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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驻军换防营盘大乱 严济舟巧舌藏录副

        广州将军策楞雷霆大怒,阿努赤出剑把防夷不严的绿营千总削了脑袋;阿努赤带八旗兵驻守黄埔外洋港,敲诈勒索洋船番银,黄埔怨声载道;黄埔驻军换防,阿努赤手下的旗兵即将开拔广西前线,营盘乱得不能再乱;严济舟决定上黄埔探访,阿努赤和旗兵正在火气头上,他见到严济舟,下令将严氏父子的裤子脱下来,押两个光屁股蛋回广州!

        

怒斩千总



        严济舟和儿子乘舟散心,不知不觉来到黄埔。

        黄埔是广州的外洋港,离广州十三行码头约三十六里。与港湾相连的陆地叫“风浦”,邻近最大的村庄叫“黄圃”。港湾环抱的江洲叫琶洲,洲中的山坡建有宝塔,因山坡宛如琵琶而得名。西洋人区分不出“风浦”与“黄圃”读音的细微差别,在汉译的文书中将这片港湾称为“黄埔”。这种译法得到十三行和粤海关的认可,“黄埔”特指碇泊洋船的港区。

        与黄埔港隔江相望,有一座遐迩闻名的古建筑——南海神庙。粤闽沿海居民信海神、信妈祖的风气盛于信仰佛道。不过在西洋人眼里,琶洲上的宝塔更为神圣,西洋船只进入珠江口,站在高高的桅杆上,看到了宝塔便知道来到了东方第一大港广州。这座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琶洲塔,与传统的中国宝塔建筑风格不同,塔基上有八位托塔力士,八位力士造型竟然都是眼凹鼻高的外国人。

        前天,东印度公司大班麦克问严济舟,琶洲塔基座上的外国人究竟是印度人、波斯人,还是欧洲人?严济舟答不上来,按照自己的想象,说宝塔镇邪,所以得把犯邪的洋番压在下面。麦克说中国人总喜欢生活在幻想中,做事不追求实际效果,建这么高的塔,不在上面装航标灯,实在是太浪费。昨天,麦克在通译的陪同下又来到会所,问严济舟:陈总商差点被砍头是怎么回事?严济舟说:“陈焘洋把地球仪送给中国皇帝,中国皇帝龙颜大怒,所以要砍他脑袋。”

        麦克提出质疑:“不对,进贡仪式那天,我感觉到陈总商想拒绝地球仪,地球仪送到北京一定有人陷害陈总商。”这下把严济舟惹恼了,戳着麦克的鹰勾鼻,叫人把他赶出去。麦克说你赶我走你会后悔。严济舟脑子转得飞快,请麦克重新坐下。麦克郑重其事道:“严代理行首,我接到澳门快信,公司的诺顿勋爵号明天到港,你得尽快确定保商,我们好卸货做贸易。”麦克不等严济舟询问细节,一甩手,带领通译大步离去。

        严济舟看着高耸的洋船桅杆说道:“知寅,既然来了黄埔,我们上英国船,看看装的是什么货。装的是番银,我们来做保商;倘若运来滞销的洋货,就让蔡逢源这个死鬼去做。”

        如果不是蔡逢源横插一杠,陈焘洋和他幼子早就人头落地。魏顺元没回来,无法推断京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严济舟知道陈焘洋派姓潘的家奴上北京,纳贡仪典上也领教过潘振承的机智,可他一个下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拿到皇上的特赦令呀!

        绕过绿草葱茂的角洲,便是开阔的外洋港,水面碇泊着七艘西洋商船,高大的船身衬得中国船只像河蟹在水面游动。每艘洋船都标有外文船名,严济舟能讲几句英语,但不认识蝌蚪文字。严济舟曾有过让二儿子到澳门学习外语的想法,将来好做洋行业务,但这毕竟不是正途。于是让他进南海学宫念书,到十八岁还是个童生,老爸给他捐了个秀才,今年八月参加秋闱,桂榜无名。估计知寅不是读书的材料,严济舟便让他进自家的洋行,到现在还不满一个月,第一次随老爸来黄埔。

        “知寅,老爸和你都不懂夷文,老爸考你,哪条船是英吉利诺顿勋爵号?”

        严知寅的目光在众多的洋船之间徜徉:“老爸,西头一条是诺顿勋爵号,好些水手在落风帆,肯定是刚到的船。”

        “不错不错,竖子可教。”严济舟由衷欣慰道。

        “老爸,我看到有好些个戴顶子的水勇上诺顿勋爵号。”

        严济舟吩咐老大调转船头:“知寅,那帮八旗爷我们惹不起,还是先回广州。”

        严济舟所说的八旗爷是指镶黄旗水勇。

        镶黄旗佐领入驻黄埔才一年,成为黄埔谁都不敢惹的角色。

        开海贸易之初,最先繁荣的是沿海和南洋贸易,西洋商船鲜有光顾。正因为洋船来得少,口岸管理没有制度化,连法定的洋船碇泊港都没有。由于澳门一直未中断海洋贸易,洋船多在澳门碇泊,粤海关监督还得跑到澳门去“接贡”。然而澳门的市场太小,大部分贸易又必须在广州进行,无论官员官商均感十分不便。从康熙二十八年起,洋船逐步改为虎门验船、黄埔收泊。初时的黄埔,既没有常设的征税机构和管理夷务的衙门,也没有驻军。每当久违的洋船出现,黄埔才有官员官商光顾,在狮子洋巡逻的大清水勇才会调转船头到黄埔转几圈。

        朝廷和地方对夷人的管制较松,广州成为西洋人的天堂。有身份的西洋人入住广州城外的十三行夷馆,享受着与本国相差无几的上流生活;水手等下人留在黄埔,却可以自由活动。他们酗酒、找女人、品尝中国风味小吃,还能堂而皇之地扛着枪四处游逛打鸟打野兔。黄埔村民不讨厌番鬼,番鬼热情豪爽,买东西不懂讲价,嫖女人出手大方。当然,黄埔本地的女子绝不会做这种皮肉生意,广州稍有姿色的妓女对番鬼亦不屑一顾,认为番鬼愚昧不化、奇丑无比,做番鬼的生意既掉身份,更掉身价。做番鬼生意的不是年老色衰的娼妓,就是相貌丑陋不入流的疍妹。康熙四十六年,广州缙绅甄自鸣上巡抚衙门告状,声称红毛夷在广州淫乱,是对大清天威的严重挑衅,堂堂天朝民女岂能侍奉红毛獠狄?

