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麻吕是猎人,在丹波山中过活。
他带着一只黑狗进山,靠着捕捉野猪、野鹿、兔子、绿雉等兽类过日子。
有时也会设置陷阱,但基本上都是用弓矢打猎。
进山时,虽然并非每次都能遭逢猎物,但只要碰上野猪或野鹿,叫麻吕都一定可以捕获,狩猎本事相当高强。
然而——
那时的他已经在山中流连了三天,仍未碰到任何一只猎物。
别说是绿雉了,就连铜长尾雉的声音也听不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约在五天前,山中发生一场暴风雨,雷声隆隆,小石子般的雨滴击打着大地。
梅雨来临之前,山中气候有时会闹得很厉害,即便如此,这回的风雨也太猛烈了。
待暴风雨停止,山中一切都平稳下来后,叫麻吕才带着狗进入森林。
梅雨来临之前的山,美不可言。
树叶不像春天时那般嫩绿,也不像夏天时那般深浓。森林中群聚着形形色色浓淡不一的绿色,充满着发酵般的树木气味。
这种景色虽然令人心旷神怡,但对叫麻吕来说,没有猎物就很麻烦。
狗的名字叫炭丸。
一般说来,狗的嗅觉比人类出色,连好几天前野兽走动时所留下的足迹气味都能闻得出,而这只炭丸的鼻子比其他狗更灵。
可是——
这样的炭丸,这回在山中无论走了多久,都没有任何反应。
由于毫无猎物的迹象,叫麻吕正盘算着要不要归去。
碰到这种状况,还是老老实实下山,改天再来比较好。
叫麻吕可以在山中咀嚼着干饭,啃食着干肉,再摘采野菜,过个十天都无所谓,只是炭丸会没东西可吃。若是往常,叫麻吕都会给炭丸吃些捕获的猎物肉,但这回没有猎物。
“还是回去吧。”叫麻吕望向脚下,对炭丸如此说。
不料,炭丸不在叫麻吕的脚下。
按惯例,炭丸总是跟在叫麻吕的脚下,不然就是在相隔几步的前头,边走边嗅闻猎物的气味,到底怎么了?
叫麻吕回头搜寻,发现炭丸停留在相隔十步远的后头。
炭丸面向左侧的森林,低声发出呜呜叫声。
发现猎物时的炭丸,确实经常如此发出低鸣,但是这回的样子有点不同。
“怎么了?”
叫麻吕自然地放低腰身,视线转向炭丸望去的方向。
叫麻吕立即明白炭丸到底在看什么。
原来有某种青色物体在森林中移动。
是人吗?
叫麻吕心中暗忖。
若是人,对方的动作又太奇怪。
而且,很小。
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到三尺高的小孩子,穿着青色衣服,在森林里奔跑——外表看上去是如此。
但是,那动作不像人。
对人来说,那动作太快了。
那物体爬上长着苔藓的岩石,继而踩着树根,一会儿移动到那边,一会儿又移动到这边。
随着那物体的移动,它身上青色衣服下摆和袖子也跟着翩翩飞舞。
若要比喻为某物,光就动作来说的话,与蝴蝶相似。
眼见它移动到那边,瞬间又移动到这边——令人完全无法预测其下一步动作为何。
它的动作宛如在地面移动的青色蝴蝶。
那物体头上戴着一顶类似乌帽的东西,每逢改变动作方向时,帽缘便会在半空翩翩飞舞。
那物体在树丛中忽隐忽现。
有时,脸部会朝向这边。
然后,叫麻吕发现到一件事。
原来那物体脸上没有眼睛——
它有鼻子,也有嘴巴,唯独没有眼睛。
而且,那嘴巴像是用刀劈开那般地裂开至耳朵,并且正在笑着。
咯啊啊啊……
咯啊啊啊……
那物体发出这样的声音,飞快奔驰。
是妖物。
叫麻吕几乎要叫嚷出来,打算逃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
因为无论是走兽或妖物,只要这边背转过身欲逃离现场,对方反倒会紧追上来。
在这种情况下,不如壮起胆子,正面与对方战斗比较好。
叫麻吕握住弓,架上箭。
他用力拉开弓。
那时——
喀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打算袭击,或是偶然,那物体竟朝着叫麻吕这方奔驰过来。
汪!
