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有位画师名唤百济川成。
他的画技,可谓举世无双。
某天,他在某府和室的隔扇上绘了一幅画。
自翌日起,养在那府上池中的鲤鱼一天天减少。
府宅的主人百思不得其解,让家仆守在池边。到了日落时分,只见一只白鹭凭空飞来,叼走了池中的鲤鱼。
这白鹭究竟是从何方飞来的?
调查一番后,真相令府宅主人惊诧不已。当日,川成在隔扇上所绘的画中有一只白鹭,竟是那只白鹭从纸上显了形,每日捕食池中的鲤鱼。
某个秋日,庭院中的柿子树硕果累累,川成闲来随手摘了一个柿子,落墨成画。
一作绘成,他对弟子说,尝尝这个柿子。
弟子取过那用完的柿子食之,入口竟不觉一丝甜味,觉得不可思议,再伸舌去舔那画中的柿子,顿感甘甜沁口。
大觉寺泷殿的壁画,也出自川成之手。
川成不仅擅长作画,还精通庭院布景。大觉寺泷殿的庭湖石,正是百济川成和巨势金冈两位名家所立。
一次,川成的侍童不见了。多方寻找,始终没有下落。
为增加人手,便雇了某位身份显赫的大人府上仆役一同寻找。
府役回禀称:“我等并未见过他的相貌,光凭口头描述,搜寻起来很困难。”
“言之有理。”
川成当场取来笔,刷刷几笔,侍童的肖像画一挥而就。他将画像铺在府役们眼前。
“遵命。”府役们颔首,随即散至城内各处寻找。
“找到了。”
不过片刻,一名府役就将那侍童带了回来,是在东市找见的。
取出画像对照,侍童的相貌和川成所绘,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当时,京城里还有一位人称飞騨工的工匠。
迁都时,平安宫内的朝堂院、丰乐院等建筑群,都是由他负责。当年人们皆称,飞騨工的手艺精湛,就算大唐和天竺国加起来,也无人能出其右。
百济川成和飞騨工交情甚深,平日里时常一同饮酒,谈笑风生。两人都对对方的技艺颇为赏识。
某日,飞騨工遣人给川成捎去一封请帖:敝府新建了一所四方佛堂,诚邀莅临,为家壁作画增辉。
川成来到飞騨工府上一看,庭中果然有座形状奇特的佛堂。
“请入内,不必拘束。”
川成闻言登上前廊,正想从南门进去,不料原本大敞的门,啪嗒一声闭上了。
待他绕到西门想从那儿进去时,西门也啪嗒一声闭上了,与此同时南门又开了。
见状,川成也较上劲儿了,转而向北门走去,老样子,北门关上后西门又开了。
就这样,川成在一开一关的几扇门间兜兜转转,最终也没能走进去。
“哎呀,实在有趣。”飞騨工看得直乐。
时隔数日,这回飞騨工收到了川成的请帖。
帖上写着:想给你看样东西,烦请到舍下一行。
飞騨工心知肚明,这是川成想捉弄自己一雪前耻,奈何实在不好推辞。
同时,他也很好奇川成会搞出什么名堂。
“我可不会被骗到,一定不会被骗到。”飞騨工为自己打气,出发前往川成府上。
来到川成府宅的大门前,通报后,有人出来传话说:“请随我来。”将飞騨工请进门,领至位于廊下的一处障子门前。
“就在此处。”家仆说道。
“打扰了。”
飞騨工推开障子门,只见那里躺着一具尸体。尸身已肿胀发黑、溃烂不堪,头发脱落、眼球溶蚀,牙齿裸露在外。
飞騨工顿感一股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啊呀呀!”他被吓得跳了起来,大叫着往后退。紧接着,房内传来一阵笑声。
定睛一看,那死尸原来是画在隔扇上的一幅画,而隔扇摆放的位置正对着障子门。自然,这画是川成的杰作。
川成从门后探出头来,看着飞騨工笑得乐不可支。
两位当代大师的此番智斗切磋,在民间广为流传。
“不愧是百济川成!”
“不愧是飞騨工!”
