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木樨花暗香浮动。
带着丝丝甘甜,好似悲伤被抚平后的余韵,乘风自暗处起。
天黑云深,不知那花枝隐于何方。寻不见,反倒更让人心生悸动。
“真是香气扑鼻啊,晴明。”
博雅单手持杯盏,油然感叹。
“仿佛是那远去之人,将难舍之情寄在风中捎了回来……”
土御门大路,安倍晴明的宅邸。
檐廊上,博雅、晴明、蝉丸法师三人正坐着饮酒。
灯台上一烛茕茕,三人从傍晚时分开始举杯共饮,不知不觉已至深更。
“今晚的月亮尤为明亮圆满,我略备薄酒,咱们月下小酌几杯,如何?”
不久前,蜜虫将晴明的请帖送至博雅府上。
当时,博雅正向蝉丸请教琵琶奏法,蝉丸闻言道:“不如我也同去吧。”于是和博雅一起前往晴明处,三人酣饮起来。
蜜虫候在一旁,见杯盏空了,便上前斟酒。
临近傍晚时分还是晴空万里,暮色四合之际,上空竟涌现几层云彩,在月亮升起前布满了天空。
正值木樨花飘香的季节,赏不了月,三人闲来聊起了木樨花,边喝酒,边等着月亮探出头来。
夏日已尽,秋还未至。木樨花正是开在这季节更替之时。
庭院中有秋虫在鸣唱。
“这天上,有月的气息。”说话的是蝉丸,“听你们说月亮被云挡住了,寻不见踪影。其实在那浮云深处,还是能感觉到月亮的气息。”
蝉丸是盲人。
盲人不可视物,凭耳闻、鼻嗅、手触以及感知来感受万物的气息。此刻,他感知到了月亮的存在。
“这么说来,木樨花飘香亦是如此。浮云蔽月,仍会传来月的气息;木樨花藏身于黑夜里,我们看不见,却能闻到芬芳……”
今夜的博雅,话比往常多些。
他是惦记着叶二,出门前就揣在了怀里。
蝉丸就坐在身侧,博雅满心期待着能同这位盲人琵琶法师合奏一曲。心神激荡间,话也不免多了起来。
“博雅。”晴明端起蜜虫斟满的酒盏,将目光投向博雅,“吹一曲吧……”
博雅的心思似乎被看穿了。
“唔,好!”
博雅赶忙放下酒盏,从怀中取出叶二。
“想听什么?”
“随心所至便是。”
“好。”
博雅捧起叶二,抵在唇侧,轻轻吹响。
笛音流溢而出。最初的旋律稍显急促,像是急着降临到这个世间一般,但很快就被夜色温柔地围拢。
笛音潜入木樨花那甘饴又带着些许哀愁的香气中,在晴明的庭院中吟唱着秋日的初始。
博雅微闭双目,吹奏着叶二。
晴明也垂下眼帘聆听着,手中的杯盏停在了半空。
“月亮出来了……”蝉丸开口道。
晴明和博雅睁开眼睛,无垠的深蓝中,浮云散去,一轮满月高悬。
啊……两人内心由衷地感叹。
举头望去,月似白玉盘,镶嵌在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
不知是不是博雅的笛声穿透了云霄,拨开云层,才得以见到月满无瑕。
晴明看向蝉丸,眼神仿佛在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月光在轻抚我的脸颊……”蝉丸答道。
从檐下照进来的月光,恰好落在蝉丸的面庞上。
蝉丸抬头朝向月亮所在,仿佛看得见一般。
博雅注视着蝉丸,目光中带着邀请。
“那,我也来弹一曲助兴吧。”
似乎是听出了笛声中的念想,蝉丸拿过倚在一旁的琵琶,枕于膝上,拨动拨子。
叮咚……
琵琶一声鸣响。
见对方已蓄势待发,博雅的笛音也起了变化,化作了千风。
此刻的笛音化作风自在地吹拂着,带着丝丝邀意,等待着蝉丸接受这风中的盛情。
“我就弹一曲《升月》吧……”
蝉丸再度拨动琴弦。
缥无——
弦声响起。
此曲是从大唐渡海而来的秘曲,和《流泉》《啄木》齐名。
风清月皎,琵琶声悠扬婉转,同博雅的笛声和鸣酬唱。
那笛音已然和木樨花的香气融为一体,而今又同琵琶声密密交织,在月光下泛起涟漪。
宛如迎着当空的明月溯流而上,琵琶声和笛声一同向着天际升腾。
“真是美妙极了……”
晴明陶醉般地阖上眼眸。
一曲《升月》终了,下一曲又随兴而起,曲毕又迎下一曲……琴音绕梁,直至飘散消融于天际,才曲终收拨。
四周复归宁静后,方才的旋律仍在众人心中回荡不息。
万籁俱寂之时,传来“咚”的一声。
一个闪着光的东西,从月光中掉落,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咚的一声停在庭院的土坡上。
“咦?”
