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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刘统勋舌战众大臣 潘振承万里救恩主

        刘统勋决定替陈焘洋翻案,乾隆钦定将陈焘洋满门抄斩;刘统勋晓之利弊,与图尔海展开激烈的交锋,刘统勋危言耸听:倘若严惩陈焘洋,大清的朝贡贸易要亡!乾隆特赦陈焘洋,然而,斩杀陈焘洋的刑部令六天前已经发往广东,潘振承和驿夫赵石千里飞驰;广东按察使接到刑部斩杀令,把陈焘洋和幼子押赴法场,准备午时三刻问斩!

        

再陷维谷



        梁汉桢像无头苍蝇在桂香斋转圈圈。

        秋风摇曳着桂树,花瓣纷落,满地金黄。梁汉桢没有赏花品香的雅兴,他看到图尔海从月门露脸,奔了过去:“我的图大人,刑部饬令都发出六天了,你先斩后奏,也得奏啊。”

        图尔海镇定自若:“我不是一直在等待时机吗?今天正是时机!”

        皇上两天没有早朝,害得臣子们白起了两个大早。总管太监蓝卑行头一天的解释是:“皇上偶感微恙,即可痊愈。”翌日早朝又临时取消,蓝卑行神思恍惚,“皇上小恙初愈,太医嘱咐尚需静卧调养。”蓝卑行知道大臣要连珠炮发问,话毕,慌慌张张一路小跑离开。

        京城各衙门一时流言四起,其中两类流言最为盛行。皇上不是微恙,而是患有重症,因为皇上过去也曾小恙,从不因此而取消早朝。另一种流言,皇上无恙,而是出宫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然而,民情有百态,民不聊生是民情,纸醉金迷也是民情。皇上三十有三,难免不会演绎一段缠绵悱恻的艳情。

        大清灭掉大明大顺,总结明朝灭亡的教训,最重要一条就是皇帝荒谬嬉戏、不理朝政。明宪宗终年沉缅于烧香吞符,在位二十三年仅亲临一次早朝;明武宗最喜嬉闹淫乐,经常暴饮酒肆、醉卧妓院,落下“浪荡天子”的薄幸名;明熹宗是一位短命的少年天子,在位七年,终日迷醉于木匠活,别说早朝,连臣子也没召见过一回;明世宗迷信仙道,在位四十五年,有二十余年不曾召见臣子,倒是那些装神弄鬼的妖道成为皇上的座上客。再强大昌盛的王朝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岂有不亡之理。

        大清开国百余年,历代皇帝均以勤勉而著称。乾隆也是如此,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凌晨便起床亲躬早朝。他精力充沛,给臣子的感觉永远那么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不像他的皇阿玛世宗皇帝,总是拖着病躯主持朝政。也许精力过于旺盛,也许盛世之象越发骄人,乾隆对没日没夜埋身皇牍有些倦怠了,每月都要出宫一两次,松懈紧张疲劳的身心。不管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乾隆始终恪守一条原则,不在宫外过夜,翌日照例早朝。

        经常奉陪皇上出宫的,是一个叫娄知耻的太监,直隶三河县人,九岁净身,入宫有十五个年头,在敬事房司茶。太监等级森严,虽然都是皇帝的奴才,但宦阶高的太监在同类面前却能享受到主子的待遇,总管太监无疑是太监们梦寐以求的席位。娄知耻当然也梦想有朝一日升为总管太监,他不是那种阿谀奉承之徒,也没有特别出彩之处,乾隆带上他,是看他老实而不乏机灵。

        图尔海有心成全娄知耻高升的梦想。图尔海的算盘是,娄知耻做上总管太监,成为最接近皇上的人,对自己的宦途大有裨益。一天,图尔海私下晤见娄知耻,说有心帮助娄知耻邀宠高升,只要按他安排的去做,将来总管太监的宝座非你莫属。娄知耻有愿望却无野心,他不敢拂总管大臣的面子,模棱两可应付图尔海,说他愿意尝试,只怕皇上不会听他的。

        乾隆每次出宫,大批侍卫混迹在百姓当中,乾隆总有被罩在网中的感觉,处处都有眼睛在监视他,玩不尽兴,亦不能随心所欲。乾隆多次警告领侍卫大臣,不许侍卫尾随,然而侍卫仍像尾巴似的甩不掉。这一次,乾隆带娄知耻走西苑出皇城,立即乘上马车,甩掉侍卫;然后换乘驴车兜圈子,悠悠哉哉出了西直门。

        越往西走,田园秋色越发苍郁。碧空如洗,满目尽是黄绿相间的颜色。穿过一片遍地枯叶的杂树林,别有洞天,眼前菊黄松绿,木栅栏里有一幢精舍。乾隆眼前豁然一亮,娄知耻说道:“艾先生,不妨下来逛逛。”

        这正是图尔海特意安排的菊苑,菊苑主人是图尔海特意从扬州买下的歌妓婉儿,婉儿不知图尔海的真实身份,也不知她要接待什么贵客,但贵客的相貌特征她已耳熟如详。乾隆下了驴车径直走进半掩的栅栏门,赏菊闻香,惬意之极。

        大内有的是名贵花卉,没见皇上如此沉醉于花丛。正像御膳房每天都要烩制天下佳肴,始终不合皇上娇贵的口味,皇上偏偏喜欢坐在街边脏兮兮的粗制木桌上,津津有味吃煎饼窝窝头,喝猪血杂碎汤。

        正当娄知耻考虑要不要将皇上引走时,琴声悠然响起,一个女子柔声吟唱: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似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唱的是唐代诗人元稹的“菊花诗”。乾隆信步上前,掀开竹帘,是一个像秋菊一般素雅的江南女子,凝脂皓齿,眼含秋波。婉儿对着客人嫣然一笑,乾隆顿觉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婉儿叫丫环给客人泡菊花茶,乾隆对菊花茶赞不绝口,随即转到元稹的菊花诗,明知故问诗中的“陶家”是哪位陶大人的家。

        婉儿细声细气道:“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份悠闲自得,只有彻底淡薄功名的人才能真正体味得到。”

        帝王有帝王的功名,乾隆的功名就是后来的十全武功。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乾隆出宫的目的,就是追求短暂的恬淡宁静。乾隆仿佛遇到知音,问起婉儿身世,婉儿并不隐讳乐坊出身:“为博一笑撒千金,奴家表面上风风光光,其实内心有道不尽的无奈,便选择了隐居乡野……”

        婉儿继续为客人弹曲吟唱,不觉天色渐黑。婉儿妈妈做了一席素淡的私家菜,婉儿陪客人饮酒。一罐女儿红喝了两个时辰,乾隆乐不思蜀,丝毫没有回宫的意思。娄知耻数次提醒“艾先生”回家,“艾先生”执意不走,喝酒猜拳,填词吟唱,直至酩酊大醉。

        翌日,乾隆醒来,已过辰时。早朝是赶不及了,乾隆索性呆到晚上再走。傍晚时,婉儿妈妈做了一席荤素相间的私家菜,上的仍是女儿红。

        娄知耻怕皇上喝醉,自告奋勇替“艾先生”喝酒,结果皇上没醉太监醉。娄知耻睡到太阳两竿子高方醒来,婉儿陪“艾先生”在园子里采菊。娄知耻不知昨晚皇上怎度过的,见皇上眼睑微青,眼仁仍旧炯炯溢光,异常的兴奋。

        主仆二人赶回宫中,已是巳牌三刻。

        众大臣中,惟有图尔海知道皇上在哪儿。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让侍卫像瞎猫似的满城寻找。图尔海并不想引诱皇上沉缅声色犬马,更不愿看到皇上沦为仿效明朝的“游嬉皇帝”。然而,贵州巡抚的两道加急奏折,让图尔海看到了可乘良机。

        在桂香斋,图尔海同梁汉桢说起贵州巡抚张维司的两道奏折。

        “听奏事太监说,黔西南引发土民之乱,皇上雷霆大怒,令侍卫通知军机、内阁、部院副堂以上的大臣未时二刻到养心殿聆训。我先同你通通气,到时候我们一道禀奏魔球案最终裁决。”

        梁汉桢越听越觉得不靠谱:“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啊?再说皇上急于弹压贵州土民之乱,哪有心思管啥魔球案?”

