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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红艳沙尘

        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糊,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李陵率军回到京师后,皇帝立即在未央宫宣室召见。刘彻已经事先得报李陵军所历见闻,一见面就厉声斥责他妇人之仁,不该为了护送一名受伤的匈奴女子贸然深入腹地,以致被匈奴大军包围,却又极赞赏他于千军万马之中连射五副水袋的镇定和勇气,称赞他有大将风度。

        李陵黯然道:“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臣的最后一箭是失败的,若是臣的侍从任立衡丝毫不动,那一箭只会射中他的额头,而不会凑巧射中掉落的水袋。”刘彻道:“卿为人诚实,这点很好。不过朕曾听你祖父李君谈论射箭之道,称靶为志,心为箭,心随靶动,任立衡一动,卿的箭自然就跟着动了,这是卿天生的本能,而不是什么失误。”

        李陵默然不语。射箭最高明的境界是心神合一,他自认箭术不凡,但他并不能未卜先知,最后一支羽箭离弦之后,任立衡才开始低头。他的确是受到了那山坡上滚落的红色身影的干扰,分神失了手。如若正常的话,那一箭该掠过任立衡的头顶,当然,水袋也会掉落而不会被射中,他们一行六人也都将死在匈奴左贤王且鞮侯的刀下。

        刘彻又道:“不过任立衡也算是为国尽忠,朕会好好抚恤他的家人。”李陵道:“多谢陛下。”正想要缴还骑都尉之印,刘彻却摆手道:“正好朕新从楚地选募了五千精兵,就交由卿统领,酒泉、张掖两郡的边关防务也交给卿了。”

        昔日飞将军李广最盛时也不过是边郡太守,李陵时年不过二十岁出头,居然同时统领两郡军务,可谓官高权重,只是想到从此要屯驻在边境,远离京师,远离老母,远离解忧,一时也不知道是喜是忧。然而皇帝旨意容不得他考虑,只得伏地拜谢。

        出来未央宫,却见刘解忧和桑迁正等在北司马门前。数月不见,刘解忧似乎长大了许多,圆圆的脸庞也尖瘦了一些,明丽中流露出一股韶华少女特有的妩媚来。他心中不禁一漾,忙定了定神,迎上前道:“我正要回茂陵去看你们。”桑迁笑道:“解忧妹子听说你回来了,立即就扯上我飞马赶来这里。”刘解忧脸色一红,道:“我们走吧。”

        李陵见她神情闷闷不乐,似乎并不以见到自己为喜,不禁奇怪,想要问起缘故,却又碍于身后跟着不少侍从,只得强行忍住。

        一行人刚走到直城门,便迎面遇上一名内侍,叫道:“都尉君,太子请你去北宫一趟。”李陵无奈,只得道:“解忧,你和桑迁先回茂陵,我回头去找你们。”

        刘解忧道:“李陵哥哥,我有句要紧话先要问你。”将李陵叫到一旁,严肃地问道:“你送回家的那个匈奴女子……她……她很美丽么?”李陵道:“谁?哦,你说左贤王的女儿夷光么?我没有留意她美不美丽……”蓦然领悟到对方的言外之意,忙道:“啊,不是你想的那样,夷光才是个小孩子。”刘解忧这才展颜而笑,道:“原来如此。李陵哥哥,你快去见太子吧,我就在这里等你。”李陵应了一声,便跟随内侍来到北宫。

        太子刘据正与大将军卫青在太子宫博望苑谈论和亲乌孙之事,见到李陵到来,很是欣喜,亲自上前扶起他,笑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若手足,何须多礼?”李陵道:“太子身份尊贵,臣只是尽做臣子的本分。”

        刘据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想听你说说西域之行的见闻。”李陵道:“是。”大致说了一路西行到乌孙所经历的诸多西域绿洲小国的风貌。

        刘据道:“我曾听博望侯张骞说过,大月氏用银铸造钱币,银币正面铸印国王肖像,背面铸印国王夫人肖像,国王若死,则另铸新币。还听说他们用皮革书写文字,文字皆是横写。果真是这样么?”李陵道:“大月氏在乌孙的西南面,中间还隔着大宛等诸多国家,臣这次没有到达,所以不能确定。”

        刘据道:“那么你到过的国家,那些人可是长得跟我们汉人大有分别?”李陵道:“是。从西域东面第一国楼兰开始,就能看到楼兰人的容貌迥异于汉人。不过我听说西域南边有一个名叫于阗的国家,那里的人的样貌跟我们中原人一模一样,并无分别。”刘据道:“这一点我也听张骞说过,昔日张君第一次出使西域归来,途中遇到匈奴游哨,便是谎称自己是来自于阗国的商人,只是因为没有货物,才被匈奴人识破。”

        李陵心道:“博望侯张骞到过西域绝大部分国家,见闻远在我之上,他在世时,太子曾多次召他秉烛夜谈,早对各种风俗人情了如指掌,为何今日还要特意召我来问这些?”正疑惑间,又听见刘据道:“李君目下深得父皇信任,拜将封侯是不日之事。我娶了李君堂妹,与李家已是至亲,日后还要与李君互相扶持才是。”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是看到他在皇帝面前得宠,刻意笼络。他知道皇后、太子失宠已久之事,虽然皇帝曾特意召见大将军卫青,转告太子不必忧虑,但行动上依旧未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始终难以真正令卫氏一方放心。虽然他一直有心帮助太子,不仅仅因为他担任过太子的伴读,而且太子为人敦厚儒雅,将来必定是个明君,但现在刘据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好,使得太子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陌生了起来,再不是那个一起读书、一起习武、毫无心机、坦诚相见的伙伴了。他面临如此局面,内心深处总有一丝内疚萦绕,似乎有种背叛了太子的感觉,他是太子自幼的伴读,长大后也该是太子属官,可他却转身成为天子宠臣,以致太子也不得不屈尊讨好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真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正感尴尬难以自处之时,忽听到大将军卫青道:“太子特意命我准备了一点礼物,恭贺李君平安脱险归来。”一挥手,一名内侍捧上来一方木匣,打开一看,却是一件锃亮簇新的锁子甲。

        卫青道:“这是昔日淮南王送我的礼物,我禀告了皇上,皇上命我自行留下,但我一直没有穿过,现在转送给都尉君。这件甲衣刀枪不入,却又轻不过二两,正是都尉君良配。”

        当今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营私,尤其示好方是太子,李陵本不想接受礼物,但转念心道:“我与太子一起长大,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拒绝朋友礼物于情理不合。况且太子处境本已十分可怜,我不如收下甲衣,也好令他稍稍心安。只要我自己问心无愧,就是皇上知道也不能多说什么。”当即上前接过甲衣,满口称谢。

        刘据果然十分高兴,道:“本来我该置办酒宴为李君接风洗尘的,但你新回京城即被召入宫中,还没有来得及归家探望太夫人,我也不敢多阻你这个大孝子。”李陵道:“多谢太子体谅。”再次拜谢,这才捧了木匣出来。

        出北宫时正遇上宦者令春陀。春陀阴阳怪气地道:“都尉君可是南北两面都春风得意啊,难得,难得。”

        李陵也不理睬,自行出宫,将木匣交给侍从,上马赶来直城门,却不见了刘解忧和桑迁人影,以为他们等不及已先行回茂陵了,忙驰回家中,先赶去拜见母亲。

        李母肃色道:“老身已经听说你出师遭遇左贤王之事,我知道,你那么做,是要救其余的侍从,可任家父子三代为我李家效力,你亲手射死了任立衡,日后到地下见到你祖父,如何向他交代?”

        李陵知道母亲以为他是一心想射中水袋,所以不惜射死了任立衡,忙跪下道:“事情不是那样的。”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李母道:“你是说,是那摔倒的匈奴女孩儿分了你的心神?”李陵道:“是的,孩儿不敢隐瞒母亲,那支箭本该落空的。”

        李母道:“那么你可有对旁人说过这件事?”李陵道:“当然,孩儿早将真相告诉了所有侍从,包括任立衡的弟弟任立政,适才又如实禀告了天子。”

        李母这才释然,亲自上前扶起李陵,赞道:“我儿做事光明磊落,这才不失为英雄行径。”命人叫进来任立政,命李陵向他跪下,道:“虽然李陵是你上司,然而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他射死了你兄长,老身这就将他交给你处置,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任立政慌忙跟李陵跪作一排,道:“太夫人无须如此。且不说都尉君神箭救了我们大家,就是他事后肯向臣亲口坦白承认失手之事,足见胸襟坦荡,是世所罕见的君子。”

        李母道:“你愿意原谅李陵?”任立政道:“当然。战场上的事本就死伤无定,况且真正射死臣兄长的也不是都尉君,而是匈奴左贤王。”李母道:“那好,老身很感激你有这份气度。来人,带李陵出去,责打五十鞭。”

        任立政还想再求情,李陵道:“不必了。就让我挨这一顿打吧,我也好心安些。”出来脱掉外衣,跪在堂前。

        李母担心家卒徇私,亲自从旁监督,每每见到家卒落鞭稍轻之时,便大声呵斥。打到三十鞭时,李陵背上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身子摇摇欲坠。

        侍从一齐跪下求情,李母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到五十鞭打完,这才道:“等任立衡棺木运回京师,你须得三叩九拜,以孝子身份为他送葬。”

        李陵几近昏死,连一声“诺”也答不出来。侍从们忙抢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回房中,令他脸面朝下,伏在床上,为他擦伤上药。他剧痛难忍,挺了片刻,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只听见耳边有个焦急的声音叫道:“李陵!李陵!”他勉强睁开眼睛,却是霍光,道:“你来了。”

        霍光道:“你有没有看见解忧和桑迁?”李陵道:“他们没有回家么?”霍光道:“没有,我还以为他们来了你这里。”

        李陵刚欲撑起身子,背上如同火炙一般,又无力趴下,只得老老实实地不再动弹,道:“我们本来约好直城门见的。但我从北宫出来时,他们人就不见了。”霍光道:“那好,你先好好养伤,我再去找找看。”

        李陵捉住他衣袖,道:“等一等!你……你怎么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霍光沉默半晌,道:“我嫂嫂死了,而今我们霍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再不能干些怎么行?”李陵闻言便放开了手。

        司马琴心是公认的美女加才女,被誉为“茂陵第一美女”,她曾是茂陵所有男子谈论的对象,就连太子刘据幼年时也曾经向李陵打听过她的事迹。如此完美的女子,后来嫁给了最完美的男子,受尽天下人的艳慕。可惜人生如梦,富贵尘土,昔日扬威天下的骠骑将军,而今也成了茂陵的一抔黄土。再绝世的功业,再惊艳的美人,终究要追随着年华逝去,这大概就是当今天子不甘心屈服于命运,拼命要追求长生不老的原因吧。

        那么他的将来呢?他将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他希望他将来是什么样子?他又回想起那个塞外的宁静的夜晚,如果能时时牵着解忧的手,一起仰望星空,一起俯瞰大地,一起沉默,一起微笑,那才是他真正感到快乐的生活吧。人来到尘世间,就如同一只漂泊无定的小鸟,渴望栖身。即使如大汉皇帝那样的英雄人物,也梦想着能重新与爱姬李妍重新相会,相守终生。如果能够追到幸福的青鸟,他宁愿放弃名利,放弃高官厚禄,默默无名地过完下半生。毕竟,爱人才是人生的最后一站。

        痴痴想着,心中温暖而宁静。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因为受了伤而无法动弹,但某些古老永恒的情感和渴望像轻风一样拂进他心里,让他能够静下来,倾听一下内心真正的声音。

        次日上午,任立政正在为李陵换药时,霍光匆匆闯了进来,道:“解忧和桑迁昨日是被人劫走了。”

        李陵“哎哟”一声,忙令侍从扶自己坐起,道:“你怎么不早来告诉我?”

        霍光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今早有人往我家投书,指名要你前去交涉。”李陵道:“我?怎么会是我?”

        东方朔慢慢踱步进来,道:“大概是对方知道你新挨过打,身上有伤,最容易对付。”

        管敢忙道:“那么都尉君更不能去了。他是二千石大官,万一被对方挟持,不是更加不妙么?”

        李陵道:“我去。他们让我去哪里?”霍光道:“信中让你到东市去,不准带侍从,不准携带兵器。”

        任立政道:“劫持人质,大多是为求财,桑迁家中富可敌国,那人一定是针对他的,为何反倒要都尉君做中间交涉者?这其中一定有诈。东方先生,你的意思呢?”东方朔道:“嗯。”

        李陵道:“好了,我意已决。拿衣服过来。”任立政道:“既然如此,那么也请都尉君让臣带人暗中跟随,万一有事,也好策应。”李陵道:“你们都听东方先生的安排吧。快去备车。”

        车一路驰进长安,刚上雍门大街便是车水马龙,车子走得比蜗牛还慢。李陵心急如焚,索性下车走进东市。他背上有伤,只能扶着拐杖慢慢行走。

        刚进东市西门,便有一名七八岁的小孩子走过来问道:“你是叫李陵么?”李陵道:“是我。”小孩子笑道:“跟我来吧,有人在等你。”

        李陵便跟在那孩子身后,一路走街穿巷,来到一家肉食铺子中。早有一名男子等在那里,领着李陵穿过铺子,自后门出来,钻入斜对面另一家铺子的后院,这才停下来道:“你就是李陵么?”李陵道:“嗯。”

        那男子往他腰间摸索一番,却不见官印,道:“没有骑都尉的官印,如何能证明你就是李陵?”李陵道:“你给我一把弓箭,我立即能证明给你看。”

        那男子便不再多问,打个呼哨,房中奔出来两名男子,夺过李陵拐杖,反拧过手臂,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李陵大声抗辩道:“你们不是要我来做中间人么,为何还要绑我?”领头男子道:“你武艺太强,不得不防,得罪了。”

        又用黑布蒙住李陵的眼睛,带着他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乘上马车,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扶他下来,带到一间房中,让他坐在地上。

        过了小半个时辰,有人推门进来,问道:“你就是李陵?”年纪听起来已不轻。

        李陵道:“是我。足下是谁?”那人道:“我姓暴,你叫我暴甲好了。”李陵道:“桑迁和刘解忧人在哪里?”暴甲道:“他们都很好。”

        李陵道:“你想要什么?”暴甲道:“我们冒险劫持人质,犯下死罪,当然是要钱。你回去告诉桑弘羊老儿,要赎回他的宝贝儿子,先准备好两千金。”李陵道:“好。既然你们只要钱,那么请先放了那女子吧。桑迁是独子,你们只要有他在手,还怕桑弘羊不听命么?”

        暴甲笑道:“这可不行。我特意叫你来当中间人,也是有原因的。要赎回刘解忧,你得拿另一样东西来换——你们李家的《李将军射术》一书。”李陵道:“原来你真正想要的是《李将军射术》一书。好,我留下来做你的人质,你放刘解忧回去替你传话。”

        暴甲很是意外,道:“你自愿留下来做人质?”李陵道:“是。《李将军射术》一书由家母收藏,刘解忧又不是我李家什么人,家母怎么可能拿出祖传之物来换她性命?但若是你用我做人质,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又道:“目下我受了伤,连小孩子都打不过,你还怕我会逃跑么?不过在交换之前,我要见刘解忧一面。”

        暴甲微一沉吟,道:“好。来人,去带那女子来这里。”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纷沓进来,有人揭开李陵眼睛上的黑布。却见房中站着数名男子,均用黑布蒙住了脸,两名男子挟着刘解忧站在面前,不过她眼睛被蒙住,口中也堵了破布。

        暴甲道:“人你已经看到啦,现在该放心了吧。”

        李陵也不吭声,只点了点头。暴甲便命人带刘解忧出去。刘解忧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还是有所感应,“呜呜”出声,大力挣扎。只是她双手被缚在背后,哪里抵得过两名彪形大汉,轻而易举地便被拖了出去。

        两名男子走上前来,依旧用黑布蒙住李陵的双眼,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扯出房来。走了大概一刻工夫,跨过一个高高的门槛才停下来。有人往他口中塞了一团布,给他左脚上铐了铁环,这才将他推倒在地。李陵后背撞在墙上,伤口迸裂,痛得大呼,只是苦于不能出声罢了。

        忽觉得左脚踝被什么东西扯动,当即意识到镣铐另一端锁的可能是桑迁,慢慢往左边摸索过去,果然碰到了一个人。那人“呜呜”怪叫不止,大概也是跟李陵一样无法说话,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李陵强忍背伤疼痛,用肘臂撞了撞身旁的人。那人愣了许久,最终还是会意过来,背过身子,将双手递到李陵手边。李陵摸索了半天,终于解开了那人手腕上的绳索。他双手得脱,立即摘掉眼睛上的黑布,又扯出了口中的堵塞物,长舒一口气,随即惊叫道:“李陵……怎么是你?”

        李陵的吃惊更是远在对方之上,心道:“这不是桑迁的声音,说话的腔调不是地道的汉话,倒像是匈奴人。”

        忽觉眼前一亮,定睛望去——那人当真不是桑迁,而是金日磾,即前匈奴休屠王勇夫的太子日磾。浑邪王于军降汉时杀了勇夫,日磾则成为俘虏,被罚在未央宫马厩养马,因善于养马而被爱马成癖的皇帝器重,由马奴一跃成为天子宠臣,赐姓金,而今官任驸马都尉,佩二千石印。

        李陵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怎么会是你?”金日磾一边解开他手上的绳索,一边答道:“我是被人绑来了这里。都尉君也是如此么?可他们为什么要绑你?”

        李陵心念一动,道:“难道你知道这些人绑你的原因?”金日磾道:“我听到过只言片语,似乎是他们要将我高价卖给匈奴人。哦,我的意思是卖给胡地的匈奴人。”

        李陵道:“可是为什么一定是你呢?”

        他质疑是肯定的——投降汉的匈奴人中,地位最高的是匈奴太子於单,他是军臣单于的儿子,当年天子对其极为重视,不惜以夷安公主下嫁就是明证,可惜於单很快被淮南王刘安一伙害死;其次则是浑邪王于军,被封为漯阴侯,食邑万户。就算匈奴人要下手,浑邪王远比金日磾更有影响力。金日磾虽然在汉朝为官,却并不是主动投降,他早先就是因为不肯归顺才被没入宫中为马奴,后来得到天子宠幸,完全是侥幸。如果说要对付的是在朝为官的匈奴人,位列九卿的公孙贺则是更好的选择呀。为什么偏偏是金日磾呢?

        但金日磾自己似乎并不奇怪,只道:“有人来游说我重新为匈奴效力,我没有同意。”

        李陵这才恍然大悟——游说金日磾的人多半就是东方朔一直在追查的匈奴内奸,他满以为金日磾跟大汉有杀父之仇,本来就不愿意降汉,到今天的位子有太多的偶然性,说服其倒戈轻而易举,哪知道金日磾却没有同意。他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遂有意灭口。外面的这伙人一定是那内奸找来的,可为何不杀了金日磾呢,那样岂不是更容易?

