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檐下抬头仰望,可以看到满月散发出令人炫目的青色光芒。
位于土御门大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庭院,沐浴在月光之中,宛如海底的景色那般,青得发亮。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闲情逸致地喝着酒。
灯台上只点燃一盏灯火。
蜜虫坐在两人一旁,每当两人的酒杯空了时,便会在杯子里斟酒。
“晴明,你看!”博雅喝了一口杯中的酒,叹着气说。
“看什么?博雅。”晴明顿住打算送至口中的酒杯,望向博雅。
“那月亮简直就像天之泉。”
“天之泉?”
“月亮不断洒出蓝天的甘露,让大地上的所有一切都笼罩着那种亮光。不断洒出,不断溢出,永无终止。这现象,在我眼里看来,简直就像永远不断涌出的天之泉。”
“自古以来,人们便认为月亮是长生不老的象征。”
“嗯。”博雅点头。
因饱满,而成为满月;因欠缺,而成为新月;然后,再因饱满而成为满月。挂在天上永远重复此现象的月亮,正如晴明所说,自古以来便是长生不老的代表。
“这在唐国也一样。”
晴明将顿在途中的酒杯送至口中,喝干。
正当蜜虫在空酒杯内斟酒时——
有一道穿着十二单衣的影子,出现在庭院的月光中。
是蜜夜,她是晴明的式神。
“有客人来访。”
蜜夜一边行礼,一边如此通告。还未说毕,便有人自蜜夜身后出现。
是一名身穿白衣的美丽女子。
年龄大约在二十五岁前后。
“我有事想拜托晴明大人,所以不顾此刻已是深夜,如此前来打扰。请拨冗听我述说……”
女子急不可待地开口。
“我名叫玉露,晴明大人,请您帮帮我……”
女子似乎在著衣熏染了某种香料,芳香气味传到窄廊上。
似乎是麝香香味。
“怎么了?”晴明问。
虽说今晚月光明亮,但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女子独自前来造访某人宅邸,是异乎寻常的事。
“有位名叫芦屋道满的大人,曾向我说,只要去找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大人,他会设法解决问题,所以我照着他所说的,一路找来这里。”
“芦屋道满大人……”
“是。”女子点头。
接着,女子——玉露开始述说以下的内容。
玉露现在住在西京。
和一个今年五十岁、名叫纱庭的女人住在一起。
原本住在二条大路东方某栋宅邸,当时家里的仆人也不少,后来家道中落,便在西京购得些许土地,盖了一座茅屋,住了下来。
玉露的父亲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生前曾在宫中出入,只是十年前因患上流行病而去世,因此家境逐渐陷于贫困,最后宅邸也转让给了别人,玉露和原是奶娘的纱庭一起迁移至西京。
就在茅屋附近,有一座名为西极寺的小小破落寺院,住持等人早就不见踪影,却不知为何,寺院内那尊正尊主佛,三尺高的十一面观音菩萨木雕像,一直没有被盗,留在原地,玉露便每天早上都去合掌祭祷。
虽然两人无能为力修理寺院,但割除杂草、清扫落叶、供奉野花等杂事,还算力所能及,因而虽是一座破落寺院,这十年来,正尊主佛四周总是一尘不染,非常干净。
而且,玉露每隔三天都会拂拭主佛木雕像,不让其积存尘埃。
迄今为止,也有过几名男人频繁走访,不过他们都在中途变心,换了对象,不知不觉地,来自男人的送礼也中断了,两人靠着变卖搬家时从旧宅邸带来的一些装饰品和少许衣物,勉强撑到今日。
