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条拥有宅邸的渡边元纲,是个狷介之士。
他绝不会屈己从人。
对于说出口的事情,更是固执己见。纵使日后明白当时的己见其实错了,也不肯改变想法。
有时刚愎自用得太过分,家里人特意从旁提醒,他不但不听从,即便对方是妻子或孩子,也会动手就打;根据情况,甚至会掣刀在手。
因为如此,妻子透子操劳太过,在孩子纲之十岁那一年离开人世。
自那以后,元纲愈发狷忿偏激。
他变得仅为了一些芝麻小事,也会拔刀杀死奴婢下人。
迄今为止,即便他有时会拔刀,也会因为透子从中说情或劝解,而得以安然收场,如今透子不在人世,他变得无法煞住自己的行动了。
而且由于每年总会杀死一名下人,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人愿意继续留下来工作,只剩下一名老爷子在内的数名下人,以及儿子纲之,分工做着本来应该是佣人做的事,勉强维持着生活。
然后到今年夏天,梅雨即将结束时分,庭院出现了一条巨大黑长虫——是蛇。
元纲在庭院走动时,踩到了那条蛇。结果,那条蛇突然缠上元纲的脚,在元纲的小腿咬了一口。
那条蛇额头上有个大小如红豆、不知是何物的肿瘤。
元纲勃然大怒,双手抓住蛇头,从自己的小腿剥下蛇,接着用力扳开蛇口,哧哧地撕裂了那条蛇,由于蛇头仍在蠕动,元纲便拔刀劈开蛇头,那条蛇方才停止蠕动。之后,元纲拾起蛇尸,抛向草丛。
那天夜晚起,元纲出现了异状。
他每晚在被窝里都会做噩梦说呓语。
不但会发出野兽般的叫声,还会咯吱咯吱地用力咬牙。
“噢呜,噢噢噢噢呜!”
他会发出可怕的叫声。
说是一般梦话,显然太过奇异。
纲之听到叫声,也醒了过来,来到父亲元纲的卧室后,发现元纲在被褥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留在宅邸里的少数下人也聚集过来,探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大人……”
纲之开口呼唤,元纲突然睁开本来紧闭着的眼皮,站起身来。
“父亲大人,您怎么了……”
元纲在黑暗中瞪视着纲之,开口道:
“我是牛丸……”
声音与平日的元纲不同。
“我在四年前遭元纲砍死,当时三十二岁。有一只蚊子落在我送出的白开水里,我因此而被杀了……”
正在说话的那个语音,突然变调。
“喂,牛丸你这家伙,这只蚊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对我心怀恨意,故意这样做吗?”
是元纲的声音。
紧接着,又发出不同的声音。
“不,没那回事。那只蚊子是刚才掉落的,不是我故意放进去的。”
元纲以惧怯眼神和颤抖声音如此说。
“你想违拗主人吗?”
“没有,没有。”
“你那种惧怕的表情实在可憎……”
“请您不要这样,请大人不要这样。”
“我就用这把刀对你这样。”
元纲以握着一把隐形刀的动作,向前砍去。
结果,本来应该砍向对方的元纲,又“哇”地发出叫声,猛烈地扭动身体。
接着——
元纲突然停止一切动作。
“我是小碌……”
从元纲的嘴唇里发出不是元纲本人的声音。
这声音也不同于刚才自称牛丸的那声音。
“我在三年前被元纲扎刺了咽喉而死,当年二十九岁……”
仔细听的话,确实是三年前被元纲杀死的一名叫小碌的下人声音。
继续听,声音又恢复为元纲的声音。
“喂,小碌呀……”
“大人,有何吩咐吗?”
“庭院那棵松树,有一枝树枝不见了。听说是你砍掉的?”
“那棵松树的树枝,因为被虫子蛀蚀,烂掉了,树枝内都腐朽了,我怕元纲大人在庭院走动时,万一树枝掉落在头上会很危险,所以昨天我就砍掉了那枝树枝。”
“你说什么?你明明知道我经常在庭院观赏那棵松树的树形。你砍掉那枝树枝,不正表示你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不,绝对没有,我绝对没有不把元纲大人放在眼里的意思。”
“喂,你还想狡辩……”
“我不是在狡辩。请大人不要这样,请大人不要这样……”
“你别逃!你别逃!”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
合拢着双手,用小碌的声音求饶,既是元纲也是小碌的人,突然捂住喉咙,身体往后仰。
四周安静了下来,不料——
“我是平太,四十六岁。两年前被元纲大人挖出心脏而死的那个人,正是我……”
仔细听,果然是纲之也熟悉的平太的声音。
声音又变了。
“平太呀。”元纲说。
“是,有何吩咐吗?大人……”
“你为何老是以惧怕的眼神望着我?”
