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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时,一个中年教师正在那儿对于写前面那封信的人,做着极端美好的梦想。那个教师就是理查·费劳孙。他新近离开了基督寺附近男女合校的伦姆屯小学,来到他的老家沙氏屯镇,在那儿教一个规模更大一些的男校。沙氏屯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由这儿到那儿,划一条直线,有六十英里。

        只要把这个地方的本身和这个地方的环境看上一眼,就差不多可以明白,这位小学教师,已经放弃了他多年以来睡思梦想的美好计划,而又另有了和教会、文学全都没有什么关联的新计划了。他本来是一个不懂业务的人,现在却为了世务而一心一意在那儿挣钱、攒钱了——这个世务就是养活一个太太。他这位太太,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和他自己教的那个男校做邻居,教一个女校。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曾给她出过主意,叫她上师范学校学习几年,因为她不愿意仓促之间马上就嫁他。

        裘德从玛丽格伦搬到梅勒寨,在那儿和淑闹了一些把戏,差不多就在同时,那位小学教师,也正在沙氏屯的新校舍里安置下了。他的家具都安好了,书都放到书架上去了,钉子也都钉好了;跟着,他就在冬日昏沉的长夜里,在起坐间坐下,想要把从前做过的一些学问,重新拾起;这些学问里面有一门,就是研究罗马属下的不列颠所保留下来的文物。这种学问,对于一个国家小学教师说来,本来没有报酬可言;但是在他放弃了上大学的计划以后,他却对于这门学问发生了兴趣,因为它是一种比较还没经人发掘的矿山。像他这样的人,住在荒凉偏僻而却富于这种古物的地方上,做这种研究,是最方便的;同时,他们还往往可以对于那个时期的文明,做出和一般的看法完全相反的结论。

        费劳孙现在表面上的业余工作,就是把这种研究重新拾起——他不去看那些很欢迎他的街坊邻居,而却往埂路、堤防、冢墓充塞的地方上一人独游,或者在家里对着他收集来的那几件古罍、旧瓦和拼瓷闭门独坐,这种研究是表面的原因。但是那却绝对不是真正的原因,也不是全部的原因。因此,在那一个月里,有一天晚上,夜色很深的时候——实在说起来,差不多都快半夜的时候——那个往西俯视一片广阔平谷的山镇里有一个开在突出犄角上的窗户,里面射出一片灯光来,虽然很清楚——跟语言一样清楚——表示出来,说有一个人,正在那个屋子里用功,其实他却并不是真正用功。

        那个屋子的内部——那儿的书、那儿的家具、教师肥大的褂子、他趴在案头的姿势,甚至于连壁炉里火光的闪烁——全都表示专心一意追求钻研的庄严工作——这在他那样一个除了自己创造的条件而外、毫无其他优越条件的人,真得算是出人意料。但是那儿所表现的情况,直到最近,固然不错,还名实相符,但是现在,却名实不符了。因为他那时看的,并不是古代的历史,而只是过去的笔记。那是前几个月,由他嘴里念着,由一个女人写下来的,用清劲有力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现在使他聚精会神的,原来就是这个书记的笔迹。

        跟着他又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捆小心在意系在一块儿的信来,以现在这个年头里书信频繁的情况来看,那一捆信很少——太少了。每一封都是原先寄来的那样装在原来的信封里,信上的笔迹,和刚才那些笔记一样,也是一个女人的。他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地打开,一面琢磨,一面看。

        这些小小的信件,初次看来,好像一点也没有可以琢磨的地方;信上都是直截了当、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话,签的名是淑·布。那都只是一些暂时分离的时候通常要写的信,写信的人,决没存别的念头,只想信看完了,马上就毁了完事。信里大半都谈的是师范学校里学的功课和一些别的经验。毫无疑问,信写完了,写信的人也就把信忘了。这些信里面,有一封日期很近。在那封信里,那个年轻的女人说,她接到他那封想得很周到的信了,同时说,他令人佩服,宽宏大量,居然依了她的愿望,不常去看她(因为在学校接见来宾,非常别扭,同时,因为她非常不愿意别人知道,她已经订了婚;但是如果他常来看她,那别人就一定非知道不可)。那位教师就把这几句话琢磨。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却因为那个男人不常去看她,表示感激,从这种情况里,那个男人究竟有没有什么可以宽慰的地方呢?这就是他一心琢磨的,这就是他不能了解的。

