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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筹银救主四处碰壁 山穷水尽剑走偏锋

        二姨和小馨叶搜集仇家的证据,发现还有一个姓潘的仇人;小馨叶在街上遇到四处借钱救主的潘振承,潘振承处处碰壁;图尔海见潘振承没拿出银子,恼羞成怒,决定杀人灭口;潘振承逃脱追杀,情急之下去求左都御史刘统勋;见刘统勋难于上青天,潘振承决定采用匪夷所思的办法;杀手赶到刘府发现了潘振承,假扮成冤民悄悄包围了他……

        

疑窦重重



        潘振承寻访到黎府,在大门外就听到陈三撕心裂肺的哭声。

        潘振承离开广州时走得匆忙,东主只交给他一只褡裢,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便催潘振承上骡子。潘振承在路上打开褡裢看,里面有三百两碎银和一个信套,信套里有六张广州钱庄的银票,合计有一万两,银票中夹有一张字条,只写了六个字:“找黎五爷兑换。”另外还有一枚东主随身携带的私印和几张名剌。

        潘振承拜过黎五爷,随五爷来到后堂。四壁点着一排碗口粗的蜡烛,大厅弥漫着纸钱灰烬烟气。堂屋中央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棺盖没合上,陈三披头散发趴在棺材口哭泣。黎五爷道:“陈三,启贤弟从广东赶来了。”

        陈三从棺材口探出脑袋,眼珠像吊死鬼似的直勾勾看着潘振承,双膝一软扑通跪下,抱着潘振承的腿:“启哥,你一刀剁了我,是我害死了少东主……”

        潘振承拽起陈三,陈三哭哭啼啼诉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如果陈三不是漫无目标出外寻找,及时把情况向黎五爷通气,或许是另一种结果。然而,假如有人非得置陈寿山于死地,黎五爷介入恐怕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潘振承没有责骂陈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陈三害怕潘振承追究他的责任,一个劲地号啕,疯疯癫癫地把自己头发一缕缕揪下来。也许哭的时间太长,他已经哭不出眼泪,倒是鼻涕一串一串往下掉。

        黎五在一旁摇头叹气,潘振承厉声吼道:“你别哭好不好!烦人不烦人?我和黎五爷要商量大事!”

        陈三战战兢兢止住号啕,退到一旁蹲地上烧纸钱。

        潘振承仔细观察陈寿山的尸首,少东主眼球突暴,脸孔遗留着惊恐、愤怒的表情。黎五站一旁介绍情况:“有个老仵作撬开嘴巴发现了淤血,估计死者内脏受损吐血,用刑高手能使人内脏俱裂而不留下任何外伤。”

        “五爷您请了几个仵作?”

        “三个,另两个也是老仵作,除手腕脚踝的镣铐伤,他们没发现任何内外伤。”

        黎五接着谈起他亲眼看到的供词笔录:“签名不会有假,寿山一笔好字人人都认识。可是,供词说陈家父子三人一道勾结英夷密谋,焘官的小儿子是个孩子,这可能吗?”

        潘振承也认为不可能,他说起与内务府总管图尔海两次见面的情形:“我怀疑是内务府一手做的案,图尔海开出盘口,说那帮爷们要四十万两银子,才能保住陈焘官的性命。”

        黎五异常激动:“好事啊!就怕他们揪住欺君辱国不放,恨不得置于死地而后快。盘口确实太大,然而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陈大人性命比什么都重要。银子你不必担心,我可以拿出二十万两。不是借出,算我报陈大人的恩。另二十万,我们都去想办法筹借。”

        黎五爷这番话,令潘振承着实感动:“黎五爷有情有义,怪不得东主要我找黎五爷兑换京师银票。”潘振承思虑片刻,觉得不宜草率行事,“晚生有个想法,您那二十万现银暂不动。至于筹借银两,暂时敷衍他们。”

        黎五瞠目结舌:“你说什么?陈大人危在旦夕,怎么能延缓敷衍?”

        “五爷切莫误会,晚生这样打算有两个原因:一是图尔海奸诈阴险,晚生担心他贪了银子,还是不给办事,最后借口皇上要杀东主的头。”

        黎五犹豫道:“不至于吧?他狮子开大口,证明他有把握把事情抹平。我们拖延筹银,一旦办成铁案,天王老子都翻不了。”

        潘振承说出第二个原因,他与图尔海在老呈祥茶园见面后,便去户部衙门,递上东主的名剌,户部尚书阿尔赛的跟班贾二进去禀报,出来跟潘振承说主子爷现在没空,要潘振承十八日上阿府候见。

        “户部管粤海关,粤海关管十三行。阿大人当然不希望看到十三行总商因错送贡品而引来杀身之祸。”黎五说着喜不自禁,“潘贤弟,阿大人前些年做过广州将军,他不会不认识陈焘官,说不定他们还是酒肉朋友。”

        两人旋即商定:“万一阿大人无法扭转乾坤,我们先交二十万两银票给图尔海,然后全力筹借另二十万。”

        黎五爷留潘振承在黎府食宿,潘振承坚持自己上客栈住。黎五拗不过潘振承,送他出门,潘振承抱拳含泪道:“现在世事难料,我不想让五爷卷进来。万一晚生遭遇不测,有劳五爷派人和陈三送少东主灵柩回广东,也把晚生的情况实禀东主或东主家人,说潘某无能,有愧东主。”

        潘振承话音哽咽,一转身,消失在灰蒙凄迷的夜色中。

        

筹银碰壁



        潘振承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车轱辘声和小贩的叫卖穿透窗纸,一声声传来。潘振承推开窗户,带进一抹明媚的阳光。惠来客栈外面是个菜市,街的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卖菜的,卖鲜果的,炸油条麻花的,煮牛羊杂碎汤的,像在比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客栈木栅门外停着一辆驴车,车把式靠着车篷,眼睛朝里张望。