        金日磾似是看出李陵心中的疑问,道:“都尉君可知道我为什么姓金?”李陵道:“当然知道,是因为祭天金人的缘故。”

        匈奴镇国之宝祭天金人原由休屠王勇夫保管,大汉皇帝大规模出击匈奴前,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千里奇袭,用武力夺取了祭天金人,至今隆重地供奉在皇帝最爱的行宫甘泉宫中。日磾因为是休屠王之子,所以被特意赐姓金,以纪念这次胜利。

        金日磾道:“不错,是因为祭天金人。我父王是龙城大会公选出的护宝者,后来祭天金人归汉,匈奴时时刻刻想要夺回金人,从伊稚斜单于到乌维单于,尝试过许多方法,甚至也想过学习当年骠骑将军的深入奇袭,强行夺取。”

        李陵心道:“匈奴军力虽然强悍,国力却远远无法与大汉抗衡。当年骠骑将军深入匈奴腹地,是因为匈奴地广人稀,汉军逼近休屠王驻地时才被发现。我大汉人口稠密,匈奴骑兵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京畿,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是利用内奸巧取,像盗取高帝斩白蛇剑那样。偏偏金人沉重硕大,须得数名健壮的男子才能合力抬起,根本不可能被盗走。”

        金日磾续道:“但最终乌维单于发现夺回金人已不可能,所以又从西天新请了一座金人,但要成为镇国之宝,还需要用活人祭天。”李陵道:“你是前任护宝者的儿子,所以乌维单于选中了你?”金日磾点了点头。

        李陵不禁哑然失笑,道:“难道这些人是打算将你捆送去匈奴么?这一路汉军关卡重重,怎么可能送一个大活人出关?”

        金日磾沉默不语。他的心情其实是矛盾而复杂的——一开始他是极度仇恨汉朝的,一心要为父报仇,曾不计生死两次在军中行刺骠骑将军霍去病就是明证。后来虽然因会养马得到皇帝信用,依然并不如何真心臣服大汉,只不过为了帮助母亲和弟弟摆脱官奴身份,不得已在朝为官,但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的族人为敌。也许正是这一点被匈奴安插在朝廷中的内奸看到,误以为他仍然心向匈奴,所以来劝说他重新为匈奴单于效力。但他已经见识到大汉方方面面远胜匈奴,知道匈奴绝不可能与大汉长久抗衡,况且暗中耍阴谋诡计也不是他喜欢的方式,遂坚决地予以拒绝。当然,他也表示绝不会与乌维单于为敌,泄露内奸的身份。可没想到他刚离开见面的地方,便被人从后面打晕,绑来这里关押。他途中醒转过来,听到绑架者谈话,这才知道内奸早有准备,若是自己不肯从命,便会立即擒拿自己,设法押回胡地祭天。他倒没有想过内奸这伙人能否顺利将自己运出关塞,只是担心此人心计深远,万一谎称自己主动叛逃,那么他的母亲和弟弟都要被牵连处死。他此刻到底要不要违背诺言,将那内奸的名字说出来呢?

        二人被囚禁的地方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土房,房中间停着两具梓木棺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死尸。

        他二人虽然互相解开绑绳,但各有一只脚被镣铐锁在一起,行动受限,还是难以逃走。金日磾不甘心坐以待毙,低声道:“都尉君,虽然逃跑有些困难,但你我还是要奋力一试。”

        李陵摇了摇头,道:“怕是我要连累你了,我受了伤,难以行走。”金日磾大奇,道:“是这些人伤了你么?”

        忽有一名灰衣男子推门进来,见李陵、金日磾二人自行解脱绑缚,正在交谈,不禁吃了一惊,忙叫道:“来人,快来人,快将他们两个人的嘴堵上。”

        李陵忙问道:“那个人是谁?”金日磾愣了一下,问道:“哪个人?”蓦然会意对方是问内奸是谁,微一迟疑,还是决意说出来,道:“是公……”

        但还不及说出游说者的名字,便被重新堵上嘴巴、蒙住眼睛,反手缚住。先进来的灰衣男子拿钥匙开了他右脚上的镣铐,两名男子将他拉起来,架了出去。

        李陵道:“喂,你们要带他去……”一语未毕,口即被堵住,眼睛也失去了光明。双手被重新拉到背后,用绳索牢牢捆住。有人将镣铐的铁链往他小腿上绕过数圈,用另一只铐环锁住他右脚踝上,令他动弹不得。

        只听见有重物滑动之声,随即有两人上来,一人抓住李陵肩膀,一人抓住他双脚。他意识到不妙,大力挣扎,却还是被强行抬起来丢入了棺材中,棺盖随即“轧轧”合上。

        四周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李陵甚至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他背上伤处触碰到棺底,伤口火辣辣地刺痛,似乎每一寸皮肉都重新被生生扯裂,撕心裂肺的疼痛像万根钢针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身体。喘了几口大气,勉强积蓄了一点气力,这才努力坐起。哪知道不及挺直身子,头便撞上了棺盖,又重新摔倒,几欲昏死过去。

        休息了一会儿,他慢慢侧过身子,一点一点挪动,终于翻转了过来,背部朝上,累得大汗淋漓。虽然伤口疼痛不减,但伤处不再受到挤压,可以减缓流血。

        他就那么孤零零地伏在棺材中,饥渴交加,伤痛如炙,却又无法喊叫,强忍痛苦煎熬,当真难受之极。他从来没有觉得时光流逝得如此之慢,只觉得每一刻都格外难熬。

        忽听得外面隐隐有歌声传来,声音虽然微弱,歌词却是清晰可辨: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今乃不得少踟蹰。

        这支《薤露》前一章极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容易干枯,后一章言人死精魄归于蒿里,原是田横门人为纪念田横而作。汉代立国之初,田横不愿意臣服汉高帝刘邦,于被召途中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协律都尉李延年生前极爱这支曲子,特意将其收入乐府《相和曲》中,成为著名的挽歌辞。

        李陵本人也精通诗文音律,听那歌声凄婉悲凉,一咏三叹,不由得心头也跟着凝重了起来,暗道:“我就快要死了,这支《薤露》像是为我而唱。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可惜!”

        正郁郁感怀之时,忽听见外面有叫喊嘈杂之声。片刻后,即有人奔跑过来,一脚踢开门。李陵听得清楚,忙用力弯腿,来回摆动。他小腿上缠绕着铁链,敲在棺木内壁上,发出清脆的“锵锵”声。

        这一招果然有用,只听见有人高喊道:“有人!这里面有人!”

        棺木很快打开了,声音登时高亢而清晰起来:“找到了!这里有一个人质!”

        有人将李陵抬了出来,让他坐在地上,扯下他眼睛和口中的束缚,问道:“你是桑迁桑公子么?”李陵道:“我是骑都尉李陵。”见对方服饰是廷尉府的吏卒,忙道:“驸马都尉金日磾刚才也在这里,他被带出去不久,你们快去搜索。”

        吏卒们本是为搜桑迁而来,根本不知道李陵和金日磾之事,一听这里关押有两名二千石都尉高官,不禁咋舌。他们没有钥匙,无法打开李陵脚上的铁铐,只得留下一人看守,另一人奔出去寻求帮助。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大群人拥了进来,领头的却是廷尉杜周。

        杜周,字长孺,出身小吏。酷吏义纵以其甚有能力推荐出任廷尉史一职,得到前廷尉张汤的赏识,官至御史。此人平素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外表宽柔,而内心深刻。他曾受命查边郡因匈奴侵扰而损失的人畜、甲兵、仓廪问题,执法严峻,很多人因此被判死罪。但正因为其用法严酷,反而得到皇帝的赏识,认为其人尽力无私,提拔他做了廷尉。他决案方式大抵仿效张汤,即不以法律条文为准绳,而以皇帝的意旨为转移,皇帝想惩办的,他就严办,皇帝想释放的,他就显示罪犯的冤状,人称“从谀”,意即专以秉承上意邀功,猎取高位。

        杜周上任廷尉后,极严苛之能事,重大案件数量激增,二千石以上高官因罪下狱前后达一百余人。加上各郡太守和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交付廷尉审讯的案件,每年不下一千余起。每一起案件所牵连的人数,大的案件达到数百人,小的案件也有数十人。狱吏办案奔跑的路程,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由于案件实在太多,狱吏无法一一地详细审问,只得按照所告事实引用法令条文判罪,有不服的,便采取严刑拷打、逼取供状的办法来定案。廷尉及京师官府所属监狱所关押的犯人多至六七万人,加上执法官吏任意株连,有时多达十余万人。因而时人称杜周“内深刺骨”,是继张汤之后又一个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

        李陵见到廷尉最高长官亲自带人搜索人质,先是惊讶,随即想到这位酷吏出马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为了金日磾,而是为了桑迁,确切地说,是为桑迁的父亲桑弘羊。天下人都知道,这位搜粟都尉兼大农令是天子面前当之无愧的红人,自其十三岁以神童之名入宫伴读,便与皇帝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数十年恩宠不衰,朝臣中没有人能与其相比。

        果然,杜周第一句话就问道:“桑公子人呢?”李陵道:“我来这里后没有见到桑迁,只见过解忧和金日磾。”

        杜周道:“那么都尉君又是如何落入歹人之手?”李陵道:“是这些歹人指名让我来谈赎金的。廷尉君又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杜周的心思全在搜寻桑迁的下落上,无意与李陵闲话,但对方也是二千石高官,官秩与他相等,怠慢不得,便留下御史咸宣处理后事,自己匆匆带人出去继续追索。

        咸宣一面命吏卒寻来重斧,砸开镣铐,一面向李陵大致介绍了追查经过——原来昨日就有人往桑弘羊门前投书,称桑迁已被劫持,让桑弘羊准备赎金,等候通知。桑弘羊脾性与当今皇帝极像,为人强硬好胜,当即不顾歹人警告,亲自带着投书来找廷尉杜周。杜周仔细看过投书后,断定一定有熟人做内应,立即带着精干官吏来到桑府,关起大门,将下人们叫来一一审问,折腾了众人一夜,终于得到一条有用信息——桑迁的堂兄桑晋游手好闲,好斗鸡赌博,花光了自己的那份家产后,几次来找桑弘羊求官,都被赶了出去。前不久,桑晋常常在茂陵桑府附近徘徊,形容甚是鬼祟。杜周一早回来长安,亲自带人将桑晋从被窝中抓到廷尉府。桑晋开始尚且抵赖,后来抵不住酷刑拷打,终于承认是自己勾结暴甲绑架了桑迁,意欲向桑弘羊索取巨额赎金后与暴甲各分一半。本来暴甲一切都有安排,可他自己着急,忍不住也要让桑弘羊着急,先行暗中投书到桑府,哪知道语气中露出破绽,被杜周追踪到。问起暴甲来历,他只知道那人姓暴,原来也是个官吏,因犯法而逃亡,来到长安后招徕了一帮亡命之徒,专门做“替人消灾”的事,无论是谁,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替雇主办事。杜周遂根据桑晋的口供,寻来东市这家凶肆。

        李陵心道:“原来这里是家凶肆,难怪会有人唱挽歌。”忙问道:“这里所有的棺木都查验过了么?”咸宣道:“都尉君请放心,臣正在派人一一搜查。”见李陵后背被血迹浸透,忙道:“都尉君受了伤,臣送你去医治。”命人扶了李陵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一行人。

        刘解忧奔过来,握住李陵的手臂,喜极而泣,道:“李陵哥哥,你没事,实在太好了。”

        她知道李陵实际上是舍己救人。《李将军射术》是飞将军李广所著,详细记载了李家射术和箭法的要诀,李陵断然不会容忍祖父之书落入奸人之手。他拿自己换走刘解忧,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母亲,宁可他死,也不能交出祖父遗书。他知道刘解忧冰雪聪明,担心她猜到自己的意图,所以在绑架者同意他二人见面时有意不出声。刘解忧随即被绑架者带出东市释放,正遇到四下寻找李陵踪迹的任立政等侍从,便一面派人去通知桑弘羊准备赎金,自己回茂陵向李母索取《李将军射术》一书。李母听说究竟,没有答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刘解忧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李家是绝不会交出《李将军射术》的,这不但是李母的意思,也是李陵自己的意思。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来求助东方朔。东方朔本在李陵携带的拐杖上钻了一些小孔,灌入花粉,好便于追踪。但任立政、管敢等侍从一路追到某家肉食店的后院时,只看见丢弃的拐杖,李陵人早就不见了。众人无可奈何,正要先回茂陵等待歹人下一步通知,却看见廷尉杜周率领大批吏卒到来,封锁了东市,挨家挨户搜捕逃犯。自杜周上任廷尉以来,大狱不断,日日有吏卒出动逮人,人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东方朔等人虽然猜到杜周是为桑迁而来,却有意不阻止,想趁廷尉打草惊蛇之时,寻访到李陵的被关押处。杜周根据桑晋的口供寻到凶肆,却只发现了李陵。

        李陵道:“你没事么?有没有受伤?”刘解忧道:“没有,我很好。桑迁人呢?”李陵道:“我没有见过他,只在不久前见过金日磾。”

        他新受鞭伤,带伤折腾了一天,体力消耗极大,失血又多,说完这几句话,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茂陵东方朔的住处,俯卧在床上,背上清凉一片,痛楚大为减轻。

        刘解忧守在床边,见李陵醒来,忙解释道:“是我怕太夫人担心,先带你来了我师傅这里。任立政他们已经回去告诉太夫人,说你已然没事,去帮廷尉抓捕歹人了。”李陵道:“多谢。”又问道:“你和桑迁是如何被劫的?”

        刘解忧道:“我们两个本来在直城门等你,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嬉笑玩耍,突然伸手抢走了桑迁腰带上的玉佩。他急忙去追,结果不知怎的摔倒了,我赶去扶他时,头发晕,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师傅说多半是那小孩子施放了迷药什么的。”

        李陵道:“这伙人胆大妄为,行动周密,早晚会成为京师大患。”

        刘解忧叹道:“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不要你为了我以身涉险。”李陵握住她的手,只默不作声。

        正好东方朔和霍光进来,刘解忧忙抽手站起来,问道:“有桑迁哥哥的消息了么?”霍光摇了摇头,道:“只在凶肆的一具棺材里找到桑迁的一只鞋子。”

        东方朔道:“想来绑架者带走金日磾时就已经得到消息,所以同时转移走了金日磾和桑迁。只是为什么又独独没有带走李陵呢?”刘解忧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对他们来说,《李将军射术》当然比不上黄金重要。不过金日磾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啊,咱们茂陵随便一户人家就能超过他,为什么要带走他呢?”

        李陵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这伙人绑架金日磾是因为别的事。”当即说了匈奴内奸亲自出面游说金日磾效命单于之事。

        东方朔道:“你是说金日磾被带走时来不及说出内奸的姓名,只说了一个‘公’字?”李陵点点头,道:“我真不该跟金日磾东扯西拉,应该最先问那匈奴内奸的名字的。”

        东方朔道:“你不必自责。我猜就算你一开始就问,金日磾未必肯告诉你。他那样的性子,虽然没有同意背叛大汉,却也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族人。”

        刘解忧道:“会不会就是公孙贺?师傅不是一直怀疑他是匈奴内奸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我怀疑公孙贺,完全是基于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我请长安大侠朱安世监视他好些日子了,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有最大的嫌疑。”

        李陵道:“朱安世都未能发现公孙贺的可疑之处,言下只有金日磾的只言片语,难以指正。况且朝中有好几位复姓公孙的官员,譬如与卫青大将军交好的公孙敖,又譬如前丞相公孙弘之子平津侯公孙度、太中大夫公孙卿等。”

        刘解忧道:“要是能及时救出金日磾就好了,他是最好的人证,可以当面指认内奸,将大汉的心腹大患一举铲除。”李陵道:“金日磾洞悉如此重大机密,那些人即使不能带他去胡地祭天,也会杀了他灭口。”

        几人均知金日磾危在旦夕。尤其是霍光,在他初到京师最孤独的日子,是金日磾给了他心灵的抚慰,他历来视其为密友,一想到其必死无疑,自己却无力营救,心情极为沉重。

        刘解忧道:“不如这样,我明日一早去见公孙贺,说我被绑架后遇到了金日磾,金日磾提到匈奴内奸之事,如此来试探他的反应。如果他露出破绽,也许可以顺势追查到金日磾和桑迁的下落。”李陵断然否决道:“不行,这样太危险。万一公孙贺就是内奸,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刘解忧道:“如果真是这样,他不是就暴露了么?我会预先做好防备的。”李陵道:“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一定要去,也该是我去才行。”刘解忧道:“不行,你受了伤,行动不便,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去?”

        他二人争执不休,霍光忽插口道:“我去。”刘解忧道:“你?你又没有被绑架过,没有跟金日磾在一起的机会。如果公孙贺就是内奸,他很清楚金日磾跟他交谈后一出门就被绑架了,他才不会相信你的话呢。”霍光道:“可我是金日磾在朝中唯一的好友。我可以说金日磾早看出公孙贺就是匈奴内奸,告诉我万一他有什么不幸,就让我去找公孙贺对质。”

        东方朔道:“不,还是李陵去最合适。他已经告诉廷尉他在凶肆中跟金日磾关押在一起,那内奸也一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由他出面去试探,效果一定最好。”

        刘解忧道:“师傅,你别怪弟子跟你唱反调,果真是这样的话,还用得着去试探公孙贺么?他一定会自己找上门的,或者会派刺客来杀李陵哥哥灭口。总之,我不准李陵哥哥去。”一面说着,一面出去通知管敢等侍从严加戒备。忽听见门外车马辚辚,不由得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来了?”

        门外有人朗声叫道:“大农令桑君前来拜会东方先生。”

        东方朔闻声迎了出去。桑弘羊年近五旬,却是满脸红光,无一根白发,进门立即揖手拜道:“深夜冒昧惊扰先生,还望恕罪。”东方朔道:“大农令君父子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进来坐下,桑弘羊见对方早猜到自己的来意,便道:“犬子桑迁被歹人所掳,今日廷尉搜捕东市,却只救出了李都尉。我实在担心犬子的安危,特来向先生求教。”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放心,桑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如果歹人要撕票,廷尉早该在凶肆找到桑公子的尸首,歹人既然冒险带走了他,说明还是想用他换取赎金。只是廷尉今日动静太大,这些人不便再露面,怕是要消沉一段时间了。”

        桑弘羊搓手不止,踌躇许久才道:“我只有桑迁一个孩子,而今也十分后悔,不知道先生可有法子救他?我愿意付双倍赎金。”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是要我出面替你向歹人赎回桑公子么?这怕是难以做到。”

        桑弘羊道:“我曾听皇上提过,先生和长安大侠朱安世有些交情。这些人在长安弄出这么大动静,朱安世身为地头蛇,不可能不知道。”

        东方朔正色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农令君,这伙歹人跟朱安世决计是不同的人。朱安世不过是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至少有劫富济贫的美名,但这些人……嘿嘿,大农令君难道没有听说么?这伙人可是跟匈奴人都勾结上了。”桑弘羊吃了一惊,道:“居然有这等事!”神情沮丧之极。

        刘解忧跟桑迁要好,于心不忍,安慰道:“大农令君也不必太过烦心,既然歹人还想用桑迁哥哥换取赎金,总不会对他太坏的。其实不劳大农令君嘱托,我师傅一向很喜欢桑迁,他一定会设法营救的。”东方朔道:“但大农令君可不能再自行其是。”

        桑弘羊一听事有转机,忙道:“全听先生吩咐。”东方朔道:“那好,请大农令君开始准备赎金,二千金,一两也不能少。明日一早再去告诉杜廷尉,切不可牵连无辜。事情闹大了,反而会促使歹人撕票,桑公子的性命可就危险了。”桑弘羊道:“这个好说。”

        东方朔道:“夜深了,我就不多留大农令君。”叫仆人送客。

        霍光在内堂听得一清二楚,等桑弘羊离去,忙出来问道:“东方先生既然叫大农令准备赎金,是有办法救桑迁么?那么也应该有办法救金日磾。”东方朔摇了摇头,道:“办法暂时没有,希望暴甲这伙人知道桑弘羊预备妥协,想交出赎金,他们不杀桑迁,那么金日磾活着的希望也更大些。”

        霍光道:“可他们不是要运金日磾到胡地祭天么?”刘解忧道:“如今弄成这样,长安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怎么可能送一个活人出城?这伙歹人一定会先隐藏起来,等风平浪静再说。搜查得越严,金日磾活着的希望就越小。所以我师傅才要桑弘羊出面,让杜廷尉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东方朔道:“好了,也不早了,解忧,你先回去歇息。霍光不能回城了,就留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叫仆人护送刘解忧回家。

        次日一早,霍光匆忙赶回北阙甲第住处,预备换上官服去未央宫中当值,却见隔壁龙额侯韩说家门前挂起了丧灯,忙派仆人过去打听,才知道韩说的兄长韩则昨夜过世了。

        韩则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嫡长孙,世袭了祖父爵位,之前因为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被取消了爵位。韩说则是韩颓当的庶孙,因战功封龙额侯,现任郎中令,位列九卿,成就反而远在兄长韩则之上。

        不知怎的,霍光脑子突然冒出来一个极为奇怪的想法。这想法虽然只是灵光一现,却如毒蛇般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以致再无心思想别的事情。

        侍妾显儿很是奇怪,问道:“夫君为何这副表情?”