炭丸吠叫一声,与之同时,弓上的箭也离弦了。
噗哧一声,箭头贯穿了那物体的胸口。
那物体啪嗒应声而倒。
叫麻吕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时,那物体就又站起。
炭丸像是要阻止那物体再度活动而狂吠不止。
然而,那物体虽然能够站起,却再也无法如之前那般快速行动。
它只是慢吞吞地蠕动着四肢而已。
既没有看似疼痛的样子,也没有流出鲜血,只是动作比之前缓慢许多。
然后,嘴巴依旧在笑着。
从它口中可以看到白色的牙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即便叫麻吕挨过去看,那物体也没有打算还击的样子。
箭头在青衣上贯穿那物体的胸部正中央。
再仔细观看,可以看到领子下隆起的胸部。
不管是妖怪还是鬼怪,总之,怎么看都应该是女人。
由于看上去似乎不危险,叫麻吕决定用藤条绑住那物体带回村里。回去后让村里人看了那物体,众人只是惊讶不已,却没有人说得出那物体到底是什么东西。
“生平第一次看到。”
“这肯定是妖物没错,但不知道是什么。”
众人认为,或许僧侣知道是什么,于是带到附近的寺院让僧侣看。
“哎呀,哎呀,这种东西,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僧侣也有所不知。
叫麻吕无可奈何,只得将那用藤条绑住的物体,拴在自家屋外的树上。
虽然叫麻吕给予吃食和饮水,但那物体不但不喝水,甚至不吃任何食物。
尽管如此,它看起来也没有失去气力。
只是动作变得慢慢腾腾而已。
胸口仍然扎着箭。
叫麻吕认为,动作变得缓慢应该是因为箭仍扎在胸口所致,因而也就没有拔掉那支箭。
过了五天,风声传到京城;第十天,叫麻吕带着那物体动身前往京城。
“既然有这种东西,我一定要看看。”
原来是听到风声的藤原为长,遣人传唤了叫麻吕。
叫麻吕和炭丸被一起带到藤原为长宅邸的庭院。
为长端坐在阶梯顶上,左右两侧有几位公卿,以及几名身穿黑袍的人,津津有味地挺出身子,凝望着那物体。
那物体的腰部捆着绳子,双手被绑在背后。叫麻吕用左手握着绳子另一端。
那物体的胸口仍扎着箭。
体积大约比猴子大了两圈,但当然不是猴子,它身上没有任何一根体毛。
虽然头上戴着乌帽,但乌帽下的脸,没有眼睛。脸上只有裂开至耳朵底下的嘴巴,以及鼻子而已。
“那支箭真的扎在它的胸口吗?”为长问。
“是。”叫麻吕点头。
“为什么没有死去?”
“我也不知道。用刀子刺、或者砍,确实会流出看似青色鲜血的东西,不过那伤口会马上愈合,不会死去。”
如果抽掉箭,胸口的伤口应该与刀伤一样,会立即愈合,很可能一抽掉箭,那物体便会再度抖擞精神地闹腾起来,所以就那样一直让箭扎在它的胸口。叫麻吕如此说明。
又说,之所以把它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正是为了不让它自己用手抽掉那支箭。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我也不知道。”
在为长的细问之下,叫麻吕详细述说了与那物体相遇时的经过,以及射箭时的过程,只是,无论叫麻吕描述得再如何详细,也不表示叫麻吕知道那物体到底是何物。
“它头上戴着的那个看似乌帽的东西,你摘下看看。”为长说。
“不,我试了好几次,每次它都会发出可怕的声音哀嚎不已,所以我从未摘下过。再说,那乌帽好像戴得很紧,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摘下的……”
“试试看吧。”
听为长如此说,叫麻吕伸手去抓那顶看似乌帽的东西。
哗哗!