        “红毛”在当时的广东是个十分混乱的概念。由于荷兰人最早来广东,“红毛夷”、“红毛番”、“红毛鬼”成为荷兰人的代名词。其实,荷兰人的毛发大都为金黄,称呼虽不准确,却无人去更正。由于“红毛”一词的知名度太高,后来的西洋诸国人,统统被广东人称为红毛。只有十三行商人和粤海关吏胥,才将荷兰指称为红毛国,将荷兰人指称为红毛夷。

        甄自鸣的条陈并没有从风化的角度去评判,他站在天朝上国的高度鸿谈阔论。巡抚范时崇不敢怠慢,派员调查后,下了一道抚告:“查有勾结红毛辱我天朝之淫女,一律流徙琼崖烟瘴地与土民头人为婢。”不久,范时崇抓到十二个置若罔闻的淫女,发配琼崖。琼崖是广州人眼里的天涯荒岛,土民因其不开化而深受汉民鄙视。这一手果然厉害,紫艇疍船在官府眼里销声匿迹,即使活动,也做得十分隐蔽。

        由于中国的低税制和广东方面的善待,来广州贸易的西洋商船与年俱增。广州成为四大通商口岸的龙头,在制度建设上也跑到四大口岸前面。比如外商进入广州时人和行李必须受到严格检查;规定何种夷人有资格入住广州夷馆;禁止外商同中国商人自由贸易等。黄埔建起了永久性的海关税馆及夷务所等衙门建筑,但仍没有常驻军队。每逢朝贡季节,广东抚标或广州协副将便会派出小股官兵,在黄埔日夜巡逻,主要职守是防海盗蠡贼。洋船回棹,小股官兵便撤离。

        雍正二年,雍正帝谕令两广总督孔毓珣调查耶稣会士在内地传教,以及洋船上的西洋人和中国居民混杂的情况。孔毓珣派员调查,发现黄埔居民不守华夷之辨,与西夷和睦相处、关系融洽。孔毓珣为了消除朝廷的担忧,发布宪令规定洋船上的水手下人,一律留在船上,不得下船。另外加派军队镇守,以防本地人接近洋船。这一来,官兵镇守黄埔的性质变了,由防盗防贼,变为洋华隔离。如果得到严格执行,西洋水手来黄埔几乎变成了囚犯。

        第二年,孔总督再上奏折,奏请派遣一支军队长驻黄埔。雍正帝钦准后,孔毓珣在离黄埔港三里地的高处画了圈,大兴土木兴建营盘。最早入驻的是驻守番禺的绿营汛。一汛相当于现代一个连的建制,约数十或百余名士兵,长官为正六品武衔的千总。每年朝贡期结束,汛兵不再撤离黄埔,改做日常操练。

        西历一七四零年(乾隆五年),荷兰殖民当局统治下的爪洼红溪有一万多华侨惨遭杀害。“红溪惨案”的消息于翌年传到东南沿海,地方官员当然不会同情背离祖国的唐人(华侨),他们甚至幸灾乐祸,认为这些“叛国逆子”罪有应得。地方官考虑的是海防的安全,署闽浙总督策楞等给乾隆上了一道密折:“恐番性贪残,并有扰及商船,请禁南洋贸易。”奏请停止与红毛国通商的还有两江总督德沛等地方大员。后来,在两广总督庆复与广东道监察御史李清芳的力谏下,乾隆才没有下旨“禁南洋”。从这件事上可以得知,策楞的防夷之弦绷得很紧。

        乾隆八年,策楞调任广州将军兼粤海关监督。策楞带邬贵、阿努赤等随员到黄埔微服暗察,发现夷艄与当地居民打成一片。有户人家盖房,竟有八个身强力壮的夷艄帮忙抬千余斤重的门柱石料。榕树下摆有一只酒缸,夷艄抬完石料,站榕树下大碗喝酒,眉飞色舞跟一个大屁股大奶子的当地女人说笑,女人大概能听懂几句夷语,嗔骂道:“天不休狗不叼的红毛,撒泡尿照照自己的丑八怪模样,咯咯咯……做梦去吧……”

        这一幕,看得策楞目瞪口呆,夷艄根本没有执行不准离船的圣旨!

        责任当然不在夷艄,而在镇守黄埔的绿营汛。策楞一干人走到村外的外洋港,发现江洲有许多箬棚货栈。夷艄有的在洲上补船帆,有的蹲水边钓鱼,有的扛货包进箬棚。西洋人把这叫做堆栈岛(Banksall Island),堆栈岛有上十座箬棚,每座分若干间,居然有许多夷艄在敞开的箬棚里睡觉。

        策楞把黄埔汛哨长冼宝山召来,质询夷艄离船是怎回事,冼宝山结结巴巴答道:“夷艄生性蛮横,不给离船他们就闹事,标下秉承皇上——”

        “你还好意思说皇上,公然抗旨不遵!”策楞勃然大怒,下令就地正法。阿努赤拔出剑,白光倏闪,千总的脑袋掉地上碌碌打滚。

        番禺绿营汛万万不可继续镇守黄埔,他们太过软弱,竟然害怕来贡的夷艄。乾隆前期广东还没有满洲八旗驻守,只有汉军八旗驻守广州。汉军八旗归广州将军直接管辖,另外,广州将军还直辖四个绿营。策楞考虑该派遣哪支汉军旗或绿营汛驻守黄埔,阿努赤自告奋勇担当此任。乾隆八年,开了两个广东军事史上的先例:策楞是第一位出任广州将军的满八旗,阿努赤统领广东第一支满汉混编的八旗军队。

        阿努赤的兵源少数来自策楞的戈什哈,另外从广州汉八旗的后代招募六十多个善水的壮丁。这支特殊的队伍没有列入兵部正式的番号,策楞在奏折中禀称派遣自己的戈什哈加强黄埔防卫。戈什哈头领阿努赤自己弄来一面帜幡,在上面绣上“黄埔镶黄旗”——策楞和阿努赤都是满洲镶黄旗人。

        镶黄旗接手黄埔汛的第一天,就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阿努赤带兵欲将堆栈岛上的箬棚拆卸,遭到方方面面的抵制。反应最激烈的当然是夷商夷艄,对夷人的强烈抗议,阿努赤懒得尿他们。但对来自其他方面的抵制,阿努赤颇感棘手。

        首先是十三行保商的抵制,保商既要约束夷商夷艄,还要维护他们的利益;其次是买办的抵制,买办每年承包搭建货栈,是一笔与供应粮食蔬菜相等的收入;再次,是海关黄埔总口的抵制,主事的总口书吏穆仁是前关宪伊拉齐的旧属,阿努赤派信使请省城大关委员邬贵来压制穆仁。谁知,邬关委听了穆仁的陈述,竟站在穆仁一边。

        不知十三行总商如何得到讯息,陈焘洋乘快蟹赶到黄埔,说阿努赤倘若拆了夷商的货栈就是大清的罪人。

        原来,黄埔仅仅是洋船的碇泊港,而不是常规意义的码头,岸上没有储存货物的仓库。木船装货很有讲究,必须把瓷器、铁锅、铅锌等沉重的货物压舱底;把生丝、绸缎、茶叶等分量较轻的货物放上面。这样,木船重心在海平面下方,出洋航行才能保持平衡。如果没购买沉重的货物,还得搬石块压舱。然而采购货物,很可能是分量轻的货物先到,但又必须最后进舱。这就必须将分量轻的货存放在陆地。广州多雨,货物不能露天堆放,必须放进箬棚。既然搭了箬棚,就必须有洋船的仓库保管员和水手把守。

        “夷人是来向天朝皇帝贡物的,你阻挠他们腾挪货物,就是抵制钦命的朝贡贸易!”陈焘洋对着阿努赤嗷嗷大叫。

        面对众人的一致反对,阿努赤作了小小的让步,允许在堆栈岛搭建临时箬棚,但必须在洋船回棹时立即拆除。这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绿营过去就是这么干的,黄埔汛哨长冼宝山却因此而掉了脑袋,确实太冤枉。

        阿努赤表示,他的让步仅到此为止,堆栈岛不能充当宿营地,箬棚除货物保管员,其他夷艄一律得回船休息。阿努赤振振有词:“这不是我自作主张,是圣旨规定的,所有夷艄一律不得离船。而有好些夷艄不仅离船,还呆在箬棚里睡觉。”