当时,人们津津乐道二人的故事,不时交口称赞。
鸭川的河滩边,有一位女子在哭泣。
潺潺的流水声中,夹杂着草野里秋虫的低鸣。
月亮出来了。上弦月宛如弯弯的小船。
女子在月下哭泣。
浅滩上,大小不一的石子儿和岩石林立,形成天然的缓冲带,纵使水流湍急,女子脚边的水面也波平如镜,漆黑澄澈。
女子嘤嘤的啜泣声,时不时会被周围的虫鸣压过,微不可闻。
那是比唧唧的虫音更微弱的呜咽,断断续续,嘶哑凄恻。
仿佛强忍着的感情已在她心中泛滥成灾,无法抑制地夺喉而出,化作孱弱的抽噎。
不知她在为何事而伤悲,或是忍受着何种苦楚。女子就这样蹲在鸭川的浅滩上捂着脸啼哭,泪水从她苍白的指缝间不断地淌下。
她猛地抬起头来。
迎着月光看去,那张泪水盈盈的脸庞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年纪。
女子感觉到有人走近,便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人影踩着河滩上的碎石,慢慢靠近。
是个男人。
女子站起了身。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想过转身逃跑。或许是万念俱灰,来者是匪徒也好,妖鬼也罢,又与己何干?落入什么境地都无所谓了。
男人在女子面前停下了脚步,看上去四十岁上下。
眉、眼、鼻、唇……仿佛是用极细的笔触勾勒出的五官,带着邪魅之气,却异常美貌。
那模样宛如夜露,即将消逝在明日破晓的晨曦中。又正因如此,才显得梦幻迷离,格外妖娆。
“是你在哭泣吗?”男人问她,“可是有伤心事?”
那透彻心扉的声音太过温柔,以至于惹得女子再度呜咽起来。
说是最近有个可疑的女人出没。
也有人说是鬼,女鬼。
不管是人是鬼,她都形迹可疑。
“那是鬼怪作祟。”有人说。
被这可疑的女人盯上的,也是一个女人,名叫明子。
明子正当双十年华,生得珠圆玉润,肌肤胜雪。
那天夜里,明子已经就寝。
府上有几名侍女,但此时不在近侧。明子独自睡在一间房内。
睡梦中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胸口感受到重压,好像有人靠近,空气中夹杂着难闻的气味。
明子觉得很难受,透不过气来,游离于半睡半醒之间。
恍惚间感觉到房里点着灯,忽明忽暗,灯芯在某处飘忽不定。
这着实奇怪。明明记得睡前把灯台上的烛火熄了的。难道那灯烛还点着……
她心里惦记着此事,继而渐渐转醒。
睁开眼,明子发现自己正侧身躺在睡榻上。房里果然点着灯。
熄掉的灯是怎么复燃的呢?莫非是那火苗尚未湮没,残留的火星在自己睡着时又燃了起来?
起身去熄灭烛火也无妨,但那样做可能会完全清醒过来,不如就这样继续睡吧。此刻还有睡意,闭上眼应该很快就能再次入梦。
就让烛火这么燃着吧。于是,明子翻过身子,脸朝上呈仰卧的状态,以便让自己更好地入睡。
就在这时,明子看到了。
一个女人的脸,从二尺高的半空俯视着自己。
那女子坐在枕边,上半身前倾,低头面朝下盯着明子。此时,两人正好是面对面的姿势。
烛光下,明子看清了她的长相——一张美艳但又很瘆人的脸。
明子心头一悸。
乍一看,那女人似乎只是静静地俯视着明子。细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眼眸深处燃着青色的火焰。
那粉白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
啊……这女人对我抱有恨意。
明子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就意识到了这点。
总算见到你了——她的笑脸仿佛这么说。
眼神交会的刹那,明子内心闪过无数个念头,简直要喷涌而出。下一刻,她听到了自己的尖叫声。
“来人!来人呀!”
烛光忽地灭了。
家仆们闻声赶来,重新点起灯,房内已没有那女人的身影。
是阴魂吗,抑或只是一场梦?还是有谁对自己心怀恨意?