哗哗!
啵啵啵啵啵啵啵……
叭叭叭叭叭叭叭……
那物体发狂般地摇头晃脑,露出牙齿大哭大闹。
光是看着也会令人觉得很可怕。
“把它按住,强制摘下。”
为长如此说,几名下人合力按住那物体,然后自它头上嘎吱嘎吱地硬摘下了那顶看似乌帽的东西。
摘下乌帽,露出乌帽底下之物那瞬间,下人们随即大叫出来。
“哇!”
“哎呀!”
下人们一面大叫,一面往旁边跳开。
原来乌帽底下出现了一颗巨大眼珠。
没有任何一根毛的那物体的头顶,有一颗鸡蛋大小的眼珠,那眼珠正炯炯有神地瞪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接着,往旁跳开的下人之一,手中所握着的东西,正是一直扎在那物体胸口的那支箭。原来下人在按住那物体时,刚好握着那支箭,看到眼珠吓了一跳时,竟同时抽出了那支箭。
喀啊啊啊啊啊呜!
那物体大叫。
绑在它身上的绳子也噗哧、噗哧地断了。
蝈喔喔喔喔喔喔嗡……
那物体大叫。
夏日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庭院的花草。
庭院里既有已经开花的花草,也有已经凋谢的花草。更有眼下虽然只有茎叶,但只要过了盛夏,秋天气息悄然逼近时分,便会开花的花草。
蚊子草。
矮桃。
吊钟花。
鸭跖草。
现在开得最大朵的是百合。
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的庭院,宛如从郊外直接割来一块野地那般。庭院中既有药草,也有非药草的花草。乍看之下,像是任花草自生自灭,不过,晴明似乎多少也有精心布置。
然而,此刻庭院中的所有花草,虽然还不至于枯萎,却也都奄奄一息,失去了生气。
在阳光热气的烘烤之下,茎叶中的水分,似乎都被外界给夺走了。
地面也干枯无比。
夜间凝结的些许露珠,于早上掉落地面,庭院的花花草草似乎就靠着那些露水的湿气而活着。
“哎,晴明,好热啊。”源博雅坐在窄廊上如此说。
“确实很热……”
晴明凉快地穿着白色狩衣。虽然没有特地显露出很热的样子,但看他有时会用袖子对着脸部扇风,表示他毕竟也感觉到了这股暑热。
今年的梅雨期干旱无雨。
虽然也有看似梅雨即将到来的日子,不过,终究还是没有下雨,接二连三都是晴天。这种气候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在晴天接踵而来之前,曾下了一阵大雨,山陵和树木在那时应该都积存了大量水分,只是,那样的山陵也早已吐放完积存的水分,目前鸭川的水量,不到往年的一半。
两人坐在屋檐下的里边。要是坐在靠近屋檐的地方会被阳光晒到,根本无法如此刻这般悠闲地喝酒。
他们两人就这么喝着酒。
蜜虫坐在两人一旁,每当酒杯空了,便会在杯子里斟酒。
虽然有时会适当地吹来凉风,但凉风不会带走酒后的醉面潮红。
“应该等到晚上才喝比较好吧……”晴明低声自言自语。
夜晚,太阳下山后过了半个时辰左右,白天的热气多少也会减低,这时只要适宜地起风,恰恰可以成为喝酒的良辰。
然而博雅说:
“酒,最好是想喝时便喝。”
于是两人就喝了起来。
无论如何,总之就是不下雨。
“我听说各处都发生了争水问题……”
博雅没喝光杯里的酒,低声自言自语。
“好像是。”
“听说有些稻田因为太干涸,地面都出现裂缝了。”
稻田如果还不进水,今年便无法期待可以收割稻子。这样下去的话,会饿死很多人。
“再说,这味道……”
博雅皱起眉头,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说起来,鸭川河滩也是丢弃路毙者或举目无亲的死者尸体的地方。
可以在乌边野那一带被焚烧的尸体,处境还算很好,许多尸体都被直接扔掉了。而丢弃尸体的场所之一,正是鸭川河滩。
即便如此,每年夏天都会发生几次大雨和洪水,适当地冲走被扔在河滩的那些尸体,但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大雨只下了一阵,虽然让鸭川河水增多了,却没下到足以冲走尸体的程度。
博雅的意思是,在这种艳阳的暴晒之下,那些被遗弃的尸体都腐烂了,臭味甚至随风传送至清末宅邸。
也有人因这场酷热而死,该人的尸体照样会被丢弃在鸭川河滩。因此,即便旧尸体被晒得干巴巴,新尸体也会发出异臭。
“听说许多寺院在进行祈雨仪式,不过似乎都没有效验。”
“晴明,你知道吗?”博雅望向晴明如此说。
“知道什么?”