        小二打来热水让客人洗脸漱口,潘振承叫小二给他买早点。简单地漱洗完毕,潘振承坐小圆桌旁,拿出记有粤闽商人和粤籍京官的名册看。按照潘振承的要求,黎五将他们分成贫、富、亲、疏四大类,每一类都勾出几个代表人物。

        吃过早点,潘振承关上窗户,这是他在多雨的南方养成的习惯。他似乎注意到什么,合上窗户又推开,发现那辆驴车还停在木栅门外,一个出门的客人想乘驴车,车把式同他交谈了数句,断然拒绝了他。潘振承听不清他们说话,他昨晚就预感到筹银可能会被人盯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潘振承出了客栈,车把式咧开满嘴黄牙笑道:“客官,您上哪去?”潘振承看着他贼溜溜不停眨闪的眼睛,“去裕隆银号,老哥你认识吗?”潘振承故意用很浓的广东话说道。

        车把式乐呵呵笑:“认识认识,京师旮旮旯旯,没我鬼眼儿不认识的。不信你指着大街上一条狗,小的都能指出狗的主人家。”

        潘振承踩着踏板上了驴车。“爷您坐好。”鬼眼儿一甩鞭,毛驴拉着驴车辘辘地小跑。

        约半炷香功夫,驴车停在裕隆银号外面。铺面没有客人,一个肥头大耳,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一边对账册,一边慢腾腾拨算盘珠。“冼总办!”潘振承按照广东人的习惯称呼他,双手抱拳,“在下是广东十三行总商陈焘官洋行的伙计,这是我家东主的名剌。”

        冼南生没接名剌,冷冷问道:“你有何事?”

        潘振承简扼地叙述陈焘洋的灾祸,说着泪水横流,泣不成声:“冼总办,我家东主有灭门之灾,望您看在广州西关老邻居的分上,救焘官老友一把,借二十万银子,驽钝好去打点刑部那帮大爷。我家东主如能从轻发落,日后必有厚报。”潘振承说着跪下,向冼南生磕头。

        冼南生毫不动心,讥讽道:“你跪吧,你就是把地砖跪沉,把脑门磕扁,爷也不会借出一两银子。”

        “这是为何?”

        “为何?你家主子没跟你讲?雍正三年,我老爹做砸一单生意,想向陈焘洋借一万银子渡过难关。到陈府跪了一天一夜,陈焘洋一两银子都不肯借。我老爹跳江死了,是给陈焘洋逼死的。”冼南生放声大笑,“哈哈哈!老天有眼,陈焘洋也有今天,报应啊!”

        冼南生老爹之死,潘振承昨晚也听黎五爷说过,但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冼老倌年迈昏懵,生意做一单赔一单,平时刻薄待人,人脉极差,危难时当然没人伸援手。有其父必有其子,洗南生也不是个善类,连假惺惺都不会。

        潘振承霍地站起,目光似剑直逼冼南生:“不借就不借,何必羞辱人。”潘振承愤然说道。

        鬼眼儿站门外探头探脑窥视偷听,看到潘振承转身,赶紧跳下台阶,站到驴车旁。

        “爷,借着银子没有?”鬼眼儿明知故问。潘振承猜想鬼眼儿一定看了全过程,他没有戳穿他,张开两只空巴掌一摊,无可奈何地苦笑,上了驴车。

        鬼眼儿赶着毛驴慢悠悠走,跟潘振承搭话。潘振承把他东主遭劫难的事讲给鬼眼儿听:“幸亏遇到图大人这样的好人,不忘旧情,诚心诚意帮忙,倘若能借到银子,图大人准有办法让我家东主免去死罪。”

        鬼眼儿轻车熟路,拐进一条青石板铺的胡同,将驴车停在一幢大宅门。“客官,您求的第二家大爷,是住在这吧?”鬼眼儿跳下驴车,抽板凳放地上。

        “没错,没错。”潘振承指着门楣上的黑底红字,“林茗雅筑。主人姓林,茗是名茶,雅筑是他的宅院,我家东主在福建老家的朋友,京城有数的大茶商。”

        这时,一个小乞丐一蹦一跳顺着胡同走,她看到潘振承,想张嘴叫,又急忙自己捂住自己的嘴,闪到一旁窥视。

        潘振承说着一口地道的闽南话,拿着陈焘洋的名剌。护院没进去禀报,直接带潘振承进了大门。鬼眼儿看到潘振承消失在绿阴里,抬腿上台阶,被另一个护院拦住,死活不让进。

        林雅诚坐在院子里饮茶。潘振承自报家门,林雅诚热情地请潘振承坐下饮茶,不等潘振承说明来意,从袖口拿出一张五万两的银票,诚恳说道:“焘官父子的冤情,我已听襟兄黎五说过,启贤弟若是早来半个时辰,他还在鄙舍。”潘振承大为动容,却没接受这张银票,而是要林叔配合他演一出戏。

        鬼眼儿站台阶下,两眼骨碌碌,做贼似的朝里张望。

        潘振承怒气冲冲出来,指着宅门里叫骂:“林雅诚,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年你落难,我家主子是如何帮你的!”

        林雅诚慌慌张张出来:“我的爷,你高声嚷嚷,我这张老脸往哪搁?两船茶叶翻到扬子江底,债台高筑,我哪有银子借给你?”

        林雅诚费劲地掏出一撮散钱给潘振承:“潘老弟,这是我家仅剩的活命钱。”潘振承接过散钱,数了数,张嘴大叫:“一粒银锞子,十个铜板,哈哈,京城闽商大佬林雅诚,多慷慨呀!”

        “哼,把我当要饭的!”潘振承愤然将铜板掷于地上,转身跳上驴车,大声道,“走!”