        她以前是司马琴心的心腹婢女,跟着主君读书识字,很有些见识。霍光有事从不瞒她,当即说了自己的想法。

        显儿道:“夫君的怀疑只是猜测,还是要与东方先生商议一下才好。”

        霍光深以为然,忙派仆人到茂陵去请东方朔和刘解忧来自己家中,自己到北司马门向当值官员告假,之后返回家中,换上素服,专程到隔壁韩府致哀。他官任奉车都尉,虽与郎中令平级,但在行政上却是郎中令的下属,到韩府祭奠上司的兄长是合情合理之事。

        韩说却知道霍光是天子宠臣,不敢以上司自居,亲自迎了出来。霍光不善言辞,只勉强寒暄了几句,依礼祭奠完毕,便退了出来。

        等了大半个时辰,东方朔和刘解忧终于乘车赶到。刘解忧问道:“到底有什么发现?一大早就急着叫我们进城。”霍光道:“隔壁韩则得暴病死了。”

        刘解忧道:“那又怎样?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全长安的列侯中,就数韩则最奇怪了。人人抢着巴结皇帝,争相留在皇帝身边,他却装病,不肯跟随皇帝去甘泉宫打猎,结果弄得世袭的爵位也丢了。”

        霍光道:“我昨日还遇到过韩则,他正驰马如风,没有任何病症之相。”刘解忧道:“你是说韩则死得可疑?那该直接报官呀。”

        东方朔却蓦然醒悟过来,道:“韩则以前的爵位是弓高侯,你是怀疑金日磾说的是‘弓’,而不是‘公’?”霍光点点头,道:“韩则虽然失去了爵位,但大家也都觉得他的列侯爵位丢失得莫名其妙,依旧称他弓高侯。金日磾来我家中,撞见他好几次,当面、背后都是称他弓高侯。而且,韩则死的这个时候,也实在太巧了。”

        刘解忧道:“难道韩则真的就是匈奴内奸?他以为金日磾已经告诉了李陵哥哥真相,所以畏罪自杀了?”

        霍光道:“还有,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襄城侯韩释之被匈奴使者的侍从刺死之事,韩则也受了伤。虽然对外宣称是刺客跟韩氏有私仇,二人的祖父是自匈奴降汉,但他们本人自父辈起,就都是在长安出生、长大,还能跟匈奴人有什么私仇?会不会正如解忧所说,其实他们本来就是匈奴内奸,匈奴人去找他们就是谈公事,结果起了口角,匈奴人一怒之下杀了韩释之,伤了韩则?”他性格内向,一向沉默寡言,忽然侃侃而谈,颇令人侧目。

        其实霍光一直对韩氏充满了好奇,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韩氏明明跟大汉有不解深仇,却反过来投降了大汉,实在令人费解。韩王信当年虽然是被迫投降匈奴,但降胡后经常引匈奴骑兵侵入内地,对大汉危害颇大。汉高帝十一年的春天,韩王信引匈奴侵入参合。汉朝派遣柴将军带兵前去迎击。柴将军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将韩王信围困在参合城中,但他对韩王信的处境颇为同情,特意写信招降,承诺恢复韩王信原来在汉朝时的爵位和封地。韩王信却回信拒绝道:“皇帝将我从里巷平民中提拔上来,使我南面称王,这是我的荣幸。但我犯下了三条大罪:楚汉相争,我在荥阳保卫战中被项羽俘虏,没有以死效忠,这是罪状一;匈奴进犯马邑,我未能坚守城池,而是献城投降,这是罪状二;我现在为敌人带兵,与将军争战,争一旦之命,这是罪状三。昔日越国文种、范蠡没有一条罪状,却被功成后身败,一个被杀,一个逃亡。对皇帝犯下三大罪状,还想求活于世,这是伍子胥之所以在吴国被杀的原因。现在我亡命于山谷间,每日都靠向蛮夷乞讨过活,思归之心,就同瘫痪之人不能忘记直立行走,眼盲之人无法忘记睁眼一样,只不过情势不允许罢了。”显然是对高帝刘邦的刻薄寡恩、过河拆桥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以致在明知必将惨败的情况下都不愿意重新归降大汉。结果两军交战,韩王信大败,参合被屠城,韩王信本人也被斩杀,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韩王信的后人长大成人后都在匈奴担任高官。但奇怪的是,他的儿子韩颓当和孙子韩婴在文帝在位时以匈奴相国的身份投降了汉朝,积极参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以军功各自封侯。自古以来,杀父之仇都是不共戴天之深仇,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这对叔侄又重新在匈奴的尊位上降汉呢?这是霍光心中的一个重大疑问,且已经为此纳罕了许多年,但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别人,当然没有人会主动告诉他原因。但当今日他得知韩则暴毙时,心中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疑点都联系到一起。

        东方朔闭目不语,凝思半晌,蓦然睁大眼睛,道:“你们的推测都很有道理。解忧,我和你过去韩府看看。”走出几步,又回头赞道:“霍光,你做得很好。”

        东方朔和刘解忧一齐来到韩府,称要拜祭弓高侯韩则。韩说听说东方朔到来,飞快地迎出堂来,道:“先生真是稀客。”东方朔道:“我和解忧正好路过贵府,见府中有丧,所以顺便进来拜祭。”

        进来灵堂行礼完毕,东方朔问道:“昨日还有人见到弓高侯在道上纵马飞驰,不知何以会突然得了暴病?”韩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阿兄患了什么怪病,突然就……就过世了。”

        东方朔“嗯”了一声,道:“我与弓高侯也算有些旧交情,想近前瞻仰一下遗容。”不等对方回答,径直走上前去。

        韩说登时脸色煞白,当东方朔即将走近棺木的一刹那,他奔了过来,恳切地道:“韩某曾与东方先生一道出使右北平郡,算有些交情,先生请随我来,我有话说。”

        东方朔料想韩则必定是非正常死亡,一检尸首就能验证,当即道:“好,就先听郎中令君的吩咐。”

        韩说领着东方朔、刘解忧来到书房,命仆从退出,关好房门,这才道:“先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知道一切瞒不过先生法眼,如果先生能够替我保密,我愿意将一切和盘托出。”东方朔悠然道:“我又不知道郎中令君所言何事,可不敢先行答应。”

        韩说咬咬牙,道:“是我杀了我阿兄。”

        东方朔和刘解忧均吃了一惊,师傅二人均猜想韩则多半是担心内奸身份暴露,抢先服毒自杀,却想不到韩说会主动承认杀兄的罪名。他虽然有列侯的爵位,却始终只是庶子身份,但韩则却是嫡长子,汉代嫡庶界限分明,庶弟杀嫡兄,那可是腰斩的重罪。

        韩说不等对方发问,先讪讪解释道:“我昨日才知道阿兄他……他跟匈奴人勾结……我怕他连累族人,不得不杀了他。”

        他边说边舔嘴唇,说得极为艰难,显然自己也不如何相信这套说辞,但见东方朔并不十分诧异,反而吃了一惊,道:“原来先生早知道了!”

        东方朔道:“嗯,如果不是知道些什么,我师徒二人今日何以会特意过府拜访?郎中令君,你这就将你所知道的一一说出来吧,如果可以及时捕获那伙匈奴人,还能将功赎罪。”

        韩说长叹一声,道:“本来早有下人来禀告,说阿兄这些日子一直很是怪异,但我想兴许是他失了列侯爵位、无事可做的缘故,况且我们韩家一向以嫡长兄最尊,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昨晚我从宫中回来,阿兄忽然来找我,说有极要紧极机密之事商议,我遂命人置了酒席,请他坐下,边喝边谈。他连饮了三大杯酒,才开口道:‘阿说,你可还记得先祖韩王信是怎么死的?’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当即道:‘那些都是陈年旧事,而今你我兄弟既是大汉臣民,不提也罢。’阿兄却说:‘刘氏不过是起自草泽的无赖之徒,当今天子尚且兴兵匈奴,念念不忘要报九世之仇。我们韩氏是真正的贵族,你怎么反倒忘了祖先深仇?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按照祖先规定,这秘密只能传给嫡长子,可惜我没有儿子,眼下只能传给你了。’我听了忍不住问道:‘什么天大的秘密?’阿兄道:‘当初祖父颓当和伯父婴降汉,本来就是奉单于之命,要回汉朝来当内应。’”

        原来汉文帝时宦者中行说投降匈奴后,向匈奴人详细解释了汉朝和亲的用意,大汉皇帝不断将公主嫁往匈奴不过是中原惯用的美人计,最终目的在于用女色麻痹单于,让汉公主所生之子当上下任单于。老上单于听闻后悚然而惊,自此以后,凡汉公主所生儿女一律放逐。中行说又献计回击汉朝,不间断地派心腹可靠之人投降大汉。自景帝以来,凡匈奴重臣投降者均可封侯,这些人不仅位居高位,且与汉人重臣通婚,如此几十年下来,匈奴势力就能逐渐深入汉朝廷,效果会远远超过美人计。韩颓当和韩婴归汉,便是中行说策划的,用以对付大汉的和亲之计。不然以他二人与大汉有杀父深仇,如何肯浪子回头?

        这件事,其实就是昔日王寄所称汉朝廷重臣中有匈奴内奸之事,进行得极为机密,只有历任单于和献计者中行说知晓。只不过王寄偷听得零零碎碎,不得要领,以为是单于要策反之前降汉的匈奴人。但因为她长期在王庭出入,匈奴人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机密,所以当她逃走后,新即位的伊稚斜单于立即派出精锐骑士追杀。

        计划的初衷是好的,执行起来却有新的问题。以韩颓当为例,他降汉后,因平定七国之乱立下战功,被封为弓高侯,顺利进入朝廷重臣行列。但当匈奴内应一事,最关键的就是机密,一定要保持机密,初时单于与他约定,只将秘密传于嫡长子一人,而且除了侄子韩婴外,他也不知道还有谁跟自己一样,是匈奴派回来的内应。随着时光的流逝,韩颓当娶妻生子,儿子又娶妻生子,儿孙们在汉地长大,除了嫡长子之外,其余人都以为父辈已成为汉朝的良臣,当然再无报先祖之仇的意向。最极端者如韩说的同产兄长韩嫣,自小入宫担任伴读,与皇帝刘彻一起长大,同起同卧。他知道皇帝一心要击灭匈奴,所以练习骑射,研究匈奴地形风貌,积极做各种准备。继承匈奴内应职位的嫡兄长韩则看在眼中,不免既气且恨。尤其是匈奴单于得知后极为恼怒,秘密派使者严厉斥责韩则,韩则不得已,只得向太后王娡告发韩嫣与宫女有奸情,直接导致韩嫣被赐死。

        至于韩则不肯随侍皇帝狩猎甘泉宫以致失去列侯爵位一事,则是因为他得知另有匈奴内应安排了一起刺杀计划,打算在狩猎时刺杀皇帝。他只是世袭爵位,并不在朝中任职,虽是匈奴内应,但除了曾派人用弩箭伏击降汉的匈奴太子於单外,并未对汉朝造成实质的损害,不欲卷入其事,所以宁可失掉爵位,也不肯扈从皇帝到甘泉宫。结果那一次并没有发生什么行刺皇帝的大事,只有郎中令李敢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死,皇帝对外宣称是鹿角撞死,极为诡异。他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料到必与那匈奴内应有关,也许行刺的对象本来就是霍去病,却不知道如何令霍去病转而亲手射死了李敢。不过他对这些事并不真正关心,他在长安出生、长大,内心深处并不仇恨汉朝,只是上天让他有嫡长子的身份,他不得不在世袭爵位的同时,承袭一份责任。而且如果他不履行这份责任的话,他的匈奴内应的身份就会被匈奴人公开,那么韩氏也将面临灭族的命运。这次有人来找他,要他运送一批人出关,威胁如果办不到的话就向汉朝告发他。他早已经失去列侯爵位,无权无势,不得已,只能求助正当红的庶出弟弟韩说。

        韩说大致说了经过,续道:“我听到这些,自然极是吃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阿兄又道:‘而今我们韩家只有你有爵位,官职也最高,内应的事须得交给你来做。’接着便劝说我用郎中令的节信助他一臂之力,替他送一些人出城回去胡地……”

        刘解忧忙问道:“弓高侯没有说要郎中令君运送的是什么人,怎么运么?”韩说道:“他本来是要说的,可我既震惊又恐慌,实在不愿意听阿兄再说报先祖之仇之类的话,所以就上前紧紧掐住了他的脖子,结果他……他就死了。”当即朝东方朔跪下,恳求道:“东方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也就是昨晚我才知道这些事。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们韩家。”

        东方朔道:“就算我肯替郎中令君隐瞒杀死兄长的秘密,那些知道你兄长内应身份的匈奴人会轻易放过你么?郎中令君受皇上宠信日久,何不立即进宫请罪,将一切禀明?皇上也许非但不怪罪,还会赞你大义灭亲。”韩说仔细思虑,的确是这个道理,忙拜谢道:“多谢先生指点。”

        二人遂告辞出来。

        刘解忧道:“师傅相信韩说的话?”东方朔道:“嗯。他本来可以编造别的谎言,譬如韩则是被仇人掐死之类,但他却如实说出了祖父降汉的内幕,这可是灭族的罪名,足见他内心惊慌失措,是新近才知道这一秘密。”又叹道:“可惜韩说杀了韩则,掐断了一大条重要线索。”

        刘解忧道:“这也不能全怪韩说,若不是韩则之死提示了霍光,我们又哪里能想到‘公’是指弓高侯呢?不过韩则一定不是盗走高帝斩白蛇剑的人,上次磨剑之期时,他早已经失去爵位,也相应没有了门籍,无法随意进出长乐宫,一定是另外的内奸所为。其实如果让韩说将计就计,等那些匈奴人来找他,利用他兄长之死威胁他替他们办事,不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东方朔道:“如果这样,那么韩氏就该被灭门了,当今天子能够容忍失败,但绝不能容忍被欺骗。”

        当即回来霍光宅邸,告知韩说之语。霍光多年的困惑终于解开,长舒一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又道:“韩则要郎中令运送出城的人中,一定有金日磾。”刘解忧道:“嗯,这正是我和师傅担心的,等待韩则死讯传来,暴甲那些人也许怕行踪暴露,会就此杀了金日磾灭口。”

        他们三人在堂中长吁短叹,苦无营救金日磾和桑迁之计,廷尉那边却有了重大进展。杜周虽得桑弘羊嘱托,同意不再肆意牵连,将搜索东市的吏卒撤走,却又将桑晋提出来反复讯问。杜周本就以残忍闻名,见桑弘羊丝毫不以侄子性命为然,更是痛下狠手,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刑具都加在犯人身上,好逼问出口供。桑晋连遭多番酷刑折磨,口吐白沫,小便失禁,完全没有了人形,终于又招出一条重要线索,最先居中为他和暴甲牵线的是卫广,即大将军卫青的幼弟。

        卫氏共有五姊弟,分别是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卫青、卫广,均是卫媪所生,父亲则各有不同,五姊弟均冒姓卫。卫子夫、卫青等显达时,卫广年纪还小,等他成人,卫氏又已经失宠,所以并未步入仕途,只跟那些富贵人家的浪荡子一样,日日在京师闲逛。

        桑晋招出卫广后,杜周也不管他是不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弟弟,派吏卒逮捕了卫广,带到廷尉府拷问。卫广在严刑下供出了一处地点,杜周亲自带人去搜,居然逮到了三名歹人,同时搜出了金日磾和桑迁。

        虽然未能逮到头目,却得知为首的歹人暴甲原来就是昔日在右北平郡李广手下为吏的暴利长。他因为顶撞李广被下狱判刑,在边关服苦役,因受不了虐待而逃亡,流窜各地为盗,招揽了不少亡命之徒,后来干脆来到京师,专门收钱办事,杀人绑架,无所不为。

        此案最终惊动了天子,所有涉案者不分首从,均被腰斩,包括桑晋和卫广。杜周由此赢得了不畏权贵的美名,更加赢得皇帝的信任。

        由于金日磾被顺利救出,他也能够指认那来游说他效命单于的匈奴内奸——居然并不是弓高侯韩则,而是宦者令春陀。他原先告诉李陵的既不是“公”,也不是“弓”,而是“宫”,意思是宫里的宦者。内应之计的始作俑者中行说原本就是宦者,知道皇宫中的宦者大多是犯法或受牵累受腐刑的人,不少人仇恨官府,仇恨朝廷,是以刻意在宦者中发展内应。宦者令春陀既是内应,一切疑问都迎刃而解,他是宦者首领,吃住都在皇宫中,进入长乐宫钟室取走高帝斩白蛇剑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他在皇宫任职三十年,了解各种宫廷秘闻,知晓平阳公主涉入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王夫人中毒案也毫不稀奇,匿名告发并不是针对平阳公主,而是要扳倒大将军卫青。至于韩则所提到的甘泉宫行刺事件,多半也有他参与其中。只是他抢先在逮捕者到达前死亡,许多事情再难以当面对质。

        自古以来都是祸起萧墙,内奸的巨大危害难以想象。宦者令春陀自杀后,很多人包括皇帝刘彻都安心了许多。

        刘彻一度打算重新对匈奴用兵,偏偏这时候大将军卫青病逝了。虽然卫青已经被闲置了十几年,门前冷落,一度煌煌云集的门客早各自作鸟兽散,空有大将军、大司马的头衔,但他毕竟是一个象征,他的去世令朝堂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大汉再也没有能令匈奴人闻名震慑的名将了。刘彻也明显感到卫青死后所带来的巨大缺失感,感到朝中再无文武名臣,特意下诏书令郡县地方官吏举荐有才学的人。