        图尔海自信地笑道:“你等着瞧吧,啥叫宦海弄潮、游刃有余。”

        同一时候,潘振承歪打正着,鸣不冤破例进了刘府。

        原以为柳暗花明,没想到再次进入维谷。刘统勋听完潘振承的陈述,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拍案而起,义愤填膺。

        刘统勋不动声色坐在小院石凳上,目光凝重,看不出丝毫喜怒变化。潘振承说完,怔怔看着刘大人,刘统勋慢条斯理道:“要想推翻刑部的结论,必须有充分的证据,不是你说你家主子冤枉,就是冤枉。”

        潘振承如兜头淋了一桶凉水,从头凉到脚,炯炯期盼的目光霎时黯然失色:“刘大人,这几个证据还不充分吗?贡品册写的是玻璃彩球,后来草民也送来了玻璃彩球。”

        “可你们随大宗贡品进京的是地球仪,已经造成欺君辱国的严重后果。”

        “陈寿山供认勾结英夷,完全是刑供逼讯的结果。老仵作根据死者嘴里的淤血,做出内脏受损的判断。”

        “这是你的假想,本官不这么认为。本官在刑部任侍郎时,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口中淤血还有两种可能,一是死者原本就有肺痨,二是死者鼻血倒入口腔。受伤会流鼻血,天气干燥、上火等原因也会流鼻血。”

        潘振承无比失望:“刘大人,这个证据也没用了?”刘统勋用麻绢擦了擦额头细细的汗珠:“本官即便同意作翻案的尝试,也不会拿出有歧义的证据。”

        潘振承复述他与图尔海在老呈祥茶园见面的情景:“图尔海以刑部爷们的名义向草民勒索四十万两银子,亲口说陈焘洋是被人陷害,是失察不慎,还是图谋不轨?全靠银子说话。”

        “你们是一对一,没第三者在场。你的话和图尔海的话,都不能作为证据。”

        潘振承感到气馁,沉默良久,悟识到刘大人确有插手推翻冤案之意,否则他不会如此用心。“刘大人,第四个证据,草民自己推翻得了。潘振承怀疑陈寿山不是自杀是他杀,没一个狱卒会按照潘振承的假设作证,那么仵作出具的‘畏罪自缢’就是铁证;第五个证据,潘振承指控图尔海派人追杀他,杀手没锁拿,潘振承就是诬陷图尔海。”

        “是该这样,想推翻对方的结论,就得站对方的立场百般挑剔。”

        “刘大人,许多证据可以重新查实,比如多请几个高明的仵作验尸;分开来询问狱吏狱卒,叫他们复述陈寿山受审供认、签字画押的全过程。”

        “彻查定能水落石出,但彻查需要时间。而陈焘洋,随时都可能掉脑袋,我们只能利用已有的证据。”刘统勋这话,等于表明了他的态度,潘振承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呈递给刘统勋:“刘大人,这是草民交验玻璃彩球时,图尔海写的收据。”

        “你还想证明贡品确实拿错了?”

        “不光是这点,草民估计,图尔海不敢拿玻璃彩球呈献皇上,他必须坚持陈焘洋父子送来的四十四号贡品是地球仪。”

        “你的分析不乏道理,这个证据总算能用上,但远远不足以推翻刑部定论。”

        刘统勋朝侍立一旁的跟班刘小三丢眼色,刘小三高喊:“送客!”护院手搭潘振承肩膀:“请吧,我家老爷患病需要静养。”

        潘振承摔开这个护院,跑到刘统勋跟前,双臂一伸,双膝跪下,抱住刘统勋的脚哭泣道:“刘大人,您忍心看到一个忠心耿耿替皇上承办朝贡贸易的商人,蒙受不白之冤,斩首灭门吗?”

        刘统勋无可奈何道:“老夫每天都为这多冤案弄得身心憔悴,老夫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两个护院来拉潘振承,拖着潘振承走。潘振承挣扎着大叫:“刘大人,草民恭请您再听草民一句话。”

        刘统勋站住,怔怔看着潘振承黑黢黢的泪眼,绝望中隐隐折射出乞求之光。刘统勋轻声叹息道:“你们放了他,让他说。”

        护院放开潘振承,潘振承又跑到刘统勋跟前跪下:“刘大人,既然翻案的证据不足,我们可以另辟蹊径,在说理上想办法。”

        刘统勋苦笑道:“潘振承,你是幼稚,还是糊涂?断案、翻案,重的是证据,有时候毫无道理可讲。”他说完转身便走。

        潘振承跪地上发愣,护院过来拽潘振承:“走走走,我家老爷要服药了。”

        潘振承大叫:“刘大人,草民说最后一句话,人人都忽略的东西,也许隐藏了最有价值的东西。”

        刘统勋从潘振承的泪眼中看出一丝自信,不置可否道:“你想说理就说吧,不管是正理歪理,你说服不了本官,本官不会插手这个案子!”

        

御前交锋



        未时二刻,军机大臣、内阁大学士、部院副堂以上的大臣聚集在养心殿。

        众臣低眉垂手而立,惴惴不安恭听皇上训示。然而皇上怒睁无声,目光不停地在众臣身上扫过,首辅鄂尔泰勾着脑袋,珊瑚顶戴把整张脸全遮住,他不敢看皇上,明显感觉到皇上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许久。鄂尔泰身子悠悠颤颤,手心一阵冰凉。

        鄂尔泰是改土归流的大功臣,雍正帝先后赐他少保衔、伯爵衔,荣任保和殿大学士、军机处首辅。乾隆登基后,他仍旧受到重用。鄂尔泰没想到的是,将他推上人臣至尊的改土归流,也给他日后制造出无穷的麻烦。西南土民地区事端不断,不满鄂尔泰权倾朝野的大臣攻击鄂尔泰改土归流的举措过激,遗患无穷。

        收到贵州巡抚张维司的两道奏折,军机处分成两派,一派是剿,一派是抚,鄂尔泰是首辅,众臣最后看首辅决断。鄂尔泰优柔寡断,他思考了半天做出决定:“还是让皇上圣裁吧。”谁知,皇上一天不回,第二天又不回,大内侍卫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皇上的踪影。等皇上回宫,看到张维司奏折,先把鄂尔泰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口述“先剿后抚”的谕令。一个张维司好处置,褫职逮问便是,怕就怕朝臣和外官再出几个张维司。

        “这个张维司,太令朕失望了!”乾隆终于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小土官,竟敢殴打朝廷派去的流官,围攻官兵。张维司束手无策,只会写折子要朕替他拿主意。事情仅隔一天,贵州的八百里加急又到了,竟有六个土司联手抵制改土归流,煸动土民暴打官府派去的税胥。张维司还在等朕给他拿主意,说是剿是抚,恭听圣裁。而军机处收到折子,还要等朕回銮。”

        鄂尔泰等六个军机大臣跪下:“奴才该死,贻误了军机。”

        “都起来吧。”

        “谢皇上。”

        “你们现在才知道贻误军机?这两天军机大臣干啥去了?”

        军机大臣低头相觑。首辅鄂尔泰出班,本来就有些驼背的身躯匍匐得快要着地。他暗忖这个时候,万不可提及皇上出宫,他们在等皇上决断。鄂尔泰惴惴道:“回皇上话,看到张维司的奏折,辅臣们意见不统一,一派主张以剿为主,一派主张以抚为重。”

        “首辅的意思呢?”

