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廊下抬头仰望,一轮满月当空,清辉流溢。
土御门大路,安倍晴明的宅邸,庭院中月华遍洒,宛如深海碧波荡漾。
晴明和博雅坐在檐廊上,怡然对酌。
烛台上,一灯如豆。
蜜虫候在一旁,时而见两人的杯盏空了,便斟上酒。
“晴明,你看。”博雅抿一口酒,叹道。
“什么?”晴明正举杯递至唇边,闻言看向博雅。
“你不觉得,这明月好似天上的泉源一般吗?”
“天上的泉源?”
“苍穹间一汪月色,不断涌出甘霖,让山川大地盈满光华、肆意流淌,经久不息。在我眼中,这便是一泓永不枯竭的天上泉源。”
“从古至今,月亮总能让人联想到长生不老。”
“嗯。”博雅点头。
月盈为满月,亏则为新月。阴晴圆缺周而复始,正如晴明所言,月亮自古以来便包含着长生不老的意蕴。
“在唐国也是如此。”
晴明将方才搁下的杯盏举起,饮尽杯中酒。
正当蜜虫往空杯中斟酒时,庭院的月色勾勒出一个穿着十二单衣之人的身影。
是蜜夜,晴明的式神之一。
“有客来访。”
蜜夜福身说道,话音未落,她身后之人便走上前来。
来人是位女子,一袭白衣,容姿出众,看上去在二十五岁左右。
“晴明大人,我有事相求。深夜造访多有打扰,还请见谅。”女子的语气颇为急促,“小女名叫玉露,请您帮帮我,晴明大人……”
女子衣料上的熏香,在廊上隐约可闻,似乎是麝香。
“发生什么事了?”晴明问。
尽管月明如昼,在如此深夜独自造访,想必那女子心怀不寻常之事。
“有位芦屋道满大人曾告诉我,有事可去拜访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大人,说大人定会有办法。所以我就依言冒昧前来了。”
“芦屋道满大人……”
“是。”
女子微微颔首,将事情娓娓道来。
玉露住在西京,和一名唤作纱庭的女子一同生活。纱庭年已半百。
玉露原先的宅邸位于二条大路东侧,府上家仆众多。家道中落后,买下西京的一块土地,盖了间草庐住下。
玉露的父亲生前有些名望,常出入宫中。他在十年前染疫过世,之后玉露家家境逐渐萧条,最终将宅邸转卖给他人,玉露和乳娘纱庭一同搬到了西京生活。
迁居地不远处,有座破庙名叫西极寺。庙里已没有和尚,但寺庙供奉的主佛,一座高三尺的十一面观音木雕佛像仍岿然伫立,不知为何没有被盗走。玉露每日清晨都会前往奉拜。
虽凭两人之力无法修缮寺庙,她们还是尽心除草、清扫落叶,时时供奉野花。因此,尽管屈尊破庙中,佛像周围还算一尘不染,这十年来始终干净整洁。
每隔三日,玉露便会前往拂拭佛身,掸去尘埃。
说来,也曾有几名男子对玉露表露爱慕之心,但都不长久。男人们另寻他欢后,也渐渐地不再送来礼物。两人靠变卖从府上带出的为数不多的配饰和衣物,勉强维持生计。
草庐旁有一小块田地可以耕种,好在玉露和纱庭都不娇气,做手工、干农活也不含糊。然而,带出来能变卖的饰物日趋减少。纱庭稍许懂得一点药草方面的知识,有时摘药草换些小钱,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今后的生活无着落,令两人倍感不安。
此外,还要担心招来贼人入室,玉露心想,到时候与其被抢得身无分文,还不如被卖去他乡,或干脆被人杀掉省事。
就这样,到了今年三月。
有一天,玉露在寺庙中,发现一名倒地的旅人。
那天清早玉露刚步入寺庙,就看到佛像前有位男子卧倒在地。
男子已陷入昏迷,玉露用手指轻触他的额头,烫得仿佛会被灼伤。
玉露的父亲在生病期间,也曾出现相似的症状。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五天,便离开了人世。
玉露叫来纱庭,两人合力将他挪至草庐,悉心照看。
三天后,男人醒了过来。问他来历,说是来自播磨国,名叫速男,年四十。
速男自称在磨针的作坊工作,在京城有位交情颇深的老客户,此次升任上野介,即将离开京城,订购了一大批针。速男刚进京送完货,正是在回程的途中。
当时,速男拿着客户的酬礼回播磨,走到草庐附近时,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便歇了一会儿。碰见一个男子,速男向他讨了口水,正喝到一半时,不料男子猛地扑上前来,速男身上所带的酬金和货物被抢得所剩无几。