蝉丸法师声音中透着疑惑。
晴明和博雅望向那发出响动之处。
“蜜虫。”晴明唤道。
蜜虫闻言走到庭院中。她弯腰拾起那从天而降之物,颇为吃力地将它搬到檐廊上。
“是一把斧。”
蜜虫将斧子呈于烛光下,福身道。
“斧?”博雅露出惊讶的神色。
“竟是斧?”蝉丸说道。
“确实是斧……”晴明从蜜虫手中接过斧头。
那斧头很重,而且十分古旧。
斧柄上可见黑亮的油迹,那是因长年使用而留下的油脂。且那油亮处已凹陷成手指的形状,可想而知曾用了多大的力气。
斧柄看上去是橡木制成的。
“瞧这制法和形状,不像是此地的……”晴明嘀咕道。
“不会是天界的吧……”博雅话还没说完,只听晴明又自顾自补了句:“应该是唐国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儿刻着名字。”
“哐当”一声,斧头被平放在廊上,晴明指向斧柄末端。
确实刻有一个“吴”字。
“还真是。”
可是,这天上怎么会掉下斧头呢?莫非是有人从墙外扔进来的?
也不对,在座的几人都有目共睹,这斧头是从高空径直坠下的。若是越墙掷入,应该呈弧线落下才对。
“这斧头到底是怎么掉到这儿的呢……”博雅暗自琢磨。
“打扰了!”庭中有人喊道。
放眼望去,一名男子站在月光下,正朝此处张望。
只见他头绾唐式发髻,一条臂膀袒露在衣服外面,是个孔武有力的大个子。
“那是我的斧子,能否归还于我?”
听明来意,晴明反问道:“您说这是您的斧子,敢问阁下可是吴刚大人?”
“正是,在下吴刚。你怎会知我名字?”
“此斧上刻有‘吴’字。今夜是一年中月亮最靠近此地的时刻,从月亮上落下一把斧,其上还刻着姓氏‘吴’,除了您吴刚大人,我也想不出第二位了。”晴明说。
“晴明啊,你怎么知道这斧子是从月亮上面掉落的?”博雅问。
晴明不答,而是开口吟了一阕和歌。
目光所向处,手触不可及。
汝如月中桂,浮影惹人心。
“这,这是……”
“是《万叶集》中的歌。”
诗文大意为:明明就在眼前,却无法触及,你就如同那月中桂影,教我如何不想念?
“博雅啊,这位吴刚大人,是在月亮上持斧斫桂的仙人。”晴明说道。
“唔,这么看来,你对我之事应当有所耳闻吧。”
“是的。”
“那真是久远之事了……”
“多部古书中记载,吴刚伐桂,砍的并不是月桂,而是木樨树,确实如此吗?”
“咳,是这样没错。”
男子憨笑着,伸出粗壮的手指挠挠头。
吴刚原是山中樵夫。
他和妻子两人隐居山林,以伐木为生。
吴刚此人生性懒散,总想着如果不用劳作,还能长生不老,这该是何等美事啊。
某日他灵光一现。对了,修习仙术后不就能过神仙的日子了?
修炼成仙后,便能获得长生不老之身。而且不用干活来维持生计,只需汲取天地精华便可。
“我出趟门。”
找得道之人拜师,修得仙术,成为仙人后再回来。
留给妻子这只言片语,吴刚便离家踏上了修仙之路。
一路上,吴刚也遇上几名良师,想要拜师修炼,可他没料到修行之路是如此艰辛。
要么须戒断谷粮,要么在水中打坐,要么到深山里不吃不喝苦修。吴刚觉得太苦,就逃出来另拜他门。到头来,师父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在哪儿都没坚持下来。
修道成仙已是无望,思乡之情日渐浓厚。一去经年,尝够了在外漂泊的滋味,他决定回到妻子身边。
而妻子这边,久候夫君不归,多年来又是音信全无,不禁想,吴刚是否死在了他乡,或是早把自己忘了。日子长了,她和一位叫伯陵的男子走到了一起,还生了三个孩子。
那日,吴刚走到家门口,看到孩子们在院中嬉戏,大吃一惊。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跋山涉水刚抵家,就看到三个不知哪儿来的孩童在自家院中玩耍,一旁还有个陌生男子在砍柴。
而自己的妻子坐在廊下,一脸幸福地织着布。
“这是怎么回事?”吴刚质问妻子。
妻子也被他的到来吓到了。
“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和别人再婚了,孩子也这么大了。”妻子解释道。
“你怎敢如此薄情,我可是时刻惦记着你……”
吴刚怒不可遏,一把抄起手边的木棍。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他叫嚷着冲向伯陵。
“别这样。”
不顾妻子的劝阻,吴刚追上慌忙逃窜的伯陵,举起木棍对着他的脑袋一顿猛打,伯陵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地身亡。
此事惊动了左邻右舍,引得议论纷纷。
“吴刚真是个莽汉,这般把妻子丢在家里不管不顾,妻子另寻他人组建家庭,不是理所应当吗?”
