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陡起,如雷霆万钧般碾过大地。冬夜格外漫长,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令人胆寒的漫漫长夜。所有人都在簌簌发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阴气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那颗冰冻的心。凄厉的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胡笳的调子,仿佛人世间微弱而凄惨的哀怨声。
众人出来地窖时,奇仙公主的侍卫长兰夫气喘吁吁地奔过来,叫道:“右夫人,多谢你!多谢你!你救了我们公主!”
翁归靡莫名其妙,问道:“侍卫长说什么呢?”兰夫道:“昆莫,你们冤枉右夫人了,真正的主谋是支谦女官。”
张博惊喜得大叫一声,道:“原来兰夫侍卫长也一直在怀疑支谦女官。”兰夫道:“不,不,全亏右夫人提醒。”
原来刘解忧在地窖中所写帛书是送给兰夫的。匈奴虽然军力强大,文化、经济却极为落后,甚至没有自己的文字,往来的文书都是用汉文。兰夫是匈奴贵族,匈奴除了皇族外,还有四大家族:呼衍氏、丘林氏、须卜氏和兰氏。兰夫出自兰氏家族,是奇仙公主官署中唯一认识汉文的。刘解忧在信中提醒他暗中留意支谦女官的动向,但一定不能让旁人知道,事关奇仙公主的安危。当时支谦女官正在奇仙毡房中,兰夫读信后立即赶去奇仙隔壁房间,用利刃划开了毡子,亲自监视房中的情形。不久后,竟然真的发现支谦背对奇仙公主,在往酒瓶中倒入白色粉末。他急忙奔进房去,阻止了正要举杯的奇仙,用银器检试瓶中酒浆,果真有毒,当即拿下了支谦。奇仙极为震惊,审问支谦,她却是一句话也不肯说。奇仙已得知胭脂被人毒杀灭口的消息,这才想到支谦很可能就是毒杀军须靡的主使,也多半是她借跟随自己到地窖的机会杀了胭脂,她站到胭脂面前厉声讯问半天全是有意为之,忙命兰夫赶来地窖解救刘解忧诸人。
张博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解忧公主等的就是这个。”又问道:“公主如何能知道支谦会立即向奇仙公主下手?她刚杀了胭脂,风声正紧,应该暂且歇手才是。”冯嫽也很是不解,道:“是啊,本来众人都怀疑是我们这边的人,支谦再下毒毒害奇仙公主不等于是为我们脱罪么?这实在对她自己不利呀。”
刘解忧道:“胭脂被关在地窖的时候,身旁随时有侍卫看守,只要她稍微出声示警,任谁都难以杀她灭口,更何况她是口服毒药而死。唯一的解释是,她是在心甘自愿的情况下服下毒药,一是为了自己少受痛苦,二来也可以保护背后的人。胭脂曾经跟魏超说过,在乌孙国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支谦女官对她最好。这句话可以理解成,在乌孙国里,只有这两个人,可以令她去为他们生,为他们死。反过来则可以理解成,在乌孙国里,也只有胭脂对支谦女官最好。胭脂被捕,支谦自忖救不了她,只得毒死了她,但这不是灭口,而是要让她少受痛苦。但胭脂死前曾被奇仙公主施酷刑羞辱,支谦亲眼见到,心中难免不会愤恨交加。我猜她处心积虑多年,终于成功毒杀军须靡昆莫,大仇得报,人也松弛了下来,也许会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和冲动,立即下手毒害奇仙公主,所以立即写信提醒兰夫侍卫长。”她本来只是推测,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想不到居然侥幸成功,成为自己一方脱罪的关键,心中亦是庆幸不止。
翁归靡大喜,道:“解忧真是世间最聪明的女子。我就知道不会是你。走,快去告诉大臣们。”
来到昆莫大帐,大臣们都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议论不止,见新昆莫带着右夫人一行人进来,便各自住了口,往两旁站好。
翁归靡不等坐下,便高声道:“来人,快些将右大将拿下了!”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阿泰更是愕然,问道:“昆莫为何要拿我?”忽听见门外卫士叫道:“左夫人到。”转过头去,正见到奇仙公主带着侍从押着五花大绑的支谦进来,阿泰诧异无比,问道:“我妻子如何得罪了左夫人?”
奇仙公主道:“哼,你妻子就是下毒害死前任昆莫的主使,她刚才还想要下毒害我,被我的侍卫长当场擒获。”想到适才差点不知不觉饮下毒酒的惊险,对刘解忧更加感激,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右夫人,多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阿泰震惊极了,紧紧盯着妻子,她却扭转了头,不肯与他的目光对视。阿泰道:“支谦,你……怎么会是你?”