“前几天,比叡山的丰莲上人在神泉苑进行祈雨仪式的事……”
“听说祈雨了五天,好不容易才将乌云召唤至附近,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结果还是不行。”
“是啊。听说乌云下了一两滴雨水,掉落在池面,却好像被某种气息给推了回去那般,又消失了,结果天空恢复成原来的晴天……”
“嗯。”
“听说骏河、土佐、纪国那一带,下的雨量还说得过去,偏偏这京城完全不下雨。”
“嗯。”
“你别在那边嗯个不停,晴明……”
“什么意思?”
“干脆让你来祈雨,怎么样?”
“让我做吗?”
“是啊。如果是你,再怎么说都能让上天下一场雨吧?”
“没错。光是祈雨的话,我应该办得到。毕竟祈雨不是那么难的法术。”
“你说祈雨不是那么难的法术?”
“嗯,就算让你做,你也做得来,博雅。”
“怎么可能……”
“你只要张口喃喃念着,然后一直念到下雨就行了。”
“你说什么?”博雅嘟起嘴唇,语气有点发怒,“晴明,你不要开我玩笑……”
“哎,抱歉,博雅。有关祈雨的事,其实已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嗯。昨天,朝廷遣人过来通告,要我用阴阳秘法进行祈雨仪式,让上天下雨。”
“你接受了吗?”
“嗯,不接受不行啊。”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
“明天开始?”
“是啊。”
“在哪里进行?”
“还没决定在哪里。”
“还没决定?”
“嗯。不过,总要去某个地方吧。大概会去……”
“会去哪里?”
“会去问狗看看。”
“问狗?”
“博雅啊,难道你没听说那件事……”
“那件事?”
“嗯,就是藤原为长大人的宅邸里来了个来自丹波的猎人,名字叫‘叫麻吕’。”
“噢,就是带着既不是猴子也不是人类的妖魅来的那个猎人?”
“嗯。”
“可是,狗是……”
“正是那个叫麻吕大人带来的狗。”
“是吗?那狗怎么了?”
“去了就知道。”
“去了就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博雅啊,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我这是在邀请你。”
“什……”
“怎样?博雅,你去不去?”
