人传话过来,说哈德找我。我小跑步上前和他会合。
“我们要循这条小径进入营地。哈雷德、艾哈迈德、纳吉尔、马赫穆德和其他一些人。我们不清楚营地里有谁。我们在沙巴德山口遭到了攻击,表示阿斯马图拉·阿查克扎伊已再度改变立场,改投入苏联阵营。那山口由他掌控已有三年,照理我们到那里应该很安全。哈比布告诉我,那营地的人很友善,是自己人,他们在等我们。但他们仍躲在掩体后面,不肯出来跟我们打招呼。我想我们的美国人如果跟我们一起骑马过去,骑在前头,我的后面,会比较好。我不能命令你这么做,只能请你做。你肯不肯跟我们一起骑马过去?”
“愿意。”我答道,希望这答复听在他耳里比听在我耳里更坚定。
“很好。纳吉尔等人已备好马匹,我们立刻出发。”
纳吉尔牵来几匹马,我们疲累地爬上马鞍。哈德想必比我还要累,他的身体想必经受了比我更多的疼痛和疲劳,但他依然直挺挺地骑在马上,僵直的手臂握着那根绿、白旗,旗杆底部撑在腰骨上。我效仿他,挺直背杆,脚利落地往后一踢,驱马前行。我们几人排成短短一列,缓缓骑进银色月光里。月光很亮,在灰色岩壁上投射出模糊的巨影。
从南边陡坡前往营地,要走过狭窄的石径。石径由右往左弯,弧度优美而均匀。在我们左边是约三十米深的悬崖,底下是由巨石碎裂形成的石砾,右边是平滑陡峭的石壁。我们的人马和营地里的游击战士,个个聚精会神地盯着我们。走过大约一半的石径时,我的右臀突然很不识相地抽起筋来,然后就立刻变成刺骨的疼痛。我越是想不理会它,就越是疼得厉害。我把右脚拔出马镫,想伸直腿,以减轻臀部的紧绷,然后把全身重量放在左腿,在马鞍上稍稍站起身子。突然,我左脚的靴子从马镫滑落,左脚踩空,我感觉自己从马鞍上往旁边掉,就要掉向那又深又满是石头的悬崖底下。
我整个人往下翻转时,出于求生本能,手脚狂挥乱舞,两只手臂和未受束缚的右脚抱住马颈。在叫人捏把冷汗的瞬间,我已从马鞍上落下,手脚抓着马颈,头下脚上地吊着。我要马停下,它不理我,依然在那狭窄小径上缓缓前行。我不能放手。小径那么窄,悬崖那么深,一放手,肯定会掉到悬崖底下。马不肯停,于是我就头下脚上地苦撑着,双臂双腿缠住它脖子,它的头在我的头旁轻轻上下摆动。
我听到自己人先大笑。那是不由自主、断断续续、叫人喘不过气的大笑,让人笑得肋骨发疼、一疼数天的大笑,那是你很肯定如果笑岔了气会要你命的大笑。然后我听到营地里传来穆斯林游击战士的大笑。我把头往后仰看哈德,看到他在马上转过头,和其他人一样放声大笑。然后我开始大笑,笑得手臂都软了,我使劲儿抓住马,再度大笑。我憋住气,以低沉粗哑的嗓音痛苦大叫:“吁!停!Band karo!”众人更是笑翻了。
我就以这副模样进入了穆斯林游击战士的营地。众人立即在我周边弯下身子,把我从马颈上扶下来,站稳。我们自己人跟着走过那狭窄石径,来到营地,轻抚或是重拍我的背。穆斯林游击战士看到我们之间的熟络,跟着有样学样,一个个上前拍我,整整十五分钟后,我才得以清闲,坐下歇歇我软绵绵的腿。
“要你一起骑不是哈德出过的最好的主意。”哈雷德说着,滑下巨石,在我身旁坐下,背靠石头,“但是妈的,老哥,耍了那把戏之后,你还真受欢迎。那很可能是那些家伙这辈子所见过的最搞笑的事了。”
“饶了我吧!”我叹口气,冒出最后一个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我骑马翻越数百座山,渡过数十条河,其中大部分是摸黑,这样过了整整一个月都没事,进这营地却是摇摇晃晃,像只臭猴子吊在马颈上。”
“别逗我再来一次!”哈雷德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手紧抓着腰。
我跟着他笑。我虽然累垮了,任由别人嘲笑,但实在不想再笑,于是我瞥向右边,避开他的目光。一顶涂上迷彩的帆布帐篷供我们的伤员栖身。在帐篷旁边的阴影里,有人正在卸下马背上的货物抬进洞穴里。我看见哈比布从搬运队伍后面拖着又长又重的东西走开,没入更远处的漆黑夜色里。
“哈比布……”我开口说,仍止不住哧哧地笑,“哈比布在那里做什么?”