“不,我没有惧怕任何……”
“你的声音不是在颤抖吗?”
“声、声音……”
“看你怕成这个样子,原来那谣言是真的。”
“谣、谣言?”
“听说你老早以前就在四处造谣,说我有毛病是吧……”
“没那回事!没那回事!”
“在背后说主人坏话的家伙,会遭报应的。我来处你死刑!”
“哇哇!”
以平太声音说话的元纲,用双手按住胸部,往前倾倒。
“我是小水鸭。去年十四岁时,被元纲大人砍死的。”
元纲一往前倾倒,口中便又发出女人的声音。
“你刚才笑了吧……”
女人的声音又变成元纲的男人声音。
“我没有笑。大人您怎么这么说……”
“不,你确实笑了。你向我问安后,背转过身时,马上伸出舌头笑了吧。”
“既然我背转过身,大人您又怎么知道我笑了呢?”
“你总算招认了。此刻,你招认你笑了的事。”
“我没有笑。”
“不,你笑了。”
“大人,您打算做什么?我、我……”
“别逃!畜生!”
“哎呀!”
元纲用女人的声音发出一声喊叫,用右手按住左肩,对着庭院跑去。
他光着脚跳下庭院。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晚一步的纲之也来到庭院,看到元纲站在月光中。
“我是牛丸……”
“我是小碌……”
“我是平太,四十六岁。”
“我是小水鸭。”
元纲口中陆续发出不同的声音。
他就那样坐在泥土地上。
眼前有一块可以让小孩坐到其上的踏脚石。
元纲将双手按在地面。
“噢,请原谅我!”
然后以头叩地。
砰!
额头发出异样声响。
那动静实在惊人。
几乎会让人以为用力摔在踏脚石上的花盆破碎了。
“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
砰!
砰!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纲之慌忙上前阻止,但元纲在儿子眼前再度以头叩地。
“请原谅我!”
砰!
纲之拽倒元纲,再拉着元纲远离踏脚石。
元纲头破血流,额头皮开肉绽,脸上满是血迹。
据说在这时,元纲才总算恢复了神智。
但是,第二天晚上,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本来已经熟睡的元纲醒来,口中依次报出以前被元纲杀死的下人的名字。
之后,元纲再度来到庭院,对着踏脚石,用力击打自己的额头。
那时候,只击打了一次便被止住。不过,第三天夜晚还是发生了同样的事。
那天,元纲拔出刀身冲到屋外。
“喂,牛丸,你又来了吗?”
“小碌,你这家伙疯了吗?”
“平太,我再杀你一次吧。”
“小水鸭吗?我帮你砍下你的头吧。”
元纲一边如此喊叫,一边挥舞白刃,使得任何人都无法挨近。
结果,据说直至天亮,元纲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神智。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
安倍晴明坐在窄廊上发问,此处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
源博雅坐在晴明身边。
“是。”渡边纲之打躬答道。
时值夏天——
蝉儿在阳光中大肆叫嚣。
嘶嘶嘶嘶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嘶嘶……
蝉叫声使得本来就炎热的空气,煮沸般地更加酷热起来。
纲之坐在晴明和博雅的对面,蝉叫声在纲之那前倾的后脑袋上,如傍晚的骤雨般降落。
晴明和博雅两人面前搁着酒瓶和喝了一半的酒杯。
方才,两人正在喝酒时,渡边纲之来访。
“晴明大人,请您救救我们……”纲之如此说。
纲之看上去惊惶不已,两人决定先听他叙述,便让他上了窄廊。此刻,两人刚好听完了他的说明。
“这件事听起来真是惊人。换句话说,就是有四个被杀死的人,成为阴魂,附体在元纲大人身上吧?晴明。”博雅说。
“唔,应该是这样吧……”
晴明虽然点头同意博雅的话,却又含糊其辞,似乎别有含意。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吗?”博雅问。
“博雅大人,在这次的事件中,牛丸是在四年前被杀死的,就连距今最近的案件的小水鸭,也是在去年被杀死的……”
“那又怎么了?”