        一贯直来直去的陈焘洋这回拐了个弯,他叫易经通跟孤洲箬棚里的夷艄讲明情况,夷艄答应配合。陈焘洋以商量的口气请阿努赤派手下的旗兵,将孤洲货栈里的散杂夷艄全部押回洋船舱房,守住夷艄,强迫他们在自己的舱房睡觉。

        七月流火,船甲板给烈日晒得发烫,而船舱像密不透风的大蒸笼。旗兵跟着夷艄下船舱,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空气浑浊郁闷。夷艄住的舱房一律没有窗洞,而通向甲板的透气孔在中国兵上船前,已被悄悄关闭。透气孔即使打开,舱房的空气也不够流畅,现在就愈加令人窒息。莫说旗兵守住夷艄睡觉,就是站一刻也吃不消,旗兵纷纷逃上甲板。还有的旗兵当场晕倒,被夷艄抬了出来。

        陈焘洋料定会有这种情景出现,阿努赤何去何从,由他自己抉择。陈焘洋不想陷得太深,乘快蟹离开黄埔。

        阿努赤请邬关委上行辕喝凉茶。没多久,旗兵回到行辕大帐,纷纷向阿努赤诉苦,说再多待一刻就要闭痧晕倒;而晕倒苏醒过来的旗兵,说再多待一会儿,人就得丧命。

        阿努赤摒退左右,请邬先生帮他拿主意。邬贵出了个馊主意:“以前绿营怎么做,你们也怎么做。”阿努赤用哭丧似的话音道:“邬先生,你这不是教我服砒霜吗?绿营千总冼宝山纵夷掉了脑袋,我又跟着纵夷。”

        邬贵沉思一瞬说道:“怀柔远夷是我中土历代帝王理藩之策,老朽不信,皇牍官文就没有空子可钻?”邬贵问绿营留下公牍没有,阿努赤说绿营是给撵跑的,除了铺卷和刀枪,啥都没带走。阿努赤叫领催多伦搬来绿营公牍,邬贵果然大有斩获。

        雍正二年,两广总督孔毓珣上疏严禁黄埔夷艄上岸,夷艄须一体待在洋船上。担心夷艄下船作乱的雍正帝当然高兴,朱批恩准。孔毓珣没想到执行起来这么困难,一旦严格执行,广东的外洋贸易非死不可。“这不是自己编织绳索套自己脖子吗?”孔毓珣责悔自己顾此失彼,光顾及讨好圣上,疏忽了这一头。唯一的出路,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再上折子奏请皇上弛禁。孔毓珣与师爷反复商量如何上疏,正在此时,黄埔传来坏消息,一天之内有四个夷艄发痧死亡。孔毓珣灵机一动,决定在发痧上做文章:

        广州天气燠热,洋番水手多有闭痧致亡,黄埔原有洋番坟场三亩,业已葬满,拟扩充到三十亩……奴才近闻广州通事言,白番生于寒带,冰天雪地,赤身短裤卧雪亦不惧寒,惟惧炎热;黑番生于热带,待火炉旁亦不知热,滴汗不出,概不知绞肠痧为何物。奴才拟议饬令洋番大班,翌年水手改用黑番,以确保禁番艄离船之上谕得以贯彻……

        好家伙,三亩坟场增加到三十亩,那要死多少洋番?泱泱天朝怀柔远夷从何谈起?雍正帝为这个规划吓倒了,提笔斥责孔毓珣:“孔毓珣你好糊涂,洋番来我天朝进贡方物,客死广东,你身为广东督臣不知恩加体恤,竟出如此下策!黑番替换白番断不可取,黑番较白番更不开化,与猩貘无几。若广州黑番云集,必后患无穷。番船水手确有闭痧者,可下船于荫凉处休息,以示天朝垂泽怀柔。”

        孔毓珣不糊涂,倒是他把精练的雍正帝弄糊涂了。雍正帝曾感叹奏折不可信,然而再睿智的皇帝亦不可不依赖奏折打理万里江山。雍正帝落入孔毓珣设好的圈套,网开一面,帮助孔毓珣在严禁夷艄离船的上谕中扒开一道口子。

        邬贵虽然不知朱批奏折的内幕,但可以断定绿营胆大妄为,却有圣旨为依据,只是执行偏松,皇上的怀柔限于“确有闭痧者”,而绿营千总冼宝山却允许夷艄满地乱跑。这份录副是绿营书办自己誊录的。所谓录副,简单地说就是朱批奏折的副本,正本给上折人收。这件事涉及到粤海关与驻军,必须给副本让他们看,遵照圣旨执行。无论是朱批奏折原件还是录副奏折,隔年都要收缴,归军机处存档。绿营自己誊抄一份录副,可见他们对这份朱批奏折的重视。

        “你自己看着办吧。”邬贵把绿营录副扔下,便走了——他和陈焘洋一样,也不想蹚这趟浑水。

        阿努赤到冼宝山坟头烧了一刀冥纸,开始效尤冼宝山,但他比冼宝山做得更隐蔽,手法更圆融。比如白天离船的夷艄只准躲在箬棚里睡觉,晚上方可走出箬棚。地方督抚兼有监察海关的使命,关宪策楞陪总督巡抚视察黄埔,果然看不到夷艄东溜西窜。箬棚在孤洲,督抚肯定不会上孤洲。华尊夷卑,天朝官员过于接近夷人有损大清天威。

        阿努赤想象不到的是,弛禁的第五天晚上,买办阿顺向他塞银子。阿努赤问送礼的由头,阿顺说你不要管,不收白不收。

        这些天,阿努赤正为粮饷犯愁。满八旗和汉八旗享受“粮饷制”,其待遇远高于绿营。满汉八旗均携家带口,广东的汉八旗全部驻守在广州城内,官兵可在家里吃饭,粮饷基本能保障全家衣食无忧。阿努赤为训练出一支王师,除去日常巡逻站岗的旗兵,其他旗兵一律编入封闭性强化训练的队伍,包括阿努赤在内都不得携家带口。旗兵月饷二两,岁米十八石,粮饷的六成留以养家糊口,四成由领催统一办伙食。训练强度大,饭量大,军服也容易破损,领催多伦叫苦不迭。阿努赤把领催多伦叫来,悄悄问阿顺送来的银子咋办。多伦说好办,受贿不进腰包,追究起来罪轻三等,上司斥责几句也就过去。第二天,多伦买了两头猪,黄埔官兵都吃上红烧肉。

        凡后,此等人憎鬼厌的事情均由多伦出面,多伦每每弄到银子,一半用于改善伙食,一半由佐领和领催私分。阿努赤一度惶恐不安,多伦宽阿努赤的心:“伙食团是一笔糊涂账,银子吃进了兵勇的肚子里,还能叫他们屙出来不成?只要训练出强兵悍勇,一天的乌云都会消散。”

        生财的诀窍,多伦无师自通,并且越做胆子越大,几乎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弄得买办、通事、行商,甚至海关吏胥敢怒不敢言。阿努赤拜了策楞做干阿玛,策楞给干儿子报功,皇上赐他单眼花翎。阿努赤发达不忘多伦,保举多伦做上六品骁骑校。

        

驻军换防



        今年诺顿勋爵号来得晚,十月九日收泊。严济舟和儿子准备上诺顿勋爵号看货,发现八旗兵上了洋船,立即转棹回广州。

        多伦在通事易经通的陪同下,召见诺顿勋爵号船长格登。多伦振振有词道:“中国官兵奉天朝皇帝的命令,监督你们将所有的火炮枪械清缴拆卸上岸,交驻守官兵看管。”

        格登严辞拒绝,说他前年也来过黄埔,火炮枪械都没缴卸。格登指着旁边的法国船,透过方孔可以看到黑洞洞的火炮筒,“中国海域的海盗海贼比水里鱼还多,我们必须保留足够的武力防贼防盗。”格登扬起拳头吼道。

        易经通不便把格登的话向旗爷译出:“多校官,格登大班说要请示东印度公班的班头麦克,请您别着急,过两天再来。”通事是中方与外方交涉的媒介,遇到双方发生激烈冲突时,和稀泥是通事的最佳选择。

        多伦算得上半个老黄埔,哪能不知这个洋番断然拒绝他。多伦清缴火器是假,敲洋番的竹杠是真。他抛出杀手锏:“你问这个夷目,船上的弟兄,想不想发痧?”

