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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慈禧全传完整版第二十节

第二十节

        局势应该尽快求稳定的见解,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因此,康党只再办了不多几个人。张荫桓当然难讨便宜,革职充军新疆,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永远监禁;徐致靖的儿子湖南学政徐仁铸革职永不叙用;梁启超的至亲、礼部尚书李端棻亦是革职充军新疆的罪名。

        新党获罪,旧党亦即是后党,自然弹冠相庆。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书而为皇帝革职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由于他的父亲,以前做过两广总督的瑞麟,曾经资助过慈禧太后的娘家,而怀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经常出入宫禁,因而怀塔布首蒙恩命,补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总管内务府大臣。

        其次是礼部的堂官。廖寿恒调补李端棻的遗缺,空出来的刑部尚书,由于刚毅的力保,以左侍郎赵舒翘坐升。礼部的满缺尚书裕禄,外放直隶总督,亦应补人。慈禧太后决定拿这个职位来酬庸虽无大用而对她始终忠诚的“老派”。

        慈禧太后口中的“老派”,便是倭仁以来规行矩步、开口便是圣贤的“道学先生”。如今老派的首领是徐桐。慈禧太后从逐去翁同龢以后,越发觉得此人可取,所以召见之时,优礼有加,特命太监扶掖上殿。行礼以后,让他站着回话。

        “你今年七十几?”

        徐桐是汉军——旗籍汉人。所以用旗人的自称答说:“奴才今年整八十。”

        “啊!”慈禧是失笑的神情:“你看,我都忘了!今年四月里不是赐寿吗?”

        “皇太后的天恩!奴才一家大小,感戴不尽。”说着又要磕头。

        “不用,不用!”慈禧太后大声喊道,“来啊!来扶住徐大人。”

        向来太后、皇帝召见臣下,除了军机以外,太监都无须回避。此时应声来扶,而徐桐到底还是跪一跪谢了恩,方始起身。

        “你八十了,精神还是这么好!皇帝今年才二十八,已经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叹口气:“唉!可怎么好呢?想起来就教人揪心!”

        皇帝天天召御医到瀛台请脉,脉案亦天天发交内奏事处,供三品以上大员阅看。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并无大病,是徐桐知道的。此时听慈禧太后的话风,微有想废立而仿佛有所顾忌似的。他自觉三朝元老,应参定策之功,便即朗声答奏:“皇太后受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戡平大乱,匡扶社稷,圣明独断。奴才不胜拜服。”

        这段话听来有些文不对题,而言外之意,都寄托在那句“圣明独断”上头。慈禧越觉满意,语气也更慈和了。

        “文宗归天的时候,外患内忧交逼,都靠你们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协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还很好,仍旧要替我多照顾照顾。”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懒。”

        “礼部尚书是个要紧的缺分。国家的大经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礼部堂官尽心。裕禄放出去了,你看,礼部尚书补谁好?”

        这一问,问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夹袋中有个人,早就要让他脱颖而出了。此时略想一想答道:“论当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书启秀为第一。此人是个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个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吗?”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原来是崇绮一榜!”慈禧太后说,“是翰林就可以。”

        向例,吏部及礼部尚书,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启秀具此资格,慈禧太后便接纳了徐桐的保荐。随即召见军机,面谕以启秀调补礼部尚书。

        这是徐桐几个月来,第一桩称心快意之事。而慈眷优隆,又不止于此。等他退到朝房,太监传谕赐膳,赏的是从御膳中撤出来的烧方与填鸭。徐桐这天是斋期,但御赐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过。这样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饱,坐轿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来,一个是新膺恩命的启秀;一个是启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岳,同治四年的状元崇绮。

        原来军机处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启秀那里去送信报喜,恰好崇绮也在。他跟徐桐也常有往来,一个月总有几天在一起扶乩,谈因果报应,因而便与启秀同车到了徐家。

        启秀为人,德胜于才,很讲究忠孝节义。见了徐桐,照平常一样行过礼说:“多蒙老师举荐,门生愧感交并,改日再叩谢老师。因为谢恩折子未上,先谢老师,于臣节有亏。”

        徐桐的气量很狭,若是他人说这样的话,定会生气。唯独对启秀不同,觉得他的看法每每与众不同,而细细想去,却很有点道理,夸示于人,足为师门增光,所以格外优容。

        “你说得不错!于今‘受职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扶持正气,端在我辈。”徐桐摇头晃脑地说:“颖之,端正士风,整顿名教,你双肩的担子不轻哦!”

        “是!将来总要老师随时训诲,庶几可免陨越。谈到端正士风,门生以为应该从厘正文体着手。”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废,总有他的大道理在内,岂可轻言改革?不过厘正文体以外,在引进正人,扶植善类上头,亦该好好留意。”

        这句话正触及崇绮的痒处。他从爱女嘉顺皇后殉节以后,内心一直不安。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远,以“文曲星下凡”的状元,在光绪四年外放为吉林将军去治盗,第五年转任热河都统。有个御史仗义执言,说崇绮秉性忠直,宜留京辅国。结果受了一顿申斥,使得崇绮越发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绪九年由盛京将军内调为户部尚书以后,一再称病,终于在光绪十二年正月罢官。一闲闲了十二年,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禄。

        他是学程朱的,言不离孔孟,但没有学会孟子的养气之道。这十二年的老米饭,真吃得口中淡出鸟来,在启秀家听得徐桐有不经军机而独力保荐礼部尚书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动。此时见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话去,“中堂,”他说:“为国求贤,正是宰相的专职。即如荐颖之出长春曹,内举不避亲,真正大公无私。朝廷有公,断断乎是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了!”