所幸茅屋一旁有一小块菜田,况且玉露和纱庭都不嫌弃手工劳动以及农事,这点也大有助益。然而,可以变卖的装饰品愈来愈少。尽管如此,由于纱庭多少具有药草方面的知识,有时会摘采药草拿去卖,两人凑合着过,但终究还是会对往后的生活愈来愈感到不安。
不知何时会遭到盗贼闯入,家中财物会被抢个精光——玉露因不安而逐渐认为,若是如此,那干脆被杀害,或者被卖到哪里,也总比一贫如洗要好。
然后——
今年的三月。
玉露在寺院发现有人倒卧地面。
早上去寺院时,玉露看到一名男子倒卧在正尊前的地板上。
那人昏迷不醒,玉露用手指触摸他的额头,发现烧得简直会烫伤手指。
她父亲也因相似的病情,昏迷了五天就去世了。
玉露与纱庭两人合力扶着男子回茅屋,用心看护。
第三天,男子恢复神智,问了一下,说是播磨国的人。
男子名叫速男,今年四十岁。
速男据说在一家制作针的人家做事,由于有个住在京城的老客户,因选任上野介,将离开京城,订购了一大批货,速男此趟上京是来送针给客户的。
速男收下客户的酬谢,打算返回播磨,途中来到这附近时,突然感觉身体不舒服,在休息的时候,有个男人过来问候,速男便拜托对方给他水喝。但是在喝水的时候,那男人冷不防猛扑过来,夺走了客户给的酬谢和其他物品,速男身上的所有东西几乎都被夺走。
那时速男正在发烧,身体很虚弱,意识模糊不清。他走进附近的寺院,就那样倒下,待他醒来时,才知道自己正在接受玉露和纱庭的照顾。
那个男人——速男的病情迟迟不见好转。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速男可以离床站起并行走,也可以自己去解手,不过仍无法手持沉重物,也不能走太久的路。他必须回到播磨主人身边,但身体如此,也就无法启程。在京城唯一相识的人就是那个老客户,无奈对方已经动身前往上野,眼下只能仰赖玉露和纱庭。
由于家里多了一个人,每天所需的食物也就比以前增多。话虽如此,毕竟日久生情,玉露和纱庭也不能将速男赶出去。
速男额外带来的针,因为没有被夺走,留在身上,三人便靠着变卖那些针以换取食物,勉强熬了过来,但那些针也愈来愈少。
最后可以求救的,也就只剩神佛了。
因此,玉露便朝朝暮暮奉上极少的供品,对着寺院的观音菩萨祈祷速男能早日痊愈。
说是供品,晚上供奉的东西并非在早上就会消失。到了早上,玉露总是将前一天晚上供奉的东西,当作神佛赐予的再带回家吃,因而即便每天奉上供品,家里的食物也不会减少。
大约在三个多月前——
到东市去卖针的纱庭,带回了盛着米和酒的瓶子。
纱庭认为,虽然玉露和自己都不喝酒,但如果让速男喝,或许可以让他的身体健康起来,因而用针换取了米和酒。
“说起酒,也有人说是百药之王,请喝吧。”玉露向速男劝酒。
“很遗憾,我不会喝酒。不过,既然是想让我健康起来,那么,虽然不知道神佛会不会喝酒,但能不能请你代我供给西极寺的观音菩萨……”
速男说。
“既然这样……”
玉露便将盛着酒的瓶子,整瓶直接供在西极寺的十一面观音雕像前。
虽然不太清楚佛教的神明喝不喝酒,但人们经常供上名为御神酒的酒给神道的神祇。玉露认为,既然神道的神祇会喝酒,佛教的神明应该也会喝酒。
“请神明保佑速男大人可以早日痊愈。”
玉露向观音菩萨合掌祷告,回来时已是傍晚。
第二天早晨——
玉露到西极寺一看,发现昨晚供上的那瓶盛着酒的瓶子,竟然不翼而飞了。
“奇怪……”
难道说,神明真的喝掉了供上的酒?
怀着如此想法、再仔细观看观音菩萨的脸,好像确实有点泛红……
此时——
“哎,多谢你的款待。”声音传出。
玉露往后退了半步,再仔细端详菩萨的脸。
对玉露来说,此时此刻。除了菩萨,再也没有其他人会开口说话。声音确实从菩萨方向传出。
可是,那个声音不像菩萨,反倒像是出自年纪很大的男人——像老人所发出的声音。
神明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吗?