        他又打开另一个抽屉,在那里面找到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相片来。那是他认识淑以前很久、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照的。只见这张相片上照的是:她站在花架下面,手里拿着一个篮子。另有一张,是她长成年轻的女人那时候照的;她的黑眼珠和黑头发,使她这个像看着非常清楚,非常有吸引力;同时还刚刚显示出来,在她那种比较轻松的心情后面,已经隐伏着沉静的思虑了。那跟她给裘德的那一张是一样的,本是任何人她都可以给的。费劳孙把这张相片往他的嘴唇那儿送,送到半路,又想起她那几句令人难解的话来,又不送了;但是最后,还是把那个毫无生气的硬纸壳吻了又吻,吻的时候,那样热烈,和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样,那样虔诚,比一个十八岁的青年还要超过。

        那位教师脸上,本来就颜色惨白,神气古板,而他留的胡子那种样式,使他脸上更显得古板。但是他脸上却生来就有一种上等人的气质,让人觉得,愿意对一切人,都无愧于心,无惭于行,就是他的天性。他说起话来,有些慢腾腾的,不过他的语调却很诚恳,让人觉不出来,言语迟钝是一种毛病。他那慢慢要变苍白了的头发是卷曲着的,由头顶的正中间往四外分布。他额上有四条皱纹;他只有晚上看书的时候才戴眼镜。他以前之所以没跟女性作婚姻的结合,与其说是由于他不喜欢女人,还不如说是由于他要从事学问,不得不这样克制自己。这差不多是可以肯定的。

        今天晚上,这种默默的动作,是那些小学生不在他跟前的时候,他时常做的,屡次做的;因为那些小学生看他的时候,眼光非常锐敏,能够钻到肉里;这位现在因为淑而这样悬悬不安的教师,心里既然怀着鬼胎,所以就觉得,他们的眼光,几乎叫人难以忍受。他在灰色的晨光里,不敢和他们那种锥子一般的眼光相遇,怕的是他们会看出他藏在心里的梦想。

        他令人钦佩,顺从了淑对他表示的愿望,没常到师范学校去看她;但是到后来,他实在不能再耐了,就在一个礼拜六下午,起身往她那儿进发,想出其不意,去看她一趟。他到了那儿,站在学校门前,满心以为几分钟以后就可以看见她了;却没想到,她已经不在学校了——已经差不多等于让学校开除了。这个消息,他一点也没防备,告诉他的人一点也没掩藏;所以他转身走去的时候,几乎连眼前的路都看不见了。

        事实是,事情虽然已经发生了两个礼拜了,她却压根儿连一行字都没写给那位对她求爱的人。他想了一会儿就断定了,她没写信告诉他,并不足以证明任何情况;因为,她把事做错了,固然可能是她保持缄默的原因,但是害羞,不好意思说,也同样可能是她保持缄默的原因。

        学校里的人曾把她现在住的地方告诉了他。他既然目下不必为她的食住问题挂心了,就想到了师范学校的委员会,火扎扎对那些委员愤慨起来。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就进了对面的大教堂;那时那个大教堂,正因为进行修理,拆得一塌糊涂。他在一块易切石上面坐下,石头的粉末把他的裤子都弄脏了,他也不顾。他正无精打采地瞅着那些工人们工作,忽然看到那个大家共认的罪人——淑的情人裘德——就在他们中间。

        裘德自从参观了耶路撒冷的模型以后,再就没和他旧日崇拜的这个人物说过话。自从这位青年,无意中亲眼看见费劳孙在篱路上对淑初步示爱,他对于这位长者,就很奇怪地厌恶起来,不愿意想到他,不愿意见他的面,不愿意跟他打任何交道;后来他知道了费劳孙至少得到了她的订婚诺言,他就更坦白地承认,说他不愿意和这个比他年长的人再见面,不愿意再听到他的消息,不愿意再知道他的任何行动,甚至于不愿意再想到他在品格方面的任何优点。就在这个教师来看淑这一天,裘德也正在那儿等淑来找他(因为她答应过他要来);因此,他看见了那位教师在大教堂的本部出现,并且还朝着他走来,要跟他说话,那他的忸怩不安是可以想象的。不过费劳孙自己也很忸怩不安,所以就没看出来他忸怩不安。

        裘德和他凑到一块儿,两个人一同离开工人工作的地方,走到费劳孙刚才坐的那儿。裘德给他铺了一块帆布当垫子,同时告诉他,说坐在光石头上危险。

        “哦,倒也是,倒也是。”费劳孙心神恍惚的样子,一面重新坐下;他的眼睛钉在地上,好像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似的。“我耽搁不了你很大的工夫。就是因为我听说,你新近见了我那位年轻的朋友淑,所以我才想起来,要跟你谈谈。我只是要跟你打听打听她的情况。”

        “我知道你要打听什么!”裘德急忙说,“你要打听她怎么从学校里逃出来,又怎么跑到我那儿,是不是?”

