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费劳孙求婚的进展并不十分顺利;裘德想到这一点,无缘无故高兴起来。他收拾起行装,来到梅勒寨,心里的轻松,是他好几个月以来没有过的。
“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不喜欢这样的手。我认为,一个人的手,变得和他的工作相称的样子是很高尚的……啊,说到究竟,我上了这个师范学校,我还是很高兴。你想我经过了两年的训练以后,可以得到多大的自由;我希望我能考得不错,同时,费劳孙先生可以用他的人情力量,给我弄一个规模大的小学教一教。”
因为,新郎啊,没有任何别的女孩子能和她比!
“我早就知道你要生气!”她说,说的神气里,丝毫不含感情,“好了——我想这是我的不是了!我压根儿就不该叫你来看我!咱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只过些日子通通信好了,信上还只能谈公事!”
这正是他唯一不能忍受的(她大概也知道),所以这几句话马上就使他转过头来了。“哦,那可不成。咱们一定得见面,”他急忙说,“你订了婚,对于我丝毫没有关系。我想跟你见面,我就完全有权利那样做,并且我也一定要那样做!”
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他一眼,所以他们两个的眼光碰到了一起;他的眼睛里露出来的责问神气,表示他口是心非。跟着他把他的手由她的手里完全抽回,同时把脸从她那面转到窗户那面,表示怪了她。她一动没动,老老实实地看着他。
“到大教堂里去坐坐?可以。不过我想,上车站去坐坐还更好,”她说,说的口气里,仍旧还带着残余的恼意,“车站是现在城市生活的中心。大教堂兴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但是我可要告诉告诉你。”她在一阵任性的情况下说。任性本是她那脾气里的一部分。“是这么回事:我答应了他——答应了他,说两年之后,念完了师范学校,得到证书,我就嫁他;他的计划是想要在一个大城市里,教一个规模大一些的双轨学校——他教男生,我教女生——好两个人多挣点钱。结过婚的教员,往往采取这种办法。”
这种新看法,和他的旧意图比起来,显然更有前途,更可以有作为;所以他衣貌不整、百无聊赖,坐在那儿,反觉得高兴起来。同时这种看法,在接下来的那几天里,可以说把他求知的生活——延续了十二年绝大部分的求知生活——最后斩断了;不过他却经过了一个相当长的停顿时期,没采取任何行动,来推进他的新愿望,只在当地做些零星活儿,像在邻近一带的村庄里树墓碑、錾碑文之类;甘心情愿,让那五六个不惜自贬身价、肯跟他点头招呼的农夫和老乡,把他看作是一个世路上失败了的家伙,是一种人家退回来的废品。
“你的思想真现代化呀!”
但是忽然有一天,淑却给他寄来了一封感情强烈的信。她在信上说,她感到非常孤独,非常苦恼;她恨她现在待的这个地方,那比那个教堂圣物作坊还坏;比任何地方都坏。她感到举目无亲;他能不能马上就来呢?不过即使他来了,她也只能在限定的时间以内和他见面,因为那个学校里的规矩相当地严。她上那儿去,本来是费劳孙给她出的主意;她现在后悔,当初不该听他的话。
裘德露出难过的样子来。
“他怎么了?决不能是吻我吧?那我敢说一定没有。”
要把这些活儿做完,总得好几年的工夫。他对于他自己运用锤子和錾子的本领很有信心,所以他觉得,他想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就实际可以待到什么时候。
他这种新的意图里所必须有的人间趣味(因为即便最讲性灵的人,最能自我牺牲的人,也都不能缺少人间趣味)是淑寄来的一封信引起来的,这封信上是新的邮局戳记。她写信的时候,显然是为他很焦虑的,对于自己的情况讲得很少,只说她参加了皇后奖学金竞赛,考试及格,现在要到梅勒寨念师范学校,念完了师范学校,就有资格再做她选定了的这种职业了(那是一部分由于他的影响而选定的)。梅勒寨有一个神学院,那个城市很安静,能使人忘忧消烦,所表现的情调,差不多完全和教会有关;在那儿,有关世俗的学问和智力方面的聪明,没有地位;在那儿,也许他所有的仁爱忠恕,比他所没有的聪明才力,更受人敬重。
“那样的话,亲爱的,你就不必对我说了,”他安慰她说,“我并没有权利问你这种话,同时我也不想知道。”
她对于他总或多或少地是一个谜,所以他也就把这个话放下了。他们吃完了饭以后,他问:“咱们到大教堂里去坐坐,好不好?”