“不是神明,是人……”
声音再度传出,接着从安置观音菩萨雕像的祭坛后面出现一道人影。
是个白发蓬松散乱的老人。
老人虽然将一部分头发绑在后颈部,不过,几乎所有头发都倒竖着任其自由生长。
身上是破布般的黑色水干装束。
脸上的皱纹深浓无比。
老人止步,睁着发黄的双眸瞪视着玉露。
他右手提着昨天供给菩萨的那瓶盛着酒的瓶颈。
“你的款待……”老人说:“全喝光了。”
老人将手中的瓶子倒过来,一滴也没从瓶中倒出。看来是真的全部喝光了。
“您、您是……”
“芦屋道满。”
老人弯下身姿,咕咚一声将瓶子搁在地板。
“哎,我是无家可归的人,刚好这里有座不错的寺院,就进来打算借宿一晚,正当我在佛像后面躺下时,凑巧你进来搁下了酒。感谢你的酒,我喝掉了。”
这老人看上去明显很可疑,不过,眼睛和嘴角微微显露出勉强可以称其为魅力的神色。
“你好像有困难。”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家里有病人吧。你昨天搁下酒时,口中不是喃喃在向神明祷告些什么吗?”
“是、是……”
“既然我代替神明喝掉了你的酒,那就代替神明帮你解决问题吧。”
“帮我……您是说,您可以治愈速男大人的病吗?”
“喔,那个病人名叫速男吗?”
“是。”
“你带我去看看。虽然我无法马上答应你可以治愈他,不过多少帮得上忙吧。”道满说。
“那、那么,请跟我来。”
玉露如此说后,带着道满回到茅屋。
道满一进茅屋,向躺在床上的速男说:
“不用起身,不用起身……”
说毕,伸出手掌贴在速男的额头、胸部,以及腹部。
“他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将近四个月吗?”
“是。”纱庭点头。
“唔、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道满收回下巴地点头,接着说:“也许会有很多麻烦事,不过也不是完全无法治愈。”
“可以治好吗?”玉露问。
“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他的病,用一般治法是无法治愈的。可能会发生各种波折,到时候,我又不在你们身边……”
“那、那么……”
“我可以教你怎么治病。到时候若发生什么波折,你就去土御门大路。”
“土御门大路?”
“那里住着一个名叫安倍晴明的男人,你去向他求救,说是道满叫你来的。”
“那我该怎么做呢?”
“唔。”道满将右手伸进怀中,取出某种东西,“是这个。”
“这个是……”
“是土器。”
道满给大家看的是一个杯子。
“这是我在喝那瓶酒时用的土器,我总是随身带着这东西。换句话说,这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将这个送给你们。”
“我该怎么用这个呢?”
“在满月的夜晚,你用这个杯子接月光……”
“接月光?”
“而且要持续三个月。只要失败了一次,你就得重来一次,连续三次……”
“也就是说,在满月的夜晚,万一是阴天,看不见月亮的话……”
“你就得再度重来了。”道满以沉稳的声音说道:“我想,就在神泉苑做吧。”
接着,道满开始说明接月光的做法。
“每逢满月,你用这个土器接了月光之后,必须一滴不余地给那边的速男喝下。只要一次、两次、三次连续让他喝,或许就能……”道满微微歪着头。
“就能让速男大人病愈吗?”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你们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哎呀,哎呀……”
道满如此说后,告辞离去。
道满所说的接月光的办法,如下所述。
在满月的夜晚——
月亮悬挂高空时,带着土器进入神泉苑。
一边望着映在水面的月亮,一边沿着池塘往右走。
这时,草木已经凝结着夜间的露水。
那些夜露,每一粒都映照着月光而闪闪发光。
一边走,一边用土器一粒一粒接着那些映照着月光的露水。
——差不多聚集了一千粒,就可以让土器积满映照着月光的露水吧。道满这样说。
最重要的是,每一粒露珠都要映照着月光,再用土器接。
然后,沿着池塘接一千粒夜露。
——如此,透过我这个土器所具有的灵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可以看到聚集在土器内的夜露水面所映出的月亮。
——之后,你注意不要让水洒出,带回去给速男喝就好了。
道满如是说。
结果,玉露在第一个满月夜晚试着做了,果然如道满所说,土器里盛满了露水后,映在水面的月亮没有消失。
让速男喝下那杯露水后,他稍微恢复了健康。
那时的速男已经能够起床自己出去解手,喝下那杯露水后,半天左右,可以不用躺在床上了。
之后,又喝下第二次满月时所收集的夜露,愈发精神焕发。