        “不错。”

        “呃——”裘德有一刹那的工夫,起了一种念头,要不顾是非,不择手段,凶狠毒辣把他的情敌一下交代了。本来,一个人,虽然在待人接物各方面,都令人钦佩,而为了争一个女人,却可以变得奸诈万分;裘德如果当时也变得这样奸诈,那他就可以对费劳孙说:她的丑闻,完全属实,她跟他的关系,已经没法挽救;这样一说,他就可以把费劳孙打发开,把他永远打败,叫他自己受罪去了。但是,他的行动,在那一刹那,却没适应他那种动物性的本能。他当时只对费劳孙说:“你这个人太好了,肯来跟我老老实实地谈一谈这件事。你知道她们师范学校里的人,都怎么说吗?她们说,我应该和她结婚。”

        “什么?”

        “我也睡思梦想,恨不得能那么办!”

        费劳孙全身都哆嗦起来,他那副本来就灰白的脸上,显出死人一样的瘦削崚嶒。“我真没想到会闹到那步田地!天啊!”

        “没到那步田地,并没到那步田地!”裘德吃了一惊说,“原来你还没明白真相啊?我这只是说,我要是能够和她,或者和别的人,结了婚,安了家,不要再东搬西搬地住公寓,那可就太好了!”

        他真正的意思只是要说他爱她。

        “不过——这件叫人难过的事,既然抖漏出来啦——那么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哪?”费劳孙问,问的时候,态度很坚决,好像觉得,现在受一阵剧烈、痛快的痛苦,强似长期受疑虑不决的痛苦。“有的时候,想要暴露谣言、消灭诬蔑,就没法不提出狭隘、小气的问题来,现在这件事就是这样。”

        裘德马上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把全部的经过里每一件事,一样一样都说了:说他们怎样在牧羊的人家住了一夜,她怎样身上湿淋淋地跑到了他的寓所,她怎样因为在水里蹚过而不舒服,他们两个怎样大半夜没睡觉而从事讨论,他又怎样第二天早晨把她送到了车站。

        “好吧,”费劳孙听完了他的话以后说,“我听了你这番话,我认为我对于这件事,没有可以再生疑心的地方;她们当初疑心她,把她开除了;我现在可相信你的话,认为她们那种疑心,完全没有根据。有根据吗?”

        “你的话对,”裘德郑重地说,“那种疑心完全没有根据。至于我的话,我可以求上帝作见证!”

        那个小学教师站起来了。他们两个全都感觉到,他们谈了这番话,不可能再随随便便地像朋友那样接着谈他们近来的经验了,所以裘德带着他在四处转了一圈,把教堂那时候正进行的革新工程指给他看了一下,费劳孙就跟那位青年告了别,走开了。

        这番会谈是上午靠近十一点钟左右发生的;但是淑却没露面。到了一点钟,裘德去吃午饭,才看见他爱的那个人在他前面出现,正往通到北门那条大街走去,走的神气好像绝不是来找他的样子。他急忙追上了她,问她,他不是要求过她,要她到大教堂去会她,她不是也答应了他了吗?

        “我刚才到学校里去取我的东西了。”她说,这句话,虽然本身并不是他问她那句话的答复,她却期望他把它看做是那句话的答复。他一听她这样闪烁其词,可就想把他很久就要说而却没说的话对她说出来了。

        “你今天没看见费劳孙先生吧?”他猛着胆子问。

        “没看见。不过我不许你来盘问我关于他的事情;并且你要是再问我什么话,我也一概不回答!”

        “这真怪了,你——”他说到这儿停住了,只用眼盯着她。

        “我怎么了?”