        “Sunstroke(中暑)。”易经通用中英混合的译法问格登想不想让全船的水手中暑,“你们西洋人生活在寒带,广州秋天的太阳不但烤得鸡蛋熟,人坐在石板上,眨眼功夫就会成为熏火腿,你们西洋水手如果不想办法中暑,不死也会休掉半条老命。”

        格登软了下来,因为酷热难忍的水手要求“中暑”的意愿非常强烈。格登问中国兵要多少中暑费,易经通如实向多伦翻译。

        多伦料想会是这个结果,得意地笑笑:“易通事,你跟夷大班讲明,多给,多准许发痧;少给,少准许发痧;不给,一个都不准发痧。”

        “给!”格登拿出一小袋番银愤怒地摔地上。

        多伦带旗兵下船后,格登叫水手放下一条豇豆形的船。广东人叫这种船“快蟹”,大的快蟹桨手过百,小型快蟹桨手十人左右。格登坐上快蟹,两边各有八名水手,吼着广东人戏称的“獠号”奋力朝广州划去。约两个半小时,快蟹停靠十三行码头,格登怒气冲冲进入英国商馆,向东印度公司广州办事处主任麦克投诉。

        这种事不止发生一两次了,麦克也多次向行首陈焘洋交涉过。为了使问题严重化,麦克根本没提发痧的机密,光说中国军队上外国商船勒索洋银。作风强硬的陈焘洋在这件事上做和事佬,胡扯什么中国官兵保卫黄埔很辛苦,有他们在,海盗蠡贼从不敢偷袭西洋商船,你们来中国贸易能赚大钱,就不要在小钱上斤斤计较。“吃亏是福”,陈焘洋要通事把这句中国俚语原汁原味译给麦克听。

        现在由严济舟代理行首,他比陈焘洋更胆小怕事,还更滑头。麦克不打算和严济舟交涉,他叫上通事馆总通事易铭鉴,要他陪同去见广州将军策楞,因为黄埔驻军是他的部下。麦克有进城的关牒,不过早已过期,进广州城每次都得到海关署重新办理,通常要六七天才能办下来。麦克知道中国人办事有一套不合规矩又非常有效的办法,麦克把关牒给易铭鉴,由他同城守官兵交涉。易铭鉴其实什么话也没说,把过期的关牒递给城守把总,把总打开关牒,不声不响将一枚番银溜进袖口,挥了挥另一只手,让麦克和易铭鉴进城。麦克知道易铭鉴垫了一枚墨西哥小鹰元,也掏出一枚同样的鹰元给易通事。

        二人乘轿来到将军府,把门的戈什哈说策大人不在。转道上巡抚衙门,守门的皂隶也说巡抚大人不在。麦克猜想将军和巡抚有意回避,他不敢在衙门前抗议,便把怨气发泄到易铭鉴头上。通事是个两边受气的角色,他不怒不恼,说这是中国官员的谱,就是中国级别稍低的官员想见级别高的官员,也得递帖子恭候好几天。

        “我是英吉利储爵(爵位继承人),是举世无双的东印度公司的董事,是驻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到任何国家,通商大臣都得当国宾热情接待。”

        “别的国家我不管,你现在是在中国,是中国官员眼里的贡商……”易铭鉴耐心向麦克解释他们没有受到尊重的原因。麦克听不进去,但也不想辩驳,他准备明天亲自去黄埔处理公司商船被勒索事件。

        天色已晚,麦克回商馆陪格登共进晚餐。“来,尝尝中国厨师做的沙拉。”麦克热情洋溢地介绍中国厨师老唐做的西洋菜。格登毫无胃口:“麦克米伦,我不是来鉴定中国厨师的手艺的,你与中国官方交涉得怎样?”

        “他们答应调查后再研究出一个解决方案。”麦克首先说了假话,然后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你没听说过‘吃亏是福’这句中国俚语吧?”麦克把陈焘洋对付他的一套拿来对付格登,似乎黄埔官兵勒索银元是应该的,“事情会解决的,中国官员不会无视一位大英帝国储爵的要求,不会将伟大的东印度公司驻华代表的建议置之不理。格登您不要太性急,至少你们在黄埔是安全的,海盗不敢偷袭你们。”

        麦克也是个两头为难的角色,这边把他当贡商,总部老是催促他以帝国的名义向中国政府施压,改善英国商人在广州的待遇。麦克敷衍格登,是怕他跑到加尔各答或者伦敦总部告他的状,说他办事不力。

        第二天,麦克和格登乘快蟹赶到黄埔,找到易铭鉴的儿子易经通,说明来意。

        “No,No!绝对不行!你们听说过‘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中国俚语吗?”易经通费力地解释一通。麦克似懂非懂,建议去海关黄埔口告状,请他们与驻军交涉,杜绝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这种事找海关没用,海关只管收税。”易经通的话只说对一半,海关的主要职守确实是征税,但海关只要想管,什么都可管。易经通回避海关,是因为海关与策楞大人以及驻军之间的微妙关系。策楞将军兼海关监督,他的旧幕邬贵掌握海关实权,黄埔驻军不仅是策楞的部下,佐领阿努赤与策楞同籍镶黄旗,还是策大人的干儿子。

        “我们去黄埔夷务所,这是布政使手下专管夷务的官衙,这种事正好归他们管。”

        夷务所没有征税权,无论行商还是外商从不把它当一回事,平时也闲得没事。到十点多钟,主事和其他几个小吏都没来,仅有一个书办守庙门。书办是一个钦州秀才,初来乍到,不知深浅,跑去和多校官论理。多伦正在黄埔村头的茶铺喝茶,没等秀才说上三句,啪啪几掌甩去,打得秀才眼冒金星,门牙掉了两颗,鼻孔汩汩地冒血,瘦刮刮的脸顿时肿得像猪八戒。

        “看到没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易经通建议麦克放弃改变现状的妄念。

        麦克这才真正懂了这句中国俚语,他说给格登听,格登只有苦笑,回到诺顿勋爵号。

        本来这事就算了结了,谁知诺顿勋爵号的水手要求发痧的人数,超过预定的五十人——格登大班给的那包番银只有五十枚。天一落黑,多伦带水勇守在洋船的软梯下面,胁迫格登按实际发痧人数给足番银。格登拒不加缴,声称他们来得晚,只发一个月的痧,吃亏太大。双方僵持到天大亮,多伦气急败坏带水勇撤走。格登下了诺顿勋爵号,他不打算向麦克求助,直接跑到海关黄埔口衙门,情绪激动地向主事李永标控诉。