街灯现在开始亮起来了;他转到西边教堂的正面,各处走了一遍。他看见到处放着大块的石头。他认为这是一种吉兆,因为这就说明,这个大教堂正在相当大的规模之下进行修葺或者整旧的工作。他现在既是由于虔诚太过而迷信起来,就心里琢磨,这一点是宰制之神,预先给他安排的,为的是在他等候做更高尚的事业那时候,可以有许多他本行的工作可做。
“不错。要是你整天老不离锤子、凿子,那你的手也要变粗的。”
她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样子举动都很漂亮,但是裘德却感觉到她不大会盼望他以表兄妹以外的关系吻她(他像火烧地一般想要吻她)。她既是知道了他这个人有多坏了,那他现在即便有资格做她的情人,他也看出来,她现在没有任何把他看做情人的迹象,将来也不会有。这种情况,促使他下了决心,一定把他的婚姻纠葛,对她说出来;这种决心本来就在那儿增长,但是他以前却迟延了又迟延,不敢对她说,怕的是,对她说了,就会失去了和她见面的幸福。
她到底谈到这个题目了。“我认为——我恐怕,”裘德说,“他——对你特别关心,也许他想娶你吧。”
她穿了一件带花边小领的黑紫色长袍。那件长袍做得很朴素,非常优雅地紧贴在她那瘦削的身上。她的头发以前都是按照当时流行的样式梳的,现在却很紧的挽成了一个髻。她整个的神气,都显出来她是在严厉的纪律之下,受到了修理剪伐;不过由她心灵的深处,还是透出了一道潜伏的光明,纪律还没能够压制。
她那双向来敏感的嘴唇颤动起来了,她那双眼睛也眨巴起来了。她那是正在那儿琢磨,对于他这样的责问,用什么话回答。
他顺着石子铺的宽甬路,朝着那座大楼走去。那座大楼,是十五世纪的古物,从前是一座宫殿,现在用做师范学校,带有横棂和直棂的窗户,前面是一个院落,有一道墙,把它和外面的街道隔开。他开开了大栅栏门,走到楼门那儿,说明了要找他表妹,跟着就轻轻悄悄地叫人让进一个接待室里。不到几分钟的工夫,她就出来了。
“我知道,我要是把话都对你说了,你就非生气不可,所以我才不愿意对你说。”
既是在他研究神学名著(这是他在基督寺忽视了的,因为那时候,他净埋头苦读古典文学)的时期,他必须继续他的石匠工作,那么,他上那个更远一些的城市去找职业,同时在那儿进行他的学习计划,好像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他对于这个新地方所感到的人间趣味,却完全是淑一手制造出来的,而现在的淑,和从前的淑相比,更不应该是制造这种趣味的人;这种道德的矛盾,他并非看不出来。不过他把这种矛盾,完全归到人类共有的弱点上面,只希望他爱她的时候,能不超过朋友和亲戚的范围。
“那么咱们不要再谈这个了。今儿晚上咱们好容易见着了,可净谈这个,太煞风景了。两年以后才做的事,管它做什么?”
“哦,我曾尽力避免那种想法!我从你的话里知道了你为什么弄到那种样子。我这可怜的裘德,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对你的人格有怀疑的时候。你现在来了,我很高兴!”
“好吧——我不再说这种话!”她喊着说,“你这是不知道,由你的观点来看,我这个人有多坏;所以你才这样重视我,这样关心我是订了婚,还是没订婚。现在没有什么工夫了,咱们再在教堂的廊下转一转,我就非进学校不可了。不然的话,我就得一整夜都关在大门外面。”
“哦,淑!……不过这样做当然很对——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认为,他可以把他的将来划分一下,以三十岁作他开始布道的年份,这个年份对于他很有吸引力,因为他的师表,就是三十岁在加利利开始布道的。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有很多的工夫做从容的研究,同时又可以由工作积累资金,预备到神学院,按规定必需的年限,完成学习。
圣诞节来了又去了,淑也进了梅勒寨的师范学校。一年里面,在那个时候找工作,是最困难的,所以他写信给淑,说他打算把他上梅勒寨的日期,往后推一个月左右,等到白天天长了的时候。她马上回信,说她同意他这种办法。她同意得太快了,他倒后悔不该那样提来着。他那天晚上,那样酩酊大醉,跑到她那儿,第二天早晨又那样不声不响地溜走了,关于这种情况,她固然从来没向他问过罪,但是她不大理会他,却是很分明的。她向来也没对他说过,她跟费劳孙是什么关系。
她对他讲那个学校那时候的情况;讲她们那种刻苦简陋的生活;讲她那些同学怎样都是由这个主教区上各处凑来的,鱼龙混杂;讲她怎样一早得在煤气灯的灯光下工作:讲的时候,露出一肚子青年人头一次受到拘束的怨愤来。对于这些话,他都静静地听着;但是这些话,却都不是他特别想要知道的——他想要知道的,是她和费劳孙的关系,而那却正是她没讲的。他们坐在那儿吃着饭的时候,裘德由于一阵的冲动,就把他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看,微微地笑了一笑,很随便的样子,把他的手握在她自己那只柔软的小手里,把他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分开了,冷静地观察,好像那只是她正要买的一只手套似的。
“算了吧,别傻了!”