“唔,呒……”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虽然没有直接晒到阳光,但走在山中小径的话,自然而然会出汗。
一行人踏着干涸地面,踩着树根和石头,继续向前走。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只黑狗——炭丸。
跟在炭丸后面的是炭丸的饲主——叫麻吕。
晴明和博雅则排成纵队,彼此忽前忽后地跟在叫麻吕身后。有时碰到小径变宽,晴明和博雅会并排走在一起。
此处是船冈山——
离开藤原为长宅邸之后,晴明和博雅仍坐在牛车内,但牛车在山脚附近无法继续前行,于是在半个时辰之前,晴明和博雅便下了车,徒步行走在这条山径上。
搭乘牛车时,在前面带路的事叫麻吕和炭丸。两人下车徒步行走后,在前面带路的依旧是叫麻吕和炭丸。
炭丸将鼻子贴在地面往前迈步。看似一边嗅闻着残留在地面的某种气味,一边追踪着那气味。有时,像是闻不到气味似的停下脚步,然后在四周的地面四处嗅闻,之后又像是找到了气味的痕迹,再次迈出脚步。
“狗的鼻子很灵。”晴明向走在身边的博雅说。
大约在一个月前——
叫麻吕带来的那个物体,在胸口的箭被抽出后,当下就大吵大闹起来,然后越过围墙逃走了。
那时,炭丸紧紧咬上那物体的左小腿。
那物体让炭丸的獠牙撕下一块小腿肉后,轻快地跳上墙头,瞬间就消失踪影,逃之夭夭。
那时,从被炭丸咬住的小腿伤口,流出看似青色鲜血的东西,那东西低落在地面。
此刻,炭丸正是在追踪那气味的痕迹。
“可是,不是听说那物体即便被刀刺伤,伤口也会马上愈合吗?伤口要是愈合了,不是就不能追踪那看似青色鲜血的痕迹吗?”博雅提出十分合理的疑问。
“喔,伤口确实会立即愈合,但在愈合之前,先沾湿了脚。沾湿了脚的那个看似青色鲜血的东西,低落在地面,气味也就残留在地面了。即便没有血,足迹也会留下主人的气味。再说,炭丸的鼻子比其他狗都灵。总之,那物体逃掉后,一直没有下雨,正好帮上了我们。因为无论炭丸的鼻子有多灵,只要下雨,那气味便会消失,我们大概也无法像此刻这般追踪了……”
“可是,晴明啊,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朝廷请你做的,不是祈雨仪式吗?”
“是祈雨仪式啊……”
“既然是祈雨仪式,为什么我们在做这种事呢?难道这就是祈雨仪式?”
“这应该不是祈雨仪式。”
“那是什么?”
“这个嘛,到底算什么呢?”
“喂,晴明……”
“博雅啊,说来说去,只要让京城下雨就行了吧?”
“唔,嗯。”
“虽然这不是祈雨仪式,不过,我是为了让京城下雨才来到这里。”
“这样做,就可以让京城下雨吗?”
“应该可以吧。我是说,只要事情如我所料那般的话……”
“那你就说说你所料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就没头没脑,完全不分不晓。”
“哎,博雅,你先等等。”
“等什么?”
“这个问题之后再说,现在似乎是你出场的时刻了……”晴明停下脚步。
“什么?”博雅也配合晴明停下脚步。
一看,原来叫麻吕在眼前停了下来。
炭丸则在另一边的岩石和树木之间转来转去,四处嗅闻着那一带的气味。
看来,气味终于断了。
“不管怎么说,都表示应该在这附近吧。”晴明低声自言自语,“我推测是鸭川以西,大井川以东。应该不会往南走,大概会往北,此处正好是我所推测的方向。”
“你推测的方向?”
晴明不理会博雅的发问,对着叫麻吕说:
“它好像无法继续追踪下去了。”
“好像是那样……”叫麻吕望着炭丸答:“毕竟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气味好像已经……”
“这样就够了。”晴明转身望向博雅,“你带来叶二了吧?”
“当然带来了。”博雅将手贴在胸前。
博雅总是将笛子叶二收在怀中。
“妖鬼赠予的笛子,正适合用来呼唤非阳世者。”
“非阳世者?”
“你能不能在这里吹笛给我们听?至于曲子,最好是唐国的古典名曲。有没有和雨有关的曲子……”
“雨舞乐,怎么样?”
“雨舞乐?”