        卫青死后与平阳公主合葬,其陵墓建在茂陵东边,形似庐山。虽然葬礼远远不及外甥霍去病风光,但陪葬皇帝寝陵,亦是难得的殊荣。

        卫青的去世令皇帝暂缓了对匈奴新一轮的攻击,如此一来,就愈发彰显出与乌孙结盟的重要。

        乌孙昆莫猎骄靡已经去世,匈奴公主奇仙也按照乌孙习俗改嫁给了新昆莫军须靡,再次与大汉公主刘细君共侍一夫。汉朝与乌孙的和亲结盟并不如预想中的顺利,这实在是因为匈奴公主比大汉公主做得要好得多——奇仙性情开朗,精于骑射,与新昆莫军须靡志趣相投,夫妻极为恩爱;刘细君高雅矜持,自恃大国公主身份,不居住在赤谷城中的昆莫穹庐中,而是在城外另行筑城居住,一月仅仅与军须靡见几次面。她虽然得前昆莫猎骄靡巧妙安排,先嫁给军须靡,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少夫,而奇仙嫁给军须靡后不久就生下儿子泥靡,因为是现任昆莫长子,如无意外,势必将成为下一任昆莫。

        匈奴人不过是效法汉朝和亲,结果却比汉家有效得多。皇帝刘彻得知消息后,心中很不高兴,下诏切责。刘细君接获天子诏书,又是惶恐,又是委屈。她看见了使者眼中的不满,但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伤痛、无助占据了她的全身,伤痛到骨髓,无助到绝望。

        使者的嘴唇还在不停地张翕着,声音如蚊蚁,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在减退,意识在模糊,身体开始往浓重的黑暗中坠落。她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不停地坠落,不停地沉沦,永无尽头……

        最先得知刘细君病死消息的是李陵,他回去长安后不久,便再度以骑都尉的官职率军屯驻在张掖一带,负责酒泉、张掖两郡边军的骑射训练。乌孙使者东来长安报信,必然要经过张掖。那日黄昏时分,他在城上看见持着节耄的乌孙使者气急败坏地驰进城中,心中已经隐隐感到不妙,追到驿站一问,果然听到江都公主病殁的消息。

        那一刻,李陵的心陡然一沉,转过头去,仿若看到刘细君就站在如血的残阳中,她还是他记忆中最美妙的样子:娉娉婷婷,秀丽婀娜,如弱柳扶风,道不尽的婉转风流。

        令他伤痛的不仅是刘细君之死,还有京师所传来的新一任的大汉公主即将再嫁乌孙昆莫的消息——被选中的宗室女子正是刘解忧,她已经被封为楚国公主,很快将启程嫁去乌孙。汉女悲而歌飞鹄,楚客伤而奏南弦。刘细君和刘解忧先后被封为公主出塞和亲,前后不到四年。

        李陵实在不能想象刘解忧接到天子诏书时的表情,他想她一定是不开心的,因为他这次离开长安时,当面向她许诺下次回去时就会正式迎娶她,她也微笑着答应了。誓言犹在耳边,佳人却永远不再属于自己,他心中不免有了一丝怨恨:皇族中有那么多的公主、翁主,光皇上的哥哥中山王刘胜就有几十个女儿,为什么偏偏要选中解忧呢?他很想立即驰回京师,当面请求天子收回成命,可他是边将身份,不得皇帝诏书不可以擅自离开辖地,只能茫然无措地南望长安,空自兴叹。

        此时正是边郡的多事之秋。匈奴乌维单于病死不久,其子乌师庐即位,因不过十来岁年纪,所以号称“儿单于”。乌师庐年少气盛,雄心勃勃,意图恢复祖先的基业。为了与大汉对抗,下令族人往西北迁徙,左方兵直指云中,右方兵逼近酒泉、敦煌郡,离李陵驻地张掖仅有一步之遥。李陵率领五名校尉,一万人马,日夜巡防。

        繁忙的军务虽然暂时分散了注意力,但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会到来。这一日,楚国公主刘解忧一行到达了张掖,被安置在驿站中。负责护送公主一行的是浞野侯赵破奴,天子面前最得宠的匈河将军。

        李陵早迎候在驿站外,刘解忧命人引他进来,笑道:“李陵哥哥,好久不见,你可是消瘦了不少。”命人置办酒席,请李陵坐下,一边饮酒,一边谈些京师见闻。

        刘解忧道:“今年可是发生了不少大事,皇上听从太史令司马迁的建议,改用夏正新历法,今后再也不是十月是岁首了,而是正月,听说天下的农民都欢天喜地。皇上为此大改官制,现在中尉叫执金吾,郎中令叫光禄勋,内史则叫京兆尹了。”

        李陵道:“嗯。”

        刘解忧道:“还有一件大事,跟李陵哥哥你还有点关系呢。皇上最先拜你的官职不是建章监么,现下新皇宫的名字已经定了,就叫建章宫。之前可是只有你和卫青大将军任过建章监呢。”

        她所称的建章宫即是指在长安城西上林苑中新营造的宫殿。之前未央宫中失火,用来承接玉露的柏梁台被焚毁,皇帝宠信的胡巫勇之进言说:“如果发生火灾,就要另建造一个比原来更加高大的建筑物来压住火魔,此为服胜。”刘彻信以为真,于是在城西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建章宫。这座宫殿在规模和华丽程度方面都远远超过了未央宫,由许多宫殿台阁组成,号称“千门万户”。

        李陵见她强颜欢笑,也不得不附和道:“嗯,我也听说建章宫宏伟奢靡之极,下次回京朝见天子,要好好去看一看。”刘解忧道:“我可以先给李陵哥哥讲讲。”也不待李陵答应,自顾自地讲述了起来——

        建章宫周围筑有宫墙,长二十余里,四面各有一座宫门。南门是正宫门,雄伟高大,故名“阊阖”,意即“天门”。有门楼三层,高达三十余丈。又因其建筑装修以玉石为主,也称“璧门”。东宫门外筑有凤阙,因其上装有鎏金铜凤而得名,高二十五丈。北宫门的阙楼则称圆阙,建筑形制一如凤阙。与未央宫之间架有飞阁复道,方便交通。

        建章宫主要建筑为玉堂殿,又称前殿,金碧辉煌,登临其上,就连高出长安城许多的未央宫也尽在眼底。殿内十二门,阶陛均用玉石做成。又铸五尺高的铜凤凰,饰以黄金,竖立在屋顶上,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下有转机,向风若翔。

        玉堂殿外,还有骀荡、驭娑、柃诣、天梁、奇宝、鼓簧等宫,及有神明、疏圃、呜銮、奇华、铜柱、函德等殿,皆宏伟高大,飞檐翘角,振翼欲飞,可以将日影折射入殿内。各宫之间及其与城内诸宫之间皆有飞阁相连,可以乘辇自由上下。骀荡位于前殿东北,以景色优美而得名。每当春暖花开之时,宫中万木葱绿,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鼓簧宫是帝王鼓簧作乐之处。奇华殿就在玉堂殿近侧,专门用以陈列外国奇物及外国使者献给汉天子的礼品,如火浣布、切玉刀、巨象、大雀、狮子、宝马等,奇珍异宝,充塞其中。神明殿为祭祀仙人之处,高五十丈,上有九室,以象九天;室中常置九天道士百人,以便随时和神仙通话。在台上正中,巍然屹立着一巨大的铜铸仙人,其手掌前舒,大有七围;掌上托着一直径达二十七丈的大铜盘,盘中有一巨型玉杯,用以承接露水,因而称为承露盘。

        前殿北边还修了一个范围宽广的人工湖——太液池,将建章宫点缀得更加美丽宜人。池中建筑完全是仿照传说中的东海仙境来布局,筑有三座假山,分别名之以瀛洲、蓬莱、方丈,以象征传说中的三座神山。池中起有渐台,高二十余丈。池北岸有人工雕刻的石鱼,长三丈,高五尺,西岸则有三只石鳖,各长六尺。池边长满了雕胡、紫箨、绿节之类的植物。因为环境优美,池中鱼鳖成群,池边沙滩上鹧鸪、鹩鹊、鸿鹚等水鸟布满充积。

        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刘解忧又笑道:“你不知道,我临出发前,皇上在建章宫太液池上的渐台设宴送行,忽然有大批黄鹄飞落太液池中,景象壮观,令人叹为观止,而且是京师里从未见到的那种黄鹄,在场群臣无不振奋,皇上大喜,认为是难得一见的吉兆,这是上天在昭示这次和亲乌孙一定能够马到功成。”

        她兴致很高,谈笑风生,脸颊上不时露出两个圆圆的可爱的酒窝。但不知怎的,话到这里,再也难以掩饰内心的凄凉,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又想起了刘细君所作的那首广为传唱的《黄鹄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这些远道而来的黄鹄,兴许就是刘细君的精魂所化吧。一缕香魂,最终还是返回了故乡。那么她呢?是不是也要客死他乡,才得以化身黄鹄,返回故乡?

        今夜无月,只有灯影绰约。刘解忧盛装坐在那里,身影映在青灰红的帷幔上,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灯光并不明亮,但李陵可以感觉她的明眸正闪烁着光芒,像晶晶亮的星星。她也正打量着他,他的浓眉,他的微耸的颧骨,他那象征坚忍不拔的方方的下巴。

        忽然,毫无征兆地,刘解忧起身奔近李陵,仿佛穿过了苍茫的时光,越过了辽阔的荒野,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她在他背后跪了下来,从后面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健壮的肩膀上。

        侍立在一旁的几名宫女急忙退了出去。

        李陵一动不动地席坐在原处,仿若石化了一般,但心中却噙满莫名的哀愁。他跟解忧从小相识,至今已近二十年,似乎从来没有这般靠近过。他甚至可以清楚地闻见她发梢上的香气,不禁有些恍恍惚惚起来,喃喃问道:“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一定要选你和亲?”

        刘解忧一时心意彷徨,犹豫要不要告诉李陵真相。其实皇帝并没有直接下诏强行选她做和亲公主,而是先召她去了未央宫,告诉她道:“像刘细君那样美貌的宗室女子多得是,可朕不要她那样没有担当的。朕原先选中她,是因为她是董仲舒的义女,以为她知书达理,可没有想到她终究还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只关心她自己的情感,关心她自己的命运,嫁到乌孙后除了日夜悲叹哭泣,没有做过任何对大汉有益的事。与乌孙结盟是国之大事,绝不能让匈奴人占了上风,所以朕这次要选的是聪明智慧、深明大义的大汉公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过朕也不想勉强你,以免你会重蹈刘细君的覆辙,所以先召你来问你个人的心愿。解忧,你愿意做一位大汉公主和亲乌孙,助朕完成共击匈奴的使命么?”刘解忧只微微迟疑了一下,便朗声答道:“愿意,臣女一定不负陛下重托。”刘彻大喜过望,当即下诏封她为楚国公主,为她设置官署。

        刘解忧答应得爽快,心中却还是有所起伏,这自然是她心中一直有李陵的缘故。此刻她悲情流露,也不是想要抗拒皇帝交付的使命,只是为不能见到心爱的男子如此伤心难过。是她自己选择了和亲这条路,在她内心深处,总觉得是自己抛弃了爱人,抛弃了誓言,抛弃了承诺。她嘴唇翕张了几下,艰难地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李陵看不见她潮红的双颊,但清楚地听到了她急促的呼吸和咚咚的心跳,只觉得鼻子发酸,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案上红烛,红焰荧荧,似灭未灭,令人心惊。

        次日一早,刘解忧一行动身出发,继续西行。李陵因要处理紧急军情,连夜赶往边塞,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昔日大将军卫青率兵大败匈奴,收复黄河以南失地,皇帝刘彻诏令灾民迁徙新秦中地区屯耕,由朝廷供给口粮、衣物、种子和耕牛,兴开渠引水灌溉之先。数年之内,这块往日人口稀少的地区出现了“冠盖相望”的繁荣景象。然而朝廷接连对匈奴用兵,大批丁壮被征发往前线,田园荒芜。民间有童谣唱道:“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谁为诸君鼓咙胡。”

        看尽沿途人丁凋零景象,刘解忧心头愈发沉重,她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使命重大。强烈的责任感暂时冲淡了她与心爱的男子从此将天各一方的伤怀,她决意要竭尽全力完成皇帝交付的任务。

        跟随楚国公主一起出玉门关的还有使者车令率领的出使大宛的求马队伍。自张骞通西域以来,有汉使者出使大宛国,得知当地有一种汗血宝马,能够日驰千里,大宛国人十分珍爱,视为国宝,并千方百计地防止被别国得到,将所有宝马藏匿在贰师城中。正如中原极力阻止丝绸制造技术外传一样,大宛珍惜国宝,也是人之常情。但汉家天子刘彻爱马成癖,听说汗血宝马的种种神奇之处后,对其梦寐以求,所以特意招募使者出使大宛。车令本是民间一莽夫,因仰慕昔日张骞建殊勋于域外,主动应征,由于其人孔武有力,被皇帝相中,拜为使者,携带一千斤黄金及一匹纯金打造的真马大小的金马前去大宛,万里迢迢,只为换取汗血宝马。

        跟车令满心渴求建功立业相比,刘解忧完全是另外一种心情,她已经做好了承担使命的准备,但想到从此将与心爱的男子关山远隔,望断天涯,从此只能在梦中相会,她还是会忍不住地心痛。直到出了玉门关后,从所未见的塞外风光才将她的郁郁情怀一扫而光——

        玉门关位于敦煌的西北方向,是通往西域必经的关隘。这里新修建了防御匈奴的长城,城墙自东沿着刀锋般的山脊奔驰,蜿蜒向祁连山延伸,障墙、城台、烽燧交替起落,雄浑壮美。这样,汉代长城的规模远远超出了秦长城,东起辽东,西至盐泽,工程浩大前所未有,雄关胜迹,壮比山河,充分展现了一个民族的豪迈与坚韧。

        这段长城修建得十分艰巨。修筑墙往往要就地取材,但当地干旱,黄沙土没有黏性,很难筑成高墙。后来修城的民夫偶然发现田鼠的洞非常牢固,仔细观察后发现田鼠是将吃过的葡萄皮、细柳枝与沙土混在一起筑窝。民夫便照猫画虎,用细红柳枝、沙蒿、芦芭及拌了酿过酒的葡萄皮混上沙土,再用打夯的办法,铺一层,筑一层,终于修起了一丈多高八尺多厚的沙土城墙。著名的玉门关也是用这种跟田鼠学来的办法修成,城墙上的砖群刻有文字,清晰地记载着民夫们的辛苦及斑斑血泪。

        玉门以西,则是茫茫荒漠,很少有人烟。苍穹浩浩渺渺,戈壁一望无际。一簇簇灌木似的红柳错落生长在黄褐色的沙石上,开着紫红色的小花,没有胭脂露染的瑰丽,没有丽质天成的芬芳,没有人播种,没有人耕耘,没有人浇灌,甚至没有人欣赏,却以赤骨铮铮的顽强给这片荒凉得震撼人心的大地带来几许柔韧,几许飘逸。

        偶然可以见到成群的野驴和胆小的羚羊,表情生动,神韵活灵活现。还有一种周身泛着古铜色光泽的野骆驼,发狂地奔驰而过,腾起阵阵沙雾。有汉军意图捕捉一头当做坐骑,策马奋起直追,却是始终未能追上。

        出玉门关一百三十里有石崖,崖上有泉水名悬泉水,水流细如指柱,淌流不尽,但只能流出一里之远。然而奇特的是,当来取水的人马多时,泉水出水即多;人马少时,水流又变得细小,如同有灵性一般,令人叹为观止。

        辽阔的戈壁,广袤的天地,热烈奔放的生命,无所羁绊的自由,连人的心胸也跟着豪迈了起来。古今俱失,天独斯人。当人微小得如一粒尘埃时,往往能够发现更为广大的世界,世事往往奇妙如斯。

        戈壁过后便是白龙堆沙漠,因沙梁纵横高大、沙土发白、蜿曲如龙而得名,莽莽数百里,一直延伸到西域楼兰国境。

        刘解忧曾听不少人讲过沙漠的景象,无非是沙如雪、月如霜之类,可只有亲眼见到沙漠时,才会发现它的华贵与雄奇——沙丘跌宕起伏,仿若凝固的波涛,静静地卧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芒。那种浩浩荡荡的博大胸怀,那种悄然无声的沉静气度,令每一个第一次见到的人都惊叹不止。轻风拂过沙梁,梳理出一道一道的纹理,仿若精美的织锦。而当风暴来临时,大风骤起,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扑过来与黄沙进行殊死搏斗,肆虐狂乱,蓦然间黄尘滚滚,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天地间变为一片混沌。风与沙最终难分胜负,各自偃旗息鼓,沙漠复归寂静。沙丘上所有的痕迹都被抚平,仿若从来没有人踏足过。

        白龙堆沙漠本有“魔鬼之地狱”之称,意思是人力难以穿越的死亡地带。除了气候恶劣、难辨方向外,还常常有龙卷风骤然而起,最高可达近百丈,风力足以将活人卷入半空中。时有俗谚形容白龙堆道:“有人进去无人回,天阴时闻鬼啾啾。”

        然而自从张骞通西域以来,这片沉寂的死亡地带也变得热闹起来,驼铃阵阵,马队成群结队。穿梭来往的除了大汉和西域各国的使者外,更多的还是商人。胡商重商逐利,发现中原的丝绸销往西方能够牟取巨利,因而甘冒路途艰险之苦,运送一些体积小、价值高的珍宝,如瑟瑟、美玉、玛瑙、珍珠等,到中原换购丝绸,白龙堆沙漠遂成为著名的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

        间或也会遇到死人或动物的白骨。大汉每年排遣大批使者前往西域,能活着回来长安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只有极少数是被匈奴游骑劫杀,大多数都是因为迷失道路、缺乏食物和水而死在了沙漠中,可见白龙堆之凶险。

        刘解忧一行携带有大批嫁妆财物,行走得极为缓慢。这一日,车子又陷进了流沙中,她遂下车步行。阳光洒在无尽的沙丘上,满眼蔓延着纯净的金黄色光芒,层层叠叠的沙纹仿佛是风的涟漪。她试着在沙脊上行走,脚下软软绵绵,身影印在沙上,仿若一幅绝妙的剪影。当她用力踩踏沙梁的脊背时,细沙便像水银一般倾泻而下——那一刻,她想她是爱上了沙漠。

        正疯狂地迷恋大漠景色时,忽远远看见前面沙谷下半掩着一个人身,刘解忧忙命侍卫过去查看。侍卫长张博带人将那人从流沙中挖了出来,却是一名年轻的少女,脸上生满恶疮,已是濒死的边缘。

        张博即是跟随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匈奴人甘父之子,“张”姓是跟从张骞,“博”则是取张骞爵位博望侯之字。他本人曾多次跟随使者队伍出使西域,大致一看情形,便过来禀告道:“公主,那女子双手被绳索缚在胸前,应该是胡商预备贩去西域的奴婢,途中生了重病,所以被丢下了。她活不了了。”