明子没有头绪。
第二天晚上,明子心中恐惧,便让一个侍女陪自己同睡。
当晚,那女人没有现身。
两天、三天、四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现身。
于是从第五晚起,明子又开始一个人睡。
女人再度现身,是在第八日的晚上。
情形和上次相同。胸口难受,夜半醒来,房内点着灯,女人从上往下俯视着明子。
明子不禁大叫。
家仆赶来时,女人已消失无踪。这和上次的情况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女人眼睛往斜上方吊起,唇角咧得更开了。
女人第三次现身,是在此后的第十天。
这回明子和侍女同室睡了七晚,均平安无事,便又恢复了独寝。
不料,女人在上次出现的十日后,再度在夜里造访。
情形依旧如此。
明子睡梦中感觉不适,意识到房中似乎有人。睁开眼,发现烛火燃着,女人的脸俯视着自己。
等家仆赶到时,那女人已不知去向。
要说和以往不同之处,就是女人的脸变得更可怖了。
不仅眼角上吊得更厉害,还龇着嘴露出了两侧的利齿。
到第四次现身时,有一个男人也在场目睹了。
男人名叫在原清重,常常在明子房中过夜。
那是自女人第三次出现,又过了十天之后的事。
当晚,在原清重藏身于屏风后,屏息静气。
四周充斥着浓稠的黑暗。
从屏风的那头,传来明子的鼻息。时而鼻息紊乱,不知是睡得浅,还是尚未入眠……
得知和自己交往的女人遭遇了怪事,清重做不到袖手旁观。
听说那可疑的女人已经在明子的寝室中出现过三次。
前一夜,明子哭哭啼啼地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明子啊明子,莫要太忧心。我会守在这里保护你的。”清重安慰道。
细细询问之下,清重发现那女人都会在自己留宿后的翌日晚上出现。
于是清重计上心头,今早醒后,先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自己宅中,再等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潜回明子府上。到了夜游之时,和明子两人一同进入寝室,熄灯后清重就躲进屏风后,屏息以待。
想到一屏之隔就是明子温软的身体,清重真想此刻就过去将佳人抱在怀中。但既然说好要替她守夜,便没有逾矩的道理。
起初,清重神经紧绷,双目圆睁,时刻提防着黑暗中可能出现的变故,连吸气吐息也不松懈。
但直至更深也未见动静,清重便慢慢放松了下来。
睡意慢慢袭来,再睁开眼时,只见屏风那头隐隐透着亮光。本该熄了的灯,不知何时被点燃了,烛火茕茕。
清重从屏风的一角探出头来——
她来了。
女人坐在明子床头,身子折成两半,伸长脖子盯着明子的脸。
明子在睡梦中痛苦地扭动身体,口中发出呻吟声。
此时,一个阴恻恻的女声开口了。
“真是可恨至极,你就是用这张楚楚可怜的脸蛋勾引男人的吗?用这红唇尝男人的口,吸食男人的精气吗……”
听到她的话,清重简直想夺门而出。
按计划,他此时本应走出屏风,大喝一声:“你这女人,想对她做什么!”
但他看到了女人的发顶露出两根类似角的尖锐之物,吓得魂飞魄散。
这不是人,而是鬼。
想到这里,他的身体就动不了了,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伸手扶住屏风想要克制颤抖,不料连带着屏风也一起震颤起来。
这动静被鬼听到了。
“谁,是谁在那边?”
听到女鬼对自己说话,清重惊恐至极,起身想要逃离。不料站起得太急,撞倒了屏风,他就这样从暗处跌了出去。
“啊,你是在原清重!”头上长角的女鬼声音凄厉。
“你、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摔倒在地的清重问道。
此时明子也已经醒了,在一旁不停地惊声尖叫。
家仆们听到了动静。啪嗒啪嗒,众人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啊嗷!”