        李永标来粤海关前,分巡安徽宁池太广道兼芜湖关务。乾隆初年,李永标在内务府奉宸院任六品苑丞,是京师颇具名气的园林行家。御前侍卫策楞买了一处荒废多年的旧宅,请李永标帮他重新规划园林,李永标化腐朽为神奇,将破烂不堪的宅院收拾得美轮美奂。乾隆五年,李永标外放安徽做道员兼署芜湖榷关。今年初,策楞进京面圣,在街头遇到在京丁忧的李永标。

        丁忧官员离任守制,主要针对汉族官员,对满蒙官员无此定制。李永标是入了旗籍的汉人,孝的观念不如纯粹的汉人,又强于世袭的旗人。他办完父亲丧事,便急于外出找事做,好弥补家用。芜湖榷关扼守长江征收过往船只的货税,向来被认为是肥缺,李永标窘迫的结论只有一条:清官清廉。策楞极为欣赏李永标的操守,动员他来广州做事。

        前清时期的海关内贸外贸不分,统统纳入征税范围。当时粤海关下辖的关口有四十三处,其中以黄埔关口最为重要,策楞任命李永标出任广州大关书吏兼黄埔税馆的主事。官员在丁忧期间,不再有官衔,辞去四品道员兼榷关正堂的李永标,仍使他的顶头上司、只有五品官阶的邬关委倍感威胁。李永标是主公请来的人,邬贵既不敢得罪李永标,又得处处提防他。

        李永标也和夷务所的钦州秀才一样书生意气,他听不懂格登吼叫什么,猜想他受到非礼,于是把易经通叫来,易经通不得不实话实说。李永标拍案而起,立即赶到哨所见多伦。多伦没敲到诺顿勋爵号第二笔番银,心里憋着一肚的火。

        现在黄埔口的税吏挺着腰板站他面前,义正词严指责他:“多校官,按大清律令,官员及官兵不得单独上洋船,即便是公务也不准,必须获得督抚或关宪批准,并由行商与通事陪同。何况,你们是上船勒索钱财!”

        多伦冷笑道:“嘿嘿,只许州官放火,不许武弁点灯。你们海关,收的苛捐杂税还会少?”

        “海关是为朝廷征收关税,额外加征的部分,也有驻军的一份。”

        李永标是包衣出身,多伦哪会把他放眼里,嘴巴一歪,一群旗兵扑上来,对李永标拳打脚踢。打得李永标当场吐血,昏厥过去。

        听说李永标挨打,邬贵由衷感到高兴。作为海关副堂,邬贵假惺惺去探望病榻中的李永标。李永标见到邬贵说的第一句话是:“关委,我想回京师。”邬贵劝李永标先安心疗伤,去留大事以后再考虑,信誓旦旦要为永标贤弟讨回公道。

        回到关部,邬贵把十三行署理行首严济舟召来,骂他个满头乌血。严济舟回去又把蔡逢源骂个满头乌血,并且是在十三行例会上骂,骂他没尽到保商的责任:“若不是夷目格登告刁状,李主事就不会欠揍挨打。”

        蔡逢源垂着脑袋,由严济舟破口大骂。同仁都知道指责蔡逢源失责黑天冤枉,今天早晨才确定他做诺顿勋爵号的保商。格登告状和李永标挨打,是蔡逢源做保商之前发生的。

        八旗驻军勒索番银有理,打人也有理。严济舟和邬贵一样,只字未提镶黄旗应承担什么责任:“蔡逢源,你装聋作哑是怎回事?你自己说,李主事被打得遍体鳞伤,你该作何表示?”

        “末商愿受惩罚,所罚之银,给李大人疗伤。”

        “那好,罚一千两纹银。”

        蔡逢源听到这个数,未作任何反应,倒是其他行商惊骇愕然,一千两纹银,可建一幢两进的瓦房。

        严济舟把一千两银票送给邬贵,请邬关委转交给李永标,说他署理行首杂务繁忙,就不去看望李主事了。邬贵听出了严济舟的弦外之音,便单独去看望李永标,声称已替标贤弟讨回公道,肇事方赔一百两银子做疗伤用度。一百两银子相当一个三品官员的年俸,李永标感动得热泪纵横:“末吏再也不提回京师,愿意继续呆在黄埔为邬关委效犬马之劳,直到三年丁忧期满。”邬贵听了像咽下一只死耗子,心想早知如此,你被旗爷打成肉酱我都不会睬你!

        严济舟处罚蔡逢源,报复之心昭然若揭。蔡逢源受罚的真正原因,是在法场上给陈焘洋送行,一碗饯行酒喝了一刻钟,使得陈焘洋死里逃生。

        然而这事还没了结。麦克信不过广州的中国通事,而公司又没有能够译成中文古语(文言文)的通译,麦克请澳门的华裔神父写了一封未被篡改的中文禀帖,他没叫通事陪同,单独上“户部”。

        广州的外商均把粤海关称为“户部(hoppo)”,把海关监督称为“户部大人”。这是缘于粤海关是隶属户部行政体系的征税衙门,其全称是“钦命督理广东沿海等处贸易税务户部分司”,只不过户部从来没有外派过官员出任粤海关监督,粤海关监督或由地方军政大员兼,或由内务府外派司员担任专职。粤海关在靖海门外,面临珠江,旧址为前广东粮道衙门,海关署接管后加盖了不少办房。仪门有个小广场,临江竖立两根两丈多高、用三角木杆支撑的灯柱,灯柱上分别悬挂一面幌帜,写着“钦命粤海关”五个大字。

        麦克当然知道策户部很少来户部,策户部大部分时间待在城里的将军行辕。没有通事陪同,麦克有关牒也进不了城门。麦克还算幸运,在户部大院前后徘徊了个把小时,看到一架八抬绿呢大轿在“卫兵”的前呼后拥下,出了靖海门,朝户部仪门走来。

        “户部大人!”麦克展开双臂拦轿。

        “去去去!哪来的红毛?!”几个戈什哈过来驱赶麦克。

        麦克扑通跪下,把禀帖举过头顶:“青天老爷,草民冤枉啊,民妇冤枉啊!”麦克这两句话是在来海关的路上学的,几个男女拦南海知县老爷的轿,向知县老爷喊冤叫屈,递交状子。

        麦克喊冤引起戈什哈和轿班哄堂大笑。本来夷商递帖或拦轿,监督大人均可以不理,夷商的禀帖由保商转呈。策楞破例收下麦克的禀帖,进海关签押房打开看。这哪是什么禀帖,而是诉状,控告黄埔驻军勒索番银,每个外国水手,见人要缴一元番银。控告信没提勒索番银的由头,只是说多伦的行径较之海盗,有过之而无不及。

        策楞命邬贵前往调查。不日,邬贵查出结果,是官兵暂时收取押金,如果这名夷艄在黄埔没有违反天朝法纪,押金将如数返还。

        策楞虽是武弁出身,但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自从圣祖皇帝灭藩、平台、剿灭葛尔丹后,大清很少有大的战事,满八旗恃功狂傲,疏于训练,军纪涣散,战斗力日渐衰退,为汉臣汉人所诟病。策楞联合广东督标、抚标、提标、镇标、协标搞了一次广东标兵大比武,阿努赤率领的黄埔兵代表军标参赛,夺得摔跤、划舟两项桂冠,在泅水比赛中名列第二。黄埔镶黄旗一扫满八旗不习水性的偏见,也给出身镶黄旗的军标策楞争了荣光。