        奴隶和丝绸是丝绸之路上最赚钱的两大商品,汉朝强大富庶,西域各国贵人无不以拥有秦人奴隶为荣,遂滋生了商人往西方贩卖奴隶的买卖。

        刘解忧闻言,走到那女子身边,道:“我是要去乌孙和亲的楚国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枯瘦如柴,脱水严重,已是奄奄一息,虽然苏醒,却是说不出话来。张博命人取来酒浆,往她喉咙中灌下几口。她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道:“冯……冯嫽……”

        刘解忧道:“你叫冯嫽?是哪里人氏?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那少女摇摇头,只喃喃重复道:“冯嫽……冯嫽……”

        刘解忧心念一动,问道:“是不是你还有个同伴叫冯嫽?”那少女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挺起身子,捉住刘解忧的手,道:“救……救救……她……”不及说完,便松开鸟爪一般的手,倒地死去。

        刘解忧遂命人就地挖了一个坑,将少女掩埋。也许不久后到来的风暴将会卷走浮沙,少女尸首重新暴露于阳光之下,即使不被兀鹰吃掉腐肉,也会被风沙剥蚀,逐渐变成一具白骨。也许沙梁移动,最终将她深埋于沙漠中,变成一具干尸。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她将永远地留在这里,籍籍无名,灵魂亦不得安息。

        刘解忧与少女萍水相逢,不知对方姓名来历,倒也不如何悲伤。只是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中,平地生出人的卑微和渺小来,生命在这漫无边际的黄沙中也成了一粒尘埃,如此微不足道。

        穿越白龙堆沙漠后,就到达了西域最东面的国家——楼兰。这是个绿洲小国,国中多柽柳、胡桐、葭苇、白草,为了保护国境不被风沙侵蚀,楼兰制定有严格的保护环境的法律:树存活着时将树砍断致死要罚马一匹,砍断树枝则罚母牛一头。

        楼兰人种肤白,高鼻深目,与汉人和匈奴人有明显差异,生活习性也大异于游牧为主的匈奴人,譬如懂得建筑之术,建有房屋和城池。护送楚国公主一行的匈河将军赵破奴就是因为攻破楼兰王都扜泥、俘虏国王伐色而封浞野侯。楼兰时已归汉,伐色国王亲自出城迎接刘解忧一行。之前伐色曾应汉朝要求,将长子莫那送往长安作为人质,几年不见爱子,难免牵挂,特意询问其生活。赵破奴不敢实说莫那已犯法被阉割为宦者,只能含含糊糊地应对过去。

        参加完王宫宴会,回到驿馆已是晚上,刘解忧遂换上便服,也如楼兰女子一般,拿一块黑巾蒙住面孔,带上张博几名侍卫,自侧门悄悄溜了出去。

        今日凑巧是楼兰的葡萄酒节。楼兰有岁首节、葡萄酒节、乞寒泼水节三大节庆,均是举国狂欢的大节日。扜泥城中处处火树银花,欢歌笑语。

        这个国家的男子都是剪发齐项,并不似中原男子那般挽髻。少女则是梳发为五辫,左右各二,脑后一辫。妇人将辫子盘梳成髻,而且要面蒙黑巾。人人喜穿白色窄袖紧身的衣裳,多夹用绿花,爱戴尖顶虚帽,有的帽子还有前檐,称卷檐虚帽,便于遮挡太阳。汉人很喜欢这个国家出产的长筒革靴,软硬合适,便于跋涉风沙。

        张博多次到过楼兰,熟悉扜泥情形,当即领刘解忧来到市集中的女市,即专门买卖女奴的地方。

        几名胡商正在按照习俗陈宝斗富,即互相比拼所售女奴的容貌。高台上站着三名年轻少女,被迫按照命令在台上转来转去,一人是褐发碧眼的西域女子,一人是宽额浓眉的身毒女子,另一人则是汉家女子。三人均赤着双脚,双手缚在身前,只穿着极单薄极紧身的衣裳,窈窕身姿展露无疑。那汉人女子姿色颇佳,只是紧咬双唇,神情冷漠。另外两名女子则是惊惧异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台下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众人高喊一阵,便有人跳上台去,抓住西域女子的双手举了起来,似是公选出了她是最美丽的女奴。一名商人跳上台去,一脚将那汉人女子踢倒在地,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她劈头盖脸地抽打下去。那汉人女子也不求饶,只举手护住脸面,咬牙强忍。

        刘解忧在人群后看得一清二楚,忙命道:“去叫那商人过来,告诉他我要买下他的女奴。”

        张博奔近台前,用匈奴话喊了几句。西域受匈奴统治日久,几乎人人会说匈奴话,但那商人只是一愣。刘解忧见那商人分明是个汉人,依稀有些眼熟,忙亲自挤到台前,道:“你这名女奴我买了。”

        那商人奇道:“你是汉人?”他只说“汉人”,却不说西域人习惯说的“秦人”,显然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了。

        刘解忧道:“不错,你不认得我了么?我可是还记得你。”当即取下面巾来。

        那商人看清她的面容,“啊”了一声,一把甩掉头上的尖顶虚帽,转身就跑。两名侍卫早得刘解忧暗示,正守在他身后,当即捉住他手臂,将他拖下台来。

        原来这商人竟是昔日绑架刘解忧和桑迁的歹人之一。本来刘解忧被劫后一直被捆缚住双手,眼睛也被蒙住,看不到对方的样子,但后来李陵自愿换她出去,歹人将她带出长安后解开绑缚,推下车子。她甚是机警,忙扯下眼睛上的黑布,看见了赶车的车夫的样貌,正是今晚这在女市跟胡商斗女奴的商人。

        市集中人山人海,这一小小纠纷很快被喧闹盖过去。刘解忧径直带着那商人和女奴回来驿馆,问道:“你们改做贩卖奴隶了么?暴利长人在哪里?”商人只是不答。

        刘解忧见他倔强,便命张博带他出去,交给赵破奴处置,又问那女奴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奴已经知道她是楚国公主的身份,当即垂首道:“回公主话,臣女名叫冯嫽。”刘解忧道:“啊,你就是冯嫽,我今晚到女市,就是为了找你。”

        冯嫽听说刘解忧在沙漠中遇到过病重少女之事,沉默许久,才道:“她叫冯妙,是我的亲妹妹。我姊妹二人本是良家女子,家住在金城,母亲早逝,只与父亲相依为命。不久前家父不幸病故,请了凶肆来操办丧事。哪知道父亲新葬,亲友刚刚散去,这伙人就绑架了我们姊妹,说要卖去西域做女奴。我们被绑起来关在马车里,一路向西驰去,后来陆续有四名女子加进来,应该是他们沿途劫掠来的女子。”

        刘解忧道:“这伙歹人的首领暴利长当过官吏,手段高明,伪刻关传混出关带外也不足为奇,可出玉门关并不容易,士卒会严格搜出行人和货物。你们为何不向边将呼救?”冯嫽道:“他们每日给我们服下的汤中下了幻药,我们大多时候都是迷迷糊糊的,完全不清醒,如何能够呼救?”

        刘解忧道:“原来如此。”她不能在楼兰滞留,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当即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将这件事情找赵将军转告楼兰国王,请国王派人追捕暴利长一伙,解救其余被拐卖的女子,再送你们回去汉地。”冯嫽点点头,道:“多谢。”

        次日一早,赵破奴进来禀告,他已经连夜拷问了刘解忧自女市捕获的商人,原来那人名叫郭建,正是暴利长的手下。

        当初廷尉杜周用酷刑拷问桑晋和卫广后,解救了金日磾和桑迁,同时严令追捕暴利长。暴利长难以在京师立足,遂带领手下逃到河西一带。这里虽然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处,但还是属于边郡,地广人稀,朝廷正大肆鼓励内地百姓到此处安居,容易立足。他们先是重操凶肆旧业,不久即发现往西域贩卖货物能够获取巨资,而女奴即是利益最大的生意。他们也不会学那些胡商,到中原各地低价购买贫苦人家的女儿,而是径直绑架良家女子,无本万利,只是路费上有些开销罢了。郭建这次一行四人,是第二次押送女奴来楼兰转卖,想不到冯妙半途生了重病,生怕她感染其他女奴,只好将她丢下。不想刘解忧意外撞见冯妙,不忘她临终遗言,到楼兰女市寻访冯嫽,竟意外认出了郭建,可谓巧得不能再巧。

        郭建在严刑下招供后,赵破奴遂连夜联络了楼兰执政官,派兵到客栈逮捕了郭建的三名同伙,救出了其余四名女奴。

        刘解忧道:“暴利长没有在其中么?”赵破奴道:“听说他仍然留在敦煌一带。臣会派人送信给敦煌太守,请他立即派兵追捕。昨夜逮捕的人犯,还有那几名被解救的良家女子,都会由楼兰派人护送回敦煌。”

        正说着,侍卫长张博引着冯嫽进来,禀告道:“她一定要当面见到公主拜谢。”刘解忧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冯嫽上前道:“公主于冯嫽有救命之恩,又助我葬妹,冯嫽无以为报,想从此追随公主,为公主端汤送水,聊尽犬马之劳。”

        刘解忧很是意外,道:“你想做我的侍女?你可知道乌孙风俗不同于汉地?”冯嫽道:“公主既能去得,冯嫽也可以做到。”

        刘解忧见她谈吐不凡,心道:“皇上为我配了众多属官,偏偏没有这样有气概的女子。嗯,她在汉地再无亲人,心无所恋,跟着我也好。”当即应允,携了冯嫽重新上路。

        西域地域极为广阔,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接玉门关,西限葱岭,北面是蜿蜒的阿尔泰山,南面是巍峨高峻的昆仑山。在这两大山脉之间,还横亘着绵延不绝的天山。天山南北各有一个盆地:北面是准噶尔盆地,南面是塔里木盆地,盆地的中央即是浩瀚如海、一望无际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间有塔里木河穿过。西域三十六国大多缘水源分布在塔里木盆地周围,南缘有楼兰、且末、于阗、莎车等,北缘有车师、尉犁、焉耆、龟兹、温宿、姑墨、疏勒等。这些国家面积不大,多数是沙漠绿洲,也有山谷或盆地。人口一般不多,如楼兰只有几万人,小国如温宿只有一两千人。国家虽小,却大都有城郭,与匈奴依旧保持浓厚的游牧习性完全不同,百姓多从事农业和畜牧业,民风淳朴祥和。

        尽管张骞通西域已经十余年,汉朝势力进入西域,汉军甚至一度攻破楼兰王都扜泥,用武力降服楼兰国,但汉人在西域仍然不多见。刘解忧一行所经之处,均引起巨大轰动,观者如潮。

        其实在西域人心中,普遍喜欢汉人要多过匈奴人。之前匈奴统治西域时,在各国设有僮仆都尉,征收繁重的赋税。所谓僮仆都尉,顾名思义,意即视西域诸国为僮仆。西域各国作为匈奴的附属国,国王每年都须得亲自赶赴胡地,参加祭天等各种活动。对这些小国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担。而大汉国力富庶,自与西域通好之后,皇帝刘彻赏赐给各国使者极其丰厚的礼物,财物不计其数。以利来论,自然是大汉要比匈奴好上千百倍。只是西域诸国也不敢轻易得罪匈奴,毕竟从距离远近而论,匈奴近在咫尺,匈奴在西域设置的僮仆都尉一直还存在。而大汉即便占领了河西之地,依旧与西域隔着难以逾越的茫茫大漠,在西域人眼中,即使大汉有心助诸国摆脱匈奴的羁縻,也是鞭长莫及。

        刘解忧便在西域人刻意保持着距离的热情和好奇中一路西行着。

        自楼兰西行六百里,就到达了尉犁国,这是个绿洲小国,只有不足一万人口。再西行五百里,就到达了龟兹,该国人口多达八万,出产五谷,以音乐歌舞著名。汉军军乐就是根据这个国家的《摩诃》《兜勒》等乐曲改编而成。又先后经过车师、温宿等国,终于踏入了西域之国乌孙的国境。

        乌孙原先只是一个部落,和月氏一样,居住在河西走廊的祁连山一带,生活习俗与匈奴相同。月氏强大后,发兵攻击乌孙,乌孙族大败,昆莫难兜靡被杀害,乌孙族人民四散逃亡,土地、牧场、水源均被月氏占领。难兜靡之子猎骄靡当时还在襁褓中,乌孙大臣布就抱着他去投奔匈奴冒顿单于。布就极有心计,知道冒顿单于迷信,便称猎骄靡被遗弃荒野时,有乌鸦衔肉喂养,有恶狼主动哺乳。狼是匈奴的图腾,冒顿单于听后果然认为猎骄靡有神灵庇护,不但愿意提供庇护,而且决定亲自抚养他,将匈奴军队收编的乌孙人都交给他率领。猎骄靡长大后,联合老上单于,一举攻灭月氏,老上单于甚至砍下了月氏国王的首级,做成酒器饮酒。经过多年征战,猎骄靡征服了金山到天山一带的大片土地,东接匈奴,西连康居和大宛,一举成为西域最强大的国家。但乌孙作为匈奴的附属国,昆莫每年年初都必须到单于王庭朝见,年中则要到龙城参加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的礼仪,入秋后还得根据人畜数奉纳课税,不能不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老上单于死后,军臣单于继位,羽翼已丰的猎骄靡不愿意再臣服于匈奴,停止了到匈奴王庭朝拜。军臣单于勃然大怒,派兵进攻乌孙,结果反而被乌孙打得大败,乌孙由此赢得了独立地位,猎骄靡也因此被认为是乌孙国史上最传奇、最伟大的昆莫。正是因为有这一段辉煌的力抗匈奴的故事,当年张骞才认为大汉可以联合乌孙共击匈奴,建议为皇帝采纳后,才先后有了刘细君和刘解忧的出嫁。

        乌孙沃野千里,水草肥美,盛产良马。大汉天子曾特意为乌孙进献的良马作《西极天马歌》道:

        天马徕兮从两极,经万里兮归有德。

        承灵威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虽然拥有辽阔的土地,国民也学会田作种树,开始由畜牧转向农业,但乌孙依旧保持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习俗,譬如国中共有三座王都,分别是夏都、冬都、赤谷。顾名思义,夏都位于海拔较高的地方,适合炎热的夏季居住;冬都则位于气候温和的盆地中,适宜寒冷的冬季居住;赤谷则是春秋两季居住的都城,山花烂漫,风景优美。昆莫率领群臣在三座王都中定时迁徙。

        赤谷是乌孙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位于天山最高峰博格达峰西北部一座平坦的山坡上,南对高耸的雪峰,北面则可以俯瞰伊塞克湖。城外筑有一圈用土石筑成的高墙。

        昆莫的王宫位于城市中央的最高处,称为昆莫勒,即昆莫居住的地方。其余建筑均以王宫为中心,围成半圆圈,一圈一圈向山坡下延展,仿若向外辐射的太阳。名义上是建筑,其实却只是一座座半圆球形状的毡房,昆莫的王宫也是如此,不过是更大、更多、更豪华些而已,此即为刘细君在其《黄鹄歌》中所唱的“穹庐为室兮旃为墙”。

        为了迎接大汉公主的到来,整座城市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城门处挂起了乌孙的旗帜——天蓝色的幕布上绘着鲜红的太阳和苍狼的图案。乌孙族崇拜天地日月,奉太阳若神,因而太阳是乌孙王族的标志,苍狼则是乌孙的图腾。

        虽然赤谷是乌孙首都,号称西域第二大城市,仅次于康居国的王城,城池的规模和繁华程度却远远不及中原的一个中等县邑,甚至无法接纳刘解忧一行千余人尽数入城。赵破奴只得将大多数人马安置在城外,带了少数心腹,护送公主进城。

        这是一个万人空巷、倾城而出的日子,许多牧民甚至提早从遥远的地方骑马赶来,看热闹的人群挤满了道路两旁。因为乌孙并非此地土著,而是后来的征服者,因而国人除了蓝眼睛、红胡子的乌孙族人,还有被征服的黄皮肤的月氏人和白皮肤的塞种人。实际上,在乌孙国六十三万人口中,月氏人和塞种人的人口加起来比乌孙人还要多。

        乌孙的风俗与楼兰国甚像。国民的服饰多用牲畜皮毛加工而成,喜欢用银元或银制品来做装饰。年轻女子头戴圆形花帽,帽顶插着猫头鹰的羽毛作为帽缨。已婚妇女则戴着白布盖头,外披白布大头巾,长及脚跟。因为人人经常骑马,所以男女都穿着长筒皮靴。

        作为万众瞩目的中心,刘解忧也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自从踏上了乌孙的土地,看到绿草如茵、牛羊遍野的风景,她便爱上了这个国度,她在心中默默许诺,也将用全部的热忱来热爱乌孙的子民。

        昆莫军须靡亲自率领国相、左右大将、都尉、大监等大臣赶来城门迎接。军须靡大概二十来岁,身材瘦削,戴着一顶像苍鹭头颅的翻边宽檐的王冠,有一双蓝若宝石般的眼睛,鼻梁很高,鼻子前突,下巴上留着茂密的红色胡须,看起来有些滑稽,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不知怎的,刘解忧第一眼见到他,就很想发笑,只不过碍于身份,强行忍住。

        乌孙跟匈奴同习俗,昆莫夫人可以议政、参与行军打仗,左夫人匈奴公主奇仙也抱着小太子泥靡跟在昆莫身边。军须靡为她引见,她依旧只是警惕而好奇地审视着刘解忧,敌意极盛。

        这种场面早是意料之中的事,刘解忧遂主动招呼了一声。奇仙很是惊讶,道:“你会说我们匈奴话?”刘解忧笑道:“路上临时学了一些,说得不好,还请左夫人多多指教。”

        这位新来的公主当真与之前的刘细君性情完全不同,刘细君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娇气,矜持,成天一副苦瓜脸,还喜欢摆架子,这位公主却是明媚而热情,脸上笑颜如花,不时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不由得让奇仙稀罕起来。

        军须靡看到新夫人随和友善,还会说匈奴语和乌孙语,不像之前的刘细君完全无法交流,很是高兴,忙迎进王宫。

        乌孙的王宫由十二座巨大的毡房组成。毡房是乌孙族人的独特发明创造,完全由木架、毛毡、草绳、牛筋等搭建,不用任何钉子、楔子等工具,轻便牢固,拆卸方便,便于搬迁,适应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特点。一座完整的毡房由围墙、房杆、顶圈、房毡、门组合而成,大致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为圆柱形,用横竖交错相连而成的红柳木栅栏构成一圈围墙;上部为穹形盖顶的骨架,由数十根撑杆搭成。每座毡房内又有不等数目的房墙,将毡房分隔成不同的房间,如客厅、卧室、厨房等。王宫的毡房比普通百姓的毡房要讲究得多,全部用洁白如玉的白色毡子做成,所以又被称为“白色的宫殿”。所用的毡子不但精密细致,而且厚实无比,全部是由乌孙妇女手工制成。制作时,先用木棍将羊毛敲打松散,洒水打湿,铺在平整的地上压实,再由多人反复卷压,工艺极为复杂,费时费力。乌孙气候寒冷并且多雨,这种毡子制作的毡房不但能够很好地遮风挡雨,而且冬暖夏凉,十分适应当地的气候特点。

        十二座毡房中,中间最大最高的两座毡房为昆莫所独有,一座是昆莫大帐,是昆莫与群臣议事的地方,另一座则是昆莫住所。

        昆莫大帐的毡房顶部开有四个天窗,光线很好,与中原宫殿深邃幽密的感觉全然不同。帐中早已准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席,正首是昆莫的宝座,左下方是左夫人奇仙的座位,右下方则是刘解忧的座位,乌孙百官以及左、右夫人的属官依官秩分排坐在两旁。所谓座位,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块精美的羊毛毛毡,供主宾席坐。昆莫的宝座是一块贴金地毯,极为华丽。地毯前面摆有低矮的长条木案,用来置放食物和酒水。军须靡一声令下,伴随着冬不拉和阿肯们欢快的歌声,欢迎大汉公主的宴席开始了。

        歌舞正酣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雄浑急促的号角声,这是有敌人来袭的信号,军须靡脸色顿变。刘解忧见他深有忧色,不禁大奇,心道:“乌孙有人口数十万,是西域第一大国,实力远在其他各国之上。乌孙昆莫又娶得匈奴公主和大汉公主为左右夫人,等于同时与匈奴、大汉结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今日进犯赤谷?”