女鬼嘶吼一声,闪出了寝室。
等家仆们赶来时,已寻不见女鬼的踪影,只有一支毛笔遗落在庭中。
“这便是昨夜发生之事。”
清重说完,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
土御门大路,安倍晴明的宅邸。
朝向庭院的檐廊上,晴明、博雅与清重相对而坐。清重方才刚讲完昨夜发生之事,正用衣袖擦拭额头的冷汗。
片刻之前,晴明和博雅两人正饮着酒,欣赏庭中那经霜染红的枫叶。
蜜虫走近,福身道:“有位名叫在原清重的大人来访,说是有急事相求。”
在原清重乃文章博士,当代著名的和歌诗人。
大人物亲自登门造访,不能怠慢,自是以礼相迎。
清重说完事情的经过,面带惊慌地等着晴明开口。
“那支掉落在庭院中的笔,现在何处?”晴明问。
“正是此笔。”清重从怀中取出一支毛笔。
笔杆如小指般粗细,笔端呈白色,不知是用什么毛所制。
晴明以指轻触笔端,凑至鼻尖闻了闻,沉吟道:“这是白狐的毛……”
“何意?”
“这笔非寻常之物,用它写下的文字或绘成的画,都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是好是坏,取决于使用者的胸襟和度量。”
晴明再次拿起笔端详,目光落到笔杆的中间位置。
“此处似乎写有文字。”
经长年使用,笔杆附近被手上的油脂侵蚀变色,但从表面还能隐隐看出写有文字的印迹。
那文字仍在日渐消退,但目前尚依稀可辨。
“写着……川成……”
“川、成?”
“正是。白狐毫笔,加上川成二字,恐怕除了那位百济川成之外,别无他人。”
“那位百济川成大人是……”
“一代大画师,是百年前的先人了。”晴明说道。
“晴明,这些到底有何关联?”博雅问。
晴明没有出声,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又忽地站起身对博雅说:“博雅大人,我们该出门了。”
“晴明,你要去哪儿?”
“长乐寺。”
“长乐寺?”
“去那里拜访一位巨势广高大人。”
“巨势广高大人,就是那位当代有名的画师?他不是在去年此时前往比叡山出家,遁入佛门了吗?”
“正是。”
“这么说来,广高大人应该在比叡山才对呀?”
“前段时间他还俗了,现今居于长乐寺。”
还俗,指的是出家的僧人重归世俗红尘之中。
“清重大人也随我等一同前往吧?”
“我,我也要去?”
“您不愿去?”
“不,我去。”清重颔首。
“那我也去。”博雅急匆匆地起身。
“博雅大人,您也去?”
“嗯,去。”
“那走吧。”
“唔,走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巨势广高极擅作画。其曾祖父巨势金冈也曾是有名的画师。
金冈早已辞世,据传广高的画技犹胜金冈当年。
广高常年潜心佛法。两年前,他患了场大病。
久经治疗,大病得愈,虽已恢复至行动自如,与常人无异,但他在卧床期间彻悟了这世间的悲喜无常,不再留恋尘世。故而于去年剃度出家,前往比叡山皈依佛门。
当朝天皇得知此事后,不禁深深叹惋:“出家人倒也不忌作画,只是不便再招他进到宫廷画院中。还是尽早还俗吧……”
天皇言下之意,即出家后虽然仍可以作画,但不能随意入宫当宫廷画师,因此令他还俗。
鉴于此,广高便奉命还俗,重新当回了宫廷画师。
晴明一行人来到长乐寺。
“久仰,恭候多时。”广高将三人迎入寺内。
众人来到书斋,两两相对落座。广高躬身询问:“有何贵干?”
晴明从怀中取出那支狐毫笔,递给广高。“请过目。”
广高接过笔,惊讶地看着晴明。“是我的笔,晴明大人,这……”
眼前的广高虽已还俗,但仍是剃度出家的模样,眉眼间美得近乎妖艳。
“若我没记错,这支白狐毫笔,是百济川成大人之物吧?”晴明问。
“正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晴明大人您啊。”
“对此类有功德加持之物的消息,还算是时有耳闻。”
“我的曾祖父巨势金冈,和百济川成大人交情甚深,经常共事。两人都对庭园布景颇有心得,大觉寺的庭湖石等陈设便是他们一起布置的。因此,川成大人在临终前,将这支笔赠予我的曾祖父巨势金冈留作纪念。”
“那这笔后来是被盗走了,还是您转赠了他人?”