但是,如果以一个并非学者的身份进教会,终身像一个卑微的副牧师那样,把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偏僻的乡村或者城市的贫民窟里,永远也不想比这个更高的地位——这种做法,倒可以算得伟大,高尚;这也许可以算得真正为宗教服务;这也许是一种洗净罪恶的办法,值得他这样一个忏悔的人采取。
为别人谋求幸福而进教会,为个人争取地位而求知识,这两种生活本来可以分开——这是他从前没想到的。一个人,不必先在基督寺的学院里考两门优等,也不必先有出乎寻常的知识,就能够对他的同胞讲教义,于他的同胞有好处。他从前的梦想,说最后一定要做到主教,那完全不是出于立志为善或者宣扬圣教的热诚,而只是出于在世路上飞黄腾达的野心,不过披着一层宗教的外衣就是了。他现在想,他原先整个的计划,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也许还含有一些高尚的动机,但是到后来,却恐怕完全变成了往上爬的野心了,而这种野心,完全是文明社会里人为的产物。现在这个时候,就有成千成万的青年在那儿做同样自利自私的活动。一个蠢然无知的庄稼汉,在他一生空虚的年月里,傻吃、傻喝、傻睡、和太太傻过,也许还不像他那样可厌呢。
“啊,我想起来了。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要那样啊。”
他在教堂附近租的寓所,连副牧师住着都不寒碜,租金在他全部的工资里占很大的比例,任何匠人普通都决舍不得花那么些钱租房子。他那个卧室兼起坐间里面,摆着几张镶着框子的牧师官舍和教长官舍照片,女房东当年就在这些官舍里做过女仆,受到信任;楼下小客厅里的壁炉搁板上就摆着一架钟,钟上面写得明白,是她的伙伴们在这位老成可靠的女人结婚那时候送给她的。屋子里除了原有的东西之外,裘德又把他亲手做的那些教堂雕刻活儿和纪念碑的相片拿出摆起来,使陈设更多。他住的那个屋子本来是闲着的,现在有了他这样一个房客,房东自然认为很满意。
“他没吻你。他只用手搂你的腰。”
他既是要把旧篇都揭过去,他就去找不卖酒的旅馆住;他在通着车站那条街上找到这样的一家;他吃了点东西以后,就去到外面,在一片惨淡沉闷的冬日阳光里,跨过了大桥,拐了一个弯儿,朝着大教堂的廊下走去。那天有雾。他走到全英国里最秀丽的那座大教堂跟前,站住了脚,抬头看去。那个巍峨高大的建筑,只能看到房脊那儿;房脊上面那个一直往上耸起的尖阁,越高越细,到后来,它的尖端,完全在四周氤氲的雾气里消失。
“即便他谈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像他那把年纪!”
他把她送到学校的大门口,和她分别了。裘德深深地相信,就是因为他在那个郁闷无聊的晚上,不幸去看了她那一趟,才一下促成了她订婚的行动;这当然使他难过到极点。这样看来,她并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这种实际行动——来表示对他责问的了。虽然如此,他第二天还是照旧开始寻找工作,不过这儿的工作,却不像基督寺那儿那样容易找,因为在一个安静的城市里,一般说来,石匠活儿并不多,而同时做这种活儿的人,又绝大多数都是长期工。但是他还是慢慢地挤到那一行里去了:一开始的时候,在山上面的坟地里錾石碑,最后才找到他最喜欢的工作——修整大教堂。这种活儿规模很大,因为教堂里面全部的旧装修都拆下来了,要另换新的。
“我想,他跟你谈过这一类的话吧。”
“算了吧,别闹这一套了。他的年纪并不能算很大。我看见他——”
“你这是闪转腾挪,给自己开脱了,淑。你这样能算对得起我吗?”
“你要是像我这样,好几年以来一直在中古的气氛里讨生活,那你的思想也要现代化的!四五百年以前,大教堂是很好的地方;不过现在它可早已经过了景了……再说,我的思想也并不现代化,我比中古还古,你要是真了解我,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来。”
他在这个城市的书铺里,找到大量的神学书;他有了这些书,就开始重新用起功来。这一次用功的精神和方向,和第一次不同。他念了初期神学学者的著作和裴雷、巴特勒这一班人的通行著作之外,还念了一些近代作家——像纽门、蒲绥和许多别的,作为消遣。他租了一架小风琴,放在他的屋子里,在上面练习单节和双节圣诗歌咏。
“你看你的手多粗,裘德。”她说。
那个眼睛亮、眼神活、脑门宽、脑门上的头发又黑又厚的女孩子——那个眼光一瞥就能使人鼓舞的女孩子,那个眼光有时温和之中含着果敢,有些像他见过的铜版西班牙画上那样的女孩子——现在就近在跟前了,他想到这一点,一股温暖的感觉就散布到他的全身。她一点不错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大教堂的廊下——就在正对教堂正面那些房子之中的一所里。
“你不会因为我上一次那样跑到你那儿——后来又那样可耻地溜了,就认为我是一个道德堕落的可怜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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