        鄂尔泰干咳几声,将浓痰咽进肚里,口齿含混不清说道:“回皇上,老臣——老奴准备请印,批复都想好了:土民之乱当火速遏制,万不可任其漫延,是剿是抚,须当机立断。”

        鄂尔泰回避皇上出宫。在臣子看来,皇帝永远圣明,犯错的永远是臣子。鄂尔泰提到的请印,是在不能动用皇玺的前提下,不得已以军机处的名义下饬令。军机处大印不在军机处,由内奏事处太监保管,用的时候派军机章京请印,用完即还。军机处饬令的法律威力不如朱批圣旨,但上折人收到也必须执行。

        乾隆忍不住冷笑:“好一个首辅批复,这和张维司的是剿是抚有何两样?张维司收到军机处饬令,还是一头雾水,哪怕巡抚衙门被谋反土民团团围住,还要上折子恭请圣裁。”乾隆拿起镇纸愤怒地敲打桌面,“朝廷给军机内阁、六部九卿、封疆大吏高爵厚禄,就是要你们替朕分忧,恪尽职守。大清若多出几个张维司,朕的天下就要亡了!”

        众大臣躬身弯腰,不敢出声,笼罩在惶恐之中。惟有图尔海在心里偷偷地乐,寻找最佳时机出击。

        乾隆吼干了喉咙,喝了一口茶,再把目光投向众臣:“怎么啦?都不说话?”

        图尔海出班:“皇上,奴才恭听圣言,茅塞顿开,心中豁亮。奴才当吸取张维司的教训,恪尽职守,竭力办差,忠于皇上。”

        乾隆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愣愣看图尔海一眼:“图尔海,魔球案的差事办得怎样了?”

        “奴才会同刑部堂官梁汉桢,已经调查清楚了。这是广东代护贡使陈寿山签名画押的供词笔录,奴才恭请皇上过目。”图尔海说着从袖中掏出四页纸,蓝卑行接过,呈给乾隆。

        乾隆看陈寿山的供词笔录。

        幸亏图尔海转移了议题,鄂尔泰如释重负,朝图尔海投去感激的目光。图尔海微笑着朝鄂尔泰点头,打心底感激鄂尔泰办砸皇上的差事,不然的话,他还不知怎么了断魔球案。

        乾隆放下供词笔录,表情峻厉:“十三行总商陈焘洋父子勾结英夷,欺君辱国,证据确凿。图尔海、梁汉桢,打算如何处置陈氏父子?”

        图尔海道:“禀皇上,奴才胆大妄为,已经处置了陈焘洋。情况是这样的,陈寿山畏罪自杀,而陈焘洋仍逍遥法外。奴才恳请刑部尚书梁汉桢发出加急部饬,斩立决。”

        “你操之过急,怎么未经三法司会审就斩立决?”乾隆感到有些意外,他本意并不想要陈焘洋父子的命。三法司会审是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重审各省上报的大案、要案,相当于现代司法程序的终审。即使是刑部直接办理的案子,也得经三法司会审方可作为终审。通常只有皇上才可直接下令斩立决,各级衙门只有在不可控制局势的前提下,需要杀一儆百时方可斩立决。

        “奴才该死,误会了圣意,那天皇上您在早朝时……”图尔海含而不吐,魔球欺君辱国,案发才几天,在场的大臣包括皇上本人皆记忆犹新。那天早朝,皇上说过“若是图谋不轨杀无赦”的话,这不仅给魔球案定了性,还明示了裁决方向。现在陈寿山对勾结英夷图谋不轨供认不讳,皇上说过杀无赦,自然不必三法司会审。

        乾隆略显尴尬:“朕盛怒之下,说话有些过。”

        皇上这话,似乎不想杀陈焘洋。梁汉桢顿时一脸煞白,低着头,把脸藏进顶戴。图尔海脑子转得飞快:“皇上,奴才还有难言之隐。”

        “说吧。”

        “奴才同梁汉桢说好了奏禀圣上,再作裁决。可是,近日皇上您……”图尔海刹住话头,既暗示乾隆擅离皇宫,又没敢直接点破,图尔海假装咳嗽几声,“皇上日理万机、彻夜操劳,奴才不敢前去打扰。况且,军机处中堂大人,手里捏着军国大事的奏折都不敢惊扰圣上,奴才便擅自决断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

        “督办广东朝贡的内务府旗员回京见奴才,说广州的夷人盛传,陈焘洋与英吉利人打得火热,倘若东窗事发,他随时可能乘夷船逃往海外。奴才情急之下,催促刑部钦案专办速发斩首令。奴才该死,奴才有罪,请皇上治奴才僭权大罪。”

        图尔海说着要下跪,梁汉桢比图尔海动作更快,图尔海仅仅做个跪的姿态,梁汉桢冬的一声,像石头砸地,双膝和脑袋一块着地。

        乾隆和颜悦色:“别跪,别跪,二位何罪之有?替朕铲除隐患,你们立了大功。倘若大清首席贸易官逃亡海外,是我天朝亘古未有的耻辱。”

        乾隆说后收敛笑容,把脸一沉,瞪着几个军机大臣斥责道:“尔等辅臣,贵州发生土民之乱,居然有这份耐心等朕回銮?同图尔海相比,尔等不觉得汗颜吗?”

        众臣瑟瑟道:“奴才谨遵圣意,当以图大人为楷模。”

        图尔海心里乐得几乎要笑出声来,先斩后奏不仅得到皇上的认可,还得到皇上的褒奖,成为股肱大臣的楷模。

        突然,图尔海眼皮一跳,他看到刘统勋从众臣后面走出。这位大清第一言官,以打横炮而著称,他从不人云亦云,也不畏惧权贵,说话刁钻犀利,独树一帜。图尔海有个不祥的预感,刘统勋这次的横炮是针对魔球案来了。

        “臣刘统勋恭请圣安。”刘统勋向乾隆行君臣礼。

        “平身吧,朕恩准你在家调养,缘何匆匆赶来?”

        刘统勋站起身回话:“托皇上的洪福,臣的老毛病近日好多了。京师名医秦泰为微臣诊脉,说微臣不必久卧病榻,参与朝政有益身心,故而前来参加朝会,聆听皇上垂训。”

        “朕没啥训示,图尔海所言之事,可听否?”

        “臣听到一半。臣以为,处死陈焘洋容易,后果却令人担忧。该如何处置,当慎之又慎,切不可图一时之快而遗患无穷。”

        乾隆不由皱眉头:“此话怎讲?”

        “处死陈焘洋,粤闽江浙的口岸官员官商必胆战心惊,转呈洋贡,谁知道会落下什么差池,倘若一旦触怒天颜,脑袋堪虞。”

        图尔海趁势回击:“陈氏父子罪恶滔天,不杀一儆百,以后难保不会有官员官商借朝贡之机,转呈地球仪之类的洋贡,欺君辱国。”

        刘统勋用逼问的口气:“地球仪欺君辱国,玻璃彩球却未欺君辱国!”

        图尔海现在敢断定,逃过追杀的潘振承见过刘统勋,刘统勋是有备而来。幸好自己早有防备,料想潘振承会在四十四号贡品做文章。图尔海把视线转向乾隆,乾隆脸生狐疑,沉吟道:“玻璃彩球?朕怎未听说过?”

        “皇上,您该问问负责收验洋贡的大内总管。陈焘洋特派专人送来玻璃彩球,目的是为了证实第四十四号贡品原本就是玻璃彩球,而非误送的地球仪。”刘统勋拿出图尔海开出的收据,“图大人,你看清楚这是什么?”

        图尔海沉着冷静,脸带微笑:“不用看,是图某收验玻璃彩球出具的收据,这能证明啥?”