        这一顶高帽子,戴得徐桐飘飘然,舒服非凡。他当然知道崇绮的处境,也很想引为羽翼,无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贸然举荐,必碰钉子,而且这个钉子会碰得头破血流,所以一直有着力不从心之感。

        此时感于情谊,也觉得是一个好机会,必得拉他一把。不过慈禧太后那块心病,总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处。转到这个念头,灵机一动,很快地有了主意。不过,他的主意还不便让方正的门生知道。所以等启秀告辞时,他将崇绮留了下来吃素斋。

        虽吃素斋,不忘美酒,两人都是好酒量,当此新党大挫,溃不成军之际,自然开怀畅饮,酒到微酣,真情渐露,徐桐喉头痒痒地有些话要说了。

        “文山,”他唤崇绮的别号说:“如今有件关乎国本的大计,看来你着实可以起一点作用。”

        听得这话,崇绮始而惊喜,继而怅然,话不着实!从入仕以来,就没有听谁说过,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点作用。何况是关乎国本的大计!

        “荫轩,”徐桐是前辈,年纪又长。不过崇绮沾了裙带的光,是个公爵,所以亦用别号称徐桐,“有关国本的大事,怎么会谋及闲废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发生作用?”

        “当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两粒松仁瘪着嘴慢慢咬,一面悠闲说道:“如今慈圣有桩极大的心事你总想得到吧?”

        “我无从揣测。请教!”

        “皇上至今无子,往后恐怕更没有希望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这一问将崇绮问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爱女继之以被逼殉节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两滴老泪。

        “与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间迎外藩入承大统。无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两个字:“废立!”

        臣下谈废立,是十恶不赦的第一款大罪。虽明知不碍,心头仍旧一震。崇绮定定神说:“这,何不断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废!”

        “话是不错。但总得有个人发动。”徐桐略略放低了声音,“文山,你别忘了,你跟别人的身分不同。”

        这下才提醒了崇绮,自己是椒房贵戚。而废立是国事,也是家事,亲戚可以说话的。然而,这话怎么说呢?

        “你可以为女婿说话。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段意思,你倒细细去参详看!”

        崇绮点点头,凝神细想。照当初的上谕,帝系应该仍是一脉相承的。穆宗虽然无子,但将来该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即令有子,继位以后,却须尊穆宗为父。这就是说,今上有一项极神圣的责任,须生子保持统绪的一贯。倘或无子,便失却两宫太后当初迎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无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绮忽又困惑,“这话只要敢说,人人都可以说!”

        “对!不过,由你来说最适宜。为什么呢?因为皇上无子,不就耽误了你的外孙了吗?”

        “啊,啊!原来有这么一层道理在内。”崇绮精神抖擞地说:“不错,不错!这有关国本的大计,我可以发生一点儿的作用。”

        于是从第二天起,崇绮遇到机会就要发怨声,说皇帝对不起祖宗,对不起“皇考”,对不起“皇兄”!幸亏还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计,否则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继嗣无人,外藩争立,势必动摇国本。

        这番论调出于“崇公爷”之口,确有不同的效果。因为他是慈禧太后的“亲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说这样的话,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于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选立,不便出尔反尔,又下懿旨贬废。所以策动崇绮,以椒房懿亲的身分,炮制舆论,慢慢形成一种主张废立的风气,则如水就下,事易势顺,可以在很自然、很稳定的情势中,完成大位的转移。说起来也是慈禧太后谋国的一番苦心。

        当然,这是一种比较有见识的看法。有见识的人尚且如此,没见识的人自然更以为废立是势所必行之事。此辈不关心一旦废立会引起怎样的因果,只关心谁将取而代之?因为拥立是取富贵千载不遇的良机,这一宝押准了,终身吃着不尽。

        于是,旗下大小官员跟至亲好友相聚,常会悄然相询:

        “你看,皇上换谁啊?”

        最有资格回答这句话的,是李莲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只字。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换谁”。甚至慈禧太后亦复茫然,有着无所措手之苦。

        如果废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孙中挑选。慈禧太后苦思焦虑而委决不下的:是不知道该为文宗立嗣,还是为穆宗立嗣?

        如果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旧可以垂帘听政,只是宣宗嫡亲的孙子,在世一共十三个,皆已成年,继位便可亲政,垂帘之议,无法成立。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孙,“溥”字辈的幼童甚多,迎养入宫,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庄太后的故事,独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两层顾虑:第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吴可读的尸谏,尚且不肯为他立嗣,而二十余年之后,忽又接纳吴可读的谏劝,不明摆着是想抓权?当今皇帝亲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迹,垂帘不足为训,是迫于情势的不得已之举。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养成人,得能亲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觉精力大不如前,难担这份重任。而且穆宗与当今皇帝,皆是亲手教养,谁知两个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个不孝的孙子,岂不活活气死?转到这个念头,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胆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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