        “你这个人在我跟前,从来没像你在信上那样令人觉得可爱。”

        “你真觉得是这样吗?”她说,同时露出马上想要明白一下的样子来,微微一笑,“呃,这可怪了。其实我对你,裘德,都老是一个样儿。你离开了我以后,我觉得我太冷心冷面了——”

        她是知道裘德对她的感情的,然而她可说这样话。裘德觉得,这正是他们应该悬崖勒马的时候了。他心里想,就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他才应该老老实实地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但是他却并没把那番话说出来,所以她就接着说下去:“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写信告诉你,说如果你要爱我,你就爱好了,我不反对,不过于反对。”

        这句话里含的意义,或者说仿佛含的意义,本来可以使裘德觉得狂欢极乐,但是他心里已经打好了的主意,却把这种狂欢极乐给他打消了;所以他当时只死板板地站在那儿,站了半天才说:“我从来还没对你说过——”

        “说过了,早说过了。”她嘟囔着说。

        “我的意思是要说,我从来还没对你说过我的历史——还没对你说过我的全部历史。”

        “你不用说我就猜着了。我差不多都知道了。”

        裘德抬起头来看去。难道他和艾拉白拉那天早上做的那件事——那个只过了几个月,就完全失了效的婚姻,彻底失效,近于一方或双方已经死亡了那样,难道淑能够知道吗?看她的样子,她并不知道。

        “我这个话不好在大街上说,”他带着抑郁的口气说,“同时你又顶好不要到我的寓所里去。所以咱们上这儿来好了。”

        他们那时候正站在一座建筑旁边——那是市场;当时只有那个地方可以用一下;所以他们就进了这座建筑里面。那时候,做买卖的时间已经过了,摊子上和空场上都没有人了。他本来想到一个更适当的地点上去;但是,像普通发生的那样,本来应该有一个富有情趣的田野或者极为庄严的教堂作背景而叙说的故事,现在却只能在坏了的卷心菜叶到处狼藉的地方,在肮脏龌龊的烂菜和卖不掉的破东西中间,来回地走着叙说。他当时就这样,把他那个简短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总起来看,故事最重要的一点只是:他几年以前曾娶过一个太太,而那个太太现在还活着。她听了这个话,还没等到脸上变颜色,就嘴里很快地吐出了这句话来: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说不出口来。告诉你这种话,好像太残酷了。”

        “于你自己,不错,残酷。但是于我残酷的,可正于我更有好处!”

        “不是这样吧,亲爱的!”裘德热烈地喊着说。他想去握她的手,但是她却把手抽回去了。他们两个从前那种互相信赖的情况,好像一下完结了,只剩下了男女两性一点都不留情的相互斗争了。她不再是他同心同德的同志、相亲相爱的朋友、自然坦白的情人了;她看他的时候,眼神儿里显出生分的样子来,嘴里也不做声。

        “我这一辈子里,这段结婚的过节,我一想起来,觉得可耻极了,”他接着说,“你让我这阵儿把话说明白了,很难。你要是对于这件事不像现在这样的看法,我就可以把话说明白了。”

        “可是我怎么能不像现在这样的看法?”她突然说,“我这儿正亲口告诉你,正写信告诉你,说——说你可以爱我——那一类的话——我那只是为了可怜你才那样说——而你却一直地——哦,天下的事永远就是这样万恶、这样该死!”她说,一面身上乱颤,脚下直跺。

        “你错看了我了,淑!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对我有心——一直到最近才知道;所以我当时觉得这个没有关系;难道你对我真有心吗,淑?你明白我这个话的意思吧?——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说什么‘可怜我’那种话!”

        那个问题是淑在当时的情况下不愿意答复的。

        “我想她——你太太——尽管人性不好,长得却很漂亮,是不是?”

        “你既是问到这儿,那我就得说,她得算够漂亮的。”

        “毫无疑问,比我还漂亮了!”

        “你们俩没有一点儿相同的地方。再说,我这些年都没见她了……不过她一定还要回来的——像她那种人,总是要回来的!”