事发突然,速男发着高烧,身子虚弱,意识也已模糊不清。刚走到附近的寺庙中,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转醒时,人已被玉露和纱庭救了回来。
然而,速男的病情并未有多大好转。
大约十天后,速男勉强能下地行走,也能起身如厕,但仍搬不了重物,也没办法长时间赶路。尽管急着回播磨禀报东家,无奈疾病缠身无法启程。京城中唯一相识的客户现已动身前往上野,眼下能依靠的只有玉露和纱庭。
家里多了张嘴,食物消耗得更快了。但毕竟日子长了有了感情,也不忍让速男流落街头。
速男身上还有一些备用的针,当时并未被夺走。靠着用这些针换来的食物,勉强供着三人的口粮,但针也剩得不多了。
山穷水尽之际,唯有寄希望于神明了。
玉露每日晨昏二度,到寺庙供上少得可怜的供品,求观音菩萨保佑速男早日康复。
当然,晚上供奉的菜肴,一夜过后并不会真的被吃掉。到次日清晨,玉露便会将供在佛前的菜肴拿回家分食,当作是菩萨的照拂。因此,即便每日供奉,家中的食粮消耗并无增多。
三个多月前,纱庭前往东市卖针,带回了米和盛有酒的瓶子。
她和玉露都不喝酒,但想着速男喝几口酒说不定会精神些,便用针换了些回来。
“都说‘酒为百药之长’,请用。”
“真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承蒙一片心意。虽不知佛祖是否饮酒,能替我将酒供于西极寺的佛前吗?”速男说道。
“如您所愿……”
玉露便将酒连瓶一起,供在西极寺的十一面观音佛像前。
尽管不甚了解,但常听闻“御神酒”这一说法,便是指供奉给神灵的酒。玉露想,既然神灵能喝,菩萨应当也是善饮酒的。
“请保佑速男大人的病早日痊愈。”
玉露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直到夕阳西斜才归去。
翌日早晨,玉露来到西极寺,发现前一天傍晚供奉在佛台上的酒瓶不翼而飞了。
“啊……”
不会是菩萨将酒饮尽了吧,她想。
这么一看,观音菩萨的面颊还真微微染上了红晕……
就在这时——
“哎呀,多谢好酒!”有人开口道。
玉露顿时退了半步,凝神盯着菩萨的面容。
除了菩萨,玉露一时想不到还有谁在说话。况且,这声音确实是从菩萨的方向传来。
可是听那声音,感觉和菩萨不大相符,更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老人的声音。
菩萨怎么会是这样的声音呢?
“不是佛祖,老朽是人……”
随着声音望去,观音菩萨所在的坛座后,一道人影踱步走了出来。
那是位白发苍苍,不修边幅的老者。他满头蓬发,只在脑后结着一个发髻。一身邋遢的黑色水干打扮,脸上沟壑纵横。
老者立定,一双黄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玉露。
他右手拎着酒瓶,正是玉露前一天供奉给菩萨的那瓶酒。
“这酒,多谢了……”老者说,“全喝光了。”
他将酒瓶掉个头儿,一滴酒也没倒出,当真是点滴不剩。
“您、您是……”
“在下芦屋道满。”
老者俯下身,将酒瓶哐当一声放在地上。
“说来惭愧,老朽无家可归,便打算在这庙里凑合一宿。昨日卧躺于佛像背后,正碰上你进来放下酒,我便不客气了。”
分明是个来历不明的老者,谈吐和眉眼间却暗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是有什么心事吗?”
“您、您在说什么……”
“家中是有病人吧。昨日你放下酒时,不是在求菩萨保佑吗?”
“是,是的……”
“既然把菩萨的酒给喝了,那就由我来帮你吧。”
“帮我……您有办法治好速男大人的病吗?”
“哦,原来那位病人叫速男……”
“是的。”
“你带路吧,虽不能保证治好他,但我想多少还是能帮上点忙的。”老人——道满说道。
“那,那请随我来。”
玉露应声将道满领至草庐。
道满步入草庐,走向横卧于床的速男。“别动,就这样躺好。”
说着,他将掌心贴在速男的额头、胸口以及腹侧探温。
“他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近四个月吗?”