        鬼眼儿甩鞭吧嗒一声脆响,毛驴拉着车猛窜。小乞丐好奇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愣了一下,撒腿跟着驴车跑。

        潘振承坐驴车上,掀开篷车的后帘,朝站在宅门前的林雅诚挥手,表示歉意。

        潘振承正要放下帘子,眼睛猛然一颤,他注意到跟在后面奔跑的小乞丐,似曾相识。潘振承看小乞丐追跑的姿势,断定她就是小馨叶。潘振承的心直往下沉,她怎么沦落为乞丐了?带她的那个妇人呢?潘振承想叫停驴车,让小馨叶上来问她的话。潘振承联想起运河边她俩被追杀的情景,那个妇人三缄其口,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小馨叶是假扮乞丐,我叫她上来,不是暴露了她的身份?

        小馨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离驴车越来越远。潘振承叫道:“鬼眼儿,让毛驴跑慢些,我怕颠。”

        “好嘞。”鬼眼儿应道,毛驴收住腿,慢悠悠地走。

        街道一侧传来悲切的喊冤声,潘振承循声望去,大宅门前跪了许多百姓,背上皆写着一个偌大的“冤”字。

        “这是怎么回事?”潘振承问道。

        “外省来京申冤告状的人,这是左都御史刘统勋府上。”

        “怎么大宅门没有匾额?”

        鬼眼儿笑道:“没亮招牌就惹来这多申冤的人,亮出招牌,冤民还不把整条大街都塞满?”

        驴车拐进狗尾巴胡同。鬼眼儿对这条胡同再熟悉不过,破破烂烂的屋舍,住着车夫、轿夫、脚夫、老娼、老软之类的下人贱人。鬼眼儿迷糊了,“五品京官住这儿?以前我咋不知道?”

        鬼眼儿在心里嘀咕着,侍候潘振承下车。潘振承也揣了一肚子的疑窦,听黎五说阮文清点过翰林,为官清廉。潘振承视线从破棚烂舍一溜扫去,看到一幢还算得上瓦房的舍,门楣上没匾额,不知是不是阮大人家。

        馨叶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窥视,她猜想潘恩公是来借钱的,可他怎么上这来借钱?

        这时,一个身穿五品白鹇官袍、瘦仃仃的官员沿着胡同悠悠晃晃走来。潘振承猜想就是他要拜访的人,拱手揖拜:“阮翰林,在下恭候您多时啦。”

        阮文清一脸狐疑:“这位兄台好面生,请问贵姓台甫?”

        “免贵姓潘,讳振承,号文岩,广东十三行总商陈焘官的门人。”

        “啊,陈大人手下的人!”阮文清露出惊喜,“陈大人是不才的恩人,雍正庚戌年抡才大典,不才进京赶春闱,广东的穷孝廉,都得了陈大人资助的盘缠,见人一百两哩。陈大人下榻何处?不才好去拜访谢恩。”

        “您不知道焘官家出了事?”

        “不才整天埋头案牍,不曾耳闻。”

        “焘官的儿子陈寿山死在刑部大牢,血光之灾行将降临广东的焘官家。”

        阮文清震惊不已,双目朝天翻白:“他是大人物呀!是谁加害于他?”阮文清举手投足给人迂腐之感。

        潘振承不想跟他“蘑菇”,直奔主题:“眼下唯一的办法,是打点银子保他。”潘振承掏出一枚印章:“这是陈大人给愚弟的宝印,见印如晤,望阮大人借出几万两银子,以解累卵之危。”

        阮文清没接印章,他被这数目吓坏了,两眼睁得像两粒剥了壳的大龙眼,口齿顿时结巴:“这,这,要借……多少?”

        潘振承在心里暗笑,说道:“拿不出十万,有七万八万也行。”潘振承故意把数字笃大,阮文清果然吓呆了,额头的汗水哗哗直流,淋湿了他补子上的白鹇图案,“多少?潘兄台再说一遍……”阮文清声音在颤抖。

        潘振承流露出不悦:“是不想施以援手,还是确实有难处哇?”

        阮文清语无伦次,左右为难:“为难,确有难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潘兄台请进寒舍,不才把难处细细说予你听,哦,潘兄台还没吃——”一语未了,阮文清懊恼地拍打脑门,“糟糕,忘了买下锅的米啦!”

        一个妇人早就站在门边:“我的章京大人,不见你买米回来,老娘的手镯哪去了呢?”

        阮文清像老鼠见到猫,瘦长的身子油然矮了一截:“当了……当了十二两银子……是夫人您叫不才当的,当了好买米。”

        阮夫人挖苦道:“我的不才大人,没见你驮米回来,银子呢?”阮文清从袖中漏出一卷书:“买了这个……宋代嘉泰年间的孤本……”

        阮夫人坐台阶上干嚎:“这日子怎么活哟……”阮夫人停住哭声,戳着丈夫的脑门怒骂,“你这个五品京官,连七品芝麻县令还不如……我嫁给你算倒了八辈子霉……”

        阮夫人抄起一把扫帚,阮文清掉头就跑,刀削似的肩头一耸一耸,跑得飞快。阮夫人拿扫帚猛掷过去,落到阮文清身后头。阮夫人气得跳脚叫骂:“姓阮的,有种从今往后,别上老娘的床!”

        潘振承强忍着,不让笑容流露出来。他掉头看发呆的鬼眼儿,无可奈何道:“今天真背时,我们遇到扫帚星了。”

        驴车离开狗尾巴胡同,馨叶仍然跟后面跑。鬼眼儿停下驴车,扬起鞭子要抽打小乞丐,小乞丐站到一丈开外,昂着头说道:“小爷跟后面碍你啥事?”鬼眼儿火了,跳下驴车,欲追赶小乞丐鞭打。

        “鬼眼儿,放了他。”

        潘振承一面朝馨叶眨眼睛,一面问道:“小鬼头,你跟后头跑不嫌累?”馨叶说道:“大叔您不讲信用?”

        “你说哪的话,我听不明白?”

        “昨天你下馆子,见蹭食的主儿一人一文铜板,轮到我,你便说没了,等明天给你两文。喂,记起来没有?是贵人多忘事,还是想做无赖呢?”