“大约去年此时,我因出家之事而迷茫,随手将此笔赠予了在鸭川河滩边遇见的女子。当时以为再也没有握画笔的机会了……”
“愿闻其详。”
“好。”
广高微微颔首,将那晚发生的事情细细道来。
那是一场命悬一线的大病,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万幸。
但我深感世事无常,任凭过着何等荣华富贵的生活,死亡总会在不经意间降临。
我向往佛门,但这红尘中仍有一事让我留恋,那就是绘画。
每每思及作画一事,便下不了出家的决心。
尽管可以选择成为绘佛师继续作画,但若心存此等杂念,遁入佛门后恐怕也不得清净。
那晚,我就这样抱着迷茫无措的心情,徘徊在大街小巷中,不知不觉走到了鸭川河滩边。
我心想,正是因为这支狐毫笔,才让我如此彷徨。
这是曾祖父留下的笔,有它在,我就难以作出决断。既然如此,干脆把它扔到鸭川中,断绝念想。
正当我这么想时,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于是那晚,我将这支笔送给了在河滩上遇见的那个女子。
翌日,我便出家了。
“那、那个女子,她名叫香夜吗?”在一旁默默聆听的清重问道。
“我特意没有问她的名字,只想将笔留给一个不知姓名来历的人,这样即便日后想再要回来,也无从寻找……”广高答道。
“清重大人,您刚刚说那女子叫香夜?”博雅追问。
“是,是的。”
“为何您会说出这个名字,是想到了什么吗?”
“呃,那个……”
“看来您心中已有猜想。”
“是的……”
“为何不说出来呢?”
“不,我不是故意不说的。是方才听了广高大人的话,才忽然想起,正是在去年此时,我结识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就是香夜?”
“是的。”清重颔首。
“请务必将具体经过告知。”晴明说道。
清重邂逅那名女子,是在一年前的秋季。
在宫里办完差事,清重乘牛车沿着朱雀大街南行。
大路的左侧停有一架牛车。拉车的牛不知为何闹起了脾气,赖在原地不肯走。只见那驾车的小童拼命赶牛,牛仍是无动于衷。
“快走,走。这是怎么了……”
牛童的叫嚷声清晰可闻。
此时,车帘倏地飘落,车中女子的容姿落入清重眼中。
她长得很美。看年纪不过双十年华,正杏眼圆睁,“啊”的一声惊呼,微微张着口露出贝齿,灵动可爱。
那女子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
女子随即慌慌张张地抬起衣袖挡住容貌,这副娇羞的神态也正是清重所喜欢的。
清重即刻吩咐道:“跟上此车。”
由此,得知了女子的住所。
那女子住在六条大路东侧的狭小院舍中,听说是不久前刚搬到此地的。不知此前家住何方。
家中有侍女、男仆、牛童各一人。
可以想见,女子是家里遭逢了变故。清重猜想,或许是她那在宫中任职的父亲突然过世,为维持生计不得已将原本的家宅转卖,移居到这六条大路来。
清重随即向女子赠歌求爱。女子回了一首和歌作答。
如此几番书简往复,两人互通款曲,明确了心意。
女子名叫香夜。
此前,清重在同一位叫明子的女人来往,移情香夜后,便不再前往明子的住处。
他被香夜迷得神魂颠倒。
“可不能到别的女人那里去哦……”
香夜紧紧缠着清重,这副黏人的模样也是清重喜欢的。
两人见得越来越频繁,香夜也越来越接近清重中意的模样。
在这期间,清重开始觉得有些蹊跷。
“我最喜欢你的唇,若是下唇瓣再饱满一些,就无可挑剔了。”
清重如此说完,下次见面时,香夜的下唇瓣就变得更为饱满。
“这眼角,若是再稍许上挑一些……”清重说。
于是,下次见面时,香夜的眼角就显得更为上挑。
“这柔软的胸部,若是更丰腴一些,我就能将脸埋进去了。”
这么一说,下次见面时,香夜的胸部就更丰满了。
起初,清重并未放在心上,但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回过神来细想,不知从何时起,香夜的相貌发生了变化,已和当初大相径庭,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原来长什么模样?
想不起来了。
她真是这样的五官吗?
那双眼、那张嘴,还是当初自己一见钟情的模样吗?