“如果真是阴魂作祟,那么,早在四年前或者去年也好,就应该发生了。为何会拖到现在才出现呢?”
“这个……”博雅答不出话,“是不是有其他因素存在,才让阴魂于此时出现的?”
“那当然是有其他因素出现吧,问题是,今天晚上很可能又会发生同样的事吗?”
“是的。”
“因此,您才特地光临舍下……”
“是的。我想,若是晴明大人,或许有办法可以拯救家父……”
“元纲大人目前的情况又是如何呢?”
“家父像死人那样一直昏睡不醒。额头已经皮开肉绽,露出白色的头盖骨骨头……”
“无论如何,我都会去一趟。能不能请您先回去呢?我这边多少需要做些准备,结束后,我会立即赶往四条那边。再晚,应该也可以在天黑之前拜访贵府……”
纲之行了个礼,起身走下台阶,再次行了个礼,之后,让背部承接着声声蝉鸣,回府去了。
直到看不见纲之的影子后,博雅才开口。
“喂,晴明……”
“怎么了?博雅。”
“你刚才说需要做些准备,到底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我此刻正在思考该做些什么准备。”
“思考?”
“刚才听了纲之大人的叙述后,我并非完全没有眉目。”
“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你别急。我的思考快要就绪了……”
“喂……”
博雅刚说出口,晴明即接着自言自语。
“既然这样,那就拜托真君大人比较妥当吧……”
“喂,晴明,什么意思?真君大人是什么人?”
“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晴明说毕,砰地击了一下掌心。
“蜜虫!”晴明呼唤。
蜜虫出来了。
“给我毛笔和砚台,还有纸……”
“知道了。”
蜜虫点头,消失身姿。
“晴明啊,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博雅问。
“做各种准备……”
“各种准备是什么准备?我问的正是这点。”
“所以我不是说了,要做各种准备,如果我现在向你说明到底是什么准备,万一事情不是我所预测的那般,你说不定会向我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什么预测不预测的,如果我不在现场,我怎么知道事情是不是你所预测的那般。”
“咦?”
“什么咦不咦的……”
“博雅啊,难道你不打算去吗?”
“不、不打算去哪里?”
“去四条……渡边元纲大人宅邸那里。”
“不,我没说不打算去。”
“那么,你打算去了?”
“唔,嗯,去……”
“既然如此,你就在现场确认好了。”
“唔……”
“走吧,博雅。”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晴明和博雅一起乘车出门。
抵达位于四条的元纲宅邸时,已是傍晚。
那是一栋毫无人声的宅邸。
从庭院望去,可以看见屋内已经零零星星点起灯火。
两人跟在负责带路的老爷子身后,登上点着灯火的台阶,不一会儿,房屋突然震响起来。
原来是窄廊的木板与木板之间的接缝,因摩擦而发出声音,使得整栋房子摇摆不定。
“这是?”博雅在台阶中途止步。
“不用管,快走!”
晴明追上吃惊不已的老爷子,赶在前面登上台阶,双脚踏上屋檐下的窄廊。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宅邸天花板的房梁和房梁之间的接缝,咯吱咯吱作响。
进入卧室后,纲之察觉有人进来。
“晴明大人……”纲之转头望过来。
他的双眼流露出畏惧神色。
放眼望去,可以看到方才似乎仍躺在被褥上的元纲,此刻已抬起上半身,睁眼瞪视着晴明与博雅。
枕边点着两盏灯火,火光猛烈地东摇西摆。
“我叫牛丸……”
元纲的嘴唇发出声音。
“我是小碌……”这声音与最初那声音不同。
“我是平太……”
“我是小水鸭……”最后是女人的声音。
元纲头顶上的屋顶和房梁,激烈地发出声响。
“来人是谁?”
“谁叫他们来的?”
“是哪里找来的烂阴阳师吗?”
“不管谁来,都没有用……”
四人的声音各自如此说。
而发出四人声音的,仅是元纲一人。
本来似乎绑在元纲额头的布条脱落了,垂挂在元纲的脖子和肩膀。众人可以望见元纲额头上那惊人的伤口,不但皮开肉绽,而且血肉半干。
“我的到来,似乎让事情愈加恶化了。”晴明说。
“回去、回去!”