“是的。”纱庭在一旁点头。
“嗯、嗯,原来如此……”
道满微微颔首,坐正说道:“治倒是可以治,只是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能治好吗?”玉露问。
“嗯,只不过……”
“请大人如实相告。”
“这病啊,不能用寻常的方子治。而且这过程中,说不定会有诸多坎坷,万一老朽那时不在近旁……”
“那该如何是好?”
“这样,我把治病之法教给你。之后如果碰到什么麻烦,就去土御门大路吧。”
“土御门大路?”
“嗯,去找住在那儿的一个叫安倍晴明的男人,报上老朽的名字就行。”
“那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喏……”道满将右手伸进怀中,掏出一物,“这个给你。”
“这是?”
“素陶杯。”
展示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杯盏。
“此乃老朽饮酒时的盛酒之器,从不离身。可以说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就把此杯赠予你们吧。”
“烦请告知该如何使用……”
“须在满月之夜,用此杯承接月光。”
“承接月光?”
“是,且要连续三个月不间断。一旦中途失败一次,就得从头再来三个月……”
“也就是说,若在满月之日,遇上浮云蔽月,看不到月亮……”
“那你就得重新来过。”道满沉声道,“地点就定在神泉苑吧。”
随后,道满将方法道来。
“每逢十五满月,用这素陶杯盛满月光,喂速男饮下。如此这般,坚持三个月,或许……”道满微微侧头,欲言又止。
“如此,速男大人的病就能痊愈?”
“嗯……也不知这对你们是好,还是坏啊。唉,罢了……”
道满叹了口气,兀自离去。
道满口中的承接月光之法,具体如下。
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待明月升上中天之际,拿着素陶杯走进神泉苑。望着水中月影,从右侧绕着池塘走动。
此时,草木上应已凝有夜露,每一颗夜露都映着月华。一边走,一边用素陶杯去接这些满盈着月色的露水。
采集一千颗左右,就够素陶杯内盛满月光之露了。道满当时说道。
此法的关键在于,首先,一定要在露水中映有月光时将其接下。其次,须绕着池塘接满一千颗夜露。
依照此法,以这素陶杯的灵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采集的夜露上都将保有月华。
最后,带回家让速男饮下即可,切记不要中途洒出。
道满离去前,如是说道。
于是,在第一个满月降临之夜,玉露依道满所言承接月光。果不其然,素陶杯盛满夜露后,水面始终映有满月。
速男饮下后,稍许精神了些。
本就可以下床如厕,饮下月露后,恢复到能下地半日左右,不用终日卧在病榻上了。
饮下第二杯月露后,速男更加精神起来,在草庐周边散步一小会儿也没问题。
就这样到了第三个满月之夜——今夜。
玉露出发时,见夜空晴朗,月色正好。
走进神泉苑,池面月明如镜。
女郎花。
露草。
桔梗的花蕾还未探头。
几千、几万颗夜露缀在叶端,映着月色。
玉露正欲采集之际,忽有云雾出现在天际,涌向明月。
一颗、两颗、十颗……还未满百颗,月亮躲到云后隐去了身姿,地面的夜露也不再闪烁月光。
抬头望不见明月,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玉露静静等待着。然而,月亮迟迟不现身。
无奈玉露只能放弃,她刚走出神泉苑,忽而云开见月明。
玉露见状再次返回,不料云雾也去而复返,又遮住了月光。
如此往复了三次后,玉露也不免心生疑虑。她想起道满曾说过,如有蹊跷可去土御门大路寻求帮助。
“因此,我才在这深夜冒昧拜访大人,唐突之处,还望谅解。”
玉露躬身说道。
“原来如此。”
听罢玉露所言,晴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入神泉苑,月亮便隐于云后,一离开就晴朗无云,确实奇怪。”
“是。”玉露立于庭中,颔首作答。
此时,一旁的博雅开口道:“晴明,方才我俩在院中对酌之时,月亮一次也没有被云遮蔽过。这么说,难道只有神泉苑的上空变成了阴天?”
“正如你所说。此番情况不像自然现象,看来是有咒术干预。”
“嗯……”
“若是自然界的斗转星移,松风云影,我也无计可施。但若是咒,倒还可以想办法试试。何况……”
“何况?”
“何况是道满大人交付的事情,怎好拒绝。”
“也是。”
“那么,这就走吧。”
“走?去哪儿?”