短时间的话,他可以走出茅屋,还可以在附近散步。
然后,第三个满月夜晚,正是今夜。
恰好天空清朗无云,月亮很美。
进入神泉苑后,池面映照着月光。
黄花龙芽草。
鸭跖草。
以及还未结花蕾的桔梗。
这些花草的叶尖,有着几千、几万粒映照着月光的露水,闪闪发光。
玉露打算立即动手收集,还没聚集到一百粒,天空便阴沉起来,月亮藏在乌云后,所有叶尖的露水都不再映照着任何一丝月光。
月亮完全消失后,四周黑天摸地。
玉露决定耐心等待月亮从云层后出来。
可是无论怎么等候,月亮都不露面。
玉露死心地走出神泉苑,来到外边时,云层竟然裂开,月亮出现了。
于是,玉露再次走进神泉苑,结果又涌出云层,将月亮隐藏起来。
如此反覆了三次。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玉露也开始起疑。
这时,玉露想起道满说过的那句话。
“到时候若发生什么波折,你就去土御门大路。”
“因此,我才不顾这种三更半夜的时刻,前来拜访晴明大人。”玉露弯腰行礼。
“原来如此……”晴明若有所思地点头,“只要你进入神泉苑,云层便会将月亮隐藏起来,你出去后,又会放晴,这事确实很奇怪。”
“是。”站在庭院中的玉露鞠了个躬。
此时,博雅插嘴。
“晴明啊,我们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月亮一次也没有消失。既然如此,也就是说,只有神泉苑的上空变阴,是这样吗?”
“没错。这样的话,应该不是大自然的变化,而是有某种咒力在作怪吧。”
“嗯。”
“如果这是大自然的星辰活动,或是云和风那类的,我可能也会束手无措,不过,既然是某种咒力,我应该多少帮得上忙。再说……”
“再说什么?”
“这是道满大人的推荐,不能不去吧。”
“有道理。”
“那么,走吧。”
“走?去哪里?”
“就是和玉露小姐一起去神泉苑。倘若今晚没收集成功,就得再花费三个月的功夫。我去的话,也许能解决问题……”
“嗯。”
“况且,我也想弄清楚,道满大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明白了。”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晴明、博雅、玉露三人,鱼贯步入神泉苑。
即将自中天向西倾斜的满月,在高空皎皎发亮。
阖上大半花瓣的荷花,安静地在池里沐浴着月光。
那光景美得令人情不自禁叹气。
池面映着月亮。
几只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
蟾蜍的鸣叫声彼唱此和。
鸭跖草和野凤仙花,以及狗尾草之类的叶尖,聚集着映照月光的夜露,光亮耀眼。
博雅在池边停住脚步,低声自言自语。
“奇怪……”
这时,本来在鸣叫的蟾蜍声,突然一只、两只地减少数量。
待众人再度细听时,之前那么多在鸣叫的蟾蜍声,竟然一只也不叫了。
仰头望向天空的博雅,“啊……”地发出叫声。
方才那般晴朗的天空,此刻竟从高挂上空的月亮附近,突然阴暗了起来。
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不知从哪里涌出的乌云,正在增加数量地逐渐遮住月光。
四周迅速昏暗下来。
“果然没错,我们一进到神泉苑,月亮就突然阴暗起来。”博雅说。
蓦地——
火光亮起。
晴明的左手握着剪成人形的纸。
正是那个纸人形在燃烧。
是晴明点燃那个纸人形。
晴明高举火光照向池塘,说:“看吧。”
博雅和玉露望向池塘。
“这是……”
“哎呀……”
博雅和玉露几乎同时叫出声。
原来池塘的水面露出数不尽的蟾蜍,正张着嘴抬头仰望天上的月亮。
仔细观看,可以看到每只蟾蜍都同时自嘴巴吐出青黑色的气体。
更可以看到那云气——瘴气般的东西,自蟾蜍的嘴巴升腾至上空。正是那升腾至天空的云气,凝结成云层,遮住了月亮。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晴明松开手指,燃烧的纸人形漂浮在空中,继续燃烧。一般说来,应该早就燃烧殆尽了,但那纸人形还剩下大半。
晴明从怀中取出另一张纸片,用手指撕裂纸片,制成鸟的形状。
将那外形像鸟的纸片,轻轻往半空抛出后,纸片立即化为白鹭飞起,降落在池面。
接着又制作了几只同样的纸片,同样往半空抛出后,那些纸片均化为白鹭降落在池面。
白鹭开始啄着池面,不一会儿,所有蟾蜍都自水面消失踪影,同时,遮住月亮的云层也开始放晴。
一切都恢复原状,满月又露面了。
“噢……”
“哎……”
博雅和玉露发出叫声。
“快,你快去收集月光水滴,已经没事了。”晴明说。
玉露从怀中取出土器,开始收集映照着月光的夜露。
但是,或许因为想抓紧时间,还未收集多少,土器就从指尖松开,落到地上,碰巧撞上地面的石头,碎了。
“啊,怎么办?”