“不管谁来,我们都不离开这里。”
“没有用的阴阳师……”
“你快回去吧。”
声音如此说。
“虽然早了些,但还是开始吧。”晴明说。
“你打算开始做什么?”
“不是说了,做什么都没用。”
“我们不会离开这个男人。”
“我们会一直附在这个男人身上。”
声音如此说。
“晴明,你打算怎么办?”
博雅问这句话时,整栋宅邸强烈地摇晃起来。
晴明伸手探入怀里,从中取出一把小刀。
他用左手握着刀鞘,再用右手抽出刀身,将小刀插在地板。
然后伸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贴在竖立的小刀刀柄尖端。
“疾疾现出原形速速脱去外壳是吉即吉是凶即凶是此即此是彼即彼疾疾现出原形速速……”
晴明低声念着咒文。
突然——
地板下传出有某种巨大物体在滑动的动静。
的溜溜!
的溜溜!
那物体好像在地板下朝庭院方向移动。
屋子的震响声不再响起。
不知何时,元纲站了起来。
冷不防,元纲拔腿跑了起来,他踢倒围屏,取起搁在围屏对面的佩刀,拔出刀身,再用力扔掉刀鞘。
众人来不及阻止,元纲已跑到外边,跳到庭院。
“畜生!畜生!”
元纲在四下无人的庭院中,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挥舞刀身。
“你们这些畜生,生前不把主人放在眼里,死后还要向主人作祟吗?真是可悲呀!真是可悲呀……”
元纲左右挥舞着刀身,大声叫喊。
晴明让插在地板的小刀保持原样,左手探入怀中,取出用纸制成的两尊人偶。
那两尊人偶身上似乎写着某种文字。
“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晴明低声念着,再伸出右手指尖,分别在那两尊人偶各自抚摸了一下。
结果——
那两尊人偶轻飘飘、轻飘飘地离开晴明的手,站在地板上。
站着之际,两尊人偶已经不再是人偶。
其中一尊化身为白狗。
另一尊则是人。
而且是个身穿盔甲、手持兵器的武士。
武士左手持弓,右手握着一把三尖两刃刀。
那不是日本国的兵器。
是异国——唐国的兵器。
众人还来不及眨眼,武士的躯体便卒然大了起来,身高超过八尺。
“晴明,这、这是……”
“是玉皇大帝……天帝的外甥,也是天界的战神,二郎真君大人。”晴明说:“一旁是始终伴随在二郎真君大人身边的哮天犬。”
“什……”博雅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吼!”
哮天犬大吼一声,朝着庭院方向飞奔而去。
二郎真君跟在哮天犬后面,重沉沉地咚咚踩着地板走去。
晴明和博雅、纲之也跟在其后。
带头奔至庭院的哮天犬,跳到挥舞着白刃的元纲身边,扑向一般人虽看不见,但可能存在着的敌手之处,朝半空咬了上去。
结果——
“啊!”博雅叫出声。
原来在元纲眼前出现了一条长约一丈的黑色巨蟒,正高高扬起它那镰刀形的头颈。
那光景,借由还留存着亮度的天空反射,以及台阶的灯火,漂浮在暮色苍茫的庭院黑暗之中。
那条黑色巨蟒的头颈分裂为四,每个头颈都是各自不同的人脸。
其中之一是个披头散发飞女人头颅。
“我是牛丸。”
“我是小碌啊,元纲大人、”
“我是平太。”
“我是小水鸭。”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四颗头颅依次开口。
元纲正是朝着他们挥舞白刃。
然后——
哮天犬朝半空咬上去的,正是黑色巨蟒的粗大躯干。
二郎真君步下庭院,沉甸甸地一步一步走去。
“哞!”
他唤了一声,将三尖两刃刀刺进巨蟒的躯干。
三尖两刃刀贯穿了巨蟒躯干,插进地面,巨蟒一动不动。
“哼!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看我怎样收拾你们!”
元纲依然不停用刀身砍着一动不动的巨蟒。
“不要再砍了!不要再砍了!父亲大人……”
纲之在父亲背后倒剪着元纲的双臂。
元纲以惊人的力量甩掉纲之的手。
“怎么?纲之,你想阻止你父亲的行动?”
元纲双眼上吊。从额头溢出的鲜血,渗入他那上吊的双眼。
“原来你也是仇敌之一……”
元纲哀叹着,之后突然挥刀砍向纲之。
纲之往旁跳开,但刀身已深深砍进他的右肩。
“父、父亲大人……”
元纲打算再度砍向瘫倒在地面的纲之时,晴明站了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元纲大人,您此刻打算砍的人,可是您的儿子呀。”晴明说。
“你也是仇敌吗?”