        “皇上未闻玻璃彩球,这证明你没有禀报,更没有转呈。是何居心,只有你自己清楚。”

        图尔海冷笑道:“刘都堂捕风捉影、妄想臆断之能事,图某甘拜下风。事实究竟如何,图某实话实说,刘都堂仍不会相信。图某恭请鄂中堂为图某作证。”

        鄂尔泰道:“老臣可以证实,皇上召见老奴时,图尔海确实呈献过玻璃彩球,只是皇上对英吉利小夷不抱好感,拒绝看这件夷物。对了,当时户部尚书也在场。”

        阿尔赛低着头,嗫嚅道:“好……好像是拿来一件说是……说是圆圆的……”阿尔赛突然打住话头。

        急性子的刘统勋追问道:“圆圆的什么?阿大人请直言,复述图总管转呈时的每一个细节。”

        阿尔赛十分窘迫:“容我……容我好好回想……”

        阿尔赛万般为难,用袖子擦额头的汗水。乾隆插话:“刘统勋就不要逼阿尔赛了,弄得他像上法场似的。朕可以替图尔海作证,他转呈了玻璃彩球,是朕拒绝看。”

        刘统勋愣住,唯一的证据失效了。这下轮到图尔海得意了:“刘都堂,您还有啥质疑图某的证据,快拿出来呀?”

        刘统勋沉默一瞬,回忆潘振承同他说理的细节。潘振承说起十三行收到地球仪时,为当不当转呈京师发生过争论,扣贡不送,京师方面追查起来,十三行要承担欺君大罪。皇牍汗牛充栋,刘统勋回忆不起有没有这方面的谕旨,但潘振承推断一定会有,否则十三行众商的争论无从谈起。

        刘统勋回避图尔海咄咄逼人的目光,把目光转向谨言慎行的阿尔赛:“刘某倒想质询户部堂官,质询有关通商口岸代收洋贡的部文。”

        阿尔赛答道:“九年前,户部尚书庆复曾上过一道规范通商口岸代收洋贡的奏折。”

        “结果怎样?”

        “皇上朱批准奏,微臣时任福州将军兼闽海关监督,曾收到过录副奏折。”

        刘统勋道:“请阿大人结合转呈地球仪说事。”

        阿尔赛左右为难,看看图尔海,又看看乾隆帝,再看看刘统勋,用袖口抹脸上的汗水:“这?这……”

        乾隆不耐烦道:“阿尔赛,你怎么三棍敲不出一个屁来?大胆地说。”

        阿尔赛略抬头,鼓起勇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以为,陈氏父子行径虽然恶劣,却未触犯大清律令。按照朱批奏折,远夷朝圣之方物,通商口岸必须悉数转呈,不得扣押截留。因此,陈氏父子虽然转呈辱国魔球,却未违反皇律。”

        “然而,陈氏父子却是利用这道圣旨,勾结英夷,恶意欺君辱国!”图尔海大声说道。

        “洋贡是否辱国欺君,就是朝臣也难于鉴别,何况一介商胥。洋贡悦圣还是诟圣,往往取决于圣意。”刘统勋为雍正二年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有机会进南书房、上书房当值。刘统勋谈起雍正五年发生的一桩事,内务府收到通商口岸转呈的西洋贡品,请世宗帝(雍正)御览。世宗帝忙于审批奏折,就叫几个内阁大学士替他去看。其中有一件彩绘仕女袒胸露乳,引起大学士们笑谈议论。本来事情过就过去了,然而次日早朝,蒋廷锡以转呈淫画秽品、伤风败俗、淫乱天朝的罪名,奏请闭关禁止对外通商。世宗帝特意叫内府总管将这件西洋仕女彩绘取来御览,说此乃西洋陋俗,献圣本无恶意,不必较真。

        乾隆静神聆听,问道:“后来呢?”

        “后来这些不当洋贡,入库封存而未陈列,奉旨对外通商的粤、闽、江、浙四口岸也未封闭。”

        乾隆点头叹道:“皇阿玛此举,朕由衷钦佩。”

        “皇上,臣下以为,封存淫画不予示人,谈何诲淫?正如民间俚语所说,狗屎不挑不臭,然而,有人偏偏喜欢挑臭狗屎。”刘统勋说着,目光转向图尔海。

        图尔海一怔:“刘都堂,这话何意?”

        刘统勋肃然正色:“是何意得问你自己。为何往年内务府收到地球仪,弃之库房不闻不问,而这次收到地球仪却大做文章,借朝会谈论外夷事,把地球仪弄进銮殿,有意触怒龙颜,欺君辱国!”

        刘统勋果然厉害。当下,惟有抱住皇上的大腿不放,图尔海面对乾隆,委屈道:“皇上,奴才是奉您的旨意去拿地球仪的啊。”

        刘统勋不等乾隆作出反应,揪住图尔海不放:“皇上并不知收到一只地球仪,而你事前却把这只地球仪种种有违天朝禁忌之处研究个透,在大殿借题发挥。试问,究竟是何人蓄意欺君辱国?”

        乾隆微皱眉头,端起茶碗喝茶。

        众臣闹不清皇上对谁不满,大殿一时无声。突然,图尔海色厉内荏,手指刘统勋斥道:“刘都堂,本总管奉皇上的旨意查处地球仪案。诛杀奸商的裁决得到皇上的赞许。而你,一心要推翻皇上钦定的铁案,好大的胆子!”

        刘统勋面朝图尔海,怒目而视:“依律量刑,陈焘洋罪不当死!”

        这时,乾隆咳了一声,殿内鸦雀无声。

        “如何处置十三行总商陈焘洋,事关大清律。不论唐律、宋律、元律、明律、清律,律令是人制订的,朕的话就是大清律!康熙年间,圣祖下旨禁海迁界是律令;恩准开海贸易还是律令!所谓时变法亦变,事变律亦变!”

        图尔海跪下:“奴才恭请圣上钦颁新律,敕令刑部依律严惩欺君辱国者,振我大清天威。”

        刘统勋面向众臣,说道:“臣下提醒列位臣工,陈焘洋乃一介行商,商人惟利是图。所谓蓄意转呈魔球欺君辱国,能给他带来何好处?不仅没好处,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依臣下之见,他们当属不慎,并无恶意。”

        图尔海不等皇上恩准,跪着的双膝忽地跳了起来:“朝贡贸易,其义在扬我大清恩威,若夷商行商借朝贡辱国欺君,未受处罚,岂不等于怂恿放纵?”

        “若处死陈焘洋,朝贡贸易岌岌可危!”刘统勋的声音如洪钟发聩。

        众大臣窃窃私语,目光全部射向刘统勋,乾隆亦双眼滚圆地看着刘统勋。刘统勋振振有词:“臣下并非危言耸听。朝贡贸易,朝贡为首义,是根本。若陈焘洋因转呈地球仪而遭致杀身之祸,四省口岸的官员、官商必视其为前车之鉴,皆不敢接纳远夷朝贡。我大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圣主恩准的朝贡贸易,必名存实亡!皇上,您当如何圣裁,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留下千古骂名!”