        公主丞宝典是前右夫人刘细君官署的最高长官,也在帐内,座位正好离刘解忧不远,忙附上来低声禀告道:“这一定是大禄来了。”

        原来前昆莫猎骄靡共有两个儿子:长子蚤和次子禄。兄弟二人性格截然相反,蚤知书文弱,禄骁勇善战。按照乌孙长子即位的传统,蚤很早就被立为太子。但还没有等到他继承昆莫之位,便先行病死,临死前恳请父亲立自己的儿子军须靡为太子,猎骄靡答应了他。禄为此非常不满,打算起兵杀死军须靡。猎骄靡年纪已大,不愿意见到骨肉相残,遂将乌孙国分为三部,令次子禄和孙子军须靡各统治一部,自己统治余下的一部,三部土地、军力相当,又尊禄为大禄,才勉强平息了事态。张骞出使乌孙时,正是乌孙国分的时候,猎骄靡起初不敢答应张骞与汉结盟的请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年老国分,不能专制”。后来猎骄靡病重,将左夫人刘细君先许配给军须靡,其实也是要巩固他的太子之位。由于猎骄靡事先做下了周密安排,军须靡得以顺利继承昆莫之位。但叔叔大禄依旧不服气,一直拒绝来赤谷朝拜军须靡。

        右大将阿泰早就奔出去察看敌情,一刻后即进来禀告道:“是大禄来了。”军须靡道:“他带来多少人马?”阿泰道:“大概一万骑。”

        军须靡遂出来大帐,果见西面城下有无数密密匝匝的骑士,银枪闪亮。

        乌孙国相特则克道:“昆莫,赤谷城中只有五百卫士驻防,大禄来者不善,我们须得立即派人出城召集兵马。”“特则克”在乌孙语中是“粪便”的意思,因为国相出生时不足月份,因而有此名。

        军须靡点点头,正要下令,有骑士飞奔上来,禀告道:“大禄已进城了,只带了他儿子翁归靡和十余名侍卫。”群臣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道大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到一群骑士穿过一圈一圈的毡房,纵马爬上山坡。到得王宫大帐前,众人翻身下马,为首的是一名五十余岁的白发老者,高额隆鼻,鼻梁勾曲,唇厚多须,有一双碧绿而桀骜不驯的眼睛。军须靡一眼认出他就是一直跟自己争夺昆莫之位的叔叔大禄,却还是心中一震,暗道:“多年不见,叔叔竟然已经衰老得这般厉害。”

        大禄似是患了重病,搀扶着一名肥胖男子的手,慢吞吞地走到军须靡面前。军须靡将右手斜向上搁置在胸前,微微颔首,叫道:“叔父。”又对大禄身旁的男子道:“翁归靡堂兄。”翁归靡躬身回了一礼,道:“昆莫。”

        大禄却甚是倨傲无礼,道:“军须靡,你新娶的公主人呢?怎么不叫她出来拜见叔父?”

        军须靡忙招手叫过刘解忧,道:“这位是楚国公主。”大禄道:“你就是大汉公主么?”指着身边的肥胖青年道,“这是我的儿子翁归靡,名字是先父取的,按照我们乌孙的传统,名字中带有‘靡’字的王子都是有资格继承昆莫王位的。就算他现在不是昆莫,将来也会当上,公主何不及早改嫁给他?”言语中竟然有为儿子抢亲之意。抢亲虽是草原旧俗,但毕竟涉事者是乌孙昆莫,军须靡和一旁群臣听在耳中,均勃然色变。

        刘解忧的乌孙话已经讲得很好,不需要通译,当即笑道:“大禄就爱开玩笑。我今日新到赤谷,大禄也是远道而来,何不进帐同饮一杯?”大禄见她豪爽英气,落落大方,应道:“你这女子很好,我喜欢,就听你的。”扶了儿子的手,旁若无人地进来大帐。

        乌孙国相特则克急忙让出自己的座位,请大禄父子坐下。

        军须靡不知道大禄到底为何而来,如果真的是要夺位或是抢亲,为何又肯孤身来到王宫?一时难以猜透用意,暗中命左右大将出城召集人手,全力戒备。

        乌孙人习惯饮用葡萄酒,王宫酒宴不用酒壶,而是将酒盛放在一种特殊的碗形酒器叵罗中,用酒勺舀取。大禄大大咧咧地到国相席位上坐下,自顾自地舀出酒来,饮了两杯。叵罗已然见底,一旁奉酒的侍女忙取过一壶新酒,倾倒在叵罗中。

        大禄又新舀了一杯酒,起身走到刘解忧酒案前,道:“公主,我大禄敬你……”一语未毕,便忽然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不放。刘解忧见他眼球突出,目光异样,忙起身问道:“大禄还好么?”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大禄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仿若一块立不住的木板,“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翁归靡急忙抢过来扶起父亲,却见大禄已然气绝,双目犹自睁得滚圆。他先是一愣,随即像一个孩子般大哭大叫起来。

        军须靡万万料不到会出了这样的事,一想到大禄的军队很可能将大禄之死归咎于他而疯狂报复,登时脸色苍白。

        刘解忧忙上前亲自扶起翁归靡,温言问道:“大禄可是身患重病?”翁归靡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道:“阿翁外出打猎时受了风寒,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所以要赶来赤谷看看昆莫新娶的公主。他还说,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赤谷,想不到……想不到成了真的……”

        军须靡听在耳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并不伤心大禄之死,但看到翁归靡痛哭不止,不免对这位淳厚的堂兄多了几分同情,忙上前道:“叔父不幸病故,还请堂兄节哀。我一定会用最隆重的葬礼……用昆莫的葬礼来安葬叔父,将他葬入王陵。”翁归靡道:“多……多谢。”

        军须靡道:“那么还是先请堂兄出城去命军队散了吧。赤谷城小,这么人拥在这里,旁人不知情,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万一惊吓了公主及使者,那可就不好了。”翁归靡抹了一把眼泪,道:“好,我这就去。”

        大禄来得突然,去得更是突然。所幸其子翁归靡单纯忠厚,只认为父亲是病情突发而死,并没有因此而为难昆莫,旋即出城命大军回去属地,自己只带了少数侍卫留在赤谷,协办父亲丧事。

        刘解忧态度从容,应答得体,极有大国公主风范,当即令昆莫及群臣刮目相看。军须靡听说她不愿意居住在城外刘细君修建的庐舍中,便命人在昆莫大帐后安排了一座最大的毡房给她。

        到达赤谷一个月后,刘解忧便与军须靡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被正式立为昆莫的右夫人。她一直在不停地忙碌,忙着安置各种事宜,又过了一个月后才抽出空来,由王宫女官支谦引领,到刘细君的坟茔前拜祭。

        刘细君被埋葬在伊塞克湖边一块坦荡如砥的草地上。伊塞克湖是西域最大的高山湖泊,周千余里,东西长,南北狭,四面环山。湖中的水都是由高山冰雪融化而成,幽绿可爱,清澈透明,像一面天然的大镜子。皑皑雪峰从无边无际的碧蓝湖面升起,湛蓝得发黑的天空、絮状的白云、翠绿的云松一一倒映在湖中,构成了一幅绝美的山水图画,使人感到如临仙境。最奇特的是,这座湖泊虽然坐落在终年积雪的天山峻岭之中,地处高寒,却是终年不结冰,与周围积雪的峰峦形成鲜明对照,因此享有“热湖”之称。只是湖水微咸,不能饮用和灌溉。大风起时,洪涛浩瀚,水浪翻滚不息,往往有龙鱼和水怪涌出,因而湖中鱼虾虽多,却没有人敢捕猎,生怕触怒水中的神灵。

        乌孙国人认为灵魂不死,今生和来世是同样重要,因而重视丧葬。刘细君以乌孙昆莫右夫人身份病故,按照习俗,后事颇为隆重。与中原流行堆土起坟茔不同的是,这里的陵墓称做库尔干,外面看起来是一座圆形帐篷一样的圆顶房屋,门两边各立有一座高及房屋的圆柱,均用石头和泥巴砌成。屋顶绘有壁画,有手拿长矛骑着马的武士,有别致的树木花草等。房屋中间则放着石椁,椁首朝东,表示敬慕太阳升起,刘细君就安葬在里面。按照中原习俗,石棺旁还立了一块石碑,刻着“细君公主之墓”六个汉字,是昆莫请公主属官公主丞宝典所书。

        刘解忧很是惊异,问道:“细君姊姊的封号是江都公主,为何要刻上‘细君公主’?”刘细君的侍卫长魏超忙上前答道:“细君公主因为江都封国已削,不怎么喜欢江都公主这个封号,所以臣等一直称呼她为细君公主。”

        刘解忧心道:“我的封号是楚国公主,楚国虽在,然而父亲从未受封楚王,我也不是真正的楚国翁主。”默默拜祭一番,不禁又想起昔日曾当着刘细君的面许下要来乌孙探望的承诺,只是想不到细君的去世会成为她来到赤谷的理由。正凝思感慨时,魏超忽然又凑上前来,低声道:“公主,臣有一件要紧事要禀告。”

        刘解忧见他神色甚是诡秘,道:“有话不妨直说。”魏超道:“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刘解忧先是一愣,随即走出陵屋,有意无意地走到伊塞克湖边,离得众侍从远些,这才道:“你说。”魏超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道:“细君公主死得十分可疑。”

        刘解忧心中暗惊,表面却故作镇定,问道:“你为何这样说?”魏超道:“当日长安来了使者,向细君公主来宣读皇上诏书,细君公主当场晕了过去。大夫诊治后并无大碍,说公主只是身子弱,修养几天就好了。可昆莫和左夫人来庐舍探望后,公主当晚就死了。”

        刘解忧道:“你怀疑是左夫人害死了细君公主么?为何不禀报昆莫?”魏超道:“臣是侍卫长,怎敢越权上报昆莫?臣只将疑问禀告了公主丞,可公主丞君说昆莫极为宠爱左夫人,如果没有真凭实据,贸然提出疑问只会引祸上身。若是奏报天子,则显得是我等失职,回国后必然要被皇上下诏处死,所以不准臣张扬。臣即将启程返回汉地,自思若不将实情告诉解忧公主,怕是那暗害细君公主的人还要继续对公主你下手。”

        刘解忧道:“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又问道:“这件事,除了宝典外,你可有再对旁人提过?”魏超道:“没有。”刘解忧道:“那好,你依然不能张扬,也不要告诉宝典。”魏超道:“遵命。”

        回来王宫后,刘解忧又召来侍奉过刘细君的宫女、侍卫等,详细盘问刘细君病死的经过,情形均跟魏超所报相同。这些人虽然不敢如魏超那般明说,但脸上的表情也分明是怀疑刘细君死得不明不白。

        如此调查了数日,刘解忧心中有数后,这才派人召来公主丞宝典,道:“我来这里后,听到不少人说公主丞君极是能干,跟昆莫和左夫人都相处得很好。”宝典忙道:“那不过是臣分内之事。细君公主已死,臣目下已经不是公主丞了,还是请公主直接称呼臣的名字。”

        刘解忧道:“昨晚我在梦里见到了细君公主,她告诉我说,她死得冤枉,死不瞑目,让我替她昭雪。宝君,我不想瞒你,我跟细君公主同在茂陵长大,有姊妹之谊,她托付给我的事,我是一定要做的。”宝典吓了一跳,忙道:“那不过是个梦,公主怎能当真?细君公主当众昏倒后即一病不起,皇上的使者可以作证。”刘解忧道:“我正要将这个奇怪的梦禀告皇上,既然你提到使者,我也可以顺便在奏章中问他一下。”

        宝典“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道:“公主,臣说实话,臣也怀疑细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可臣恳求公主千万不要禀告皇上,不然我们这次回国的数百名官吏、侍卫、宫女就全部要人头落地了。”

        刘解忧道:“你自己想要活命,就任凭细君公主冤死么?”宝典道:“是,是臣的不对。可就算查出是谁害死了细君公主,那又能怎样?解忧公主来了乌孙也有一个月了,昆莫才来过公主这里几回?他的心思全在匈奴公主身上,就算他知道了是奇仙公主害死了细君公主,也绝不会拿她怎样的,况且她还是未来昆莫的母亲。就算退一万步说,昆莫肯处罚奇仙公主,可他会因此而亲近我们大汉么?臣很怀疑这一点。以昆莫对奇仙公主的感情,只会更加恨我们,恨我们逼迫他处罚了他最心爱的左夫人。”

        刘解忧一时无语,只挥手斥他出去,好半晌才问道:“冯嫽,你怎么看这件事?”冯嫽道:“宝典这人虽然自私可恶,但他的顾虑确实有道理。如果真是奇仙公主下毒害死了细君公主,我们出面揭破此事,就等于是跟昆莫撕破脸皮。”刘解忧道:“如此,这件事只能忍,不能扬了。”心中虽然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闷闷出来营帐,正见到左夫人奇仙带着儿子泥靡和刘细君的女儿少夫在草坪上玩耍,不禁心中一动,心道:“奇仙公主性格开朗,活泼可爱,她所生的儿子是昆莫长子,将来必然要被立为太子。细君姊姊多愁善感,不得昆莫欢心,一个月不过才与军须靡见一次面,所生少夫也只是个女儿,又拿什么与奇仙相抗呢?既然如此,奇仙为何还要平白冒着失宠的危险毒杀细君姊姊呢?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啊。”正沉思间,忽见奇仙朝自己招手,忙走了过去。

        奇仙道:“右夫人,少夫的手划伤了,我得带她去巴克斯那里看看,正好你来了,你帮我送泥靡去他父亲那里。”刘解忧微一迟疑,道:“好。”奇仙遂命侍女抱了少夫,往坡下毡房去了。

        刘解忧转过身来,还不到两岁的小泥靡正坐在草丛中,瞪大两只月亮般澄澈的淡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一时心中很是感慨:也许奇仙能够装出对少夫好的样子,但放心将儿子交给情敌加政敌的她看管,这是决计伪装不出来的。当即上前帮泥靡扶正小圆皮帽子,亲自抱他来到昆莫大帐。

        昆莫军须靡正与堂兄翁归靡商议事情,乌孙相特则克、右大将阿泰等人也在一旁。原来翁归靡有意将前昆莫猎骄靡划给父亲大禄一部的土地归还给现任昆莫,如此一来,乌孙就能够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国家。军须靡极是高兴,当即封翁归靡为岑陬,正是他本人继任昆莫前的封号,见到刘解忧抱着泥靡进来,更觉开心,招手叫道:“右夫人,快过来坐下,跟我一起喝一杯庆贺。”

        乌孙礼仪远不及中原复杂森严,臣子朝见昆莫不必下跪,平常议论政事也是与昆莫同帐而坐,边吃喝边谈论国家大事更是常有之事。昆莫案上早摆有酒肉。酒是醇厚芬芳的葡萄酒,盛放在黄金制成的碗状叵罗中。肉是香喷喷的羊肉,乌孙人以麦面和羊肉为主食,喜欢吃一种名叫铧锣的食物,即一种用大米混合尾巴油、羊肉、葱、葡萄干加工而成的油焖米饭,又称抓饭。一进来大帐,便可以闻到一股类似杏仁的奇特味道。

        刘解忧听见招呼,抱着泥靡过来坐下。军须靡亲自握起酒勺,从叵罗中舀了一杯酒递给她。

        刘解忧道:“多谢昆莫。”正要举杯饮下,却被什么扯住了手臂,低头一看,竟是小泥靡攀住了她衣袖,“呀呀”叫个不停。

        众人见状,无不大笑。军须靡笑道:“我的宝贝儿子也要喝酒呢。喝酒好,喝酒的男子才能快些长大。”刘解忧也觉得好笑,柔声道:“别急,我来喂你。”

        正举杯凑近泥靡嘴唇,忽听到军须靡一声闷叫,捧腹仰天倒了下去。侍立一旁的冯嫽极是机警,抢上来夺过刘解忧手中的金酒杯,丢到地上。红褐色的葡萄酒流了出来,“滋滋”冒出细小的泡沫来。再看军须靡,已是脸色发青,抽搐不止。

        帐中忽起惊变,群臣尽皆愣住。右大将阿泰到底是军人,比文臣反应要敏捷,急忙起身出帐,一面派人去请巫医,一面召集卫士封锁王宫,即十二座毡房,不准任何人离开。

        刘解忧将泥靡交给冯嫽,上前抱住军须靡,叫道:“昆莫!昆莫!”军须靡却不应她,只叫道:“堂兄……翁……翁……”

        翁归靡早惊得目瞪口呆,被乌孙国相特则克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凑过来跪下,道:“臣翁归靡在这里。”军须靡道:“暂时由你……你继承昆莫之位,直到……泥靡长大……”

        翁归靡一呆,随即胡乱摆手道:“不,臣不能……”军须靡忽然挺起身子,紧紧抓住了他的手,道:“你……就是新昆莫……但将来要传回给我儿子,答应我……你对着太阳发誓……”翁归靡道:“我……”不及说完后面的话,军须靡的手已经松了开去,瘫倒在刘解忧怀中,歪头死去。

        翁归靡慌乱万分,只茫然叫道:“昆莫!昆莫!”

        乌孙相特则克忙上前扶起翁归靡,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昆莫,请你节哀。”翁归靡道:“不,我不能……”特则克道:“我们这么多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军须靡昆莫临死前将昆莫的位子传给了你,等到泥靡王子长大成人,再传回给他。”

        翁归靡道:“可是我……”特则克坚决地道:“不要再推辞了。眼下有许多事要处理,最要紧的当然是要追查害死前昆莫的凶手。请昆莫立即即位,好出面主持大事。”不由分说地将翁归靡推到宝座上坐下,率领群臣站到前面,一齐鞠躬道:“恭贺新昆莫即位。”

        翁归靡见木已成舟,只得勉强应道:“各位免礼。”犹自不能相信适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堂弟已经死去,问道:“昆莫他真的是被毒死的么?”