        潘振承拍拍脑门,不好意思道:“确实忘了。”他从口袋掏出十几枚铜板,“全给你,够不够?”馨叶一个劲地朝潘振承鞠躬:“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大叔宅心仁厚,必有好报。”

        驴车继续前进,馨叶仍跟在后面疾走。鬼眼儿道:“客官您心太软,您给他一回,他指望二回;给他一粒锞子,他还指望得个元宝。”潘振承叹气道:“我家东主遭难,多做一些善事,也许老天会保佑主子平安。”

        跑到第六家时,天色渐渐迷蒙泛黑,大户人家的宅门亮起了灯笼,空气中弥漫着饭香味。潘振承敷衍借银子,孤注一掷,把希望押在十八日晋见户部尚书阿尔赛身上。阿尔赛出任过广州将军,东主为人慷慨,说不定和阿尔赛私交密切。

        潘振承给鬼眼儿一枚小银毫,鬼眼儿咧开满嘴的黄牙连声道谢。

        “明天还雇你的车。”

        “好嘞!”鬼眼儿兴奋地扬鞭一甩,唱着曲儿赶车离去。

        潘振承朝站人群中的馨叶招了招手,进了路边的食摊,要了两碗羊杂碎汤,一大盘鸡蛋煎饼。

        “你坐下,我有话问你。”潘振承指着旁边的板凳。

        馨叶坐下,开口说道:“小女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怎么沦落为乞丐?我的二姨在哪里?我们俩为什么被人追杀?还有还有,我今天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你?”

        潘振承忍不住笑:“鬼精灵,先喝汤吧。”馨叶把脑袋埋在碗里喝汤,发出咂吧咂吧的声响,她猛然抬头,不好意思笑道:“小女吃相是不是很不雅观,不像个大家闺秀,贻笑大方了?”

        潘振承笑道:“是不像个大家闺秀,可是——”潘振承停顿一下,“还是你自己说吧。”

        “很多事,我也不知道。”馨叶的表情很凄惶,沉默稍许,她说道,“我二姨还活着,我们住在——”馨叶刹住话头。

        潘振承学馨叶二姨说话:“这是不可以说的,就像你二姨,恩公,请准许民妇三缄其口。”

        “小女不是那个意思,这世上,二姨和我提防任何人,就不可提防猜疑潘恩公,我们住在……嗯,潘恩公,小女说个故事给您听。从前,一个老汉醉倒在尼姑庵外,年轻的尼姑把醉汉背进尼姑庵,安排在她的床上睡。村人发告尼姑偷汉,县官立即派人带尼姑过堂。惊堂木啪地一响:把你和奸夫淫乱之事如实招来!尼姑大喊冤枉,说醉汉不是贫尼奸夫,是贫尼的——这个尼姑说了一句诗:尼姑舅姐醉汉妻,醉汉妻弟尼姑舅。潘恩公,您要是县太爷,听尼姑念这句诗,会怎么样呢?”

        潘振承猜出醉汉是尼姑的“父亲”。他想逗小馨叶开心,故意装出茫然的样子:“哎呀,太难了,容我想想……喂,尼姑的什么人,是不是你们住的客栈名?”

        馨叶没回答,用调皮的神态看着潘振承。两人相觑一笑,馨叶道:“您早就猜出来了。”

        潘振承道:“我确实没猜出,客栈名怎么会叫‘父亲’?像你说的,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我们不谈这个,谈谈您,您四处求爹爹拜奶奶,是什么人要加害您的主人?”

        潘振承沉默一瞬道:“我们不谈这个,这里面黑幕重重,我也不太清楚。嗯,赶紧吃,吃饱了早点回客栈,别让你二姨着急。”

        馨叶回到客栈。客房异常简陋,斑驳的墙壁挂着一盏油灯,火苗如豆粒大,颤颤悠悠,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二姨盘腿坐在床头,双手合什,闭目诵经。

        馨叶洗去脸上的污渍,二姨问道:“怎么吃的饭?”

        “早饭是要来的,我站卖馍的案板前说了一篓子好话,那个大爷给我逗得直乐,给了我两个馍;中饭——不,中午捡到十几个铜钱,用去两个铜钱买了两根麻花;晚饭遇到一个好心人,施舍我一碗杂碎汤。”

        二姨担心有一天她死于非命,馨叶该如何生存下去?为了历练馨叶的谋生能力,她逼馨叶出去要饭。

        “你没有说实话。”二姨盯着馨叶的眼睛,严厉地说道。馨叶低下头,不得不把遇到潘振承的事,大致说给二姨听。

        “二姨,潘恩公借钱好难好难,那些人要么不肯借,要么没钱借。”

        “他太聪明,所以没人借银子给他。”

        馨叶疑惑道:“可是,聪明人不会借不到银子呀?二姨说过,穷人才借不到钱。”

        二姨用手指点馨叶的额头:“遇事要动脑。”

        馨叶思忖着:“难道?难道?”她欣喜地叫起来,“二姨,潘恩公不想借到钱。那些坏人想诈他,他也诈他们。”

        二姨板着脸,话音透着一股寒气:“你不要老是恩公恩公。在这世上,你念念不忘的只有两个字:仇恨!”

        夜深人静,睡梦中的馨叶依稀听到男人的说话声。

        “此事千真万确,老爷的仇家还有潘氏。”

        二姨说道:“事情的结果和我猜想的一样,天打雷劈,潘氏终将不得好死。”

        馨叶心尖猛地一颤,彻底醒来,将眼睛睁开一条窄缝,看不清那个男人面容,浑暗的灯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投在墙上。二姨和那男人许久没说话,外面刮着风,风吹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奴才该走了,出来久了主子会起疑心。”

        “我不便远送,黑灯瞎火的,贤弟一路走好。”

        那男人出了门,二姨送他到楼口,蹑手蹑脚回来,关好门,站在馨叶床头。馨叶吓得急忙闭眼,故意发出鼻息声。二姨拧馨叶的耳朵:“你坐起来,你骗不了我。”馨叶坐起来,揉着双眼:“二姨,这位大叔是谁呀?”

