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往音乐教室隔壁的音乐准备室。
有音乐教室的钥匙就能从里头的门进入。我想弄清楚她这段期间究竟有何目的,一大早就借用音乐教室的钥匙。
来到走廊上,尽头的音乐教室传来合唱社的歌声。“不管是青蛙~还是兔子~”他们伴着节奏轻快的钢琴声唱流行歌组曲。选曲净是副歌最精华的段落,我猜得出他们要在社团活动说明会上表演。管乐社可不会输。
避免打扰到合唱社练习,我从走廊进入音乐准备室。空间塞满各种乐器,气味刺激着鼻腔。合唱社社员因此始终皱眉不愿接近,这里就成了管乐社的聚集处。
准备室待着一名保养小号的男学生,他是片桐社长。学长的特征是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也是仅有的三个男社员之一。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劳碌命,他的信条是服从强者方为上策。合唱社练习结束后,管乐社就要借用音乐教室到放学。我知道他通常会先在这里等。
“……咦,穗村?”
“社长。”
遇到他正好。我将事情告诉片桐社长,接着确认充当乐器仓库的不锈钢柜。上低音号、低音管、短笛——我在因社费不足而延后修理的乐器柜中翻找。
“如果是还没送修的单单簧管,我放到别处了。”
片桐社长指向其中一个乐器袋。我弯腰拉开拉链,然后瞪大眼睛。空的。而且看得出坏掉的单簧管被拿走的痕迹。
“果然不见了。”
头上传来春太的声音。我讶然转头,同时发现成岛跟马伦,大家都弯腰细察。
“……她不告知一声就拿走了吗?”成岛侧过头。仿佛一年修剪一次的朴实长发盖住她戴着眼镜的大半张脸。
“就算她想修理,也要有技术才行。”马伦温和地说,语气中不见他吹奏中音萨克斯风时的雄壮气质。他屈指计算,继续用流畅的日文说:“更换皮垫、清洁音孔与管体、滴上按键润滑油、更换软木塞,最麻烦的是最后调整。”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成岛露出心里有底的神情。
“限定在这所学校的学生,就只有她了吧。”马伦表现出同样态度,环抱起胳膊。
默默倾听两人的春太轻声插嘴:“你们说芹泽直子吧?她应该有参加春假补习,之后让小千验证看看就行了。”旧舍的女生身影浮现脑海。原来她叫芹泽……
“等一下。”片桐社长从后方抓住春太的肩膀。“芹泽是那个一年级的芹泽吗?你们说她擅自拿走单簧管吗?”
他听起来仿佛想保持距离。一年级?既然如此,表示她和我同年级。难道只有我不认识她吗?我东张西望地环顾每人。
“我记得成岛的体育课跟她一起上?”马伦问。
“上排球跟篮球的时候,她都会大方请假。可能有点过于神经质吧。”成岛将长发撩到耳后回答。
“这么说来,我结业式前看过好几次她跟草壁老师在一起。”春太突然说。“他们好像谈了什么严肃的话题。”
“真假的,她明明至今为止完全不肯接近我们。”片桐社长不快地吐出这句话。
“暂停!拜托让我加入你们的对话。”
片桐社长叹口气。
“……你想知道芹泽哪方面的事?”
“社长,你很了解她吗?”我反问。
“芹泽家是地方仕绅,我记得她祖父是前任国会议员,父亲担任建设公司的社长。”总觉得很厉害。
“社长千金为什么读这种公立高中?”
“谁知道,我想得到的理由就是离家近。她国中也是这样。”
离家近?意思是可以早点回家吗?
“她跟社长读同一所国中吗?”
“算是。”
这是别具深意的说法。我还是先问了我最在意的事:“那个,她似乎相当会吹单簧管……”
“你知道勇者斗恶龙这个游戏吗?就拿这个来比喻演奏能力好了。假设穗村等级一,上条跟成岛五十级,那她就是九十九级。”
我涌起一股插嘴的强烈冲动,但忍住了。我转头面向春太跟成岛,用目光向他们倾诉。我可是被说成这样哦?