        众大臣将目光投向乾隆。乾隆沉默稍许,说道:“处罚陈氏父子,事关大清律令,亦事关朝贡贸易。陈氏父子转呈魔球,已犯下辱国罪,宜当严惩;然而,悉数转呈方物,却是遵循旧律办事,严惩不宜。朝贡贸易,历经三朝,日益昌盛;远航朝贡甘愿臣服我大清的藩属夷邦,与年俱增。朕不想看到史官落笔:朝贡贸易自乾隆年间寿终正寝!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弊相权取其轻。如今,陈焘洋儿子陈寿山已死,至于陈焘洋本人,还是放他一马吧。”

        

鸳鸯玉佩



        刘统勋进皇宫觐见皇上,潘振承去黎府见黎五爷。

        几天不见潘振承踪影,黎五爷魂不守舍,夜不安枕。潘振承简述这几天发生的情况:“不管能否翻案,我得做好随时离京的准备,少东主的灵柩,有劳五爷派家人陪陈三运回广东。”

        黎五爷塞给潘振承一袋碎银,以备路上急用。

        潘振承赶到东安门,正碰到刘统勋从皇城出来。

        刘统勋说皇上已经赦免陈焘洋。图尔海与梁汉桢僭越擅断,隐瞒飞递斩杀令,受到制裁,梁汉桢发往西南戍边,图尔海去遵化守陵。刘统勋道:“皇上恩准五百里飞递赦免令。然而,刑部的斩首令已于六天前四百里加急发出。”

        潘振承焦灼万分,恳求刘大人向皇上呈请八百里加急。刘统勋告诉他,紧急军机方可六百里飞递,十万火急才准许八百里飞递。在朝廷看来,陈焘洋只不过是一介商人,皇上赦免他不是怜悯他本人,而是维护朝贡贸易。

        广东到京师的驿道分水路旱路,水路绕道扬州,走的是北运河;旱路贯通湖南、湖北、河南、直隶,比水路约近一千余里,不过也有万里之遥。雍正八年,兵部车驾司丈量全国主干驿道,京城到广州驿道实测里程为八千四百二十里。日行四百里约需二十一天,日行五百里约需十七天,照此推算,提前六天发出的斩杀令要比赦免令早两天到达广州。

        “刘大人,草民想陪同驿骑一道跑。”

        “本官明白你的意思,你想突破日行五百里的限制。然而驿骑飞递,可以一驿多递,但不可一递多驿。”

        “一驿多递”是指一个驿夫可传递数件公文,比如皇上发给各省督抚的诏谕,皇华驿只派一个驿夫带上四份诏谕,分送开封、武昌、长沙、广州。“一递多驿”是指多个驿夫同程送一件公文,这是驿传律所禁止的。当然,任何事情都有特例,战争期间,紧急军报通过敌方控制区,有时会派数十铁骑护送一件军报。正是基于这点,刘统勋打算去兵部车驾司交涉,约定潘振承酉时一刻在皇华驿出口等。

        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潘振承早已做好驰驿的准备。他想起馨叶小姑娘,心想应该向她们二人辞行。几天前,潘振承问馨叶入住的客栈,她鬼精鬼精地讲了个故事,客栈名含在一句诗里:“尼姑舅姐醉汉妻,醉汉妻弟尼姑舅。”世上哪有叫“父亲”的客栈,也许是谐音吧?潘振承上了驴车,说去“父亲客栈”。二炷香功夫,驴车停在“富卿客栈”门前。

        馨叶亲眼目睹潘振承打着“不冤”的幌子进了刘统勋府。馨叶跑回富卿客栈,欣喜叫道:“二姨,潘叔的东主有救了!”馨叶把她的见闻说予二姨听,二姨盘腿坐床上默默念经,无动于衷。馨叶愣愣地看着二姨,失望地问道:“二姨,你没听?”二姨睁眼瞪着馨叶:“他的生死,关你何事?”

        “可是,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我们已经不欠他任何恩情了。”

        二姨抽出一把戒尺,严声说道:“伸手出来。”馨叶胆怯地伸出手,二姨啪地打下去,馨叶手心立即出现一道红印。

        “记住仇家!”

        “高图鄂李。”

        “还有潘氏!”二姨这一下比刚才重多了,仿佛把积压多年的仇恨发泄到戒尺上。

        “馨儿记住了,潘氏是一个面善心恶、阴险毒辣的小人!”馨叶咬牙切齿答道。她说不清是恨潘氏,还是恨戒尺。馨叶记不清她挨过多少回戒尺,二姨惩戒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复仇。

        “好吧,做功课去。”二姨看都不看馨叶红肿的巴掌,放下戒尺,双目微阖,继续念经。馨叶终于流下委屈的眼泪,她恨残害她父亲和兄长的仇人,她不敢恨二姨,她明白二姨是为她好。馨叶坐小板凳上,誊抄唐诗,手心一阵阵痛,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店小二站外面敲门,获准后进来通报,说有个叫潘振承的客商求见。二姨警惕道:“他说有什么事?”店小二道:“他说来道谢,还说他今日就要离开京师。”

        “你叫他稍等,我们梳妆完毕,再请他上楼。”

        小二下楼去。二姨立即收捡衣物。馨叶不解道:“我们这就走?潘恩公扑个空怎么办?”二姨扬起戒尺,但没打下去,“他不是恩公了,我们必须走。”

        “可是我们要报的仇还没有报,二姨说潘氏的仇最好报。”

        “暂且放潘氏一马。”

        “是不是我们……还没有收集到潘氏的罪证?”

        “少废话,我们快走!”

        潘振承上楼来,人去房空,桌面有一样东西,是鸳鸯玉佩的另一半。

        潘振承见过这只鸳鸯玉佩,那是在天津府静海县运河边,馨叶和二姨被人追杀,潘振承让她们上马车逃避追杀。馨叶二姨感激涕零,说恩公的垂救大恩,当涌泉相报,无奈奴婢财单命薄,只有来世报答。馨叶说我有一件宝物,现在就可以拿出来报答。小姑娘拿出一只浅绿色的鸳鸯玉佩,轻轻一扳,分成两瓣,她递另一瓣给潘振承。潘振承没去接,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定情信物,我不能要。小姑娘问什么是定情信物?潘振承说你长大了就明白,反正我不能要。馨叶翘起小嘴,满脸不高兴:“不要就不要,还说那么多。”她二姨不便当潘振承的面阻止馨叶赠送礼物,说人家恩公不要,你就不要勉强。

        一定是小馨叶给我留下的。可她们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潘振承实在想不明白,她俩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什么人在追杀她们,她们来京城做什么?

        潘振承收起鸳鸯玉佩,心想将来若能再见到她们,就把鸳鸯玉佩还她。

        

万里飞递



        潘振承带着遗憾离开富卿客栈,赶往皇华驿出口恭候刘大人。

        皇华驿在皇城东,直隶兵部车驾司,是全国的驿传枢纽。公文传递分“急件”和“缓件”,经军机处发出的诏书、上谕、圣旨大都属于急件,急件按重要和紧急程度分日行三百里、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甚至八百里(454米/里),军机处须在信封注明“马上飞递”及飞递等级。缓件一般是部院与地方官府的普通公文,缓件传递不得动用马匹,驿夫只能步行或乘舟。“马上飞递”有两种,一种是“一驿到底”,即一个驿兵将急件送到终点,换马不换人;一种是“分驿传递”,即一个驿站管一程,每到一个驿站,驿马与驿夫全换。

        军机处签发出急件,对急件具体如何传递是不管的,刘统勋奉旨督办赦免令传递,不仅要求“一驿到底”,还要求“借马飞递”。驿夫用马用不着借,所借之马是为潘振承准备的。车驾司堂郎中明德不敢做主,上兵部衙门请示尚书纳延泰。纳延泰另一个显赫身份是军机大臣,在养心殿,他亲睹刘统勋推翻钦案的全过程。纳延泰不敢怠慢,同意“借马飞递”。

        酉时二刻,两匹驿马冲出皇华驿,转瞬功夫,上了城外的大官道。马蹄扬起漫天尘土,夕阳西下,黄色的烟尘和霞光混沌一片,潘振承感觉身子仿佛在飘,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

        潘振承万里单骑赴京,吃够了驽马和骡子的苦头,驿站传递急件用的都是上马,速度就是性命,越早赶到广州,东主获救的胜数越大。

        驿夫名叫赵石,直隶涿州人,十八岁的愣头青,敦敦实实像块石头。皇华驿的驿丁分驿兵、驿夫两种,驿兵只传递西北军报,整个驿传体系由兵部车驾司负责;驿夫传递京师至各行省的公文,驿传体系由地方负责,除非特别注明“一驿到底”,一般一驿一骑只负责一程,到下一个驿站,便换成另外的一驿一骑。因此,尽管至十三行省的公文远远多于西北军报,皇华驿只配有二百五十名驿夫,而驿兵有五百名。驿站划归地方管辖,是清代驿传制度一项重大改革,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却相应加重了地方的财政负担。

