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发着油烟气味的食堂里,她听不到门德尔松或者瓦格纳的音乐。她与音乐之间相隔的距离,正是眼下的现实与她的梦境存在的距离。
她脸上流露出来的烦闷之色使曾山大为诧异。他从客人们的戏谑声中挣脱出来,走到她的身边,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问她是不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张末只是黯淡地冲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在这样一个晚上,假如你偶尔回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遥远的午后,想起自己梦中的爱情,想象着愿望如何变成呆板的记忆,你在震惊之中,也许只能感到自惭形秽。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张末感到自己深陷在一片泥淖里。窗下的雨帘似乎将她和以往年月隔离开来,孤单和隐隐的忧戚一阵阵向她袭来。
曾山的父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去世,他的母亲此刻也许正在西北的一个导弹发射中心画着设计图纸,因此,前来参加这个婚宴的客人除了贾兰坡夫妇之外,剩下的就是他在系里的几位同事:小说家宋子衿,老秦和他的斜眼妻子,工会主席……十几个人满满当当地挤了一桌。
他走到床前,摸了摸她的脸。张末看到他的鼻毛已很长时间没有剪过了。
曾山的脖子上绑着一条俗艳的大红领带,脸上汗涔涔的,带着一种既不安又兴奋的神情。张末将他的手从肩上拿开,看了一眼他那粗短的手指,一度积满油泥的指甲如今被修剪得光秃秃的。这使她想起了童年时教她弹钢琴的那位音乐教师,想起了他写在圣诞卡片上的那句话:只要音乐还在继续,我们就永远不能说没有希望……
他们的脸上泛着灰暗的青光,就像是窗外在雨中发芽的一排排杨树。他们照例谈论着哲学,中世纪意大利的修道院,圣徒自焚,斯宾诺莎和海德格尔。
在一个多雨的春天,张末和曾山在学校的招待食堂举行了简朴的婚礼。她的父母未能出席这个冷清的仪式,只是写来了一封短短的贺信。母亲在信中这样写道:事到如今,我们只能尊重你的选择……
贾兰坡教授告诫他,如今的学术界已不再探讨什么真理,而是热衷于如何使人大吃一惊……贾兰坡每说一句,老秦的妻子就使劲地点一下头,好像贾兰坡的每一句话都击中了她的要害。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末,实际上她是在端详着桌上的一只屁股高高撅起的肥鸭。
可她又是如此的需要他,需要他身上淡淡的烟味,他的沉默寡言,温暖而羞怯的笑容,他所带给她的真实感……在曾山晚上去给学生上课那段时间里,她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总是感到坐卧不宁。她谛听着屋外寂静的门廊,希望听到他的脚步声突然响起来……
曾山回到桌边继续写信,而张末则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她听着钢笔在纸上留下的沙沙声,听着曾山翻动辞典和书籍的哗哗声,它们最终溶入了窗外飒飒春雨的背景之中。这就是她的新婚之夜,一切都是那样的简单而又理所当然……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陷入到这样一个泥淖中去的。即便是曾山紧紧的搂抱,也不能阻止她的身体不断地下沉。她又一次想起了曾经与同窗好友苏辛反复论辩过的那个哲学命题:
这天晚上,张末梦见自己骑着一辆自行车跌入了一个黑暗而阴深的洞穴之中,身上沾满了粪便和腐烂的白菜叶,“我又在那儿跌了一跤……”她从床上醒过来,喘着气对丈夫说。曾山还没有睡,他正伏在桌上给一个名叫慧能的和尚写信。
早在两之前,学术会议就开始了最初的酝酿。
曾山很响地喝着罗宋汤,不时地在桌布下捏一捏她的手。她的手既虚弱又潮湿,就像一绺动物的舌头。
借着浓浓的酒意,老秦死缠着贾兰坡教授不放,向他请教在哲学界一举成名的捷径。听曾山说,老秦在哲学系搞了几十年的庄子研究,可在学术界迄今湮没无闻,他似乎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在那个寂静的大雪之夜,她和曾山第一次做爱。她的梦幻就像窗外的一粒雪片,在他炙热的躯体中烤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夜晚给她留下的仅仅是一片炫目的刺痛。他的身体粗壮而结实,就如一道厚厚的墙壁,又如一头笨拙而沉重的大象。她忍受着肉体的剧痛,泪流满面地问他,你好了没有?曾山突然咧开嘴朝她笑了一下:我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她不由得想起了他吃饭时的样子。即便是在读书,写作,甚至做爱的时候,他的嘴巴依然会像吞食一块排骨那样不可思议地努动着,咀嚼着,令人联想到古代神话中的青面饕餮。
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摔倒。那个在路面上翘起的井盖,那个半月形的洞穴就是她的宿命。她和曾山每次骑车经过那里,她的车把总是歪向一边,撞在河边的一棵树上……
这个令人乏味的婚宴也许只是一个借口,正如她所有的选择都是一个借口一样。参加这个婚礼的客人似乎已经将这场仪式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学术讨论会。张末知道,她的丈夫与贾兰坡教授正在酝酿着一次全国性的哲学会议,只是由于一时筹措不到相应的经费,尚未提上议事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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