哈雷德立刻警醒,猛然站起身。他急迫的神情刺激了我,我跳起来,跟上去。我们跑向平坦的高原,绕过边缘的一排石头,见到他跪着,双腿跨在某人身上,那是悉迪奇。当大伙儿把注意力全放在那一捆捆迷人的货物时,哈比布将不省人事的悉迪奇从帐篷开口下面拖出。就在我们跑到他身旁时,哈比布把长长的小刀刺进悉迪奇的脖子,如先前那般轻轻转动刀子。悉迪奇双腿小小抽动了一下,然后不再动。哈比布拔出小刀,转头看到我们正从背后盯着他。我们脸上的惊惧和愤怒似乎只使他发狂的眼神更为疯狂,他对我们咧嘴而笑。
“哈德!”哈雷德大喊,脸色苍白得如周遭沐浴在月光下的石头。“哈德拜!Iddar ao!来这里!”
我听到身后某处传来一声大喊回应,但我站在原地。我盯着哈比布。他转身面对我,一脚从尸体上方绕过来,蹲在地上,像是准备向我扑来。那发狂的咧嘴狞笑定在他的脸上,但他的眼神变得更阴沉,或许是更害怕或更狡猾。他迅速转头,把头歪成古怪的角度,像是正以野兽的敏锐听力倾听遥远黑夜里某个隐约的声音。我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到身后营地里的嘈杂声和风吹过大小峡谷和秘密小径所发出的轻柔呼啸声。在那一刻,那陆地,那些山,阿富汗这个国家,对我而言似乎无比凄凉,似乎被拿走了太多的亲切与温馨,因而就像哈比布那疯狂的心中世界。我感觉自己被困在他脑子里石头林立的幻觉迷宫中。
当他以动物的蹲姿绷紧身子,脸扭向别处,倾听周遭动静时,我迅速解开枪套的钉扣。我小心地拔出枪,握在手里。我大声喘着气,不自觉遵照起哈德的指示,关保险,把一发子弹推上膛,扳起击铁,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这么做了。枪支的声响使哈比布转头面对我,他望着我手里的枪,枪正对准他的胸口。他把目光移回我的眼睛,移得很慢,近乎懒洋洋。小刀仍在他手上。我不知道月光下我作何表情,想必不好看。我打定主意,他只要往我这儿移动一分一毫,我就猛扣扳机,直到他倒地为止。
他的咧嘴而笑变成嘴巴张得更大的大笑,至少看起来是大笑。他动了动嘴巴,摇了摇头,但没有声音。他的眼睛完全无视哈雷德的存在,定定盯着我,从中把讯息传给我。然后我能听到他,在脑海里听到他的说话声。他的眼睛告诉我,你看?我说得没错,你们没一个人可靠……你们想杀我……你们所有人……你们要我死……没关系……我不在意……我允许……我要你做……
我们听到身后有声音,是脚步声。哈雷德和我害怕地跳了起来,转身见到哈德、纳吉尔、艾哈迈德·札德冲过来。我们回头看,发现哈比布已不见踪影。
“是哈比布。”哈雷德答,在漆黑的夜色里寻找那疯子的踪影,“他疯了……真的疯了……他杀了悉迪奇……把他拖到这里,一刀刺进他喉咙。”
“他人在哪里?”纳吉尔火大地质问道。
“我不知道。”哈雷德答,摇摇头,“你有没有见到他走开,林?”
“没有。我跟你一起转头,看到哈德,再回头他就……完全……不见人影。我想他肯定跳下峡谷了。”
“他不可能跳下去,”哈雷德皱眉,“那儿有五十米深。他不可能跳下去。”
阿布德尔·哈德在尸体旁跪下,双手掌心朝上,悄声祷告。
“我们可以明天再找他。”艾哈迈德说,一只手搭在哈雷德肩上以示安慰。他抬头望向夜空,“今晚没剩多少月光可供我们干活儿了,还有许多事要做。别担心,如果他仍在这儿附近,明天会找到他的。如果没找到,如果他走了,那也未必是最糟的事,Non(是不是)?”
“今晚的哨班要提防他,”哈雷德下令,“我们自己的人,熟悉哈比布的人,不是这里的人。”
“Oui(是)。”札德附和。
“如果可以避免,我不希望他们射杀他。”哈雷德继续说,“但我也不希望他们陷入危险。查查他所有的东西,查查他的马和行李,摸清他可能带了什么武器或爆裂物在身上。以前我没好好查过,但我想他的夹克里有东西。操,真是一团乱!”
“别担心。”艾哈迈德低声说,再度伸手搭在哈雷德肩上。
哈德祷告完毕,我们把悉迪奇的尸体抬回帐篷,用布包住,等隔天可以办葬礼时再解开。我们又忙了几个小时,然后在洞里紧挨着躺下睡觉。打鼾声很大,众人累了一天,睡不安稳。但我躺着,因为其他理由而失眠。我的眼睛不断飘回那个因为没有月色而阴影深浓的地方,哈比布消失的地方。哈雷德说得没错,哈德的战争从一开始就不顺,那几个字在我清醒的脑海里回荡。一开始就不顺……
在那个不祥的夜晚,我想把视线锁定在黑色天穹上颗颗分明的繁星,但注意力就是一再涣散,反倒不自觉地盯着高原的黑暗边缘瞧。而我知道,以无须言语就令我们知道爱已远去的那种方式,或者以我们一瞬间就笃定知道某位朋友的虚伪,他不是真心喜欢我们的那种方式,知道哈德的战争,对我们所有人而言,结局将比序幕要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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