        潘振承和赵石跑到京广大驿道第一站“涿州驿”,便遇到麻烦。赵石换乘的驿马,凭火牌必须无条件配给,现在驿夫还要借一匹马。对兵部尚书“借马飞递”的部令,驿丞不敢违抗,叫马夫骑出一匹走路都要摇晃的驽马。赵石和驿丞交涉,驿丞一个劲儿地哭穷,说朝廷断了皇粮,地方又不给足驿站用度,驿站只有克扣马料,马不饿死就算对得住天地良心。潘振承把赵石拽到一旁,塞给驿丞两粒银锞子,驿丞啥话都没说,立马牵出一匹骠肥体壮的上马,还叫赵石量两升米去:“现在灶头正空着,你不愿生火,卑职叫火夫帮你做饭。”潘振承要赶时间,拉赵石上馆子。

        饭馆掌柜老常是赵石的同乡,他说驿夫下饭馆点菜吃饭,他开饭馆还是头一遭遇到。

        潘振承问起赵石一年赚多少银子?“十五两官银。”赵石脸上洋溢着职业的自豪感,“出驿凭火牌给驿,每到一个驿站,能量一升米面,比如六百里加急,每隔八十里左右设一驿,一天就能赚七升米面。出驿自带干粮,得到的米面在路上换铜钱,累计起来,一年约能赚二十多两官银。”

        “这样成不成,五百里加急是你的本分,我们每天跑完五百里,增加的部分,每多跑十里,我付你一两纹银。”

        赵石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眼睛直直地看着潘振承。潘振承拿两锭大元宝:“先付你一百两纹银,剩下的到广州给。”

        老常拍打赵石的肩膀:“石头,你发财啦!”赵石呵呵地傻笑,把两锭馒头大的元宝交给老常,要常叔转交给他老爹。饭菜上了桌,赵石埋头呼噜呼噜扒饭,两海碗冒尖的米饭顷刻间就一扫而光。潘振承只吃了半饱,见赵石比他还急,也乐呵呵放下碗,两人出了饭庄,上马扬鞭急驰。天地一片漆黑,驿马识途,凭着微弱的星光,在官道上驰骋如飞。

        马跑得快慢与道路有很大关系,在平坦的草原跑得最快。白天官道上人来车往,驿马挂有响铃,提醒行人避让,因为道路就那么宽,行人车辆再怎么避让,驰驿人都得悠着点。如果是山路,能够日行两百里就很不错了。为了抢在斩杀令前面,潘振承计划在北方平原日行七百里,这样,人就不可能睡觉。两人两天两夜没合眼,到第三天,人就快撑不住了。潘振承和赵石坐在官道边的草地吃干粮卤菜,赵石半块烧饼咬在嘴里,人已经睡实,鼾声像风箱呼噜噜响。潘振承拎来一桶凉水,兜头淋下,赵石一激灵跳起来。

        “石头,不想买地娶媳妇啦?”

        “想,可我太困了。”

        潘振承问他会不会趴在马背上打盹。赵石说在塞北驰驿经常这样,一马平川,即使没有官道,驿马也会顺着前面的马蹄印一路风跑。别说眯着眼打盹,就是趴马背做梦也可以。当然,这必须是勤马、乖马,若是碰到懒马、烈马,不是把你摔下马,就是与你比偷懒。

        潘振承冒出一个新鲜的想法,两匹马用缰绳串联,一个人在前面领跑,后面的人就可以趴在马背打盹。这种办法行是行,就是在马背上睡不踏实。实在撑不住,就雇骡马店的骡车,把驿马拴在骡车后,两人躺在骡车里睡觉。

        在孝昌至孝感的驿道,两人舒舒服服躺骡车上睡觉,两匹驿马跟在后面空跑。一个驰驿的驿夫发现其中的奥妙,到孝感驿站向驿丞禀报。快到孝感驿站,两人重新换上驿马赶到驿站换马借马,驿丞说你们违犯驿传律,既不换马,也不借马。潘振承急于赶路,提出买马,骑到下一站换马,这两匹马仍然归你们驿站,由其他北上的驿夫骑回。驿丞张口要一百两纹银,声明铁价不二。一百两纹银,在北方能买五匹良驹,潘振承咬咬牙,付出两锭大元宝。

        为救东主的命,潘振承绝不吝啬银子,可这一路遇到的驿丞,个个不是省油的灯。潘振承怕用光银子,往后再出现什么麻烦,叫天都叫不应。

        老天作对,暴雨把他们困在湘粤交界的崇山峻岭中。山洪暴发,洪水像脱缰的野马飞泻而下,官道淹在数丈深的洪水中,水面不时漂流着人和牲畜的死尸。

        潘振承和赵石牵马站在高处,泪水和雨水在脸上哗哗流淌,潘振承心焦如焚,困在半山腰不敢动。这一困,斩首令比他们早一天到达广州。

        

灭门之灾



        广东按察使闵全笙六旬有八。老闵仕途不利,四十岁捐纳获得“官生”身份,三年后补按察司“照磨”实缺,官阶正九品;熬到花甲年,终于升任贵州按察司正印;此后辗转云南、广西当差,年前来到富省广东,仍是正三品臬司;两年后致仕,想必还是个臬司。闵全笙仕途将尽,做事可不含糊,他在巳时五刻接到刑部饬令,料想此时陈焘洋回府吃饭。午时六刻,他已带上臬司三班跑步赶到太平门外的陈府,捕班抓人、皂班抄家、壮班搬东西。

        陈家老爷、内眷、仆役、护院、寄食等一百多号人,全部被赶到陈府前堂的空地上。闵全笙的目光落在陈焘洋身上。臬司进陈府时,陈焘洋狮吼虎啸、暴跳如雷,现在他已经累了,一贯盛气凌人的面孔布满惊恐疑惑。小儿子陈寿年偎在母亲怀里,一脸稚气,惊奇地打量眼前的官差。陈焘洋左边是他的八旬老母,被几个丫环搀扶着。右边站着儿媳——陈寿山夫人,怀里抱着一个两岁的女孩。

        闵全笙捧着刑部饬令,肃然念道:“钦案专办、刑部饬令:广州十三行总商陈焘洋、陈寿山、陈寿年父子三人,勾结英夷,借转呈洋贡地球仪,欺君辱国,罪恶滔天。不杀不足以息圣怒、平民愤、慑西夷、振国威。鉴于陈寿山在京畏罪自杀……”

        “我的儿啊!”陈焘洋吼叫一声,老泪纵横。

        陈寿山夫人悲痛欲绝,“我的官人!”

        女儿哭喊:“爹爹!爹爹……”

        陈焘洋八旬老母颤颤巍巍:“我的孙儿……”昏厥过去。

        陈府仆人哭声一片,寄食也跟着扯开嗓门干嚎。

        陈焘洋颤抖着指着臬台怒骂:“闵全笙,你们好狠啊!”

