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在其著名的作品《意大利游记》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是的,命运簿上属于我的那一页,如此写道:“1786年9月28日傍晚,德国时间5点,离开布兰塔河进入潟湖的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威尼斯。不用多久,我将会站在那块土地上,尽情观赏这座美丽的岛屿之都,这个海狸共和国。”
在《海都物语》下卷里,我引用上文后,紧接着写了一句话:“海狸共和国。不愧是歌德,妙语连珠。”
文章夹叙夹议,相当不易,司马辽太郎先生是这方面的高手。而作为作家距离炉火纯青依然很遥远的我,分寸把握好了语言就比较简洁,把握不好,就是不够完整。因此,我打算从《海都物语》中没有说完整的内容开始谈起。
辞典对海狸解释如下:
栖身于河边、湖畔的哺乳动物。形状与水獭相似,用四肢及尾巴划水。皮毛十分贵重。英文名称fiber。
我有一件非常喜欢的大衣,它的领子是狐狸毛,其余部分由海狸毛制成。当然这不重要,重点是辞典中没有提及的——其实海狸是相当勤奋的动物。如果有人看过有关它们生态的影片,想来会同意我的观点。那么小小的一只,竟然如此忙碌。嘴里叼着树枝等东西,游过来游过去,一点一点在小河中筑起“堤坝”,令人叹为观止。说起海狸,在联想到皮毛大衣之前,它们首先让我们想到勤劳的人。
更何况,威尼斯是在海水环绕的潟湖之上建立起的人工都市,简直就像海狸夜以继日辛苦造出的洞穴。
正因为如此,大文豪歌德的文字才意味深长。他将威尼斯称作海狸共和国,不仅是巧妙的形容,而且接近事实。
不过,接下来我真正想说的是,歌德称威尼斯是海狸共和国是在1786年,威尼斯共和国以首任元首的出现为标志形成国家是在697年,因此,中间隔了约1100年。共和国遭拿破仑攻陷而灭亡是在1797年,那是歌德造访威尼斯11年以后的事情。也就是说,歌德所见到的,是海狸们在很久以前便建立起的,世界上唯一一座浮于海上的都市。
这个“很久以前”,就算作15、16世纪吧。那么,距离歌德称威尼斯为“勤劳的海狸之都”,也已经过去了300余年。然而,即使在300多年之后,对于威尼斯人勤奋的评价,甚至连来自欧洲北部的德国人都没有忘记。
最近二三十年日本人被称为勤劳的工蜂,我们不必为此感到气馁。说不定再过二三百年,也会有人对此做出良好的诠释,如果是像歌德般影响力巨大的人物,就等于确保我们的好名声得以流传后世了。
某次,在一场外国参与者占大半的研讨会上,我不得不充当起为日本人热爱工作而辩护的角色。首先,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在日本人的寒暄语中,最常见的一句是‘您最近挺忙的吧’。如果有人这样和你打招呼,各位会怎样回答呢?”
在场的外国人,简直异口同声地答道:“很不幸!”
我心中暗笑,脸上表情也没能绷住,继续说道:“可是,在日本却不一样。日本人会这样回答:‘托您的福。’意思是‘很幸运’。”
会场里的外国人,几乎全体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在那些嘴巴合拢之前,我自然不忘乘胜追击:
“对各位基督徒而言,劳动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夏娃偷吃了苹果,上帝将她和亚当赶出伊甸园,令人类不得不承受辛苦的劳作。对你们而言,劳动自然是能逃则逃、能避则避的事情。因此,像星期天等假期,不仅是歇息日,同时也具有安息日的意义。
“我们日本人并非亚当和夏娃的子孙,没有道理将劳动视为来自上帝的惩罚,它不带有被迫的负面印象。当然,劳动对我们而言,也包含沉重、辛苦、忍耐之意,但不是神罚般绝对的恶事。因此,我们并不具备能逃则逃、能避则避的正当理由。
“此外,基督徒天然地会对劳动抱有不祥之感,我认为有必要说一下这一点。
“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铁门上,刻着一句德文:劳动使精神自由。这是欧洲人众所周知的事实。
“然而,不知道各位是否了解,其实这并不是纳粹的独创。
“基督教,尤其是中世纪的基督教允许奴隶贸易,条件是被买卖的奴隶不是基督徒。通过肉体劳动磨炼非基督教的信仰者,赋予那些异教徒或者尚不知道基督教存在的人以精神上的自由,最终让他们作为基督徒而获得救赎,因此,奴隶贸易并不罪恶。这是基督教一方的观念。这种堂皇的说词在20世纪依然存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铁门上的口号就是证明。
“这样说来,我想各位可以理解为什么西方人比日本人对劳动的看法更为负面。你们认为日本人热爱工作,其实是有着文化、文明上的种种原因和理由。”
我并不打算在这里通篇介绍我在研讨会上的发言,只是想说,遭到批评而变得一味谦恭不算本事,有时候需要据理力争。当然,争要争得巧妙。尽量——准确地说是“必须”,用对方的手段予以回击,这样,争论才不会沦为谩骂。
所谓对话,并不是与对方商议。若论对话的起源,应该是驳倒对方更为合适。能让对方感觉说得有理,便是胜利。苏格拉底的对话方式,就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强词夺理之集大成。
不过,有一点我没有在会上提及,因为当时我发言的目的是为劳动辩护。其实,工蜂和海狸,既相似又不相似。
工蜂在花丛中忙碌地采集来的蜂蜜,不是喂养蜂后,就是被熊或人类吃掉,并不是为自己。
而另一边的海狸,虽然也很勤勤恳恳,但是在筑起的堤坝内有只属于它的巢穴。当然,海狸的特性是不会因为有了安身之处便放弃劳作,不过至少巢穴是自己的。
当居住环境变得美观舒适,日本人也许就能被称为海狸,而不是工蜂。
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其实格外重要,与日本是否能创造出影响他国的文化、文明息息相关。
我是这样教育儿子的:“无论希腊、罗马,还是文艺复兴之花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它们首先创造了财富。创造文化、文明,是之后的事情。没有钱什么也做不了。西班牙、以维也纳为中心的奥匈帝国、法国、英国,以及如今的美国,最初的一步都是变成富国。
“同时,也请不要忘记,那些变富裕的民族,并不是个个都能创造出足以影响他国的文化和文明的,曾经的大帝国蒙古、土耳其,就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好奇怪,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差异呢?”
即便是撰写历史故事的我,也无法知道真正的理由。
我想,大概与那个民族是否具备审美感有关,与那个民族的好奇心是否持续不断也有些关系。
我曾经向在维也纳大学教授未来学的学者朋友请教,日本何时能成为文化国家。得到的回答是2050年。
若真如此,那么日本人目前仍处于劳作的阶段。哪怕这不算坏事,我也希望日本人不是工蜂,至少成为海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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