“哎,说成这样也没办法,毕竟基础不同。”春太嘀咕。
“她的钢琴想必也弹得很好……”成岛也点头附和。
咦、咦?我也不傻,听到这里,我总算理解芹泽追求的事物。
“她的目标是职业演奏者吗?”
“她是以完美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春太叹气回答。“小学就获得专业教育,当然会应届考进音大,也早已着眼未来,所以不管国高中读私立还是公立都没差。”
片桐社长愤慨地下结语:“她是彻头彻尾的反管乐社派,轻率找她攀谈可会遍体鳞伤。”
“……遍体鳞伤?”突然迸出很危险的形容词,我紧张起来。“热、热爱音乐的人不会讨厌管乐社。大概吧,肯定是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片桐社长哼一声。“去年我母校的管乐社社员只不过是请她协助演奏,就被她骂到哭着回来。”
我无法想像被骂到哭着回去的景象。我望向春太。
“你要我从反对派的立场说明吗?”
他露出露骨的厌恶神情。在片桐社长的催促下,他带着不甘不愿的表情说:“音乐有众人合作的一面,也有独自奋战的一面,两方想法很不同。以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大抵都属于后者。这种人应该不会把管乐社当成提升水准的环境,而且如果接触乐器的契机是在家庭,社团活动会让他们加倍痛苦。”
“为什么?”
“学校管乐社很多第一次接触乐器的人,以及没什么乐理素养也照样吹奏乐器的人。无论自己演奏得再怎么高明,若水准远低于自己的众人没进步,能力就不会受到认可。如果是在交响乐团,独奏技术高超也会得到好评,但管乐就不是了。我想对她来说这很难忍受。而且她或许不希望这段关键时期被社团占据,通常十五岁后半是技术能大幅增长的时期……”
自己好像受到责备,我的胸口一阵刺痛。
“怎么样,小千,热血沸腾起来了吗?”
“还、还没有。”
“目标进入职业圈特定分部的演奏者,他们对其他乐器没什么兴趣。他们不享受管乐的醍醐味之一——以棒球来说就是捕手、投手、三垒手、指定打击这种团队合作精神。他们只会冷眼相待没技术的演奏者,顾好自己而拼命练习,这样就会得到回报。”
这是我不了解的世界。
“在管乐中,众人齐奏弥补小失误很重要。管乐是由木管与铜管组成乐团,音质相似,融为一体就不会出现太大差异,可是,有些人无法忍受自己的声音融入整体。”
“大家一起提升技术不就好了。”我尝试奋力抵抗。“我也会努力,不管多别人三倍还是四倍的努力,我都愿意做,我不会扯大家后腿!”
糟糕,眼泪快掉下来了。
“如果要说这种程度的努力,她从小学就持续到现在了。”
这种程度……我的脸上血色尽失。
“说现实点,音大入学考有时也要钢琴技术,除了自己主修的乐器,也须挪出其他练习时间。”
我受到致命一击地垂下肩膀。片桐社长继续说:“我的堂姐妹都从音大毕业,我自认对那里的严酷有一定理解。跟美术大学或语文大学等专门科系相比,音大就业选项大幅缩减。举个极端的例子,你身边的社会人士有音大出身的上班族或主管吗?抱持信念进入音大的人都抱有不同凡响的觉悟,也很难相处。啊,最后一部分你就当作讲我的堂姐妹,笑一笑就算了。”
笑不出来。
“如何,小千,热血起来了吗?”
“……要是继续听,我可能再也振作不起来。”
我吸着鼻涕,偷偷观察成岛跟马伦的神色。他们的技巧那么高明,为什么要跟我们厮混呢?不会觉得碍事吗?如果是这样就说出来吧,我承受得住。
成岛稍微别开视线。“我喜欢跟伙伴一起演奏。音乐又不是什么高尙的事物,照理说不收钱、大家一起同乐才是音乐的原点。”
“要论快乐的话,管乐才是最棒的。”马伦开朗地接口。
回过神时,我已经紧搂住他们,脑袋蹭啊蹭。我绝不会让你们后悔。我会努力,招募更多社员,让社团能参加A部门的地区预赛。
我鎭静下来,望向片桐社长跟春太。“我复原了。”
“你还真好搞定。”
不理傻眼的片桐社长,春太弯腰拿起空空的乐器袋。
“假如是她做的,现在又是吹了什么风?”