“自然是和玉露小姐一起去神泉苑呀。错过今夜,不是又要等三个月了?我去看一看,说不定能帮上点什么……”
“嗯。”
“而且我也想知道,道满大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好。”
“那……走吧。”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晴明、博雅和玉露三人步入神泉苑。
月过中天,斜斜挂在西梢,照得夜空清澈透亮。
池中睡莲半拢着花瓣,静静地沐浴在月色下。
眼前的景色美得令人叹息。
水面徜徉着一轮圆月。
几点萤火虫在暗处飞舞。蛙鸣此起彼伏,声声入耳。
露草、钓船草、狗尾草……挂在草尖的露水晶莹欲滴。
“不太对……”
博雅在池边停下脚步,喃喃道。
此时,周遭的蛙鸣声一只、两只地减少了,渐渐归于寂静。
博雅抬头望向天际,不禁“啊”地惊讶出声。
明明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明月高悬,眨眼间就开始转阴了。
一大团乌云正黑漆漆地压过来,挡住了月光。天色倏地暗了下来。
“果真如此,我们一走进神泉苑,月亮就变得黯淡无光。”博雅说。
嘭的一声,火苗跃起。
只见晴明左手夹着用纸折成的人偶。
纸人偶燃烧起来。晴明把点燃的人偶举高照向池塘。
“你们看。”
博雅和玉露顺着光亮望去。
“这是……”
“哎呀!”
两人几乎同时发出惊呼声。
数不清的蟾蜍将头露出池面,张口对着天上的月亮。
定睛一看,每只蟾蜍的口中冒出青黑色的烟雾。
那云烟更近似于瘴气,从蟾蜍的口中升向天际。正是这些瘴气凝结成乌云,遮挡了月光。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晴明松开手指,人偶悬在空中继续燃烧着。照理说差不多要燃尽了,可这人偶看着还剩一大半。
晴明又从怀中取出一片纸,双指一捻,裁成鸟的形状。
他将那纸偶掷向半空,纸偶化作白鹭凌空展翅,停在池面上。
又取出几片纸,裁成鸟形投向空中,瞬间幻化成好几只白鹭立于池中。
成群的白鹭用长喙啄向池面,没一会儿工夫,蟾蜍消失无踪。不再有瘴气升腾,天上的云雾渐渐散开。
没过多久,一轮满月跃出云端。
“呼……”
“太好了……”
博雅和玉露同时叹道。
“好了,请安心采集月露吧。”晴明说道。
玉露从怀中取出素陶杯,逐一接起泛起月光的夜露。
或许是太过急切,尚未采集多少,她脱手将素陶杯摔落,好巧不巧砸在石头上,碎了一地。
“啊呀,这可怎么办?”
玉露秀眉紧蹙,求救般地望向晴明。
“无妨,我可以给你一个替代品,虽然比不上道满大人的素陶杯,但也够暂时一用了。”
说着,晴明走近池边,望向亭亭立于池中的荷叶。
“也用不着太大的。”环视了一圈后,他伸手折下近旁高擎的一盖荷叶,“这荷叶上已经攒了不少月光,我想很快就能集满了。”
晴明左手托着荷叶,右手伸到月下作势一捞,像是在空中掬起了一捧月华,再轻洒到荷叶表面。
接着,吟了一小段咒。
“这样,应该能替代道满大人的素陶杯了。”
晴明将荷叶递给玉露。
玉露托着荷叶继续采集月露。
“这么多足够了。”玉露说。
“那么,就剩最后一步了。”
晴明说完,在睡莲合拢的花瓣上轻轻取下一瓣,再将那花瓣盖在盛满夜露的荷叶上,吟了一小段咒。
“好了,我们走吧。”晴明说。
“去哪儿?”玉露一脸惊讶地看着晴明。
“回草庐。顺道也和西极寺的观音菩萨打个招呼。”晴明答道。
“晴明啊,天色已晚,我们自然是要送玉露小姐回去,但为何还要赶去西极寺呢?”博雅问。
“有些事情尚有疑惑,想去西极寺确认一下。博雅,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晴明说着,像是在催促玉露般,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回草庐途经西极寺。
三人步入正殿,晴明和方才一样,在指间搓亮了火光。
借着光亮,晴明凑近那尊十一面观音佛像,端详了一阵。
“行了,回草庐吧。”晴明收回视线。
寺中,玉露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着盛满月露的荷叶,不让露水洒落。博雅则站在她身旁,以防她摔倒,拿不稳荷叶。
此时,他们一同来到寺外。
玉露的草庐就在西极寺的西边。
玉露走在前头,打开柴扉,走到屋里。草庐内点着灯。
