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明天可得好好地玩一下。你说咱们上哪儿去？”

        “我从三点钟到九点钟有工夫。咱们去的地方，总得能在这个时间以内来回才好。不要去看什么古迹，裘德——我不喜欢古迹。”

        “呃，上洼都堡去好了。从那儿，如果咱们高兴的话，还可以逛芳特山——那有一下午的工夫就都办了。”

        “洼都堡是哥特式的古代建筑——我讨厌哥特式的建筑！”

        “那不是哥特式的。完全相反。那是古典式的——是哥林多式的吧，我想；里面还有好些画儿。”

        “啊——这样的话，当然没有问题。我一听哥林多这个名字就喜欢。咱们就上那儿去好了。”

        这番话是他们头一次见了面以后又过了几个礼拜说的；他们说了这番话，第二天早晨就准备出发。在裘德心里，这一次的游逛，就好像是一颗晶莹的钻石，里面每一样细微的地方都是一个棱角，对裘德闪烁发光。他绝对不肯去琢磨，他现在过的生活里有什么矛盾。他只感觉到，他那位淑，在行动方面是一种可爱的谜就完了；他不想再说别的。

        他到学校门口满怀兴致地去接她；她打扮得像修女一样地朴素（这种朴素是被迫的，不是自愿的）出现；一路同她走到车站；脚夫道“劳驾”；火车尖声叫：所有这些情况，都按部就班，一样一样地发生了——所有这些情况，也都是做成美丽结晶的基础。没有人拿眼瞪淑，因为她穿戴得那样素净；这种情况，让裘德觉得很舒服，因为他想到，那种服装所掩盖了的真正美丽只有他知道。让梅勒寨全城的人都直眉瞪眼地看她，那只是在服装店里花十镑钱的事儿；但是这种事儿，于淑的真正生活，于淑的真正心灵，又有什么关系呢？车上的服务员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人，所以把他们单独安置在一个车厢里。

        “他这片好心可白费了！”她说。

        裘德没回答。他以为这句话说得很残酷，大可以不必说，同时也不见得对。

        他们到了堡外的园囿，进到堡里面，在名画陈列室里看了一气。裘德走到戴尔·沙托、奎道·锐尼、司巴纽莱托、沙叟夫拉托、卡罗·道尔齐以及别的人画的宗教画前面，总要站住细看，因为他喜欢这一类画。他看的时候，淑总是很耐心地在旁边等候。他看圣母、神圣家庭、圣灵图，那时候，他脸上就变得恭敬虔诚，出神向往，她就偷偷地带着批评的神气看着他的脸。她在这方面完全猜出他的心意来以后，就往前走到莱利或雷诺兹的画前面等他。显而易见，她表哥很使她感到兴趣，那种兴趣，好像一个人，自己逃出了迷宫，却看着另一个人，在那儿不知所措地设法找路一样。

        他们从那儿出来了以后，还剩下很大的工夫。裘德就提议，说他们吃了东西以后，就马上起身走过一片高原，往他们所在的那个地方北面，去到约莫有七英里远的一个车站，在那儿坐通到梅勒寨另一条铁路的火车。淑那方面，不管什么新鲜事儿，只要能增加她对那天得到自由的感觉的，都愿意做，所以马上就同意这种提议，因此他们就动身走去，把近在跟前的车站，撂在身后。

        那块地方实在显敞：面积广、地势高。他们一面蹦蹦跳跳地走着，一面随随便便地谈着，裘德还在一丛灌木里，给淑斫了一根拐杖，和淑一样高，一头上有一个大弯钩，淑拿着的时候，很像一个牧女。他们走到这段路程一半的时候，横着穿过一条直东直西的大道——那是从伦敦通到地角的旧路。他们在那儿站了一下，顺着那条路上下看了一会儿，说起那儿现在那种荒凉冷落，但是从前，却有过一个时期，很热闹地有车马往来。同时风扑到地上，把麦秸和草梗，由地上卷了起来。