“是芹泽跟我们合奏,对吗?”马伦问春太。
“我想是这样。”
马伦支着下巴,露出思考的神态。
“怎么了,马伦?”成岛问。
“……如果是这样,她的演奏方式说不定改变了。”
“什么?”
“啊,对。成岛跟上条去年春天才搬来,不认识国中时代的她。她国三就参加职业乐团了。那个乐团曾在市内音乐厅举办音乐会,我跟爸爸听过一次。”
春太睁大眼睛。
“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好像往不好的方向改变了,有炫技的感觉。”
我想起望远镜另一端那谨慎细碎的运指,仿佛全心专注于指尖不要犯错。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模样或许透露出炫技的讯息。
马伦说:“这种职业演奏者不胜枚举。她国三就登上职业团体的舞台是因为丰富的声音表情,或说音乐性和艺术性。”
“这么说来,她乐句起头走音好几次。”成岛狐疑地低喃。
“大概碰到低潮了。”片桐社长想以这句话总结。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低潮,”成岛露出奇妙的表情地开口,“不过,她就在隔壁班,传闻很容易过来。听说第二学期期中考那阵子起,她的成绩大幅下滑。她文科本来都是全年级前五名。”
原来她的脑袋这么好?
“她这种人不会浪费时间,平时都会专心听课。”
这好像在说成绩平平的我一直在虚度光阴。
音乐准备室的合唱社歌声中,马伦温和的声音响起:“不过是成绩跌出前几名,她就得补习吗?”
成岛摇头。“大概是缺席日太多。她跟人谈话时好像突然变得牛头不对马嘴,开始躲避同学,自我孤立。她第三学期请了很多假。”
我抓住春太的制服拉了拉。
“欸,你看过芹泽跟草壁老师两个人单独谈话吧?”
“对,好几次看到他们走进学职涯发展辅导室。”
“学职涯发展辅导室?”片桐社长、成岛跟马伦惊讶地异口同声。
我向春太招手说“过来一下”。我们一起到音乐准备室的角落后,我小声问:“为什么你这么碰巧遇到他们谈话?”
“因为我每天都要看到老师的脸好几次才能静下心。”
春太回答得一脸认真,我全身发毛。
“……真搞不懂,一年级就要学职涯发展辅导?那是她吗?”
听到片桐学长的声音而回过头,我猛地讶然睁大眼睛。片桐社长对面,靠走廊侧的毛玻璃门上映着一道深色人影。对方似乎一直待在走廊上,竖起耳朵偷听里头的谈话声。春太、成岛跟马伦也注意到了,全身一僵。
门“叽”的一声敞开,一名短发女孩在偷看。那是刚才在望远镜中看到的脸。她随即“砰”一声关上门,霹哩啪啦地踩着拖鞋在走廊上奔驰而去。
“等等、等等,芹泽——”
片桐社长连忙追上。刚才果然是芹泽在校舍二楼吹单簧管。
过一会,片桐社长抓着芹泽的手臂硬拉她回来。她拿着音乐准备室遗失的单簧管,另一只手提着书包。她比一百六十五公分的我高一点,狭长的眼眸散发出不容他人轻易靠近的气息。
合唱社的歌声跟钢琴伴奏在音乐教室中停止,芹泽甩开片桐社长的手,不知为何直线走向我。她一副要我拿去似的,不发一语地递过单簧管。大家都把脸凑近。单簧管,已经修好了,恢复顺利吹奏的状态,裂开处则用快干胶固定。原来有这一招。
我正想恭恭敬敬接下时,单簧管就被她坏心眼地举高,形成吊胃口的局面。
“不是该说谢谢吗?”冰冷的声音划开序泽的唇瓣。
“拜……”我的嘴一下张一下阖。
“拜?”芹泽蹙眉。
“拜托你,请你入社吧!”
我扑进芹泽胸口,她慌乱地喊起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成岛努力拉开我。“我很喜欢穗村这种没节操的一面哦。”
“刚才到现在的说明是为了什么啊。”片桐社长叹气,向芹泽道歉。“……对不起,我们在谈论你。”
芹泽稍迟做出反应,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好像想说什么又闭上嘴。然后,她下颚一扬,脸朝我凑过来。
“你就是一年B班的穗村?”