        “陈大人,京师发生何事,下官实不知情。”

        陈焘洋摇摇晃晃,仆人赶紧搀扶他。闵全笙叫道:“快,搬把椅子请陈大人坐。”想想不对头,急忙改口,“不不,是陈总商,不不,你们搬椅子给陈焘洋坐。”衙差搬来椅子,仆人扶陈焘洋坐上去。“还有陈老夫人。”闵全笙指着陈焘洋老母。

        待哭号声稍稍平息,闵全笙捧着饬令继续念:“刑部饬令广东按察使闵全笙,着将陈焘洋、陈寿年就地正法,斩立决。”

        陈焘洋大吼大叫:“不,要杀杀老夫一人,你们放了老夫的幼子吧。”陈焘洋从椅子上起身,跪了下来。陈家人全部跪下求情,其情十分悲惨凄楚。闵全笙愣在那,心里直犯嘀咕,一只地球仪,怎就会招惹杀身灭门大祸?可这是刑部奉钦命办的案子,小小地方臬司,惟有奉命执行。

        “都听好了,钦案专办的刑部饬令还没完。”闵全笙扬着刑部饬令叫道,“陈焘洋眷属家人及仆役,发往云南烟瘴地世代为奴。陈家所有家产罚没充官。”

        捕班班头将陈焘洋、陈寿年收监;闵全笙带部分三班衙役去十三行查封陈氏广义洋行。

        陈焘洋满门抄斩的消息迅速在十三行传开,陈焘洋的老对头严济舟,最后一个得到消息。

        地球仪误送京师,陈焘洋找到严济舟,逼问地球仪和玻璃彩球调包是怎回事,严济舟料想陈焘洋只是猜疑,一口咬定是陈焘洋自己弄错了,声明他那天既不在十三行地库,也没上贡船。严济舟不怕陈焘洋,就怕魏顺元秘密赴京没办妥事情。陈寿山启程进京有三个月了,京师没任何信息传来。严济舟越想越担心,午时没有回府,一个人关在洋行里的小佛堂烧香拜佛,祈祷陈焘洋触怒天颜,人头落地。

        “老爸,好消息!好消息!”严济舟二儿子严知寅蹦了进来,欣喜若狂叫道,“陈寿山死在京师,闵臬司接到刑部饬令,把钦犯陈焘洋、陈寿年打入死牢,明日午时三刻问斩!”

        严济舟仰天大叫:“老天开眼,老天开眼!”

        严济舟与陈焘洋结下宿怨,不仅仅是为争夺十三行掌门大权。雍正十三年,严济舟和陈焘洋不约而同去福建看茶,在潮州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潮州总兵查获了四船私运过境的湖丝,准备放盘贱卖。本来他们二人可以联手接盘,但他们都想独占其利。陈焘洋叫家奴陈二走海路回广州取银票;严济舟叫他的长子严知度走旱路赶往广州。严济舟买通船家把陈二扔进大海,住进潮州客栈等知度回广州带银票过来。然而,严知度永远没来,也没回广州,就这样无声无息蒸发了。严济舟料想是陈焘洋干的,上臬司衙门报官,臬司派捕快秘密调查,没查到任何证据。严济舟仍坚持是陈焘洋害死了他儿子,对陈焘洋恨之入骨。

        严济舟的豆荚眼泪水横流:“知寅,我们总算给你哥报仇了!”

        严知寅笑道:“十三行掌门非老爸莫属了。”

        严济舟收敛哭泣说道:“不,陈焘洋的人头还没落地。记住,到外面千万不要露出喜色。”

        此时,陈氏父子关进了臬司大狱的死囚号子。

        父子俩穿着暗红色的号衣,陈焘洋一下子苍老了十岁,黑白相间的发须骤然惨白,脸上的皱纹似刀刻,一向威凛的双眼充满悲哀,泪水汩汩地朝外涌,顺着皱纹横七竖八地滴淌。

        “老爸,你哭了?”陈寿年稚气的圆脸布满了惊恐好奇。

        寿山没生儿子,冤死在京师,寿年成了陈家的独苗,可寿年明日要跟老爹一道处斩……陈焘洋不敢往下想,抱住寿年:“老爸对不你啊,你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陈焘洋呜呜地哭出声来,肝肠寸断。

        “天啊,你可怜可怜老夫,饶寿年小儿不死吧!”陈焘洋颤巍巍站起,仰天呼叫。

        陈焘洋惶惑地四处张望,摇动粗大木栅条:“潘振承,你在哪?老夫托你办的事,办怎样啦……振承,振承,你快回来,快回来呀,跟老夫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陈家为何招致灭门的横祸啊!”

        

刀下留人



        洪峰退去,官道满目疮痍,坑坑洼洼,好些路段仍浸泡在齐腰深的水中。夜天昏暗似墨,潘振承和赵石小心翼翼骑马慢行。在英德驿,潘振承查了给驿的记载,估计斩首令昨天午牌时分送达广州。处决人犯,通常定在午时三刻,无论如何必须在午时三刻前赶到。

        卯牌二刻赶到清远驿,没看到驿站前拴着站马。

        驿站的定额马分为站马、枥马、备马。站马系好鞍鞯等待驰驿换马,站马只供飞递急件的驿夫使用;枥马是在槽之马,如果站马已被换走出驿,就得从槽中牵一匹上马拴到官道边充做站马;备马是作为预备的马,关在驿站的马厩,或赶到水草丰厚的地方放养。无论枥马或备马,都分上马、中马、下马三个等级,按不同的用途给驿。

        赵石躬着身子把火牌和急件递给罗驿丞,开口问道:“驿丞爷,怎没见着站马?”

        罗驿丞没回赵石的话,一页一页翻看火牌。宋元时期的驿牒是木制或铁制的牌,火牌的来由,是指十万火急,凭牌驰驿。明清时期的驿牒,无论是官用的勘合,还是驿用的火牌,均为折纸。赵石的火牌非常特殊,扉页居然是兵部尚书亲笔签署的“借马飞递”,接下才是车驾司规定的急递级别及给驿。驿丞无权看急件,只需在急件封口盖一个小印。罗驿丞先把急件给身旁的驿丁,叫他送签押房盖印。

        “驿丞爷,怎不拿火牌进去签?”赵石催促道。

        “你急什么?本官还没看明白。”罗驿丞继续翻看火牌。

        潘振承去看枥马,没发现一匹上马,他悄悄把探到的情况告诉赵石。赵石急了,问道:“驿丞爷,怎么槽中的枥马没有一匹上马?”

        罗驿丞抬起头,气哼哼道,“谁说没有上马?你们骑来的两匹上马,就是清远驿的。”驿丞没说错,潘振承和赵石骑来的两匹马,臀部都打了“清远”的火印,驿马在传驿过程中与上下两个驿站互换,驿马每跑完一程,按规定至少要休息一个时辰以上。罗驿丞把火牌递给驿丁,“拿去给驿书签上,皇华驿驿夫赵石给上马一匹,借上马一匹。”

        潘振承又去后院马厩探马,回来悄悄跟赵石说,备马中也没见一匹上马。赵石焦急问道:“驿丞爷,上马在哪?”

        罗驿丞抬手一指,指着潘振承和赵石从曲江驿骑过来的两匹驿马:“就这两匹。”

        潘振承和赵石都没想到驿丞来这一手。马没有吃饱歇足,再跑一程,不仅跑不到下一个驿站,驿马随时会倒毙。赵石向驿丞说明情况,恳求驿丞另换上马。

        “就这两匹上马了。你们得悠着骑,跑死了马——”罗驿丞打量潘振承,“是你要借马吧?借马得付押金,你自己说个数,倘若跑死了马,该付多少押金?”