        “你爹生前的跟班,如今在京师衙门混口饭吃。二姨和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馨儿本不想听,可被你们吵醒了不听也得听。我闹不明白,怎么冒出一个姓潘的仇家?”

        二姨悻悻恨恨道:“不是冒出,潘氏原本就是仇家。我们这次来京城,才算弄清那宗命案的来龙去脉,倘若放过潘氏,你的爹妈和亲哥在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希望破灭



        第三天戌牌时分,鬼眼儿在一个戈什哈的带领下,进了桂花园。图尔海坐在桂香斋小院里饮茶,鬼眼儿施过大礼后,弯弓似的站着,禀报潘振承借钱遭受的挫折。茗茶和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鬼眼儿像一条老狗似的不停地抽鼻子。

        图尔海却像吞了死老鼠似的,心里梗得难受,“姓潘的带着他主子的印鉴,借银子咋这么难?陈焘洋在广东财大势大,京师的同乡该惟恐巴结不上呀。”

        鬼眼儿偷偷溜了图大人一眼,小心翼翼道:“潘振承坐奴才车上唉声叹气,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过去他主子家高朋满座,如今犯下钦案,亲朋乡党就像躲瘟疫,离得远远的。”

        图尔海的心直往下沉,自己精心谋划的筹银计划,眼看就要泡汤,图尔海盯着鬼眼儿:“这般说来,想借到一百两银子,都没指望了?”

        “不,还有指望。”鬼眼儿把身子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潘振承主子的一个亲戚,还有一个至友,都是京师巨富。只是他们手头一时没有现银,得费几日功夫筹措,听潘振承的口气,那是两笔巨银。”

        “你去吧。”图尔海扔了一角碎银给鬼眼儿。鬼眼儿感激涕零伏地磕头,出了小院。

        躲在桂树阴影下的梁汉桢,黑着脸走出来。

        “情况你都知道,是否延缓几天?”图尔海指了指藤椅。梁汉桢没坐下,心急火燎道:“不能延缓了,立即通知潘振承停止筹借银子。他满世界张口借银救主,不等于说刑部堂官在敲诈他吗?”

        图尔海沉吟道:“假设潘振承糊弄我们,他敢拿他主子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吗?如果他竭诚替主子卖命,那两个答应筹银的巨富会不会糊弄他?”

        “恩兄,”梁汉桢把手撑在茶桌边上,浑身摇晃,“就算那两笔巨银是真的,倘若他们告发,我们的身家性命难保啊。”

        图尔海斩钉截铁:“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既然你畏首畏尾,现在就跟他了断,把他做了!”

        图尔海和梁汉桢都没出面。魏顺元在鬼眼儿的带领下,纠集几个打手直扑惠来客栈,却扑了个空。客栈老板说潘振承自从早晨出店,再也没回来。打手在客房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一个铜板。魏顺元留人在客栈蹲候,其余的兵分两路,由魏顺元和鬼眼儿分别带领,满城搜索追杀。

        潘振承预感到图尔海会痛下杀手,他没回客栈,也没寄宿黎府。潘振承故意延缓筹银,是对户部尚书阿尔赛心存幻想。十三行是户部的赋税大户,与户部向来关系紧密。乾隆三年至七年,阿尔赛任广州将军,潘振承没听说东主谈起过阿尔赛,不知他们关系如何。潘振承推想,作为数十年延续下来的传统,新任户部尚书阿尔赛至少不会讨厌十三行总商。

        粤海关隶属户部,户部尚书完全可以过问十三行总商的案子,倘若能够扭转乾坤,根本用不着筹银满足图尔海的贪欲;倘若阿尔赛不愿插手,只有赶紧筹集四十万巨银给图尔海送去。用黎五爷的话说,即使人财两空,也算尽心尽力了。

        十八日清晨,天蒙蒙亮,街上人迹稀少,挑担的菜贩步履匆匆赶往菜市。空气中浮着一层薄薄的晨雾,大小寺庙的钟声几乎同时响起,宣告一天的喧嚣即将来临。潘振承来到槐树斜街,斜街两侧稀稀的排着几个小食摊,摊主大声吆喝招揽客人。惟有面摊的女主人不声不响,站在案板前切姜丝,动作像拈绣花针。潘振承路过面摊,面摊女主人朝潘振承淡淡微笑,轻声细语道:“客官,上老君堂烧香?”

        怎么这样招揽生意?面婶四十余岁,清秀白净,蛾眉杏眼,能够想象她年轻时美貌羡人。潘振承道:“大婶还没开张吧,我做你的第一个客人。”面婶仍是淡淡一笑,软软道:“客人请坐。”面婶给潘振承端上一碗茶水,去给客人下面。

        街对面的墙角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她们是馨叶和二姨。馨叶看着二姨涂抹炭灰的脸,在肚里发笑。二姨斥道:“你看我干吗,看面摊那头,看清潘氏!”

        “看清了哩。”馨叶应道,踮起脚附二姨耳旁,“二姨,我看到潘恩公,原来他也喜欢吃杂酱面。”二姨冷森森道:“我们没有恩公,你看清楚这个天杀的潘氏!”