        特则克道:“眼下还不能确定。右大将阿泰精明能干,忠心耿耿,陛下可以将案子交给他处理。”翁归靡道:“那好,就有劳右大将了。”起身欲回去自己居住的客舍。

        阿泰忙道:“昆莫也是重要证人,暂时不能离开这里。”命卫士取来银针,分派人手检试大帐中所有案桌上的酒肉,银针唯独在插入军须靡案上叵罗的葡萄酒中时变得乌黑。

        阿泰道:“右夫人,臣有几句话要问你,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刘解忧早留意到众人目光灼灼,都落在自己身上,知道所有人都怀疑是自己下毒杀了军须靡,当即点头道:“右大将请问。”阿泰道:“夫人进来大帐……”

        一旁冯嫽命侍卫先带泥靡王子出去,抢上来喝道:“右大将这是在盘问犯人么?难道怀疑解忧公主下毒杀了军须靡昆莫?”阿泰道:“臣不是有意对右夫人无礼……”

        冯嫽道:“你这还不是有意无礼么?右大将刚才人也在场,亲眼所见,解忧公主手里的那杯酒是军须靡昆莫亲自从叵罗中舀给她的。如果不是泥靡王子临时吵闹阻止,她本来是要自己喝下的。试问如果是解忧公主下毒,她怎么可能自己饮下毒酒?大伙儿可不要被那天杀的凶手骗过去了。”

        乌孙崇拜大自然的天地日月,发誓须对着太阳发誓,骂人语也是“天杀的”、“天劈的”之类。冯嫽天生有语言才能,虽然来乌孙不久,但却学会了一口地道的乌孙话,若不是看她面孔,只听她声音,任谁也听不出来这是一个异乡人。

        群臣本来只是本能地怀疑大汉公主,因为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刘解忧进来大帐后才发生变故,此刻听了冯嫽的侃侃言辞及那一句令人极感亲切的“天杀的”,再细细回忆适才情形,心头俱是一凛,暗道:“冯女官说得不错,如果是右夫人下毒,她断然不会自己饮下毒酒。”

        冯嫽继续道:“解忧公主新到乌孙才两月,诸事正要仰仗军须靡昆莫,她又不是傻子,干吗要害死自己的夫君?就算要下毒,难道不会挑个好时候么?为什么偏偏要当着你们这么多双眼睛下手?”

        阿泰精干敏锐,立即回过味来,叫道:“来人,将当值的厨子和今日所有进过大帐侍宴的侍女都拘禁起来。”又上前赔罪道:“臣多有失礼之处,请右夫人恕罪。”刘解忧道:“右大将不必客气,你也只是尽职而已。”

        转过头去,黯然凝视着军须靡的尸首,心情极为复杂——她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感情,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培养出更多的感情。她虽然嫁给了他,但夫妻二人心中都很清楚,这只是一项政治任务:大汉需要利用乌孙牵制匈奴,乌孙则需要利用与大汉的联姻在与匈奴的对峙中取得更多的资本。她或许不怎么喜欢他,但她一直在极力地奉承他、讨好他。而他的心思全在奇仙和儿子泥靡身上,还没有腾出多余的位置,但他也客气地敷衍她,隔几日就会来她的毡房与她行房事。正因为都知道对方怀着目的,所以二人之间横亘着一层隔膜,交谈的一切都因为过于礼貌而显得有些遥远,远远说不上关系亲密。现在他就这么突然地去了,令她的将来又迷茫起来。她,要按照乌孙习俗,立即改嫁给那新即位的肥胖昆莫翁归靡么?她在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要接受这一点。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天,皇帝亲自送她出城,对她期望极高,她也早有奉献一切的准备,自以为能比刘细君做得更好,但现在,她觉得她还是做不到。

        不知道怔了多久,茫然回身,新昆莫和群臣已经离开了,右大将阿泰正在和冯嫽及侍卫长张博说着什么。

        冯嫽走过来道:“公主,右大将请我留下来协助他查案,我让张博送你回毡房休息。”刘解忧摇了摇头,道:“不必,我留在这里,也许可以帮到你们。”

        左夫人奇仙已然得知消息,闯了进来,奔近军须靡尸首大哭了一番,随即奔过来扭住刘解忧,道:“你怎么可以因为昆莫不喜欢你就下手杀他?你……”

        阿泰忙拉开她,道:“左夫人请冷静,不是右夫人下的毒。”奇仙哭道:“除了她,还会有谁要害昆莫?”

        阿泰知道她心存成见,多说无益,便命卫士强行送她回毡房歇息。

        冯嫽道:“左夫人这句话问得好,还会有谁要害昆莫。”阿泰不解其意,问道:“冯女官的意思是……”冯嫽道:“杀人总要有动机,就算能查出是厨子或是侍酒的侍女下的毒,可他们为什么要杀昆莫呢?”

        阿泰道:“你是说他们背后还有主使?”冯嫽点点头,道:“事情紧急,我就实话实说了,抛开情感不论,仅从动机来判断,嫌疑最大的是你们的新任昆莫翁归靡。”

        她一语提醒,阿泰便立即会意了过来——翁归靡的确有很大的嫌疑。

        猎骄靡昆莫在位晚年,乌孙就陷入了严重的危机,这危机不是源自敌国,而是来自内部的分裂:大禄虽然得到了乌孙三分之一的土地和军队,但还是一心当上昆莫,预备用武力铲除当时还是岑陬的军须靡,甚至想学昔日匈奴冒顿单于杀父自立,连父亲老昆莫猎骄靡也一并除掉。后来猎骄靡同意与汉朝结亲,也是想借大汉来加强自己的力量。他这一招极为高明,乌孙与大汉的和亲甚至引起了匈奴的恐慌,匈奴单于也将奇仙公主嫁给猎骄靡为妻,如此猎骄靡羽翼更盛。大禄有所顾忌,这才没有动手。由于猎骄靡的巧计,孙子军须靡顺利继承昆莫王位,也顺利继娶了两位继祖母:细君公主和奇仙公主。如此一来,军须靡的力量也得到了加强,大禄再与他争锋,就要冒着同时得罪匈奴和大汉的危险,大汉远在天边,匈奴却是近在眼前,不能不令他有所顾忌。他自知再无力从军须靡手中夺取昆莫王位,郁闷之下,生下一场大病。两个月前,大禄和儿子翁归靡率领重兵毫无征兆地来到赤谷。随即发生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大禄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戏剧性地暴毙在昆莫王帐中。翁归靡丝毫不怪军须靡,命军队解散回去属地,自己主动留在王都,已极令人侧目。今日他又接受岑陬封号,要将属地和军队还给昆莫。结果话音刚落,军须靡便中毒倒地,临死之时将昆莫之位传给了翁归靡。

        如果说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那么大禄之死也应该是刻意安排的,兴许是大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有意回来赤谷,好给儿子制造留在王都的机会。他当着军须靡和乌孙群臣说的那些话也许不是戏言,譬如他一见面便要求刘解忧改嫁给他的儿子翁归靡。只是从翁归靡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为人友善平和,跟果敢傲慢的父亲有很大分别。今日军须靡在大帐中毒,他也很是意外,甚至不愿意接受昆莫王位。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可能计划这一切么?还是说,他的父亲大禄早有计划,自有手下人按部就班地执行,他只是被动的参与者?

        正疑惑间,王宫女官支谦掀帘进来。她长相有些怪异,身材细长干瘦,皮肤很白,眼多白而睛黄,有明显的月氏血统,但她却是乌孙最重要的女官,非但是王宫大小事务的主管,而且是右大将阿泰的妻子。阿泰非常爱她,乌孙实行一夫多妻制,贵族男子往往同时拥有多名妻子,但阿泰却只有支谦一位夫人,二人还是赤谷城中的著名恩爱夫妻。

        阿泰忙迎上前去,问道:“你怎么来了?”支谦道:“我刚听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军须靡的尸首,没有再说下去,只低声问道:“查案应该是国相的事,夫君只是统领将领,为什么一定要你来处理?”阿泰道:“这是新任昆莫的命令,我不能拒绝。你先回家去,晚饭不用等我。”支谦应了一声,向刘解忧行了个礼,这才退出去。

        阿泰一直目送妻子出帐,才道:“相关的下人都已经拘禁起来了。请右夫人、冯女官和臣一道去审问吧。”

        离开昆莫大帐,来到王宫边缘的一座小毡房前。三十余名侍女、仆从被全副武装的卫士圈坐在那里。阿泰请刘解忧和冯嫽进毡房坐下,再命将外面的人一一带进来讯问。审过一遍,经过自述和互证,留下有机会接触昆莫案上叵罗的十二名侍女和五名仆从,但没有人肯承认往军须靡昆莫酒中下了毒。

        冯嫽道:“大帐中除了大臣,两旁还有不少警戒的卫士,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往叵罗中投毒不大可能做到,风险太高。毒药应该是预先掺杂在一旁备用的酒壶中,侍女取过酒壶往叵罗添酒时倒入的就已经是毒酒。这样一来,不管是谁往酒壶中下的毒,都需要能够进昆莫大帐侍酒的侍女的配合,取过下了毒的酒壶,添加到昆莫案上的叵罗中。这五名仆从只在厨下当差,没有进过大帐,知情的机会很小。”

        刘解忧道:“五名仆从应当是无辜的,但毒药未必是事先下在酒壶中。酒壶容器甚大,一次可以注满两到三个叵罗,重量不轻。大帐角落的案桌备有十来个盛满葡萄酒的酒壶,供侍女添酒使用。适才昆莫大帐内有近二十名大臣,分案而坐,每人面前都有叵罗,不断有侍女添酒。如果是酒壶中早下好了毒,正好被侍女取到添加到昆莫叵罗中的机会很小。除非是有一名添酒侍女刻意为之,寻找机会将毒酒倒进了昆莫叵罗中,但酒壶中还剩有一多半的酒,照例她该捧着酒壶立在一旁,随时为帐中其他大臣添酒。可适才右大将派人验过,只有昆莫叵罗中的酒有毒。即便那侍女将手中酒壶放回案桌,那么还是有别的侍女会取到装有毒酒的酒壶。她也不可能在宴饮中抱着大半壶酒出帐,那么一定会被卫士留意到。所以我推测,毒一定是事先下在昆莫的叵罗中。”

        阿泰闻言,急忙派人回昆莫大帐清点今日宴饮所用酒壶,果然都是无毒,不由得对刘解忧更是钦佩,遂命人放了五名仆从。

        刘解忧沉吟片刻,走到那十二名侍女面前,将每个人都仔细扫视了一遍,这才道:“我知道你们十二个人中一定有人知情。当然,知情者是不会主动站出来承认的。可事情关系的是军须靡昆莫,你们也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们每个人,不管有罪还是无辜,都会面临严刑拷打,直到知情者肯招供为止。我也是女子,不愿意见到你们被卫士用刑具羞辱身体,所以我给你们一夜的时间考虑。如果明日一早还是没有人肯坦白,那么我可就要将你们交给右大将处置了。”说完,她朝阿泰使了个眼色,一齐退出毡房来。

        阿泰问道:“右夫人确认这样可行么?”刘解忧道:“就一夜时间,实在不行,再由右大将处置她们不迟。”

        回来毡房,却见新昆莫翁归靡正坐在她房中上首的地毯上,抱头思索着什么,样子很是苦闷。

        刘解忧很是吃惊,问道:“昆莫在我这里做什么?”随即想到翁归靡已是昆莫,自己也已经算是他的右夫人,他来夫人房中又有什么稀奇,不禁红了脸。

        翁归靡却抬起那颗硕大的脑袋,道:“我实在很烦恼,可又没有人可以说心里话。”

        刘解忧心道:“无论怎样,翁归靡已经是新任昆莫,我也成为了他的夫人,我须得跟讨好军须靡一样来讨好他,只有如此,我才能左右乌孙的政局,才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使命。他今晚来我这里,而不是到左夫人那边,可见对我的好感要多于奇仙,也许是因为奇仙身边有泥靡王子的缘故。但不管怎样,我应该好好抓住这个机会。”一念及此,忙上前坐在翁归靡身边,柔声道:“昆莫有话不妨对我说。”

        翁归靡道:“不,不,你不要叫我昆莫,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我也叫你的名字解忧,好么?”刘解忧道:“当然好,昆……不,翁归靡,你到底有什么心事?”翁归靡道:“那个……那个前昆莫……我堂弟的死……他……”

        刘解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莫非真的如冯嫽所暗示的那样,是大禄父子策划了一切?哎哟,如果翁归靡真的知情怎么办?我要告发他么?如果揭破他参与了毒害军须靡,即使不是罪魁祸首,仅仅是知情者,他也会立即被乌孙群臣废除昆莫之位,不被处死,也要被驱逐出赤谷城。那么泥靡将成为新的昆莫,那么我呢?我自然不可能嫁给这个两岁的孩子当夫人,奇仙则成了王太后,他们母子执政,匈奴势力占尽上风,说不定会立即驱逐我回汉朝。不,我不能告发翁归靡,相反,还要竭尽全力保住他的昆莫之位。”

        翁归靡几次欲言又止,见刘解忧目光闪烁不定,瞪视着自己发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道:“堂弟中毒,我……我怀疑是手下人下的手。”

        原来翁归靡深知父亲大禄千方百计地想要当上乌孙昆莫,曾经制定过起兵、行刺、下毒等各种计划。当军须靡中毒倒下时,他本来只是震惊,没有往别的方面多想,可当军须靡坚持将昆莫之位传给他时,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会不会是亲信部属按照父亲生前的安排,谋划了这一切?这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难以抑制,如同雨后的春芽,在他心底深处滋滋生长。他既不敢去向部属确认,又觉得憋闷得难受,不知觉地就来到了刘解忧的毡房。他在昆莫大帐中看到了她被人怀疑成杀害军须靡的凶手,但她却是那么冷静,一点也不惊慌,手下的女官又是那么机智聪明,几句话就摆脱了公主的困境。他在想,她应该是他可以信赖的人吧?至少,他是很为她那种大国公主的气度折服的。

        刘解忧听了翁归靡的坦白,倒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她早已经看出他是一个天真纯朴的人,没有多少心机,他既然肯主动说出他怀疑自己的下属,就表明他在下毒这件事上并不知情。如果是这样的话,大禄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性就相当小了,他既然意在让儿子当上昆莫,就根本不可能瞒着儿子来计划这一切。主使者应该另有其人,会是谁呢?

        她来乌孙时间虽然不长,但一直格外留意王都的政局,昆莫帐下官吏不多,文武大臣大多本分忠厚,没有野心突出者。匈奴公主奇仙正受宠爱,儿子泥靡年纪尚幼,匈奴完全不能从军须靡之死上获利,应该不会是那一方的人做的。那么就只剩下大汉这方了。她嫁给军须靡后,因为昆莫深爱左夫人奇仙母子,她的处境并不算太好,以致奇仙都没有将她当做对手,反而待她颇为友好。军须靡一死,翁归靡即位,形势反而变得对她有利。会不会是她自己这边的人所为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便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跳了起来,反而将翁归靡吓了一跳。他讪讪问道:“解忧是要去向国相告发我么?”刘解忧摇了摇头,道:“不,不是。你不用烦恼,不是你手下人做的。”

        翁归靡奇道:“你怎么知道?”刘解忧道:“如果是你手下人下毒,目的无非是要让你当上昆莫。可按照常理,军须靡去世,应该是他儿子泥靡即位。你手下人要达到目的,就必须使用武力胁迫乌孙群臣拥立你为昆莫。你手下军力不少,足以与军须靡相抗,却无一兵一卒赶来赤谷,足见事情跟你手下无干。至于军须靡临死前传位给你,则是一个大大的意外。我猜,他大概是担心泥靡王子太小,无力主政。”

        还有一种可能,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军须靡担心即使传位给泥靡,还是难以压服翁归靡,毕竟翁归靡手下兵强马壮,万一他部下不服泥靡,发生哗变,用武力拥立翁归靡,那么泥靡不但将失去昆莫之位,而且性命难保,极可能在兵变中被杀害。如果将昆莫之位暂时传给翁归靡,要求他等泥靡长大后再归还昆莫之位,一切顾虑将迎刃而解。乌孙人极重信誉,翁归靡当着群臣受位,到泥靡长大时也不可能不归还昆莫王位,否则他将受到国人的鄙视。无论怎样,军须靡最关心的都是儿子泥靡,他的老谋深算实在不在其祖父猎骄靡之下,难怪昔日大禄多番加害,还是未能将他扳倒。

        翁归靡却是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在被军须靡利用,闻言大喜过望,道:“谢谢解忧,你真是冰雪聪明。”按照乌孙的礼仪深深鞠了一躬表示谢意,这才告辞而去。

        刘解忧忙叫进来冯嫽和侍卫长张博,说了自己的怀疑。二人都很吃惊,但细想也觉得公主的推测极有道理。

        冯嫽道:“今日被捕的侍女都是乌孙人,在王宫中当值日久。我们才来这里两月,根本没有时间和能力去左右那些王宫侍女。如果真的是我们这边的人做的,那么一定是细君公主的旧属。”

        刘解忧道:“我也是这样想。现下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就能找出那名将毒药下到昆莫叵罗中的侍女。若她抵不住酷刑拷打,招出真相来,即使事情与我们无干,也是百口莫辩。”

        张博道:“不如属下今晚设法混入关押那些侍女的毡房,将她们杀了灭口。”刘解忧道:“绝对不行。右大将派了人严密监视,再说那些侍女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转头命道:“去叫侍卫长魏超来我这里。”

        张博大奇,道:“公主属官以公主丞官职最高,公主为何不召宝典,反而要召魏超?”刘解忧道:“宝典只爱惜他自己的性命,只有魏超这样有胆识的人,才敢谋划下毒的事。”

        次日一早,右大将阿泰亲自来见刘解忧,禀告道:“臣按照右夫人的妙计,已经顺利找出那名下毒的侍女,她名叫胭脂。”

        原来刘解忧有意对十二名有嫌疑的侍女说了一番威胁的话,随即让阿泰将她们囚禁在一起,再派人暗中监视侍女们的一言一行,不令她们知道。侍女们反应不一,有恐惧得哭泣的,有相互指责的,有猜忌他人的,只有一名名叫胭脂的女子极是冷静,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阿泰闻报后亲自观察,断定胭脂就是下毒者,遂连夜将她提出审问,胭脂自己也供认不讳,只是不肯招出幕后主使。卫士动了大刑,将她绑在地窖中鞭打得死去活来,到今天早上她实在抵受不住折磨,招供出是受新昆莫翁归靡主使。阿泰之前早得冯嫽提示,新昆莫翁归靡是最大的嫌疑人,得到胭脂的口供后,虽不震惊,但还是很意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不敢张扬,遂赶来见刘解忧。

        刘解忧道:“新昆莫对此事毫不知情。”当即说了昨晚翁归靡来找自己之事,阿泰这才释然。

        冯嫽道:“这胭脂懂得欲擒故纵,先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再假装抵受不住刑罚而招供,如此便可以令口供更加可信,可真是不简单。”

        刘解忧道:“右大将可有调查过她的来历?”阿泰道:“还没有。王宫侍女事务由臣妻支谦负责,臣还没有来得及回家。”刘解忧知他忙碌了一夜,道:“右大将辛苦了一夜,不如先回家稍作歇息,我去会会这个胭脂。”阿泰道:“是。”

        刘解忧便带了冯嫽、侍卫张博等人赶来地窖。

        乌孙人不懂建筑之术,没有房屋,昆莫居住的也只是毡房,因而也没有牢狱之类,犯人通常都被放逐到荒凉寒冷地带。临时囚禁胭脂的地窖其实是王宫中储藏粮食、酒肉的地方,类似中原的粮仓。