        赵石一听火了,指责驿丞违反驿传律,让刚刚到驿的马立即出驿。罗驿丞冷笑道:“那好,就按驿传律的规定办,你们等这两匹上马吃饱歇足一个时辰后再出驿。”

        赵石哑口无言。接着,罗驿丞倒打一耙,数落赵石违反驿律:“火牌规定五百里加急,你们一路跑来,在好些段驿程,八百里加急都不止。”

        潘振承知道,急件可提前送至,不可延误。潘振承不想跟驿丞辩论,驿马掌握在他手中,跟他辩论好比病人跟郎中打斗。一路上,潘振承遇到过比他还要刁钻贪婪的驿丞,只要使钱,他们变戏法都会变出一匹骏马。潘振承一路上花钱,到现在仅剩三两碎银。潘振承心想,如果要搞掂这个驿丞,恐怕得搭上一个大元宝——足够买两匹马的银子。

        潘振承一筹莫展时,看到一个少年骑着骏马慢慢跑来,陪同他的是一个衙差,也骑着一匹骏马。驿丞叫道:“少爷,悠着点,摔着了末吏没法向您家老爷交代啊!喂喂,邵捕头,关照好少爷,千万别疾驰。”

        原来上马给县太爷的公子骑了。按驿传律,知县老爷都不能动用驿马。潘振承把赵石拉到一旁,悄悄耳语。赵石从驿丞手中接过急件和火牌,同潘振承上了官道。

        “喂,二位不骑马了?”罗驿丞在后面叫道。

        赵石道:“你不是说要等马吃饱歇足吗?我们去饭铺吃饭。”

        邵捕头陪着知县少爷继续悠悠地溜圈。潘振承轻声道:“石头,你年轻力壮,对付那个捕头。”

        两人拉开距离等驿马接近。几乎是同时,潘振承和赵石扑向驿马。潘振承一把拉下知县少爷,少爷跌地上哇哇大哭。邵捕头猝不及防,也被赵石拽下马。邵捕头十分敏捷,扭住赵石不放,赵石急忙拔出防身用的短马刀,朝邵捕头肩头扎了一刀。邵捕头松了手,痛得坐地上打哆嗦。

        驿丞纠集驿丁追赶,潘振承和赵石骑上驿马,绝尘而去。

        在花县驿还算顺利,潘振承拿陈焘洋的名剌给驿丞看,驿丞说久仰陈焘官大名,立即就让潘振承牵了一匹上好的枥马。

        时间大概过了巳时一刻,两人快马加鞭上了官道。广东秋日仍然炽烈似火,驿马汗流浃背,风驰电掣狂奔。驿马脖子上系有响铃,行人听到马铃响纷纷回避。然而,驿马穿过一个村庄时出事了,一群小孩突然从巷口跑上官道,潘振承回避不及,想将驿马勒住,马高悬前蹄蹦起来,把潘振承摔下马。

        赵石慌忙停下马,跑过来抱起潘振承,摸到一手的血。潘振承后脑着地,碰一石块上,血水不停地往外冒。潘振承一脸煞白,挣扎着说话:“你不要管我,快去广州。”

        赵石撕衣衫替潘振承抱扎伤口:“不,要走我们一块走,一路上我们结成生死兄弟,我不能丢下潘哥不管。”

        潘振承吃力地推了赵石一掌:“石头快去,救我的东主……”昏厥过去。

        “潘哥!”赵石抱着潘振承大叫。

        潘振承生命垂危。这时,东主陈焘洋和他的幼子陈寿年已被押赴法场,行将处斩。

        法场正端搭起一个临时的凉棚,监斩官是臬司闵全笙。法场四周聚满围观的百姓,严济舟父子也在人群中。太阳当顶,老冤家死到临头,严济舟心中涌动难以名状的快感。做人要面面光,尤其自己以后要做十三行的大掌门,必须做出姿态给同仁看。

        征得闵大人同意,严济舟进法场给陈焘洋饯行。陈焘洋跪在刑台,冷冷看着老冤家:“严济舟,看到老夫的下场,你心里高兴了?”

        严济舟尴尬地笑:“焘官说哪的话,愚弟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对草菅人命深恶痛绝。唉,朝廷的事,我等末商不便妄议,愚弟敬你一碗酒。”

        “老夫不会喝你敬的酒,你拿回去自己庆贺。”

        “焘官,你还是那倔脾气。这是十三行的同仁重托愚弟为你壮行。”

        陈焘洋捧起酒碗:“严济官,老夫托你转告一句话,老夫身为行首,脾气暴躁,对同仁多有得罪,老夫向他们表示歉疚。”

        “一定,一定。”严济舟忙不迭地应道;“焘官不必牵挂什么,心安理得上路。”

        “老夫临刑送你一句话,以后若想做一名称职的掌门人,首先得学会做人。”陈焘洋端碗将酒一饮而尽,把空碗摔地上。

        严济舟回到人群中,悄悄掏出怀表看。严知寅凑过去看表,激动得打颤:“老爸,行刑时间快到了。”严济舟做了个闭声的手势,父子两人没再说话,相觑一笑。

        蔡逢源提着一篮酒菜在人群中挤:“让让,让让。”蔡逢源挤到人群前,叫道,“闵大人,请准许末商敬陈焘官一碗酒。”

        闵全笙说:“严济官已经代表十三行同仁敬过陈焘官的酒。”蔡逢源恳求道,“闵大人,末商欠陈焘官人情,大前天焘官还说要到末商家吃清蒸鲈鱼。”

        闵全笙掏出怀表,打开表盖,时针分针指向十一时四十分。

        “当!当!当!”寺院的钟声在广州上空悠扬地回响。

        行刑官叫道:“午时三刻,行刑时辰到!”

        蔡逢源跪下大叫:“闵大人,人死不欠债,末商不赶在行刑前还债,就没机会了啊!”

        闵全笙愣了愣,扬了扬怀表:“本司的怀表还没到十二时正呢,漏刻能准过西洋怀表?让蔡逢源进来。”

        前清时期仍沿用千年不变的计时法,一天分十二个时辰,又分成一百刻。“刻”是计时滴漏桶上的刻痕,共计一百道。一昼夜滴完一桶,即过去一百刻,平均每个时辰合八又三分之一刻,与西洋的一小时分为四刻的“刻”是两回事。无论漏刻、日晷、香篆、辊弹,都不是精确的计时器。广东最早接触西洋钟表,钟表以其准确、方便、时与刻相吻合等优点深受人们欢迎。到乾隆朝,西洋计时法渐渐在广东上流社会传开,不少官员对午时三刻是正午表示怀疑,其中就包括闵全笙。

        蔡逢源把鲈鱼放陈寿年面前,取出筷子:“寿年,喜欢吃世叔做的鲈鱼就把它全吃光,世叔和你老爸有酒喝就够了。”蔡逢源拿出两只碗,朝碗里倒酒,端一碗酒递给陈焘洋,“焘官……”蔡逢源话语哽咽,泪水在眼眶打转转。

        陈焘洋爽朗道:“老蔡,什么话都别说,千言万语尽在碗中酒,喝!”

        两人碰了酒碗,仰头喝下去。

        闵全笙掏怀表看,正好是十二时正。

        “行刑时刻到。”闵全笙从牌筒拔出一支令牌,掷地上,“斩!”

        刽子手把插在陈焘洋、陈寿年身后的生死牌拔掉。陈寿年哇地一声大哭,“爸,我怕……孩儿怕……”刽子手把陈焘洋和陈寿年的头按倒在枫木圆砧上。

        陈焘洋奋力昂起头,吼叫道:“不,老夫不能趴着死,老夫要挺胸迎刀!”

        行刑官眼看闵臬司,闵全笙动了恻隐之心:“就让焘官跪着走路吧。”

        陈焘洋对陈寿年道:“儿子,挺起胸来。”

        陈寿年哭泣,颤抖着看父亲。

        “儿子,学老爸的样,把胸挺起!”

        陈寿年颤抖着挺胸,仍在抽泣。

        “别哭,笑,像老爸一样笑。”

        陈寿年改为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孩子,看着老爸笑。”

        陈焘洋仰天大笑,陈寿年忘记了恐惧,也哈哈大笑。

        闵全笙掏出怀表看,竟过了一刻钟。慌乱之中,又拔出一支令牌掷地:“斩!”

        “圣——旨——到!刀——下——留——人!圣——旨——到!刀——下——留——人!”

        循音望去,潘振承和赵石骑着驿马,高喊着朝法场飞奔而来。

        陈焘洋逃过灭门之灾。然而,剜心之痛尚未痊愈,又一场劫难落到他头上,陈焘洋再次面临生死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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