        “可我一点也看不出潘氏是坏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歹毒奸佞之徒,越会装出伪善。”

        这时,鬼眼儿赶着驴车过来。

        潘振承侧着身子坐在面摊的木桌上,正在和面婶说话。潘振承没注意到鬼眼儿,鬼眼儿也没理会潘振承。驴车慢了下来,但没停下,两个汉子掀开帘子,跳了下来。两个汉子看了看面摊,走进豆浆摊,要了两碗豆浆、两大盘油条馒头。

        二姨扯着馨叶手,匆匆离去。

        杂酱面味道很爽口,潘振承连吃两大碗,将六个铜板放桌上。潘振承谢过面婶,按照面婶指的近路,拐进一条胡同。昨晚的遭遇,有惊无险,却使潘振承分外警觉。他边走边反转头看,看到两个汉子跟后面。潘振承加快脚步,他们跑得更快,举刀直奔潘振承。

        潘振承闪到一堵女墙下,一道黑影从他头顶跃过,落在地上,是一个手持三节棍的蒙面汉。潘振承一愣,蒙面汉与两人交上手了。蒙面汉将三节棍舞得威威生风,地上的枯叶飒飒作响,纷纷飞扬。突然,三节棍像一条猛蛇直窜出去,将一个汉子击倒,另一个汉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潘振承跪蒙面汉跟前:“在下万谢义士垂救大恩,请问义士尊姓台甫?”蒙面汉一把拽起潘振承:“你快逃!逃得越远越好!”蒙面汉说罢,迅速离开,转瞬不见踪影。

        阿尔赛府在三圣寺附近,宅院不大,也不算奢华,原是一个过世的章京的宅子。阿尔赛把家安在北京,人却长期在南方任职,先后做过镇闽将军、福建总督、福州将军、广州将军、湖广总督。与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份相比,他家的宅子确实过于寒碜。然而乾隆七年,阿尔赛府发生盗窃案,蠡贼从他家盗走价值数万银两的财物,阿尔赛府藏有金山银海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阿尔赛祖父做过总兵、父亲做过都统,很难鉴定这笔财物是不是祖父辈多年的积累。乾隆没派钦差到阿尔赛任职过的行省彻查,翌年正月,阿尔赛领命出任湖广总督,向皇上辞行时,乾隆开玩笑问他老宅有多少宝贝疙瘩。这句话弄得阿尔赛很紧张,在武昌总督府,他常常闭门读书,反躬自省。一员沙场骁将,竟成了谨小慎微的谦谦君子,性格变化之大,连乾隆听了都感到吃惊。今年二月,只做了一个月的户部尚书张楷暴病猝亡,吏部和军机推荐了六个备选人,乾隆偏偏钦点备选之外的阿尔赛。户部堂官向来被看作皇上的股肱大臣,阿尔赛深感皇恩浩荡,做事愈发谨慎小心。

        魔球案发生的第三天,跟班贾二向阿尔赛禀报,说广东十三行总商陈焘洋门人潘振承求见。阿尔赛害怕招惹是非,可良知又促使他不忍心袖手旁观。图尔海拿地球仪激怒皇上,未免小题大做,其用心似乎要把陈焘洋往死里整。阿尔赛任广州将军时与陈焘洋同桌喝过酒,但没有深交,做上户部堂官后,一直盼望陈焘洋来京,请他一道品尝福建功夫茶,商讨如何拓宽外洋贸易的税源。

        陈焘洋身陷钦案,阿尔赛既同情又害怕,便叫贾二回潘振承话,主人有要紧公务,十八日来阿府候见。阿尔赛将时间后延,是十七日户部要增拨三十万银两给内务府派作内帑,这是过问魔球案的最好时机。

        潘振承东躲西藏来到阿尔赛府,一眼就看到贾二身着长袍,拢着双袖站大门外面。

        潘振承趋步上前,对贾二拱手抱拳:“贾哥,还记得我吗,在下是广东十三行总商陈焘洋的门人。”贾二用眼角余光瞟潘振承,傲慢道:“记得,不就是那个满口鸟语,广东来的贱奴才。”

        “你才是贱奴才!”潘振承的梭子眼目光凛然,在心里骂道,脸上却努力挤出夸张的笑容:“难得贾哥好记性。阿大人约定在下十八日辰时三刻来贵府晋见他老人家。”

        贾二愣睁着眼,冷笑道:“约定?可笑可笑,阿大人会与一个下人有约?嘿嘿,你别傻帽了,本爷消遣你,你还拿着铁棒就当针?”

        “你?”潘振承想发作,忍住火气绽开笑容,“贾哥行行好,进去通禀一声,乞望阿大人接见在下。”潘振承说着凑上前,塞一枚银元给他,“广东的番银,成色不比大清的官银低。”

        贾二在福建见识过这种铸有老鹰的番银,立马和颜悦色:“跟您说实话吧,那天阿大人约您今朝来是真。阿大人为你家主子的案子询问过内务府总管,图大人一句话把我家主子顶到南墙:你想咋的?万岁爷一手督办的钦案,你想翻案不成?”

        贾二说话的态度还算真诚,看来不会有假。潘振承懵了,许久说话不出。贾二道:“您还是去求别的爷吧。我家主子胆小,惹不起。再说,主子不在府上,就算您见得着他,又能咋的?”

        潘振承双脚像灌了铅,慢慢转身走开。街边小食摊老板热情向潘振承打招呼,连拉带拽请潘振承入席。潘振承要了一碗老白干,一碟花生米,一碟猪耳朵,边喝闷酒,边在心里紧张地思索。

        要不要赶往黎府,赶紧筹集四十万银票交给图尔海?昨晚的迹象表明,图尔海已经失去耐心,派人追杀他,企图灭口。假设图尔海得了四十万银两,真的会斡旋化解东主的灾难吗?思虑着,潘振承豁然醒悟,图尔海既然要杀人灭口,就根本不想放过陈焘洋。自己筹集巨银孝敬图尔海,等于送财又送死,落入图尔海精心谋划的圈套。

        潘振承瞪着血红的双眼眺望远处皇城的翘檐琉瓦,仰天发问:“偌大的大清国,就没有一个仗义执言、嫉恶如仇的官员吗?”