“玉露小姐……”看到玉露进屋,纱庭一下子起身跑上前,“您可把我担心坏了。”
此时,纱庭看到了站在玉露身后的晴明和博雅。
“这两位是……”
“是安倍晴明大人和源博雅大人。”
玉露简要说明了今夜之事。
“原来是这样。”纱庭说,算着到点了,却仍不见玉露回家,所以自己一直在门口等着。
见有客到访,速男也从床上起身,坐在晴明和博雅面前。
“玉露小姐,想必你有很多话想说。不过眼下,还是先让速男大人饮下月露吧。”
听晴明这么说,玉露赶忙捧着荷叶走上前来。
“请用。”玉露跪坐于速男面前,奉上荷叶。
“稍等。”
晴明开口道,倾身挪至玉露身侧,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取下覆在水面的睡莲花瓣。
“这真是……”
“啊呀……”
博雅和纱庭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声。这也无可厚非。
掀开睡莲花瓣后,只见一个浑圆剔透的水结晶静静置于荷叶上,其间凝结着约有满满一杯水露。
透明的水球封裹着一轮皓月,澄亮圆满。
“这可真是……”速男情不自禁地叹道,“何等美丽啊……”
檐下一盏烛灯,火光影影绰绰,更衬得那水球如宝石般璀璨。
水球在屋内,敛藏其间的明月,自然不是那天上之月的倒影。
“何必为了区区在下,做到这种程度呢……”
速男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来,请吧。”玉露颤声道。速男伸手正欲接过。
“啊!”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玉露正要递出之际,荷叶突然侧倾,水珠成串地从叶上滚落。
玉露急忙张开手掌去接,却已晚了。
水珠滑过她的指尖,啪嗒一声,沾湿了地面。
“啊啊,这可如何是好……”
玉露伏地痛哭。晴明注视着她这副模样,眼神中透着哀伤。
“姑娘不必如此悲伤。就算没有道满大人的月露药方,还是有办法让速男大人恢复的。”晴明宽慰道。
“当真?”玉露闻言抬起头来。
“当真。”
“是什么办法呢?”
“在此之前,想先请教姑娘一个问题。”
“请讲。”
“方才在西极寺,我在观察那尊观音菩萨时,从佛像上闻到了淡淡的麝香。姑娘的身上也带着麝香,敢问这是为何?”晴明问道。
“这并非什么稀奇事。”玉露解释道,“每隔三天,我都会去寺中为观音菩萨拂尘,用的便是随身携带的香囊。想必是那时留下了香囊的气味吧。”
“香囊?”
“是的,里面装着麝香。”
“这香囊从不离身?”
“是的,在这里……”玉露从怀中取出香囊给晴明看。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何意?”
听玉露这么问,晴明微微蹙眉,稍显哀切的神色又浮上眼眸。
“我是否该当众将一切都说出来?”晴明斟酌着开口。
“请讲。”
“或许对各位来说,还是不知道事情原委更好……”
“大人无须顾虑,请说吧。”
晴明沉默了半晌,深深地看了一眼玉露,然后是纱庭,视线最后停留在速男的脸上。
“还请告知。”速男也开口催促道。
“请。”纱庭附和。
“晴明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家也都等着听呢,我不明白你还在顾虑些什么。到底想说什么呀?不如就说给大家听听吧。”博雅也在一旁说道。
“好吧。”晴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我就如实相告了。”
晴明抬起头,正色道:“首先,速男大人的病其实早就痊愈了。”
“什么?”博雅脱口而出,“晴明,你真是语出惊人……”
“博雅,速男大人的病确实是早就痊愈了,只不过表面上看着还很虚弱……”
“这是为何,难道说……”
博雅没说完,就被晴明打断了:“博雅,是有人故意让他病着。”
“为何?”
“方才,我和速男大人交谈时,闻到他吐息中有巴旦杏的气味。”
巴旦杏闻起来有一股李子的清香。
“但细细分辨,和巴旦杏的气味又有些不同。其实是不归百合的根茎所散发的气味。”
“不归百合?”
“开的花很像百合,但不是百合,是莨菪的一种。若将不归百合的根晒干熬成汤药,人服下后会双腿乏力,无法行走……”
“什、什……”
“由此可见,是有人让速男大人饮下了这种药……”
“这人……在我们之中?”