“往昔,安史之乱那时,玄宗皇帝在灞水涉水渡河逃难时,杨贵妃在灞桥起舞的曲子。那时刚好下着小雨,玄宗皇帝即兴吹着笛子,杨贵妃随着曲子起舞。这曲子迢迢传到我们这个日本国来……”
“就这曲子。”晴明点头,再吩咐叫麻吕,“你准备好弓箭。”
“弓箭?”
“如果魃出现了,请你把箭射进它的胸部,让它不能动弹。”
“魃?”
“就是你在丹波山中捕获的那个不可思议之物的名称。”
已经从怀里取出叶二的博雅,在一旁听到两人的对话,插嘴问:
“喂,晴明,魃是什么东西?”
“等一下再说明,你先吹笛子。”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瞬间不满地欲嘟起嘴唇,但拿着叶二的手,已经自然而然地举高。
叶二被贴在博雅的嘴唇。
乐音扑簌溢出。
笛音在森林中飘扬。
飘出的笛音,微微染上一层淡色的森林绿,在自树梢射进的阳光中,看似闪闪发光。
博雅忘我地吹着笛子。
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到底为了什么站在这森林中,又为了什么而吹着笛子的自觉,只是化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在吹着笛子。
就像风吹拂着树叶而发出沙沙声那般,犹如大自然的风穿过博雅的身体,让名为博雅这个乐器发出大自然的声响那般。
博雅出神地继续吹着笛子。
然后——
“来了……”晴明低声自言自语。
此时,有一种既不像噪音也不像音响的声音,从森林深处传出。
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像是鸟叫声,又像是从未听过的某种笛音。
那音调很美。
宛如森林的绿互相摇曳,因彼此碰触而发出喜悦的声音……
哟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
那声音像是在呼应着博雅的笛音似地响起。
声音越来越大。
发出那声音的物体,似乎正在一步一步挨近。
“就是它……”
晴明如此说时,森林斜坡上方出现了一个飘舞的青色物体。
飘飘。
飘飘。
那物体一边飘舞,一边从森林中挨近。
踏着树根,踩着岩石上的苔藓,那物体从森林深处逐渐挨近。
果然如之前听说的那般。
身高不足三尺。
穿着青色衣服,光脚。
脸上只有鼻子和嘴。
头上没有毛发,头顶有一颗巨大的眼珠。
那物体站在对面不远处一块长了苔藓的岩石上头,仰面朝天,嘟着嘴唇。
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哟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喽……
正是从那嘟起的嘴唇,滑出美得无以形容,类似笛音的声音。
叫麻吕打算在弓上搭箭。
“慢着。”晴明出声制止,“博雅啊,你继续吹笛。”
晴明留下这句话,朝着那物体站立的岩石方向迈开脚步。
即便看着晴明挨近,那物体也没有逃走。
原来那物体也正出神地配合着博雅的笛音在鸣叫。
晴明登上那物体所站立的岩石。
尽管如此,那物体依旧没有逃走。
晴明从怀中取出某物。
然后,轻轻戴在那物体的头上。
原来是遗留在为长宅邸的那顶乌帽。
即便头上戴了乌帽,那物体仍旧一副心满意足、乐不可支的神情,继续在鸣叫。
博雅的笛音停止时,那物体仍老老实实待在原地。
“神北行……”
晴明对着那物体轻声如此说时,博雅和叫麻吕正好来到岩石下。
“博雅,你实在很厉害。多亏了你的笛音,结果比我预料之中更轻而易举地就给它戴上了乌帽……”
“你此刻说的比你预料之中——晴明啊,你所谓的预料,到底是什么样的预料?”
“喔,那个啊……事后再说明。”
“事后?”
“从刚才起,一直有位大人在旁观这一切过程。等我问候过那位大人之后,我们再一面喝酒,一面说明。”
“旁观?”