元纲挥刀砍向晴明。
晴明钻进刀身底下逃过一刀,元纲又砍了过来。
“看,就这样!就这样!”
元纲冲进晴明避开之处,抡着刀身往下一挥,再一挥——
刀身碰触到二郎真君和哮天犬,发出唰、唰声。
接下来的瞬间——
飘忽。
飘忽。
二郎真君和哮天犬恢复成两尊纸人偶。
巨蟒也滑碌地动了起来。
“哎呀太高兴了……”
“是呀太高兴了……”
“元纲大人……”
“元纲大人……”
巨蟒那四张人脸得意洋洋地抿嘴笑着。
巨蟒当下缠上元纲,蛇身在元纲身上绕了一圈,就那样拖拉着元纲钻入宅邸地板底下。
“呜哇!”
地板底下传出元纲的叫声,然后静谧无声。
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火把的老爷子,战战兢兢地钻进地板底下探看,据说在元纲的卧室寝具正中底下,躺着元纲的尸体,和一条头颈被撕成四份的黑蛇死尸。
黑暗中,有某种东西正在缓缓发酵。
那东西像是树木的气味,又像是泥土的气味,也像是清水的气味。
白天那充满热气的空气松缓了下来,风,很凉快。
在夜晚的空气中缓缓发酵的那个东西,成熟了之后,是否会逐渐成为秋天的景色?
“嘶……”
黑暗中,偶尔会传出蝉叫声。
笛音在四周流响。
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秋天景色那般,笛音看似发出微弱的蓝光。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灯台上只点燃一盏灯火,两人正在喝酒。
喝酒的空档,晴明要求说:
“笛子……”
于是博雅又吹起了笛子。
一只不合季节的萤火虫,虽不知怎么幸存下来的,正闪烁着黄色亮光,在黑暗中飞行。
从四条的渡边元纲宅邸回来后,两人便喝起酒来。
博雅吹了一阵子,搁下笛子。
他望着庭院,低声开口。
“那样的结果,真的好吗?晴明……”
晴明没有立即作答。
他端起酒杯,用红唇含了一口酒,再喝下。
“反正,人活在这世上,就是那样吧……”
晴明以说服自己般的口吻如此说。
“其实,无论任何人,在临死之际,都无法迎来自己所期望的人生结尾……”
晴明这样说了之后,接着轻声自言自语。
“我也一样……”
“晴明,元纲大人的死,不是你的责任。”博雅的声音很温柔。
“我知道……”
晴明搁下喝光了的空酒杯。
“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博雅说。
“什么事?”
“你于事前判断那宅邸的妖物是蛇精,这个就不用说了,但你为何找来二郎真君?”
“原来是这个?”
“嗯。”
“你要知道,二郎真君可是惩治妖物的神祇。而且,他最擅长惩治蛟龙。”
“是吗?”
“要惩治蛟龙,绝对要找二郎真君。”
“可是,你怎么知道那妖物是蛟龙……”
“纲之大人不是说了,元纲大人撕裂的那条蛇,额头上有个隆起的东西吗?那个隆起的东西,正是活了一百年的蛇,即将长出角,蜕化为蛟龙时的征兆。”
“是吗?”
“然后,被杀的那四个冤魂,本来在宅邸那一带徘徊,后来附在死去的蛟龙身上,打算借用蛟龙的力量,向元纲大人复仇吧。”
“想必他们都死不瞑目吧。”
博雅端起酒瓶,在自己的空酒杯内注酒。
“就算将二郎真君转移到纸人偶上,纸,终究是纸。即便对妖物有效,但被货真价实的刀刃砍中了,就会变成那样……”
“唔……”博雅点头,接着喝酒。
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博雅搁下酒杯。
“晴明啊……”博雅说。
“什么事?”
“秋天早晚会来临……”
“嗯。”
“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夏天吧,我们也一样的。”
“没错。”晴明点头,接着说:“博雅啊……”
“怎么了?”
“你再吹一次笛子……”晴明如此说。
“好的。”
博雅再度取起叶二,轻轻吹起笛子。
笛音嘹亮地响彻四周。
黑暗中,已经有了秋天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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