        潘振承的脑海闪现出前天看到的情景,刘统勋府前跪满了申冤告状的冤民,如果刘统勋像阿尔赛这样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绝不会出现这种情景。

        潘振承一口喝光碗中酒,放下铜钱,快步窜到街头,拦下一辆马车。潘振承不等车夫取下踏板,双手一撑,坐了上去。

        “就是他!他在那!”鬼眼儿指着马车大叫道,他身后跟着几个杀手。

        “车把式,快跑,我加倍给你脚钱!”潘振承冲着车夫叫道。车夫扬鞭抽马,马像疯了似的朝前跑,把杀手远远甩到后面。

        马车在城内转了几圈,冲出永定门。潘振承给车夫一锭十两的银元宝:“车把式,待会儿我下了车,你赶着空车一直朝南跑,有多快跑多快。”

        潘振承不等马车停稳,跳了下来,上了路旁的一辆驴车。驴车反转身朝城里去,潘振承躲在车篷里,掀开后面的帘子,看着马车绝尘远去。驴车悠悠晃晃进了永定门,几个杀手骑着马,一阵旋风冲出城外。

        

歪打正着



        潘振承站在刘统勋府前发愣。

        大门的台阶下跪满了冤民,他们的额前缠着的白布带,写有一个“冤”字;背后缀着或大或小的白布块,亦写有一个“冤”字。冤民或大声喊冤,或泣声向围观的人诉说冤情。门外站着几个护院,表情冷酷地看着,还不时诈诈唬唬驱赶企图接近台阶的冤民。潘振承心里一阵紧缩,心想冤民越多,说明见刘大人越难。

        不远处有一个信摊,幌子上写道:“代写家书,代申冤屈”。白发白须的老叟正闲着,拢着双袖漠然地看着喊冤叫屈的人。潘振承朝信摊走去。老叟漠然的双眼顿时放光,热情地打招呼:“客官,请坐。老朽若没猜错,定是外省来京申冤的。”

        潘振承坐板凳上,“晚生确有覆盆之冤。如果晚生没猜错,老先生的信摊,专门做外省冤民的生意。”

        老叟得意地捋动山羊胡须:“他们是老朽的衣食父母,可老朽亦厚报他们。老朽代写的诉状,一告一个准儿,三十年的冤屈都能洗刷干净,大白天下。不瞒您说,老朽这支秃笔,泣鬼神不敢吹,催人泪下不在话下。”

        “可是,每天都有这么多冤民在这里跪着。”

        老叟不好意思笑笑:“这不怪老朽,您来这多看几天,啥都明白。”潘振承问代写诉状的价钱,老叟竖起一根指头:“五十文钱。”

        潘振承掏出一枚小银毫,放老叟手心:“这是番银,够了吧?”老叟喜形于色:“够了,足够。客官请把冤屈原原本本道来。”

        “我不要你写诉状,只要你几句大实话。向刘统勋大人申诉冤屈,究竟有多难?”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老朽曾编过一则顺口溜:‘欲见刘青天,难于上青天;今年没见着,还得等来年。’刘统勋是青天,这没错,可他做得了青天吗?天下的冤屈有多少,他管得过来吗?就算他分身有术,倘若案子牵扯到皇亲国戚,他管得了吗?就算他有这份能耐,皇上的脸面往哪搁?六部九卿、文武百官就他一人青天,大清国岂不暗无天日?”

        老叟说的是实话,刘统勋清廉正直,敢怒敢谏,办过不少深得民心的案子,乾隆赏识他直言敢谏的作风,将其擢拔为左都御史,秉掌大清朝的最高监察大权。然而,凡事都有一个度,得民心的案子往往不得官心,更不见得迎合圣意。为民秉公办事,结果两头都不讨好。由于都察院要参与终审,不服地方判决的人犯亲属把左都御史当成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源源不断地涌到刘统勋府上来,有的等了两三年还不肯离去,刘统勋哪里应付得了这多冤案,况且是不是冤案,光听人犯家属一面之辞,根本无法判断。刘统勋倍感力不从心。刘府护院这般冷酷无情,自然得到主人的默许,可见主人和申冤无门的百姓一样万般无奈。

        潘振承满脸失望,心想假若我也加入他们的行列,跪在刘府门前,那要跪到猴年马月?

        “比这更惨的有的是,寒冬腊月都有人跪雪地里。”

        “他们仍抱一线希望,想必有人如愿以偿。”潘振承这般说着,心头也和其他冤民一样抱着一线希望。

        “全倚仗刘都堂于心不忍,可是,如愿以偿者少得可怜啊,老弱病残者尚有一线渺茫希望。像客官您,身强力壮,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老叟捧着茶缸连茶叶一道喝到口里,用牙齿嚼着茶叶。

        “有没有特例?”

        “有哇。”老叟来了精神,摇头晃脑说道,“三年前,有个山东汉子在刘府前哭冤,声音大得像打雷,半条街都能听到。夜里哭声如狼嗥,吵得刘都堂无法安枕,竟然召见了他,为他洗刷了不白之冤。今年暮春,有个直隶寡妇,去拦刘都堂的轿子,一手举着状子,一手拿尖刀对准自己心窝,说若不肯接她状子,她就死在轿前。刘都堂怕出命案,赶紧下轿接她状子,那状子是老朽写的,据说刘都堂看后,大哭了一场……”

        “想必效仿者趋之若鹜。”

        “没错,有人学山东大汉夜半鬼嚎,自己嗓门不够大,还请人代哭。嘿,刘府的人有的是法子……”老叟停止说话,指向刘统勋府大门前,“客官您自己看。”

        一个汉子大声喊冤,从台阶上跳下一个四方大脸的护院,戳着他的脑门:“瞧你这张臭嘴,号得比狼嚎鬼叫还要难听。”护院拿出一条破旧布条在他眼前晃动:“香不香哇?不是小姐的香帕,是病妇老婶的裹脚布!”护院奋力把破布条往汉子嘴里塞,边塞边笑着叫道:“我叫你嘴臭!我叫你嘴臭!”