只要清重一提及,香夜的容貌就会随之改变,到最后竟瞧着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五官如雕琢出来一般精致,但不知为何透着一股煞气。
渐渐地,清重不再去香夜那里过夜了,他不自觉地又回到了明子身边。
以上便是清重所说的故事。
“是这么回事啊……”
听了清重的述说,广高沉吟道。
“听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广高像是想到了什么。
“您想起了什么?”晴明问道。
“这白狐毫笔拥有不可思议的法力。”
“什么法力?”
“可以在水中作画。只需临渊照影,用此笔就可以将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容貌画成喜欢的样子。同时,本人的长相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
“您在那晚,为香夜小姐作画了?”
“是的。”广高颔首,“我见她像是经历了万分痛苦之事,说想要脱胎换骨。于是就在河滩的水面上,替她重新画了一副容颜,画完后将笔也送给了她。”
“原来是这样。既然事已至此,看来我们能做的也不多了……”晴明说道。
“什么不多了?”博雅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我是说,我们能做的事情其实已经不多了。”
“什么?”
“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
“去哪儿?”
“六条大路,香夜小姐的住处。”晴明说。
四人一同离开长乐寺。抵达位于六条大路的住所时,已是日暮时分。
这是一处狭小的屋宅,院墙不高,门面也不大。
见门扉半掩着,便推门而入。
一轮满月悬在东侧的山峰上。
院中悄无人息。本该有人在的家中,此刻一片死寂。
最先察觉到异响的是博雅。
“有人在哭……”他小声道。
众人驻足细听,确实如博雅所言,有哭声传来。是女子幽幽的啜泣声。
呜……呜……屋内有女人在哭泣。
四人陆续走进宅内,跨上廊台,沿着檐廊往里走。
“啊啊……我不甘心,我好命苦啊……”
哭声渐渐大了。
落日余晖融合着月光,渗进室内。
“我真是愚蠢……”
夜色无边,女人的声音如泣如诉,不绝于耳。
走在最前面的晴明停下了脚步。厢房深处有灰蒙蒙的人影。
本该层层叠穿的唐衣上装,纷乱地铺陈于地。一个女人正趴在衣裳上哭泣。
“是香夜小姐吗?”晴明唤道。
那女人只是一味地啼哭,没有回应。
“您为何哭泣?”
晴明又问了一声,同时向前走了一步。
“别过来。”那女人突然发出了男人般粗重的声音,“别过来,不能看我的脸……”
女人依旧伏着身子,像是要将脸埋进双手中似的,痛苦地扭动着。
“是……香夜吗……”清重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声音……是清重吗?”女人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但仍是背对着众人。
即使望向这边,这昏暗的光线下也未必看得清。
“你还真敢来……”
女人转过头来。那是一张惨白泛光的脸,在暗处也清晰可见。
“呼——”清重的话音卡在喉头。
他清楚地看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头上长着角。
她眼窝中燃着两簇绿幽幽的鬼火。头上的角比昨夜见到时更长了。
眼角朝太阳穴处吊起,血红的嘴巴大大地咧开,龇着利齿,戳破了嘴唇。
“这……怎么会……”清重失声惊叫。
川成之笔正收在广高怀中,明明已不在女人手中。为何女人的脸还在继续异变着?