玉露抬起走投无路般的脸,求救地望向晴明。
“没关系。或许比不过道满大人的灵力,不过,我可以给你另一样代替土器的东西。”
晴明一边说,一边站到池畔,环视长在池里的荷叶。
“叶子用不着太大。”
晴明说着,从附近一根伸高的茎上摘下一片荷叶。
“这叶子已经聚集了大量月光,应该可以很快结束。”
晴明左手握着荷叶,再伸出右手到月光中,做出看似捞取某物的动作,之后再做出将捞取的某物黏附在荷叶上的动作。
同时,简短念着咒文。
“好了,这下应该足以取代道满大人的土器了。”
说毕,晴明递出叶子给玉露。
玉露用那叶子接了映照着月光的夜露。
“这样应该够了。”玉露说。
“那么,再来最后一道步骤。”
晴明如此说后,这回从阖上的莲花摘下一片花瓣。
将那花瓣盖在盛满了夜露的荷叶上,同样简短念着咒文。
“可以了,我们走吧。”晴明说。
“去哪里?”玉露一脸诧异的表情,望向晴明。
“去你住的茅屋。顺便到西极寺,我得向西极寺的观音菩萨大人打个招呼……”晴明说。
“喂,晴明,到底怎么回事?在这种三更半夜,我们送玉露小姐回去是应该的,可是,为什么还要去西极寺?”博雅问。
“因为有些事我仍不明白,所以要去看看。总之,博雅,去了应该就知道怎么回事吧。”
还未说毕,晴明已向催促玉露般地迈出脚步。
一行人先去顺路的西极寺。
进入正殿之后,晴明又点燃了亮光。
在亮光中,晴明看到了主佛的十一面观音。
他让亮光漂浮在雕像近处,把脸靠近,仔细端详菩萨尊颜。
“好了,我们去茅屋吧。”
这期间,玉露为了不让夜露洒出,一直用双手捧着盛满栖息着月亮的夜露的荷叶。
博雅站在玉露一旁守视,以防玉露跌倒,摔坏了荷叶。
全体来到西极寺外边。
玉露的茅屋离西极寺不远,就在西边。
玉露领先走在前头,穿过栅栏门,进入茅屋,这才发现屋内点燃着灯火。
纱庭一看到玉露出现,倾身扑前地跑了过来。
“玉露小姐……你让我担心得很。”
纱庭说毕,转移视线望向晴明和博雅。
“他们是……”
“是安倍晴明大人和源博雅大人。”
玉露简短说明了今晚所发生的事。
“原来是这样啊。”
纱庭又说,到了玉露应该回来的时刻,玉露却迟迟没有回来,所以一直在等待玉露归来。
躺在被褥上的速男,此刻也已起身,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玉露小姐,你大概有很多话想对速男大人说,不过, 现在还是先让速男大人喝下这个吧。”
听晴明如此说,双手捧着荷叶的玉露急忙站了出来。
“请喝下。”
“慢着……”
晴明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捏住倒扣在荷叶中央的荷花花瓣,取下花瓣。
“噢……”
“哇……”
博雅和纱庭会发出叫声也是理所当然。
荷花花瓣底下出现的,是酒杯一杯分量的浑圆湿润的水。
而且,那透明的水球表面,封住了一个闪闪发光的青色满月。
“哎呀……”速男叫出声,“这实在太美了……”
灯台上只点着一盏灯火,在那亮光中,水球如宝石那般光彩夺目。
众人都身在屋檐下,因此并非高挂天空的月亮映照在水球表面。
“为什么你们竟为了我这种男人,而做到这种程度呢?”