        一个小嘴巴妇人伤心恸哭,一个尖脸猴腮的护院蹲她面前,伸手摸妇人的嘴巴,嘻嘻笑道:“哟,好一张樱桃小口,哼!我看你河东狮吼,来,尝尝这个!”两个护院撬开妇人的嘴,塞进一根粗木棒。

        半炷香功夫,数个男女嘴里咬着裹脚布和木棒,痛苦不堪,竟没一个离去。

        “这种把戏每天都要上演,外人看了心寒,老朽见惯不怪。若有人学直隶寡妇以死威胁,刘府家奴的法子更妙,状子收下,哪儿来的转哪儿去,你打道回府等县太爷重审吧,这不是兔儿虎口逃生,又落入虎穴了吗?……”老叟绘声绘色,摇晃着枯黄干涩的辫子说着,转脸看潘振承,“怪事,老朽话还没说完,他招呼不打就没了人影。”

        这时,一个老媪拄着拐棍朝信摊颤巍巍走来。老叟满脸堆笑,站起来招呼老媪坐下:“老婶您坐好,有何冤屈慢慢道来,拿了我写的诉状,一告一个准儿,刘青天会帮您嘞。”

        老媪哭诉着,老叟伏案走笔。写完状子,老叟收下五十文铜钱,金鱼肚似的泡泡眼猛地一颤。他看到潘振承从街头拐角处走来,手里举着一面白幌,白幌上写着两个偌大的血色红字:“不冤”。

        “他吃错药啦,不冤还跑来申冤?”老叟自言自语,一肚的疑云。

        潘振承跪到喊冤的人群中,“不冤”二字与众多的“冤”字,形成鲜明的对照。

        冤民窃窃私语,“嘿,不冤还来这下跪?”“他神经有毛病,准是个疯子。”

        两个护院走下台阶,方脸护院指着潘振承:“我说你吃饱了撑的,不冤还跑这来凑热闹?”潘振承道:“不冤就不能求见刘大人吗?”尖脸护院讥笑道:“我看你满脑子的水。”

        街头一角停着一顶民轿,魏顺元坐在轿中。鬼眼儿隔着轿帘跟魏顺元说话:“魏爷,发现潘振承了,他跪在刘统勋府前。”

        魏顺元命令杀手:“去把潘振承做了!”杀手有些犹豫:“魏爷,大庭广众,有所不便啊。”

        魏顺元道:“扮成草民鸣冤叫屈,伺机下手,要快,千万不能让他见到刘统勋!”

        几个扮成冤民的杀手大叫“冤枉”,走到刘府大宅门前,有的跪下朝潘振承挪动,有的直接挤开旁边的冤民,跪到潘振承身旁。

        杀手悄悄抽出匕首,准备行刺。潘振承警觉地盯着这几个行动异常的汉子,紧张地四下环顾,挪动着双膝,朝另一侧的妇人堆里挤。杀手行动极为敏捷,双膝几乎在跳,贴着潘振承。

        一声叫喊如雷炸响:“刘统勋大人驾到!”

        街道转角走来一顶四抬绿呢轿,轿夫与护轿穿一色的着装。打头的护轿吆喝道:“让让,请让让。”宅门前的冤民一阵骚动,有的朝轿子方向爬去。杀手被后面的冤民撞着挤着,下不了手。

        护院大声斥喝:“大家听着,不准拦轿,不准挡道,如有违者,你就是跪十年八载,也不会转递你们的状子!”跪潘振承旁的杀手再次准备下手,被护院踢了一脚:“闪开,闪开!”

        杀手与冤民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

        冤民面向走近的官轿喊冤叫屈:“冤枉啊!刘都堂,可怜可怜我冤死的老父老母吧!”“刘青天,您可得为民妇做主哇!”……

        轿帘掀开,露出一张精干略显苍老的脸,正是朝中重臣刘统勋。他上身是绸面夹袄,下身穿着薄棉裤,头上未戴顶戴,扎着白色的头巾。时值仲秋,他这身衣裳显得过于臃肿,脸色有些苍白,带着病态。刘统勋眉头紧锁,表情十分凝重,如一尊石雕塑像。

        跪着的冤民胸前缀着白布块,额头缠着白布条,上面用墨或用血写着“冤”字。“冤”字下面,是一双双乞求的泪眼。但刘统勋的目光很快被潘振承吸引住。潘振承双手高举白布,血色的“不冤”二字异常醒目。

        潘振承幽幽发亮的梭子眼饱含乞求,注视着刘统勋大声叫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成若缺,大直若屈;大音希声,大辩若讷!”

        冤民与旁边的护院都把目光射向潘振承,刘统勋放缓脚步,眼睛亦注视着潘振承。

        杀手无从下手,一脸无奈焦灼。

        街头拐角的民轿,魏顺元急不可待掀开一角轿帘,对两个杀手命令道:“不要有任何顾忌,赶紧做掉他,然后趁乱逃走。事成之后,一人赏五百两雪花银。”

        两个杀手鸣冤叫屈朝刘统勋府前跑来。

        潘振承望着刘统勋的眼睛继续叫道:“大象无形,大强不争;大奸似忠,大忠似忤……”然而,刘统勋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不紧不缓地穿过冤民空道,迈上了台阶。潘振承望着刘统勋的背影,失望而又愤怒地大声吼叫:“大喜若悲,大悲无泪!”

        刘统勋已经走到宅门内,他应着潘振承的暗示喃喃道:“大冤似喑,不冤必冤。”刘统勋停下,对跟班说道,“去把那个鸣不冤者请进来。”跟班朝外走去,又被刘统勋叫住,肃然厉色道,“去带他进来!”

        潘振承看到刘统勋消失在大门里,彻底绝望了,头脑一片空白,他忘记了杀手就在身边,目光陡然失神,呆若木鸡。

        人群中,馨叶从大人身后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馨叶猛地打了个寒噤,她看到杀手从前后左右挤开跪着的冤民,接近潘振承,准备行刺。

        潘振承突然被护院揪起,护院班头踹了潘振承一脚,声色俱厉斥喝道:“不冤鸣冤的大胆刁民,给我拿下!”护院诈诈唬唬架起潘振承往里面走。

        杀手一脸无奈,面面相觑。

        跪刘府外的冤民对潘振承既羡慕,又妒嫉,心想他的运气真好,刘大人定会为他洗刷冤屈。

        其实不然,刘统勋听了潘振承的陈述,却断定无法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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