        “你可会跟她这样各不相扰,真怪啦!”淑说,说的时候,虽然装做挖苦,但是她那颤抖的嘴唇和哽咽的喉头却证明了她的挖苦是做出来的。“你,还是那样一个笃信上帝的人。你那个众神殿里的神——我这是说,你叫做是圣人的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在你做了这样的事以后,要怎样替你求情才成哪?我要是做了这样的事,就跟你不一样了,就没有什么令人惊异的地方了,因为我至少没把婚姻看作是一种圣礼。你的理论,不像你的实践那样进步。”

        “淑,你挖苦起人来,真像刀子似的。你真和伏尔泰一样!不过,你爱把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我是没有可以替自己辩护的。”

        看到他那样苦恼可怜,她的心就软了;她一面把同情的眼泪甩掉,一面又带出伤心的女人所有的那种令人可爱的怒容来说:“啊——你应该把这件事,先对我说明白了,然后才有权利对我表示,说你想要我允许你爱我啊。在车站上那一次以前,我对你还没有什么感情,只有——”淑也终究有一次,和他一样地苦恼起来了,因为她本来想要不动感情,但是却连一半都没做到。

        “别哭,亲爱的!”他求告她说。

        “我这儿哭,并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你对我不信赖!”

        市场的房子完全把他们遮住了,外面广场上的人一点也看不见他们,所以当时裘德就忍不住不把他的胳膊往她的腰部伸去。她看到他在这一刹那间表示出来这样的心愿,就重新鼓起勇气。“别,别!”她说,一面毫不通融,往后退去,同时擦着眼泪,“这当然不可以!你要这样,只有用真正的表哥身份才没有问题,但是那种表哥身份,又完全不可能。”

        他们往前走了十几步。那时候她看着完全平静了。这种情况,让裘德觉得要发疯。她的表现,不论是任何别的样子,都比现在这种表现好,都可以比她现在这种表现,使他少难过一些;其实她这个人,对人对事,如果经过考虑,就基本上是宽宏慷慨的,但是未经考虑以前,也有妇女褊狭的脾气,往往受冲动的支配,不过如果她不是这样,那她也就不成其为女人了。

        “你没有办法的事,我怎么能怪你?”她微笑着说,“我怎么能那么糊涂?我因为你以前没跟我说,是有些怪你。不过,说到究竟,这也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要明白,即便你没有这件事,咱们也应该各自东西。”

        “不对,咱们不应该各自东西!这件事是唯一的障碍!”

        “你忘了,即便没有障碍,那也得我爱你,也得我愿意做你的太太才成啊。”淑说,说的时候,带着一种温和的严肃态度,来掩饰她的真意。“再说,咱们又是表兄妹,表兄妹结婚,就不会有好结果。并且——我又是跟别人订过婚的人了。要是说咱们两个,还像从前那样,以朋友的身份,在一块儿待待,那也不成;因为这样,咱们身旁那些人,就又要说闲话了。他们这些人,对于男女的关系,看得太褊狭了;她们把我开除了,就证明她们褊狭。她们的哲学,只承认——根据兽欲而来的男女关系。原来强烈的情爱,范围很广大,在这里面,兽欲只占次要的地位。但是这种范围广大的情爱——属于谁的范围来着?哦,属于维纳斯·乌拉尼亚——他们可完全硬不理会。”

        她现在能引经据典地谈话,就是表示她已经又能够心神自主了。在他们分手以前,她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她那种生动活泼的眼神,她那种东钟西应的口气,她那种轻松愉快的动作,以及她对于同性别同年龄的人那种再思再想、宽宏大度、不妄批评的态度了。

        他现在谈起话来,能够比较坦然一些了。“我有好几种理由不能冒冒失失地就把话对你说出来。这里面有一种我已经对你说过了;第二种理由是,我老觉得,我不应该结婚——因为我属于一个奇怪而特殊的家庭——属于一个结婚就犯别扭的家庭。”

        “啊——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我老姑太太。她说,咱们范立家的人,就没一个婚姻美满的。”

        “这太怪了。我父亲以往的时候,也常对我说这一类的话!”

        他们两个站在那儿,心里让同样的想法所盘踞,这种想法——他们两个的结合,如果是可能的话,就要意味着一种可怕的阴错阳差,就要意味着盛在一个盘子里的两样苦菜——这种想法,即便把它当做一种假设,都够丑恶的。

        “哦,这种话不会有任何意义!”她说,说的时候故作轻松,而实在却是沉不住气,“这只是咱们家的人,这些年以来,选择配偶的时候,运气不好就是了——没有别的!”

        于是他们就自己劝自己,说所有从前发生过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仍旧可以是表兄妹,仍旧可以做朋友,仍旧可以亲热地互相通信,仍旧可以见了面快乐如意地在一块儿待着,固然也许见面的机会要比以前少了。他们分手的时候,彼此很亲热;然而裘德最后看她那一眼,却含着探询的意味,因为即便到那个时候,他还没完全了解她的真正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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