“是的。”
“那……那是……”
正当博雅惊疑不定地询问时,一道女声开口了。
“是我。”纱庭说完,“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对速男大人用情已深了吧。”晴明温和地问道。
“是、是的……”纱庭用衣袖轻拭眼角,点了点头,“照顾速男大人的这段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但一想到速男大人痊愈了,能下地行走后,就得离开回播磨去了……”
“嗯,所以你在速男大人的病将好之际,让他喝下了不归百合的根……”
相传在深山中,旅人若是将此物当作百合根误食,便会失去脚力,无法归家。不归百合由此得名。
随后,晴明看向玉露,说:“玉露小姐,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我、我也……”
“是的。或许你自己并未察觉,其实内心深处也已对速男大人萌生了依恋之情,不希望他离开……”
“不,我怎么可能……”
“正因如此,今夜,你才会将神泉苑上空的月亮藏了起来。”
“但,这不是……”
“还摔碎了素陶杯。”
“那,那是因为……”
“回草庐的一路上,博雅时刻在身边守着,你没机会洒落夜露,直到将荷叶递给速男大人时——也就是刚才,你将夜露洒落了。”
“这些都并非我有意的……”
“当然不是你故意为之,只是你无意中受到了内心的驱使。之前有多名男子离你而去,这让你倍感不安,愈发不想放走这好不容易遇上的缘分,不想让速男大人离开。”
“可我怎么可能操控那些蟾蜍……”
“不是你操控的,但确实是因为你心生此念,神泉苑的蟾蜍才会口吐瘴气。方才你给我看的那个香囊,你每三天用它拂拭佛身,就是它顺了你的心愿。”
“原来是这样……不瞒您说,我确实是在这段相处的时日里,对速男大人心生爱慕。但不曾想到,自己竟不自觉地做了那些事……”
“想必是那香囊感知到了你的内心想法。为菩萨拂尘的日子久了,香囊便也沾上了灵气。先前我闻到麝香时,想通了这点。”
“这么说来,道满大人他……”
“他来到此地时,怕是已明白了一切。只是不忍看到如今这样的局面,才说出我的名字吧。”
晴明言尽之时,玉露已然泣不成声。
三日后的夜晚。
檐廊上,晴明和博雅饮着酒,不时抬头仰望,看着天上的明月逐渐变成弯钩模样。
“也不知玉露小姐和纱庭小姐,之后怎么样了……”
博雅深深叹了口气。
“是呀,这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等能插手的了……”
“嗯。”博雅将杯中酒饮尽。
今夜,博雅饮得要比往日急些。
正当蜜虫往空盏中斟酒时,庭中传来一声招呼。
“晴明,在否?”
放眼望去,月华如水,一位老者立于庭草深处,衣衫染青,月露沾襟。
正是芦屋道满。
“道满大人,有失远迎。我也想着您应该现身了。”晴明说道。
“哼。”道满鼻翼翕动,走上前来,在檐廊上落座。
“添个酒盏吧。”晴明吩咐道。
蜜虫应下,从怀中取出酒盏递给道满,斟上酒。
道满仰头,喉结滚动,将酒一饮而尽,口中咂咂有声。
“干得不错。”道满说道。
“道满大人最初就察觉到了吧?”晴明问。
“算是吧。”
“您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对不住了。老朽当时就预感会出问题。但把人家的酒都给喝了,总不能甩手走人吧。吃人嘴软嘛,不得已就报上了你的名号了……”
“说到酒,道满大人您在我这儿喝得还少吗?”
“傻小子。”道满笑称,“晴明啊,你我又非外人,提谢字多伤感情啊,咱们……”
“您刚才说,不是外人?”晴明揶揄道。
“我可不会说第二遍。”道满有些羞赧,端起酒盏让蜜虫斟酒。
“人呀,真是难以捉摸……”博雅叹道。
“嗯。”道满点头。
“话说回来,不管此事结局如何,眼下倒有一事值得庆贺。”
“何事?”
“我们得以相聚在此,举杯畅饮,共度良宵。”博雅慨叹。
“博雅,笛子……”晴明开口了。
“好。”
博雅点点头,放下酒盏,从怀中取出叶二。
他将唇抵在笛上,于无声处吹响。
柔和的音丝潺潺流淌,乘着月光飘向远方。
晴明望着那仿若有形的笛音,含一口酒中月入喉,唇齿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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