“请现身吧,一切都结束了。”
晴明仰头对着上空如此呼唤,头顶上的树梢,唰唰地喧闹起来。
四周在瞬间昏暗下来。
接着传出类似巨鸟鼓动翅膀的声音,之后,某巨大物体自上空拨开树梢飞舞而下。
那是一头体积约有三匹马那般大、两侧有翅膀的龙。
其上乘坐着一位白发白髯的老爷子。
“既然这是所谓的应龙,您应该就是叔均大人吧?”晴明对着老人说道。
“没错,你呢?”老人问。
“在下是阴阳师,名为安倍晴明。”
“吹笛子的是哪位?”
“是那位大人,名为源博雅。”
听晴明如此说,老人俯视博雅。
“哎呀,你吹得笛子实在没话说。其实我并非有意旁观这一切过程,只是笛音实在太美,让我听得浑然忘我了。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而中断了笛音,那样就太可惜了。反正那个赤魃也老老实实的,所以我决定等笛音结束再说。”
老人赞叹地继续说。
“哎呀,我在赤水之北设置了沟渠,四方围起,再让这应龙负责监视,不让赤魃逃出,只是今年春天,黄沙频繁漂洋过海至东方,赤魃正是乘着那黄沙而逃出。当时我不在,恰好乘着这应龙前往昆仑山……”
“原来如此。”
“因此,我让这个应龙出去寻找赤魃,大约一个月前,应龙在此地找到了赤魃。其实只要回去向我说一声就好了,但这个应龙打算自己带赤魃回去,赤魃不愿意,双方就斗来了起来。那时,天地应该波涌云乱,下了一场大雨吧。”
“是。”
“结果,应龙没办法带赤魃回去,独自回来时,就换我乘坐应龙前来此地。只是,我得先到天界向天帝报告此事,虽然在天界仅停留了短暂时间,但对人间来说,大约就过了一个月。”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一切就首尾一致了。”晴明同意地点头。
“赤魃啊,过来吧。听了博雅大人的笛音,你也应该心满意足了。我们回赤水吧。”
听老人如此说,那物体飘然跳到半空。
应龙举高翅膀,搭载着那物体,那物体再自翅膀跳到应龙背部,刚好落在老人前座,跨在应龙背上。
“晴明大人,博雅大人,欢迎你们随时光临赤水。我真想和你们一起到昆仑山玩,让博雅大人再度吹笛给我们听。王母娘娘应该也会大喜若狂。”
西王母是住在昆仑山的仙女。
“你们想来时,只要对着吹向西方的风说:‘叔均大人,我们今晚将前去探望。’这样就可以传到我那边了。到时候,我会叫这个应龙来接你们,你们只要乘在应龙背上,一飞就到赤水了。”
“我们很乐意拜访。”晴明点头。
“那么,我就等着你们来……”
老人——叔均说完后,应龙展开翅膀,啪嗒地挥舞着双翼。
应龙飘然地浮在半空。
接着,劈开树林里的树梢那般,漂浮至森林上空的碧空。
然后,消失在西方天空。
炭丸仰望天空,“汪”地叫了一声。
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比蜘蛛丝还要细、柔软如雾气的雨,在夜晚的黑暗中,淅淅沥沥地下着。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庭院。
庭院中可见一只、两只萤火虫亮光——
这雨,细微得本来在雨中不常见的萤火虫,也可以那样飞着。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一边喝酒,一边观赏在黑暗中飞舞的萤火虫。
灯台上只点燃一盏灯火。
每当两人手中的酒杯空了时,穿着唐衣的蜜虫便会在杯子里斟酒。
蚊子草——
矮桃——
吊钟花——
鸭跖草——
以及,此刻被雨淋得水灵灵的百合,也在庭院的黑暗中,看似淡濛濛地光芒四射。即便在夜晚看不见,也像是可以闻得到那朦胧光芒的芳香。
雨是在傍晚开始下的——晴明和博雅回来之后。
肚子饿得饥肠辘辘时,突然放入大量食物的话,反倒对身体不好。因此,最初只能一点一点摄取白开水或米粥,对干渴的大地来说,这场细雨似乎就是白开水或米粥。
“不过,晴明啊……”博雅低语。
“怎么了?”晴明顿住将酒杯送至口中的动作。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到现在仍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说魃?”