        地窖中火光通明,凉气飕飕。胭脂手脚均被绳索缚住,瑟缩着坐在一个盛放葡萄酒的木桶边。她有一头红棕色的头发,一双蓝色的大眼睛,眼窝深陷,本来是个绝色的美人,可眼下的模样却是惨不忍睹:脸肿胀得厉害,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眯着,似乎不能完全睁开;嘴唇也裂开了,嘴角和鼻子都有血丝;她全身都在颤抖,流露出她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但是她紧咬住嘴唇克制着自己,一声不吭。

        冯嫽见胭脂身上的衣衫已被鞭子抽烂,衣不蔽体,地窖中又甚阴寒,便脱下自己的外袍,上前披到她身上。

        刘解忧道:“你敢对昆莫下毒,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是与昆莫有深仇大恨了?”胭脂仰起头来,道:“不,不是这样,我只是听命于翁归靡。”

        刘解忧道:“人人知道翁归靡单纯善良,你攀诬上他,以为旁人会相信么?”胭脂道:“可乌孙人都知道大禄想当昆莫想得发疯呢,翁归靡也只是遵从他父亲的遗愿。”冯嫽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

        胭脂道:“你笑什么?”冯嫽道:“公主只是在诱你的话,你实在不该提大禄一心想当昆莫。”胭脂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我隐瞒也没有用。”冯嫽道:“不错,这是事实。可你在当下的处境说出来,只会愈发显得你是刻意要扯上翁归靡父子。”

        胭脂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干脆闭了口。

        刘解忧道:“我想你早存了必死之心,绝不会招供出你背后的真正主谋,严刑拷打对你全无用处。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主人会怎么做,会不会着急杀你灭口?”胭脂冷冷道:“反正都是一死,被谁杀死又有什么分别?”刘解忧见她强硬,只得悻悻退了出来。

        冯嫽道:“胭脂是王宫侍女,不能随意出去,要得到毒药这种王宫禁物更是难上加难。”刘解忧道:“不错,毒药一定是有人带来王宫交给她的,所以那背后主使一定是可以随时出入王宫的人。”

        尽管缩小了范围,可乌孙王宫不似汉朝皇宫那般有门籍、有制度管理,只要是够级别的官员、皇室的亲眷家属,都可以随意进出,嫌疑人的数目仍然不少。而且眼下不了解胭脂下毒的动机,更难以推测出主使的身份。

        张博道:“胭脂虽然倔强,坚决不肯吐实,但那主使未必知道她抱了必死的决心。如果我们散布消息,说胭脂昨夜被捕,正被押在地窖中拷问,说不定可以将主使引出来。”

        刘解忧尚在犹豫之中,却见左夫人奇仙带着数名侍从赶来地窖,一见到右大将阿泰的夫人支谦跟在奇仙身后,便知道她已经得知了胭脂的事情。

        奇仙见到刘解忧,倒甚是礼貌,道:“听说是右夫人安排下的妙计,才捉住了胭脂,多谢。”刘解忧道:“左夫人是来审讯胭脂的么?”奇仙道:“不错。右夫人,请你让开。”

        乌孙以左为尊,她是左夫人,地位比刘解忧的右夫人高出一级,刘解忧只得让到一旁。

        张博问道:“我们要不要也跟进去看看?”刘解忧摇了摇头,道:“左夫人虽然客气,但她毕竟是代表匈奴一方,我们掺和其中,多有不便,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地窖大门未掩,片刻后就传来奇仙的厉声斥骂声,随即是鞭子抽在人体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胭脂凄厉的惨叫声。过了一刻,惨叫声变成了哀号,继而又成了呻吟喘息,终于微不可闻,大约犯人已经昏死过去。又听见奇仙尖声叫道:“快拿水泼醒她,拿火钳来,我不信撬不开她这张嘴。”

        刘解忧忙走进地窖。胭脂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上半身鞭痕累累,鲜血淋漓,破烂的衣服已不能遮住胴体,露出一只乳房来。奇仙与军须靡夫妻情深,恨胭脂入骨,不及等卫士取来刑具,从靴子中拔出匕首,举刀就朝那只裸露的乳房割去。

        刘解忧忙上前拦住,劝道:“左夫人,这侍女是要犯,追查幕后主使势必要着落在她身上。昨晚她已经被卫士拷打了一夜,再用重刑,怕她挨不过去,万一死了可就不好办了,不如暂且罢手。”

        奇仙这才勉强收手,喝令侍卫道:“你们给我看好了她!若有差池,拿你们是问。”走到胭脂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杀死我最爱的人,我会慢慢炮制你,叫你生不如死。”蓦然挺出匕首,割下了胭脂的乳头,登时血流如注。

        胭脂嘶声叫了一声,却一时不得昏死,精神上的羞辱更是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痛楚,只能一边呻吟着,一边徒然地扭动身子,眼泪簌簌滑落,情形极是凄惨。刘解忧心下恻然,大是不忍,等奇仙出去,忙命卫士解下胭脂。冯嫽捡过自己的外袍,为她盖在身上。

        胭脂道:“多谢。你们……你们是好人……”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刘解忧道:“她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张博,快去取金创药来。”张博道:“公主,她……她好像是死了。”

        刘解忧伸手一探,果然鼻息全无,长叹一声,心头又沉重起来。胭脂一死,线索就此中断,要查出主使可就难上加难了。

        正巧右大将阿泰陪着新昆莫翁归靡和国相特则克进来,见到刘解忧站在胭脂身旁长吁短叹,不禁吃了一惊。翁归靡上前问道:“犯人死了么?”刘解忧点了点头,道:“抱歉,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她背后的主使。”

        翁归靡忙道:“右夫人不必忧烦,奸人早晚会自己露出马脚的,这件事有右大将主持,定能查明真相。”他还有国事在身,不过是听说捉住了下毒的侍女,顺路来地窖看看,当即安慰刘解忧几句,跟着国相特则克走了。

        阿泰一直蹲在胭脂尸首边上,忽然站起身来,道:“右夫人,臣有几句话要说。”刘解忧道:“什么话?”阿泰道:“是右夫人杀了胭脂灭口,对吧?”

        刘解忧一愣,不及回答,张博已抢过来道:“明明是左夫人奇仙公主动用酷刑逼供,拷打死了胭脂,怎么能又扯到我们公主头上?”

        刘解忧挥手止住他,问道:“右大将这么说,可有凭据?”阿泰道:“胭脂是中毒而死,右夫人请看。”用力撑开胭脂的嘴唇,果见舌头青紫,显然是口服了什么毒药。又道:“犯人双手一直被捆在背后,目的就是防止她自杀,就算她身上藏有毒药,也无法自己服下,一定是有人从旁协助她。”

        冯嫽道:“可到过地窖的人除了我们公主,还有左夫人奇仙公主啊,右大将为何不怀疑她呢?”阿泰道:“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听说右夫人昨夜见过新昆莫后,又立即召见了细君公主的侍卫长魏超。魏超进毡房前,先被侍卫强行缴了兵器,进去右夫人大帐后,一直到后半夜才愤愤出去。我想,应该是右夫人得到提示,猜到魏超就是下毒主使,所以才连夜审问的吧。”

        刘解忧道:“你敢暗中派人监视我?”阿泰道:“臣也只是尽职而已,还请右夫人恕罪。王宫发生了毒杀昆莫的大事,每个人都有嫌疑,臣当然要谨慎行事。不独右夫人,臣还派人监视了左夫人,左夫人哭泣了一夜,可是跟右夫人你忙了一夜大相径庭呢。”

        冯嫽道:“可明明是我们公主的妙计,才让将军揪出了胭脂。”阿泰道:“不错,臣猜测右夫人原先对下毒这件事并不知情,但夫人昨夜审过魏超后就该知道了。所以我一早特意来将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诉右夫人,就是要看夫人如何反应。想不到夫人果然提出要自己审问胭脂,不是正想找机会杀人灭口么?”

        刘解忧道:“不错,我昨夜与翁归靡昆莫交谈后,的确怀疑魏超就是下毒主谋,所以派人召他来讯问。但审问过后很快弄清楚了真相,魏超根本毫不知情,他是细君公主的侍卫长,使命已经完成,很快就要返回中原,有什么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冯嫽也道:“如果真是魏超所为,公主要替他掩盖,就会将你们的注意力先引向新昆莫,而不是一开始就告诉右大将胭脂的招供不可信。”

        阿泰道:“不错,所以早上我听了右夫人替新昆莫辩解的话后,就立即打消了对右夫人的怀疑。但我回家后问过我妻子,得知了一些事情,才可以肯定魏超绝对是知情者。不信的话,右夫人可以自己看。”挥了挥手,几名卫士扯进来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前侍卫长魏超。

        刘解忧面色一沉,道:“右大将,你怎敢不知会我,就随意逮捕我大汉的属官?”

        魏超却一眼看见了胭脂的尸首,大叫一声,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卫士死死抓住。

        阿泰命道:“放开他。”卫士便松了手。魏超扑到胭脂身旁,跪了下来。他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无法抚摸胭脂,只能埋下头去,饮泣起来。

        刘解忧早已目瞪口呆,她昨夜严厉讯问过魏超,魏超对天发誓,表示对毒害军须靡昆莫之事毫不知情。之前他肯冒性命危险为刘细君之死挺身而出,她也深信他是一个忠肝义胆的男子,所以相信了他。却料不到他原来认识胭脂,而且从他如此悲恸胭脂之死的表现看来,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阿泰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刘解忧,闪烁着冰冷的光芒,道:“右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定是魏超昨夜告诉了你真相,所以你必须来地窖杀死胭脂灭口,这样才能保住魏超,保住右夫人自己。”刘解忧缓缓道:“不,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有杀死胭脂灭口。”

        阿泰道:“事实俱在,右夫人抵赖也是无用。请右夫人和你的下属暂时委屈一下,暂时留在地窖里,等臣禀告新昆莫后再作论处。”命卫士上前收缴了汉军侍卫的兵器。张博还想要反抗,刘解忧道:“不准动手,听右大将的命令。”

        阿泰冷笑一声,命卫士抬了胭脂的尸首出去,只留下刘解忧几人在地窖中。

        刘解忧命张博解开魏超身上的绑缚,厉声问道:“你老实回答,你和胭脂是什么关系?”魏超举袖抹了抹眼泪,道:“情侣,我们只是情侣。臣护送细君公主来乌孙的时候,胭脂就已经在王宫当侍女,我们情投意合,所以暗中一直有来往。”

        冯嫽道:“那么魏君也不知道胭脂要下毒谋害军须靡昆莫一事么?”魏超道:“当然不知道。臣只知道昆莫遇害,根本想不到会跟胭脂有关,臣甚至不知道她昨夜已经被右大将逮捕。若是臣知道,一定会冲来地窖救她,会任凭她被关在这里受尽凌辱么?”想到胭脂的种种可人之处,他的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张博道:“你私自与王宫侍女交往,如今连累了解忧公主,居然还敢理直气壮,真想一刀杀了你。”魏超道:“是臣的不对,臣愿意以死来谢公主。”他伤痛爱人惨死,心中早萌死念,当即转身,往一旁木桶撞去。

        刘解忧忙令侍从挡住他,喝道:“胡闹!魏君是大汉的臣子,要死也要死得冠冕堂皇,在这里自杀成何体统?给我滚到一边去。”

        冯嫽道:“公主,那十一名有嫌疑的宫女仍然被囚禁在毡房中,胭脂被带来地窖拷问的事并没有传开,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右大将和他的手下,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奇仙公主那一方的人。”刘解忧道:“还有翁归靡昆莫和特则克国相。”

        冯嫽道:“翁归靡昆莫和特则克国相来的时候,胭脂已经死去。既然我们没有助胭脂服毒自杀,问心无愧,那么凶手一定是混在奇仙公主所带的侍从中。奇仙公主跟公主一样,身边侍从都是匈奴人,奇仙恨死胭脂,不惜动用重刑拷问幕后主使,她手下人必然是跟她一样的心思。只有一个人……”刘解忧蓦然得到了提示:“啊,王宫女官支谦,她是那些人中唯一一个非匈奴人。”

        仔细回想,支谦的种种言行相当可疑——是她告诉了右大将阿泰王宫侍女胭脂与侍卫长魏超有私,将阿泰怀疑的目光引向刘解忧一方。大概也是她将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诉了奇仙公主,目的在于制造自己来地窖接近胭脂的机会。当然,她是右大将的妻子,也可以随意进出地窖,可那样一来,她就会不可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张博道:“就算找到了嫌疑人,可右大将会相信我们么?就算相信我们的话,他多半也要庇护自己的夫人,那可是他的妻子。”

        刘解忧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全凭推测怀疑支谦,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实在难以取信于人。况且,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我们没有下毒,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的嫌疑确实是最大。我们有杀军须靡昆莫的动机,虽然有些勉强,但支谦却没有任何理由。”

        阿泰、支谦夫妇二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极得昆莫信任。支谦虽是女子,却身居高位,又嫁得一位好郎君,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谋害军须靡昆莫。也许她是在为丈夫制造上位的机会,阿泰虽然年轻,却是世袭右大将之位,军须靡在位时就极得宠信,翁归靡即位又立即将前昆莫之死交给他调查,无论是谁当昆莫,他都是右大将,杀死军须靡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是泥靡王子即位,因年幼需要大臣辅政,但右大将上面还有国相、左大将等长官,绝轮不到他来擅权。既然没有动机,又怎么会有嫌疑呢?从支谦的角度来说,她是王宫女官,丈夫向她询问胭脂的来历,她有必要将胭脂与汉军侍卫长魏超暗中交往的事情和盘托出。她在王宫日久,与左夫人奇仙关系很好,从丈夫口中得知胭脂被捕,赶来王宫将消息告诉奇仙,也不足为奇。但不管怎样,她仍然有重大嫌疑,仅仅因为她是奇仙所有侍从中唯一的一个乌孙人。要证实这种嫌疑,就要证明她有杀害军须靡昆莫的动机。

        刘解忧沉吟许久,转头问道:“魏君,你可了解王宫女官支谦这个人?”

        魏超魂不守舍,垂泪不止,全然没有听进去。张博上前踢了他一脚,喝道:“解忧公主问你话呢。”魏超茫然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刘解忧又问了一遍。魏超想了想,才答道:“支谦女官人很好,细君公主在世的时候,她经常来庐舍探望,细君公主也很喜欢她。”

        张博道:“胭脂是王宫侍女,也算是支谦女官的下属,会不会是她实在不忍心见到奇仙公主如此虐待胭脂,所以想帮她解除痛苦少受折磨?”刘解忧道:“这不大可能,因为用毒害人不可能临时起意,一定要事先准备好毒药才行。你想想看,胭脂昨夜被捕,卫士拷问了她半夜,到今天早上她招供出是受新昆莫指使,整个经过只有右大将和他手下的人知道。右大将不可能回家后将如何折磨一名侍女的详细过程告诉妻子,况且这侍女还是他妻子的下属,所以支谦不会知道胭脂被刑讯的情形。既然不知道究竟,又如何会事先准备好毒药带在身上?”

        魏超这才会意过来,问道:“公主怀疑是支谦女官杀了胭脂么?不,这不可能,她待胭脂一直很好。胭脂曾经跟我说,在乌孙国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谦对她最好。”刘解忧道:“这话听起来很有些奇怪。”魏超道:“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胭脂是孤儿,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刘解忧道:“魏君,我不是有意要打击你,胭脂的这句话多半是假话,所谓孤儿身份,正是要掩饰她的真正来历。如此就更加显得支谦女官可疑了。据我所知,只有出身良好的女子才能进王宫当侍女,选拔由王宫女官负责。既然胭脂是孤儿,又是如何通过了支谦的审查呢?也许,胭脂正是她刻意安排进王宫的。”蓦然想到什么,急忙走到地窖门前呼叫卫士。

        卫士闻声开了门,问道:“右夫人有何吩咐?”

        刘解忧索要了一支炭笔,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写下一行汉字,交到卫士的手中,低声吩咐了几句。她虽被右大将临时囚禁在此,但并未被正式废黜,依旧是右夫人的身份,卫士不敢怠慢,鞠了一躬,拿了帛书去了。众人不知道她传信给谁,但既然是汉文书信,当是给公主官署的属官了。

        冯嫽却念念不忘魏超说过的那句“胭脂曾经跟我说,在乌孙国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谦对她最好”,道:“公主,我还有一个想法——毒死胭脂灭口的人跟下毒杀死军须靡昆莫的主使一定是同一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人会不会跟细君公主的死有关系呢?细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应该也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刘解忧道:“不错,这是一个很大胆的猜测。我详细问过宝典等人,当日军须靡昆莫和左夫人奇仙公主到庐舍探望细君公主病情时,支谦女官也是在场的。”

        魏超却是不服气,辩道:“如果真是支谦女官指使胭脂谋害军须靡昆莫,她也许是大禄一方的人,那么她为何又要谋害细君公主呢?”刘解忧道:“支谦女官绝对不是大禄的人,翁归靡也跟这件事毫无干系。”

        魏超道:“支谦女官既不是大禄一方的人,又不是匈奴一方的人,更不是我们大汉的人,那么她下毒杀害军须靡昆莫就应该是私人恩怨了。可她跟细君公主一向相处得很好,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动机要下毒杀害细君公主。”

        冯嫽道:“私人恩怨,嗯,听起来倒是个杀人的动机。姑且不论支谦女官是不是跟细君公主之死有关,如果她是为报私仇要毒害军须靡昆莫,她担任王宫女官也有几年了,随时可以接近昆莫,为何偏偏要选这个时候动手呢?”魏超道:“也许她想嫁祸给翁归靡。”

        冯嫽道:“如果是私人恩怨,她最关心的应该是能否报仇,而不是报仇后何以脱身。当然,也许如魏君所言,支谦女官想找个替罪羊,好在杀死军须靡昆莫后能继续与右大将过幸福的生活。”

        张博听得糊里糊涂,烦乱地道:“你们在这里争辩也没有用。为何不把我们的怀疑告诉新昆莫,请他立即派人逮捕支谦审问?”冯嫽道:“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我们的嫌疑可比支谦大多了。”

        张博道:“就算我们有嫌疑,支谦也有嫌疑,这是两码事,应该同时接受调查。”正要去敲门呼唤卫士,刘解忧道:“不急,等一等再说。”

        张博道:“公主要等什么?”刘解忧道:“等该来的人。”

        话音刚落,地窖的门就开了,新昆莫翁归靡带人走了进来,急切地道:“我刚听右大将说是细君公主的侍卫长魏超指使胭脂下的毒,大臣们商议过,决定先逮捕魏超公开审问。解忧事先对这件事毫不知情,请带你的属下先回去毡房。不过右大将指控是你杀了胭脂灭口,所以,请你暂时不要离开住处。”

        几名卫士取出绳索,上前就要捆绑魏超。魏超极力反抗,叫道:“我不是主使!我没有做过!”

        刘解忧忙道:“等一等!昆莫,你也怀疑是我杀了胭脂么?”翁归靡道:“我来就是想问你,你杀了人么?”刘解忧道:“当然没有。”翁归靡道:“我相信你。不过,你也知道,我才刚刚当上昆莫,要尊重大臣们的意见。”刘解忧道:“我能理解,这就请昆莫公事公办吧。不过既然是公开审问魏超,我也应该在场。”命魏超束手就缚,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抵抗无益,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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