        策楞统军驭兵,一贯论功行赏,有战功连死罪都可赦免。策楞怀疑邬贵在庇护阿努赤,黄埔驻军的问题绝不像收取押金那么简单,不然夷目麦克不敢吃豹子胆拦轿鸣冤。策楞不打算再派员彻查,他担心查出一大堆问题,黄埔镶黄旗是他的嫡系,佐领阿努赤是他的干儿子,问题倘若挑破,他这个干阿玛也脱不了干系。

        策楞踌躇不定之际,广西边关传来急报:桂西南匪患猖獗,官兵前去剿匪,他们逃往安南躲避;官兵一撤,匪寇卷土重来。桂林将军奏报朝廷,朝廷饬令两广将军会同藩属安南官兵共同剿匪。策楞接令后,觉得这是把黄埔镶黄旗抽出去的上佳时机,奏报朝廷获准后,策楞派快马传抚标中营参将鄣振骆赶赴黄埔营盘待命。

        策楞率随员来到黄埔营汛,向阿努赤和鄣振骆宣读上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黄埔镶黄旗佐领阿努赤率部赴广西镇南关大营,编入广西军标剿灭匪患;城东八十里水陆防区改由抚标中营参将鄣振骆率部驻守。钦此。”

        鄣振骆虽有思想准备,仍异常兴奋,高喊:“标下谢主隆恩,恭领圣旨!”阿努赤感到突然,愣了一瞬,非常不情愿道:“奴才接旨从命。”

        阿努赤请策军门进行辕喝茶,愤然道:“大将军,派镶黄旗去广西镇南关,标下没意见。可是,黄埔要塞,怎能拱手让给绿营?”

        “你知道广东的汉军汉吏,怎么说我们八旗吗?见财是虎,见敌是鼠。”

        “大将军的意思是,黄埔是聚财之地,汉军岂有见钱眼不开之理?”

        “不要瞎猜,到了广西边关,见敌拿出虎将勇气来,为咱八旗长脸扬威。”

        

偷窃录副



        换防的消息传到十三行,正在议事的行商欢呼雀跃,喜笑颜开。

        蔡逢源道:“旗兵滚蛋,黄埔太平!这叫做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皇上圣明,断了他们的不义财路。”

        严济舟重提前些时诺顿勋爵号遭勒索之事,大骂黄埔兵痞,“喂,老蔡,上次罚你银子你憋了一肚的窝囊气,陪本商去一趟黄埔,看看那拨丧家之犬走佬的垂头丧气样子,撒撒肚里的怨气。”

        蔡逢源急忙拱手:“济官饶了末商,八旗虽是丧家之犬,却是疯犬狂犬,末商不敢招惹。”

        “你怕我不怕,到黄埔汛我还要奚落他们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都以为严济舟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他真就去了。第二天大早,父子俩从十三行码头登船,正碰到老行商离光华从河南岸过来,严济舟道:“老离,去年黄埔一拨兵痞打了你洋行伙计,想不想去复仇?你不用动手,看我戳着他们鼻子臭骂,还朝他们脸上啐痰。”

        离光华回到洋行,向其他行商说起他们行首的作为。众行商觉得匪夷所思,严济舟一贯处事圆融、瞻前顾后,他不会疯了吧?

        黄埔汛离外洋港约三里,在黄埔村外。一座粗原木搭建的门牌,旗幌上绣有满汉两种文字,汉文是“镶黄旗大营”。镶黄旗驻军远不够一个营的建制,八十名旗兵,相当绿营下面的汛。进了栅门,是一个操场,操场正中是黄埔营汛署,镶黄旗入驻后,将老匾额劈了,换成“镶黄旗佐领大帐”。阿努赤入驻之初,还真的支起一座佐领大帐,广东潮湿多雨,根本不适宜住帐篷。没办法,阿努赤只好搬进原来的营汛署——一座与衙门建筑相差无几的青砖大屋。营讯署后面,有三排长条的青砖矮屋,是士兵住的营房。

        明天就要开拔,旗营乱得不能再乱。严济舟父子进入营区,竟没人盘问。木栅栏上的十几面镶黄旗已经拔掉;操场一侧原有一排沙袋,一个旗兵用长矛刺穿沙袋。营房的空地乱七八糟堆着行装和兵器。一群旗兵围着一口水井,掏出屌玩意,一个旗兵高喊一声“放”,十几注尿水射进井口。严济舟、严知寅兴致勃勃边走边看,严知寅轻拽一下父亲的衣袖,严济舟侧眼看营房,一个旗兵正撅着屁股蛋蹲在光板统铺上拉屎。

        严济舟对儿子轻声道:“知寅,看到没有,旗兵对绿营入驻十分不满。走,去拜会阿佐领。”

        佐领大帐里,阿努赤歪着屁股坐在主将台,台面放着一坛酒和一只带血的白斩鸡,阿努赤一双眼睛血红,像要寻人打架。多伦指挥戈什哈将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收起,放进一只长条木箱。阿努赤啃着鸡腿,“噗”地将骨头吐到一丈开外,看到严济舟父子进来。

        “严老大,你跑这来干啥?”阿努赤充满敌意地问道。

        严济舟幸灾乐祸地笑道:“八旗将士将去广西剿毛贼,来给大将军送行。”

        阿努赤愤然拍打台桌:“本将军不用你送,你给我出去!”

        严济舟微笑着,后退数步,走到辕门边又停步。

        这时,一个旗兵急如星火跑进来,半跪着禀报:“禀大将军,那口大锅太大,船舱放不下。”阿努赤叫道:“加塞都得给我塞进船舱,不能留给绿营兔崽子!”

        多伦走到阿努赤身旁,说道:“阿佐领,我们是去广西剿匪戍边,还是轻装为宜。”阿努赤闷闷地饮了一口酒:“唔,还是骁骑校说的有理。”阿努赤指着那个旗兵,“传令,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笨家伙,给我统统砸个稀巴烂,只留一座空营盘给绿营!”

        “哈哈哈!”严济舟朗声大笑。

        多伦惊愕道:“严大人你还没走?”阿努赤跳下主将台,“给我拦住他,他想走都没他走,本将军要问个明白,放肆大笑为的是啥?”

        几个戈什哈挡住辕门,严济舟从容地走近阿努赤,严知寅脸带惧色跟着父亲。

        严济舟昂首挺胸:“老夫笑旗营不够大度。”阿努赤冷笑几声:“嘿嘿,大度?本将军是不够大度。严老大你够大度啊,你瞧瞧我麾下的旗兵。”

        严济舟看大帐的旗兵:“老夫不知阿将军何意?”

        “意思很明白,严老大穿绸蹬靴,本将军麾下粗布破履。严老大既然那么大度,就脱下送给他们呀。”阿努赤猛拍台桌,“来人啊,把严老大,还有这个契弟(指严知寅)的绸衫皮靴脱啦!连裤衩也给剥下!然后,押送两个光屁股蛋回广州!”

        戈什哈一拥而上。严济舟摆摆手:“慢,老夫有话要说。阿将军如果听了不满意,再脱不迟。”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本将军喜欢直来直去!”

        “痛快,老夫喜欢与爽快人交往。阿将军你听好了,老夫是来送礼的。”

        “我没听错吧?你们恨旗勇恨得牙痒痒,巴不得早日送瘟神,哼,嘿嘿,旗勇马上要滚蛋了,吃错了药才会来送礼。”

        “阿将军,旗营与绿营换防,八旗将士憋了一肚的气,个个像被激怒的恶虎。老夫若不是诚心诚意来送礼,是来送死啊?”

