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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得对。医生说。随后她转过身去,表示她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

        下午呢?两点钟上班之后……

        说不准。今天下午,学校组织机关工作人员去参观南浦大桥。那儿不会有人的。

        总会有人留下值班吧?

        也许是吧。女医生回答,到时候你可以去试试,不过,这年头什么事都不好说……

        可他的耳朵在流血……

        这我可管不了。

        子衿听着妹妹与值班医生的对话,就像是听她们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额角上和耳朵上的血流到一块,滴在了椅子背上。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是希望能有个地方让他躺下来。随便什么地方。眼睛一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的脑子坏了。它的零件被人拆散了。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值班医生将碗里的最后一块熏鱼挑到嘴里,站起身来去接电话。她嘟嘟囔囔地与对方交谈了几句,就将话筒递给子衿。

        年处长让你听电话……

        年处长。年处长是谁?子衿朝医生慢慢走过去。他刚拿过电话,就听见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

        刚刚有人向我们报警,说你遭到了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的袭击……

        我的耳朵被打裂了。

        医生待会儿就会给你治疗的,年处长说,不过,他们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你吧?

        当然,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

        是不是因为那种事?年处长问道。

        哪种事?

        你少装糊涂。即便你不愿意明说,我也能猜着个八九不离十。年处长说,这类事每天都在发生……

        我现在不想谈它。

        那我们就说点别的吧。上次我们跟你商量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子衿说。

        年处长嘿嘿地笑了两声:你小子又在装糊涂了吧?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年处长说,你不要有太多的顾虑。我们不会整天缠着你……不要再犹豫了……喂,喂喂……

        子衿挂断了电话。

        值班医生开始替他缝合耳朵上的裂口。她向子衿解释说,她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校方对于违反综合治理条例的处罚是十分严厉的,甚至要超过一般性的医疗事故。这个条例是为了防止人们在受到伤害后不去报案。假如在暗中发生的事也在暗中结束,那么警察系统无疑就成了一件摆设。她说。

        妹妹在一旁点了点头,表示她能够理解这一点。

        可是子衿还在想刚才的那个电话。他记不起自己曾经答应过他什么事,甚至他怀疑是否见过这位公安处长。在这个散发着药棉气息的急诊室里,他觉得一切都变了个样。他的意识成了某种虚幻的漂浮物。冗长而滞重的寂静在暗中生长,蔓延。药线在他的耳廓上拉动,发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刮削之声,他感觉不到疼痛。他数了数,医生一共在他的耳朵上缝了七针。

        妹妹抚弄着他的头发。他像个孩子似的紧紧依偎着她。他想一直这样靠着她。现在,我倒成了一个跟屁虫。

        女医生缝完耳朵,又在他的前额上贴了块纱布膏药。随后她问他,还需不需要另外的治疗。因为她看见子衿两只手牢牢地护着裆下。

        你不要不好意思。她说,这没什么,讳疾忌医,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瞧瞧。

        她的声音听上去甜丝丝的,十分悦耳。

        子衿顺从地解开裤带。他看见妹妹扭过头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医生蹲下来,轻轻地托起它,用一把镊子从瓶子里夹了一朵棉球。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它。怎么会这样?她问道。

        他们在这儿踹了一脚。

        医生抬头朝他看了看,诡秘地朝他?了?眼睛:现在你可不要瞎激动。

        傍晚的时候,子衿博士躺在床上睡思昏沉。凉风带着一股雨意从窗口吹进来,令人想到残秋已尽。

        正在这所高校举行的一个学术会议已临近尾声。子衿恍惚记得,后天下午,按照大会预定的议程,他将在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作一个中心发言。可是他的发言稿还没有写出来。他还想到了更多的事,就像一道光把原本漆黑一团的房间依次照亮了。曾山在桌边修理他的闹钟。慧能院长与神学家唐彼得先生为宗教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导师贾兰坡先生。老秦和他的斜眼老婆。他嘴里的鸡屎味。还有那些记忆中的女人们……他们的脸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像萤火虫一样地在他眼前飞来飞去。

        他和妹妹将抓来的一只萤火虫放在油灯下仔细观瞧:一旦离开了黑暗,它就变得丑陋无比。就像一只褐色的苍蝇。妹妹说。它只能在夜里跳舞,发出蓝荧荧的光亮。它们只不过是黑夜的寄居者。

        她坐在床边。身体被一层雾气笼罩着,她的脸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你怎么突然就到上海来了?子衿问她,假如你事先来个电报,我就可以去车站接你。

        你又在说胡话了。妹妹说,她将他腋下的一只温度计取出来,凑到窗下看了看。三十九度七。子衿对妹妹说,等到他高烧一退,他就带她去江边看轮船。那是一片远离尘嚣的地方。大风从江面上刮过,大片大片的芦苇倒伏下来。高高扬起的浪花溅在他们身上。

        有一艘轮船朝我们开过来了。

        是汉阳号吗?

        不,是茂生号货轮。

        那儿多么的安静啊,就像台风的风眼。

        妹妹将他脸上的一块湿毛巾取下来,转身进了厨房。现在,黑暗又回来了。她的身影消失了。窗外的树木沙沙作响。他能够听见楼上打麻将的声音,跺脚的声音,兴奋的尖叫。我胡了。不知谁家的收音机正播放着一个古老的曲子。《春天奏鸣曲》或者《图画展览会》。贾兰坡先生说,在这个时代听《春天奏鸣曲》就显得太奢侈了。

        妹妹从厨房里出来,将冷毛巾敷在他的头上。他怔怔地看着她,妹妹也盯着他看。她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

        这是什么?

        鼻子。

        这是什么?

        耳朵。

        她又指了指自己红红的眼眶:这是什么?

        眼泪。

        妹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还算好,你的脑子还挺正常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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