有指责吴刚所为的,也有人替他鸣不平。
“就算一直没回家,也从没传来过他的死讯,妻子怎可如此轻易变心,错在其妻。”
最终,这场骚动传到了天界的炎帝耳中。
那死去的伯陵是炎帝的后裔,炎帝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他的妻子也并非完全无辜。
因此,炎帝便遂了吴刚的心愿,升他为仙。作为条件,令他留在月宫,砍倒那棵高五百丈的木樨树。
吴刚便开始持斧伐树。可不曾料到,那并非寻常之树。那木樨是神木,吴刚每砍一下,刚抬起斧子,树上的创口就会立刻愈合。
吴刚只得留在月亮上,日复一日地砍着木樨。
位列仙班,获得长生不老之身后,等待他的却是漫无止境的斫桂生涯。
“这便是吴刚大人的故事……”
晴明跟博雅大致讲了讲唐国古籍中所记述之事。
“晴明,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身为天文博士,有关月亮的事,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晴明云淡风轻道。
“你说得不错。我就这样在月亮上砍了四千年的树,奈何那树顽固得很,怎么砍也砍不倒……”吴刚说。
“吴刚大人,您的斧子为何会掉落于此呢?”
“哦,是这样……”
吴刚说,他在月上伐桂之时,忽而有笛子同琵琶的和鸣声,伴着一阵香气传来。
那香气有别于月亮上的木樨,是人世间的木樨花香。
“啊……”
他恍然想起,今夜是月亮最靠近大地之夜。所以人间的音符和香气,才能传到月亮上吧。
这真是无比美妙的音乐,那吹笛之人和弹奏琵琶之人定是当世无双的名手,才得以让乐声溶在木樨花香中,与月上木樨遥相呼应,被引到这碧霄之上。
“我沉醉其间,不知不觉放缓了力气,挥伐之际不慎将斧子脱手掉落……”
可毕竟是凝聚神力之斧,它势不可挡地冲破云层,落至凡间。
“或许是此地奏响的音乐令我心向往之,此斧通我的心意,就循着笛子和琵琶的乐声落在了这里。”吴刚感慨万分。
“唉,又做了件蠢事……”说着说着,他显得有些落寞。
“不过,若还能出现这样的插曲,那下一个四千年倒还有些值得期待。人生本就是无限的循环,这千年来我也渐渐想通了,我所做之事,和这世上芸芸众生所做之事,其实没什么差别……”
吴刚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生出无限感慨来。
“不如共饮一杯吧?”
承晴明相邀,吴刚取过杯盏,将蜜虫斟的酒一饮而尽。
“好酒。”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擦了擦嘴,归还酒盏,接着从晴明手中接过斧子。
“那我就告辞,回月亮上去了。”吴刚看着晴明,低声道,“最后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说来惭愧,我虽是神仙,其实并无多大法力。能从月亮降至地面,却无法凭一己之力返回月宫。能否请两位再演奏一次笛和琵琶,助我一臂之力。有乐声为依托,我便能返回。”吴刚说道。
“荣幸之至。”
“乐意效劳。”
博雅、蝉丸颔首。
蝉丸拨响琴弦,是方才的那曲《升月》。
博雅也捧起横笛,两种音色相得益彰。
“唔……”吴刚微微闭上双眼。
“再会。”
他步入月光下,身体渐渐悬空。
月华洒落处宛如有段无形的阶梯,吴刚一步一步走向夜空。
他的身影渐渐化作月色中的点点光芒,最终消失在天际。
皓月千里,博雅的笛音和蝉丸的琵琶声,仍在这天地间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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