        阿努赤愣神一想:“是这道理,你说,送啥样的礼?”严济舟微笑道:“送一份开心礼。阿将军,您能否摒退麾下,老夫这份礼包您开心。”阿努赤摒退左右,请严济舟与他同坐主将席。

        “阿将军,老夫说话直率,若有冲撞请暂且隐忍。如今,旗营的风水宝地给绿营夺了,绿营今后吃香喝辣,你能开心?”

        阿努赤悻悻恨恨道:“不开心,本将军巴不得他们喝西北风。可是,夷船上有的是洋银洋货,财源就像珠江的水,要说几深就有几深。”反正要开路,看形势镶黄旗以后不会再入驻黄埔,阿努赤说话不再忌讳。

        “老夫有办法断他们的财源。”

        阿努赤绽出笑容:“太好啦!严大人快讲,标下洗耳恭听。”阿努赤显出诚恳之态,自称标下,称严济舟为大人。

        严济舟问道:“阿将军驻守黄埔不算太短吧,驻守条例和防夷条例你是知道的,若恪守条例,将会是怎样的情景?”

        “喝西北风,眼馋着满地的番银却不敢伸手去捞。比如说这条规定吧,驻军不得擅自上夷船,不准与夷商夷艄交往。驻军只能为稽查火炮枪械方可上夷船,并且必须获得督抚关宪批准,由通事陪同、海关监督。严大人您看,光这条律令,就把驻军的手脚捆得死死的。”阿努赤是个没多深城府的武夫,他见严济舟态度诚恳,把他们捞钱的诀窍竹筒倒豆子,一古脑儿道出。

        “严大人,标下知道你们行商恨驻守黄埔的旗勇。标下想改错是没机会了。以后你们千万得提防绿营,不管他们做得如何隐蔽,你尽管上粤关正堂,上督抚衙门告他们黑状,只要部堂大人拎几个胆小的兵勇过堂打板子,你准能扳倒绿营……不,不不!驻守绿营以后再不敢胡作非为,想必这是你们行商最希望看到的。”阿努赤说着倒了两碗酒,“严大人,标下敬您一碗。”

        严济舟称自己不胜酒力,慢慢呷着烈性烧酒,心里头一片茫然:“我来黄埔究竟是何目的?”严济舟回答不了,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来黄埔汛十分可笑,可又隐隐觉得营汛换防隐藏着某种机遇,不来就会后悔。

        多伦见阿努赤请严济舟喝酒,叫大帐戈什哈急速到黄埔村头再买来两只白斩鸡。多伦把白斩鸡送上主将席,阿努赤说严济舟大人答应以后断绿营的财路。多伦敬过严济舟的酒,继续带戈什哈拾捡行装。

        戈什哈从偏房抬出两口箱子,多伦打开看,全是公牍。多伦请示道:“阿佐领,前一拨绿营留下的公牍,该如何处理?”

        “烧!”阿努赤斩钉截铁,“就在大帐烧!留一堆灰烬给绿营!”

        戈什哈听命把箱里的公牍倒出,取火准备烧。严济舟眼珠油然一转:“慢。”严济舟走到公牍旁,随手拾了几册翻看:“阿佐领,难怪别人都笑你是武弁子,遇事不动脑筋,这都是什么?是前一拨绿营存档的驻军条例和防夷条例。你一把火烧了,是不是想让绿军无法可依,无章可循,为所欲为呀?”

        阿努赤用力拍自己的脑门:“傻了傻了。”

        严知寅站一旁忍不住笑,阿努赤看到严知寅,一把拽着严知寅:“瞧我这个武弁子,喝酒怎能落下严少爷?来来,我们陪你爸一道喝酒,让武弁子罚酒三杯,不,罚酒三碗!”

        阿努赤陪严氏父子喝酒,自罚第一碗酒,猛然想起一件事:“严大人,标下赐教,不不,标下请您赐教。”阿努赤把耳朵贴到严济舟嘴旁,严济舟微笑着轻语,阿努赤频频点头,大叫道:“多伦,你亲自去传令,营盘里,凡能留下的东西全给留下,不准损坏一件。还有,腾出营房后,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以显我八旗弟子的大度!”

        阿努赤端起酒碗,严济舟道:“阿佐领罚酒三碗还是免了,留着酒量晚上会贵客。”

        “贵客?啥样的贵客?标下没约啥人啊?”

        “绿营参将鄣振骆。”

        “他呀,我当啥贵客?鄣振骆倒是三番五次递帖子求见本将军,说要虚心讨教驻守黄埔的经验。黄埔不再姓旗,标下断然拒绝了他。”

        严济舟鄙夷地看阿努赤一眼:“我说阿仔呀,说句难听的话,你是吃潲水长大的,怎么长一副猪脑哇?”严济舟放肆地戳阿努赤脑门。

        “是是,标下是,不,阿仔是头蠢猪。”阿努赤鼓着牛眼愣怔良久,猛拍大腿开心地大笑,“好好,今日我安排会见绿营参将。黄埔经验是个套,让他钻进去出不来。”

        严济舟眼看着戈什哈把倒出的公牍重新装箱,眼睛骨碌一转:“好了,老夫的开心礼就这些,老夫随便走走。”严济舟站起来,阿努赤和严知寅跟后面,阿努赤讨好道:“严大人的开心礼,驽弁太开心了,驽弁感激不尽。”严知寅不知老爸葫芦里卖的是啥药,看到不可一世的阿努赤被老爸收拾得服服贴贴,由衷敬佩老爸。

        “兵仔,怎么收拾公牍?”严济舟气势汹汹骂道,他从箱面拿出一卷书,“这部《讲武精粹》共有八卷,另外七卷呢?”

        一个戈什哈嗫嚅道:“末卒不识字。”

        阿努赤对另一个戈什哈说:“去叫多伦来,他识文断字,还做过文案。”

        “不,多校官要监督旗兵打扫营盘,这事老夫愿效劳。收拾公牍典籍大有学问,要分门别类。比如《讲武精粹》,八卷要摆放在一起;还有,防夷公牍要摆在典籍上面,将来绿营武弁查看,伸手就能拿到。”

        “驽弁万谢严大人!”阿努赤感激涕零道,“驽弁略识几个斗大的字,严大人若不嫌驽弁笨手笨脚,驽弁愿给严大人打下手。”

        “不,有老夫犬子做下手足矣,他是个秀才,比老夫还在行。阿佐领,你该为会见绿营参将做准备,话该如何说,该用什么酒菜款待。”

        严济舟把阿努赤和戈什哈全部支开,与儿子分工,严知寅收拾兵书典籍,严济舟整理公牍。他发现绿营书办做事非常细心,不仅朱批奏折做了录副,还把总督、巡抚、海关,以及京师六部九卿有关理藩的条文摘录出来,至于地方、海关、军标专发公文更是一份不漏地保存下来。

        严济舟给一份录副吸引住了,他偷偷转动眼仁,发现没人注意他,悄悄把录副藏进袖中。

        严济舟和儿子整理好公牍典籍,告辞了出来。

        严济舟和儿子上了自家的棚船。

        时近黄昏,西天霞光一片,染得水波金光荡漾,岸边的村落袅袅腾起炊烟,数只江鸥追逐棚船翻起的浪花。严济舟把绿营录副撕得粉碎,信手一抛,纸屑飘飘洒洒,落入白色的浪花中。

        严知寅惊愕道:“老爸你这是?”