速男的眼眸含着即将溢出的泪珠。
“快,请喝……”说此话的玉露,声音哆哆嗦嗦。
速男正打算接过来时——
“啊!”有人叫出声。
原来是玉露在递交荷叶时,荷叶倾向一边,水滴滚落出来,洒落到荷叶外边。
玉露伸出手掌打算接住水滴,却失败了。
最后只是沾湿了玉露的指尖而已,掉落的水滴终究还是弄湿了地板。
“啊,怎么会这样……”
玉露趴在地板放声大哭。
晴明以哀伤的眼神望着玉露。
“你不用如此悲伤。即使失去了道满大人所教授的月之露,也另有办法让速男大人恢复原来的样子。”
玉露抬起头,问道:“真的?”
“是。”
“到底该怎么做呢?”
“等一下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在这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刚才,我们去西极寺时,我看了观音菩萨雕像,那时隐约闻到一股麝香气味。你身上也有麝香气味,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问。
“这事一点也不奇怪。”玉露答:“我每隔三天都会用布擦拭观音菩萨身上的尘埃,擦拭后,我一定会用我的香袋再为观音菩萨擦拭一次,所以应该是沾上了我的香袋气味吧。”
“香袋?”
“是里面放了麝香的香袋。”
“你总是带在身上吗?”
“是,在这儿……”
玉露伸手探进怀中,取出那个香袋给晴明看。
“啊,原来如此。那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了一切。”
“什么意思呢?”
听玉露这么问,晴明微微皱起了眉头,再度让之前那悲哀神色浮泛在眼眸中。
“此刻,我可以在这里说出,我方才恍然大悟的一切吗?”晴明问。
“请说。”
“这件事……对各位来说,很可能会在听了我的话之后,认为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没关系,请说吧。”
晴明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望着玉露,继而望着纱庭,最后望向速男。
“请您说给我们听听。”速男也催促着晴明。
“请说。”纱庭也开口。
“喂,晴明,你都说到这里了,况且大家也都表示想听你说明。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到底想说些什么?不过,你就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不好吗?”博雅如此说。
“明白了……”
晴明下定决心般地点头。
“那我就说出一切。”
晴明抬起头,接着说:
“首先是速男大人的病情,其实,病本身早就痊愈了……”
“你说什么?”
这是博雅开口说的。
“你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晴明……”
“不,博雅,速男大人的病真的已经痊愈了。可是,看上去好像还未治愈的原因……”
“是什么原因?难道说,是……”
博雅还未说完,晴明便打断他的话,接着说:
“是有人故意让他一直病着的,博雅。”
“什么?”
“刚才,速男大人说话时,我闻了他的呼吸味,闻出一股与巴旦杏相似的气味……”
巴旦杏,也就是李子的气味。
“可是,那气味与巴旦杏的气味又有点不同。那是不归百合根的味道。”
“不归百合?”
“会开出看似百合的花,但实际上并不是百合,和东莨菪是同类的,晒干不归百合的根,再熬成汤药,会让喝下的人双腿无力,无法走动。”
“什、什……”
“简单说来,就是有人让速男大人喝了那汤药。”
“是、是这里的人……”
“是的。”
“那、那是……”
博雅说到这里时——
“是我。”纱庭如此说后,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
“你喜欢上速男大人了吧?”晴明温和地问。
“是、是……”纱庭用衣袖拂拭着眼角,点头说,“我在照顾速男大人时,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他。可是,如果速男大人病好了,可以走动时,他就得启程返回播磨……”
“是的,你说的没错。因此,在速男大人几近病愈时,你让他喝了不归百货店根。”
若有人在外面或山中,以为是百合根而误食了不归百合根的话,双腿会软弱无力,无法归来。
因此,人们才会取名为不归百合。
晴明接着望向玉露。
“玉露小姐,你也一样吧。”
“我、我也一样?”