“清重大人,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女人起身,嘴角向上斜吊,似乎在笑。
“您终于来了,清重大人。”男人般粗重的声音又变回了原本的女声,“您终于回到葛女身边了……”
“哎,葛女?”清重十分惊愕,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您忘了吗?从前,您常来我这儿……”泪珠从女人的眼眶中扑簌簌地滚落,“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只是,我这躯体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脸上也有了皱纹……”
“葛、葛女……”
“就算没有皱纹,腰上也有了赘肉,脸颊也松弛了——你曾经的肌肤是多么滑腻啊……”女人像是在模仿清重当初的口吻。
“终于有一天,您不再来看我了,到那个女人——明子小姐那里去了。”
说着,葛女嘴两侧的利齿长成了尖锐的獠牙。
“我太伤心,太痛苦了,实在忍受不住这般煎熬,起了寻死的念头,蹲在鸭川河滩上流泪不止……就是在那儿,我遇见了广高大人……”
那晚,广高问她为何哭泣,葛女说自己被男人抛弃了。
“想要变年轻、变美,想让他回到我身边……”当时,葛女如此答道。
听罢,广高动了恻隐之心,为她施了“水化妆”之法——用川成之笔描摹映在水中的面容。
抹平了皱纹,让脸蛋变得紧致,重新焕发年轻美丽的光彩。
“当我看到水面映出的容貌时,简直不敢相信。不仅变年轻了,而且美貌更甚从前。随后,广高大人对我说,这笔于他已无用,就赠予了我……”
因此,葛女心中有了思量。
她十分了解清重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于是在水桶中映出脸庞,用川成之笔将相貌勾勒成清重中意的长相。
又更换住所,改名为香夜,打算改头换面后再度和清重相识。
葛女清楚清重出入宫的大致时间,于是特意将车辇停在附近,装作是因牛不肯拉车而无法前行,等着清重的到来。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
清重又开始同葛女来往,当然他并不知道香夜就是葛女。
然而,葛女只要一想到清重总有一天还是会离开自己,去往别的女人的住所,内心就倍感煎熬。
因此,每当清重的话语中提及容貌,她就会依言修改自己的长相。不料此番举动让清重心生惧意,又回到了明子那里。
葛女得知后,将脸画成妖鬼的模样,不时地出现在明子面前恐吓她,以此宣泄心中的怨恨。
不料,这副模样被清重撞见了。
尽管貌如鬼魅,清重一定还是认出了自己。
他再也不会来看我了,葛女回到住所,心灰意冷地哭到天明。
“可你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那笔明明已回到广高大人手中。”清重问。
“啊啊……”葛女号哭起来,“离了这笔后,我的脸仍在不断化作鬼貌。我已被笔的力量侵蚀,失控异化成妖鬼模样,家仆也都被吓得逃走了……”
葛女像是在抗拒一般不住地摇头。
“这张脸、这躯体,都由不得我了……”葛女哭得撕心裂肺。
说话间,她的脸又扭曲了几分,眼、鼻、口都起了变化。如今这张脸已经走样得连鬼脸都算不上了,两颊和下颚处长出了利角。
广高悲悯地看着葛女,开口道:“请用水桶打些水来。”
“好、好的。”清重应下,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广高点亮了房内的烛台。
满满一桶水被搬进了房间。
广高伸手拍了拍葛女的肩膀。“来,到这儿来。”
他将葛女拉到身旁,让水面映出她的脸。
随后,广高从怀中取出川成之笔。“别动哦。”他对葛女说。
桶内的水中映着葛女的相貌,广高以笔轻触水面,细细勾勒起来。
眼眸、鼻梁、嘴唇、双颊、长发……一一勾画完毕。
“如何?”广高问道。
“啊!”清重最先发出一声惊叹,“容貌恢复了,是葛女……”
正如清重所言,水面映出的,是晴明和博雅都素未谋面的女人的脸庞。
“我还记得一年前的夜晚,在月光下看过你的模样,所以凭借着那时的记忆将你的容貌复原了……”广高说。
“呜呜……”葛女再度大哭起来。
她涕泪涟涟,放声痛哭着。
那日之后,清重和葛女的后续如何,晴明和博雅也不得而知。
某日,晴明宅邸。
“也不知那两人后来怎么样了……”
博雅坐在檐廊上,端着盛有酒的杯盏,喃喃自语道。
“是呀,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晴明也跟着叹了一句。他将杯中酒饮尽,低声说:“人啊,最是看不透……”
至于巨势广高的事,两人都有所耳闻。
自那之后,广高半年闭门不出,在长乐寺的佛堂里绘制壁画。
他画的是六道轮回图。
即世间众生循着善恶有报的因果业力,在这六道中生死流转的过程。
地狱道。
饿鬼道。
畜生道。
阿修罗道。
人道。
天道。
广高所绘的,是在这六道中彷徨的女子。
画成之时,广高的头发已蓄长,他也彻底还俗了。
广高的这幅画被奉为长乐寺的镇寺之宝,世代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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