        他们穿过那条大道，又往前走去。但是又走了半英里，淑却好像累了，因此裘德就为她难过起来。他们前后算起来已经走了很远了，如果他们走不到那另一个车站，那可就要很别扭了。他们走了许久，四围老是一片广大的丘陵和萝卜地，上面一个人家都看不见。但是他们不大的一会儿，就遇到了一个羊圈，跟着又看见一个牧羊的人，在那儿树草障子。他对他们说，附近一带唯一的住户，就是他跟他母亲，同时指着前面一个山洼，只见山洼里，升起一缕轻渺的青烟。他说，他们母子就住在那儿，他劝裘德兄妹到那儿去休息休息。

        他们就这样办了，进了那所房子里面，把他们让进去的，是一个老太婆，老得连一个牙都没有了。他们对那个老太婆尽力客气；一个生人，完全靠房主人的好意，才能有休息的地方和蔽风挡日的机会，都要像他们那样客气的。

        “这所小房儿真不赖。”裘德说。

        “赖不赖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房子非修理不可。不过草从哪儿去找，我还不知道。因为草贵得不得了，赶明儿也许用瓷盘子当瓦盖房，比用草还要便宜。”

        他们坐在那儿休息，那个牧羊人也进来了。“你们不要管我，”他说，同时把手一摆，表示不要管他，“你们在这儿坐着好了，爱坐到多会儿就坐到多会儿。不过，你们是不是打算今儿晚上坐火车回梅勒寨？要是那样，那可不好办，因为你们不熟悉这块地方上的地理。我倒愿意送送你们，不过，就是我送你们，也许还是赶不上火车。”

        他们一下跳了起来。

        “你们可以在这儿过夜——妈，成不成？我们欢迎你们住在这儿。当然睡着不舒服，不过还有比这个还糟的哪。”他转到裘德那一面，低声偷偷地问他：“你们是结过婚的一对儿吗？”

        “唏——不是！”裘德说。

        “哦——我并没有说男女胡搞的意思——决没有。你们既然不是结过婚的，那叫她跟着我妈到里屋去好了。咱们两个等她们进了里屋，就在这外屋里睡一宿吧。我明儿一早就叫你们起来，赶头一班车，决误不了。这阵儿这一班可赶不上了。”

        他们想了一想，就决定接受这种提议，又重新坐好，跟牧羊人和他母亲，一块吃了一顿煮咸肉加青菜，算是晚饭。

        “我倒很喜欢这种生活，除了万有引力律和生物发生律以外，不受任何别的法、别的律拘束。”

        “你这只是自以为喜欢这块地方，其实你绝不会喜欢，你也完全是文明的产物。”裘德说，因为他想起她订婚的事来，所以说的话里又有些醋意。

        “绝不是那样，裘德。我喜欢念书什么的，那是不错的。但是我宁愿我能再过婴孩时期那种生活，能再有我婴孩时期那种自由。”

        “你对于婴孩时期还记得那么清楚？我可觉得，你一点也没有违反习俗的地方。”

        “哦，真的吗？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真脾气。”

        “什么是你的真脾气？”

        “以实玛利的精神。”

        “你完全是一个城市的姑娘。”

        她很严厉地表示不同意，转身走开了。

        牧羊人照着他的话，第二天早晨，把他们叫醒了。那天天气清澈明朗；从那儿到车站有四英里地，他们一路走来很快活。他们到了梅勒寨了，走到了教堂廊下了；又要把淑拘监起来那座古老建筑的山墙，在淑面前出现了；那时候，淑有点害起怕来。“我恐怕我这回要受罚！”她嘟囔着说。

        他们按那个大门的门铃，按完了等候。

        “哦，我给你买了点东西，差一点忘了，”她很快地说，同时掏她的兜儿，“这是我新照的一个小相片。你喜欢不喜欢。”

        “不喜欢才怪哪！”他很高兴地把相片接在手里，那时候，看门的也走来了。他开门的时候，脸上仿佛露出一种不祥的先兆。她进了栅栏门，回头看着裘德摆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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