“是的,我想,你自己或许不自觉,但是你应该也喜欢上了速男大人,然后渐渐不希望他离开这儿。”
“我怎么可能……”
“你确实是这样的。正因为如此,今晚,是你在神泉苑把月亮给藏了起来……”
“可是,不、不过……”
“你失手摔碎了土器吧?”
“那、那是……”
“来这里的路上,因为博雅在旁边守视,你一直没机会洒落夜露,但是在速男大人要喝那夜露时……也就是方才,你洒落了夜露。”
“怎么可能……”
“当然,我不认为你是存心那样做的。让你那样做的,是你的内心感情。到今日为止,有几名男人都离开了你,因此你很不安,逐渐不想让隔了好久才来到这里的唯一男性,也就是速男大人离开这里。”
“可是,我怎么有那种能力,那种操纵蟾蜍的……”
“不,操纵蟾蜍的不是你,是你的心愿。受到你心愿的影响,让神泉苑的蟾蜍吐出瘴气的,是你每隔三天就用来擦拭菩萨身体的那个香袋,你刚才给我看的那个……”
“没错,我也是在看顾期间,逐渐爱慕上速男大人,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做了那些事……”
“应该是香袋感应到你的内心感情。长久以来。你一直用那个香袋擦拭神明的身体,无形中就让香袋逐渐拥有了那种能力吧。刚才我在闻到麝香气味时,发现了这件事。”
“这么说来,道满大人他……”
“他来这里时,应该已经察觉到一切了。只是,他不想陪你们走到最后这地步,所以才说出我的名字吧。”
听晴明如此说后,玉露也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三天后的夜晚——
晴明和博雅在窄廊一面喝酒,一面仰望逐渐亏蚀的月亮。
“不知道玉露小姐她们两人,那以后怎么样了……”博雅深深叹了一口气地说。
“我也不知道。毕竟那以后的事,不是我们插得上手的……”
“嗯。”博雅喝干了杯中的酒。
今晚的博雅,喝酒速度有点快。
蜜虫在空了的酒杯斟酒时——
“晴明在吗?”
庭院传来这样的声音。
转头望去,可以看到一名老人站在草地上,沐浴着月光,宛如穿着青色湿衣。
是芦屋道满。
“哎呀,原来是道满大人。我正在想,您差不多就要来了。”
晴明说。
“哼哼……”
道满哼着鼻子走过来,登上窄廊,坐下。
“杯子……”晴明说。
蜜虫从怀中取出酒杯,递给了道满。
接着在道满手中的酒杯内斟酒。
道满津津有味地呼噜喝干了那杯酒。
“你似乎帮我处理得很好。”道满说。
“道满大人,您一开始就察觉到一切了吧?”晴明问。
“算是吧。”
“您丢给我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不好意思。那时我想,总有一天肯定会发生什么问题。可是,我已经喝掉了人家的酒,也不能置之不理。收了人家的酒,不能不给谢礼。所以,晴明啊,我才报出你的名字。”
“酒的话,道满大人,我在这里不是也请您喝过许多次了吗?”
“你这个傻瓜。”道满说:“晴明啊,说谢礼什么的,是彼此都是外人时,才会计较那种事。你跟我……”
“不是外人?您是这个意思吗?”
“别让我说出口。”
道满让蜜虫在空了的酒杯内斟酒,有点腼腆。
“人,是一种相当麻烦的存在……”博雅说。
“嗯。”道满点头。
“不过,道满大人,不管她们后来怎么样了,有一件事对我们来说非常好。”
“什么事?”
“今晚能够在此处,如此拥有一起喝酒的良辰这件事……”
博雅说。
“博雅,笛子……”晴明说。
“嗯。”
博雅点头,搁下杯子,从怀中取出叶二。
他将笛子贴在嘴唇,轻轻吹了起来。
笛音闲情逸致地,像是发出柔和亮光的细线,在月光中伸展。
晴明望着笛音,含了一口映照着月亮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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