感受到蛇盯上的青蛙心境,我点头点到脖子快断掉。
“这一年间,濒死的管乐社都以你为中心旋转。”
“你观察得真仔细。”
春太跟马伦敬佩地点头,片桐社长垂头丧气。
“你曾在体育馆的舞台上跟戏剧社对决。”
“别提了!”我捣住脸。
“还跟发明社一起做诡异的事。”
“啊!”我抱住头。
“不过,我更久以前就认识穗村你了。”
“咦……”
“你不记得去年四月的事吗?”
我那么早就遇到芹泽了?骗人吧?我不停眨眼。真抱歉,我不记得了。
春太悄声耳语:“她快迟到搭着私家悍马车到学校时,差点在正门前方碾过小千。”
那辆有如装甲车的进口车在我的记忆中复苏。
“原来是你!”
“……你这样不行啦,小千。这都是因为你拿了司机给的奶油面包就答应和解了。”
听到春太的耳语,我红着脸缩起身子。听起来很开心的嘻嘻轻笑传进我耳中。我抬头一看,原来芹泽在笑。不知道是我的模样很好笑,还是单方面说完想说的话就满足了,她屈起的食指指背贴在唇上。
“那个,谢谢你帮忙修好。”
成岛踏前一步道谢时,芹泽马上警戒地将单簧管藏到背后。她凝视着音乐教室。在钢琴的伴奏中,合唱社的练习再度开始。
“怎么了,芹泽?”
片桐社长看向同一个方向,我也沿着她的视线望。没什么奇怪之处。然而芹泽的表情一歪,摇了摇头,好像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转过身,似乎想离开这里。
“等一下!”马伦连忙伸长手。“今天是补习最后一天吧?难得都来了,再聊一下吧。”
“失陪了。”
马伦跟芹泽的声音重叠,她神色匆忙地离开音乐准备室,手中还牢牢握着那支单簧管。不知所措的马伦垂下手臂。
“……结果她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探头到走廊。
春太兀自专注地望着地板。
“……大家或许多留意脚边比较好。”
这句突兀的话让音乐准备室中的众人一愣。
“她春假前几天,大概在这间准备室或音乐教室弄丢了东西。”
“弄丢东西?”片桐社长一脸讶异地转头张望。“隐形眼镜之类的吗?”
“不……不过是类似的东西。大概弄丢后很严重……”春太低喃着成谜的话语,然后,他像用抹布擦地般双手双膝地贴地跪下。“如果要趁管乐社跟合唱社练习的空档寻找,就只能用早上。但她意识到光靠自己找有极限。她偷偷拿走单簧管修好——是因为她认识社长,而且认为社长讨厌她,所以不想在麻烦我们帮忙找时欠人情。”
好像想到什么事,默默倾听的马伦侧脸一阵紧绷。
跟同学的对话突然牛头不对马嘴。成绩剧烈下滑。第三学期请很多假。演奏风格转为炫技。乐句起头好几次失去音准。将来的道路明明早已决定,却找草壁老师商量未来出路。还有刚才那副模样……
难道说——回过神时,我的身体已经动起来,冲到走廊上。
“小千!”春太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我去叫她回来!”我追着芹泽奔过走廊。
我回想起国中时代,我还在有如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日本企业般排球社的事。某次练球中,一名社员被一记强劲扣球打到耳朵。她和我同年级,一直和我竞争一军名额。结果她因此失去一军的位置,不仅如此,日常生活中听错话的情况也开始增加,难以分辨杂音与对话。
我一点都不坚韧,一点都不强焊。我一直都在紧要关头尽我所能地努力,想获得超越练习艰辛的充实感;但看到她暗自哭泣的模样,我领悟我撑不下去了。国中三年级的夏季大会就是我的终点,我逃离了排球。
春太的话在脑中浮现——音乐有众人合作的一面,也有独自奋战的一面,两方想法很不同,以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大抵都属于后者。
我想到一直独自战斗的芹泽,我想像到她的痛苦与悲伤。
袭向她的噩耗是重听。
别说低潮,这对十五岁就站上职业舞台的她来说,等同宣判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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