“嗯。你称那个东西为魃,可是,叔均大人明明称为赤魃。”
“都一样。有时候被称为旱母。魃引起的干旱,就称为旱魃。”
“那个魃,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可能也有人认为是妖魅、灵怪之类的,不过追根究底,是皇帝之女。”
“皇帝之女?”
“没错。东方朔大人所著的《神异经》,记载着‘长二三尺,袒身,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确实又记载着,‘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
“是吗?”
“在中也描写着有关魃的故事……”晴明说。
《山海经·大荒北经》的内容如下:
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
“简单说来,就是皇帝派遣的应龙,和蚩尤召唤的神祇,两者相斗而引起了暴风雨。因为应龙和蚩尤召唤的神祇,都是呼风唤雨的神明,由于闹得天摇地动,黄帝就降下自己的女儿魃,让她止住这场暴风雨……”
“是吗?”
“魃的头顶有一颗巨大眼珠。因为没有眼皮,它不喜欢雨。”
“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
“因为不能合上眼皮,雨滴会直接打中头顶上的眼珠。它很讨厌被雨滴打中眼珠,所以每当雨云接近,就会从口中吐出热气,排除掉雨云。”
“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用刀刺或斩都不会死,但它身上中了箭,如果不拔出那支箭,伤口便不会愈合,也就无法快速行动。它头上那顶乌帽,是叔均大人给它戴上的。只要戴着那顶乌帽,便不会被雨滴打中眼珠,所以它虽然讨厌下雨,却还不至于到处乱跑乱闹。”
“你说过,魃居于鸭川以西,大井川以东。”
“鸭川位于京城东侧,大井川位于京城西侧。逃掉的魃,不仅讨厌雨,也不喜欢水,所以我推测不可能渡过这两条河。”
“喔,原来如此。”
博雅发出拜服之至的赞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可是晴明啊,难道说,人家来拜托你祈雨时,你当下就想到为长大人宅邸发生的那件事,以及有关魃的事吗?”
“那还用说?”
晴明点头,再将顿在半空的酒杯送至口中,喝干。
“不过博雅啊,比起我,其实你更厉害。你只是没察觉到自己的厉害而已。”
“什么意思?”
“我在森林中不是拜托你吹和雨有关的曲子吗?”
“嗯。”
“自古以来,人们不是都说,龙笛的音色,正是龙在飞舞升腾时的叫声吗?”
“那又怎样了?”
“你吹的是龙笛……而且,是朱雀门的妖鬼送给你的那把具有灵力的笛子。你用这样的笛子,吹着落雨的曲子。再说,吹笛者是天下第一的源博雅……”
“所以我说,那又怎么了?”
“对魃大人来说,那音色相当于雨水。为了排除雨水音色,我料想它一定会出现,到时候再用弓箭瞄准……”
“原来你打算让我成为诱饵?”
“哎,实在很抱歉。不过,你的笛音远远超乎我的盘算,魃是被你的笛音所吸引而出现的。虽然这是我的失误,但结局反倒更好。博雅啊,你实在很厉。”
“喂,晴明啊,”博雅有点害臊地开口,“平日不赞扬别人的你,突然说出这种话,不是会……”
“会怎样?”
“不是会令人发窘吗?”
“你不用发窘,我说的是事实。”
“不是,我很高兴,可是晴明啊……”
博雅说话吞吞吐吐的,像是要掩盖这个尴尬场面地搁下酒杯,从怀中取出叶二。
博雅将叶二贴在唇上,轻轻吹起笛子。
雨,一点一滴地,一点一滴地,逐渐增加了降水量。
笛音中,仍有一盏萤火虫灯火在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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