        “朝廷要求口岸官员官商防夷又柔夷,但对驻守官兵的要求,惟有防夷两字。所有的防夷公牍皆一个‘严’字;惟有这份公牍,好歹够得上一个‘松’字。当然是有条件的松。雍正二年,两广总督孔毓珣上折子,说他已经下令严禁夷艄离船。不日发现根本做不到,若要真正严禁,黄埔便会成为死港,广东的外洋贸易就会完蛋,广东督抚衙门的财源便会枯竭。孔毓珣权衡之下,又上了一道奏折,禀陈广东气候炎热,烈日下的船舱酷如蒸笼,每天都有夷艄因绞肠痧丧命。世宗皇帝责成广东督抚海关以及驻军,酌情恩加体恤,特准确有闭痧的夷艄上岸休息。为此孔总督专发宪谕,督促口岸各衙和驻军遵旨执行,并附上录副奏折。绿营按规定于年终将录副上缴,但他们偷偷誊抄了一份,就是我从旗营巧取的那份。”

        “老爸不想让这一拨绿营见到那份录副?”

        “是的。那份录副,可乘之机实在太多。过去,夷艄只要孝敬了番银,旗兵便指认他们得了绞肠痧,夷艄名正言顺离船上岸躲荫处纳凉;其二嘛,就是默许他们下船饮酒作乐。舍不得孝敬番银,真正发痧也不准离船。”

        严知寅恍然大悟:“原来八旗是这么揾钱的?”

        “这只是他们的财路之一。譬如上河洲搭建临时货栈、修船、看守待运的货物,夷艄都必须下船。然而下多少人,呆多久,肩负防夷大任的官兵可灵活掌控。”

        “朱批录副与八旗变通的秘密,其他行商,还有黄埔海关口的关吏知道吗?”

        “他们只是猜疑,真正的内幕不太清楚。方才在黄埔汛,阿努赤口风松,把机密透露给我听,还痴心妄想要老爸去告绿营的刁状。”

        “老爸不会真的断绿营的财路吧?”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绿营揾钱只要不过分,关吏和行商都不会跟绿营过不去,况且鄣参将与老爸无冤无仇,老爸真正恨的是贪得无厌、强取豪夺的旗爷。你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真谛吗?依老爸的算计,黄埔必出大事,大到陈焘洋不可收拾,难逃其咎,做不成行首。”

        严知寅沉思道:“老爸将那份柔夷的录副拿跑,绿营参将看不到,倘若他严格执法,必酿成大祸。老爸,没想到一份录副有这般神奇!”

        严济舟得意笑道:“是得这般揣摩,你牢记这点,任何公牍可归结为一个意思:为我所用。”

        

请君入瓮



        营汛署大堂燃着一堆篝火,铁杆上倒挂着四只剥了皮的土狗,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焦味。绿营参将鄣振骆学着阿努赤,用刀子割下大块肉,蘸少许盐,放火里稍加烘烤,就着大碗酒大口吃着半生熟的狗肉。鄣振骆嘴唇给血染得猩红,肚里翻江倒海,直想呕吐。

        旗人入关前,是汉人眼里的鞑子,茹毛饮血,甚不开化。如今旗人坐天下,汉人低人一等,绿营参将也低人一等。鄣振骆言谈举止不得不显出卑微谦恭,虚心向阿努赤请教:“阿将军带兵驻守两载,功勋彪炳,多次获朝廷嘉奖,标下不才,初来乍到,望阿将军不吝赐教。”

        阿努赤慢条斯理:“末将没有什么经验,有一条千万不敢马虎,这就是恪守钦命。圣祖、世宗,还有当今的皇上,御准的所有驻守防夷的律条,末将一条不落装进肚子,倒背如流。钦命如天,执行起来不能差个分毫,稍有丝毫松懈,可就要掉脑袋。”

        “标下谨记阿将军教诲。”鄣振骆想起前绿营哨长冼宝山的下场,这句话说得十分诚恳。

        阿努赤倒是爽快:“末将把所有御准驻守防夷的文牍、邸报、典籍,都给鄣参将留下。”阿努赤击掌两声,戈什哈抬来一只木箱,阿努赤揭开箱盖,里面全是典籍、诏书、公牍、邸报等。鄣振骆吩咐身旁的王锁:“王千总,黄埔汛归你镇守,这些宝物你要妥善保管,少了一份,拿你是问!”

        眼看着鄣振骆落入圈套,阿努赤在心里偷笑,他高举大碗酒,叫道:“鄣将军,来来,为绿营驻守黄埔建功立业,他娘的干了!”

        喝过交心酒,阿努赤率部当晚撤离黄埔汛营盘,到江边的战船上夜宿。鄣振骆和王锁巡视空荡荡的营盘,营盘扫得干干净净,被损坏的财物来不及修,校官办事房的木桌上有一个元宝,元宝下压着一张字条:“遵佐领令,标下留下薄银五十两,充作被损财物赔偿。”落款是“镶黄旗骁骑校多伦”。

        鄣振骆感慨万千。

        翌晨,送走镶黄旗,鄣振骆率部正式入驻黄埔汛。他下的第一道军令,就是由王锁组织书办翻阅研读文牍。清代的防夷条例到乾隆二十四年才系统化,这之前,有关防夷的朝廷律条和地方规条,均散落于各类文牍中。

        鄣振骆手下有四个汛,分驻在广州城东八十里水陆防区,再往东是虎门水师的防区。四汛之中,以黄埔汛为首要,鄣振骆特意安排最得力的千总王锁长驻黄埔汛。

        鄣振骆巡察各汛防区回来,王锁向参将禀报翻阅公牍的结果。

        “若要严格遵循律条规条,一言以蔽之,把番邦水手当囚犯,番船就是囚笼。”

        “是吗?”这种结论有些出乎鄣振骆的意料。

        “卑职挑几段念:番船来华,除大班、二班及商务随员可入住十三行,番船水手及厨子下人均不准离船。不准上岸酗酒,乱我大清法度;不准嫖妓宿娼,辱我大清民女;不准上岸购物,蔬菜食米等物由买办采购送至船上;生病在船治疗,病死未经特许不得葬于大清国土,亦不得抛尸于大清江海……”

        “行了,行了,一句话,不得离船。船上熊熊大火,也得烧死在船上!”鄣振骆猛拍桌子,打翻茶杯,“妈啦个逼,什么屌规条?派我绿营驻守黄埔,成了管囚犯的狱卒!”

        “鄣将军,可否稍做变通?”

        “变通?番禺黄埔汛千总冼宝山变通变掉了脑袋。”鄣振骆瞪着血红的眼在营堂乱窜。他收住脚愣怔良久,长叹一口气:“这些御准律条规条,我们不得不遵办啊。”

        “标下听说,番船多的时候,光水手就有两三千。”

        “我们总共才六百多官兵,分散在八十里水陆防区,责任重大啊。除了严格按照律条规条执行,没别的办法。”鄣振骆一脸的无奈,他闹不清,朝廷怎么制订出这么严厉的防夷律条?

        王锁忧心忡忡:“黄埔的番船全部回棹离港,番商要么随船走了,要么去澳门住冬,眼下倒不必担心出什么乱子。驽弁窃思,朝贡期一到,番船接踵而至,而律例规条缜密重叠,严如牢笼。鸟进丝笼,鱼投罗网,怎么也得挣扎几下。”

        “远番蛮夷生性粗野,未曾教化,若不服规条束缚,就会出大乱子啊!”鄣振骆油然打了个寒战,一筹莫展。

        鄣振骆怕出事,黄埔果然就出事,事情大到他根本无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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