翁归靡携左、右夫人坐下,示意群臣各自就座,大致说明了经过。国相特则克道:“原来如此。臣等之前听信右大将的谗言,冤枉了右夫人和细君公主的下属,真是抱歉。”喝令卫士上前擒拿阿泰。
刘解忧忙道:“等一下。据我看来,右大将并不知情。”翁归靡道:“可他适才还说是你毒杀了胭脂,不是有意想替他妻子脱罪么?”刘解忧道:“右大将怀疑我有理有据,他只是尽责而已。各位想想看,右大将负责审理翁须靡昆莫一案,如果他是知情者,就不会轻易从众多侍女中将胭脂揪出来,也不会让支谦女官出面到地窖毒死胭脂了,看守的卫士都是右大将下属,他本人多得是机会,而且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众人听了均觉得有理,又极为刘解忧不计前嫌的大度赞叹。
特则克道:“即便如此,右大将妻子是杀人凶手,不该再负责主审这件案子。昆莫,不如……”阿泰上前单膝跪下,道:“臣恳请昆莫准许臣继续主审这件案子。”翁归靡道:“你……”阿泰道:“昆莫放心,臣一定不会徇私。”
翁归靡并无多少主见,不由得转头去看刘解忧,见她点了点头,便表示同意,道:“好。”
阿泰令卫士将支谦拖到帐中跪下,走近她身边,问道:“支谦,是你指使胭脂往叵罗中下毒,害死了军须靡昆莫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支谦微垂着眼帘,神色极是漠然,毫不理会丈夫的盘问。阿泰一连问了几遍,她始终一言不发。阿泰气极,叫道:“来人,取鞭子来。”站到支谦身后,亲自举起鞭子,但却无论如何都抽不下去。众人都能清楚地看到他高举的右手在颤抖,显是内心情感澎湃,激荡不止。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夫妻二人和睦幸福,一直是赤谷城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忽然让他当众刑讯侮辱自己的妻子,他如何下得去手?
大帐中安静极了,连一声咳嗽也听不到。
支谦忽然开了口道:“将军不必用刑,我愿意招认。”
话匣子一旦打开,刻意封闭多年的往事便如青烟般冒了出来。原来她是大月氏人,母亲支清是现任大月氏国王支秉的妹妹,与乌孙和匈奴两国有不共戴天的世仇。昔日月氏与乌孙共同居住在河西走廊,为争夺地盘,月氏发兵攻灭了乌孙,杀死昆莫难兜靡。乌孙遗臣抱着难兜靡之子猎骄靡投奔匈奴,猎骄靡长大成人后,欲借助匈奴的力量复国,与匈奴联军攻打月氏。月氏为保卫家国,进行了激烈的抵抗。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有月氏民歌唱道:
孩子,你要是渴了,莫饮河水。
死了,不要让我看到你睡在棺材里,
你的尸首一定要躺在盾牌上被抬回来。
大战之后,月氏终于还是失败了。匈奴老上单于砍下月氏国王支卢的头颅,装饰上珠玉,制作成饮酒器具。残余的月氏人逃到西域,不久又被乌孙人一路追杀,不得不逃到更西的地方,从此远离故土,关山万里。大汉皇帝刘彻即位之初,正是因为听到这个故事后,才起了联合大月氏共击匈奴的念头,所以派张骞出使西域。张骞途中被匈奴人俘虏,被关押十年后设法逃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辗转来到了大月氏。大月氏国王支秉是被匈奴、乌孙联军杀死的支卢国王的孙子,听了张骞的提议后,兴趣不大,原因有三:一是他当时新即王位,不愿意多兴事端;二来大月氏土地肥沃,百姓安居乐业,日子比以前在河西时过得还要好;三是月氏虽然复国,宿敌匈奴和乌孙的实力都远远在大月氏之上,大月氏根本难以与其相抗。张骞的大月氏之行遂以失败而告终。但他的话却激起了支秉国王的妹妹支清公主的斗志。支清公主见兄长安于现状,甘愿放弃祖父之仇,一气之下离开了大月氏,独自带着女儿支谦来到乌孙,改名换姓,意图凭一己之力复仇。为了便于安顿,她先是嫁给了赤谷城外的一个牧民,生下一个女儿,即是胭脂,但却有意寄养在别处。支谦逐渐长大,一日右大将阿泰出城狩猎,遇见了她,对其一见倾心。二人不久后即结为夫妇,支谦更是意外得到猎骄靡昆莫的赏识,被选进王宫做了女官。当时支清夫妇已经去世,支谦遂将一直寄养在别处的同母异父的妹妹胭脂引进王宫做了侍女,好互相扶持。按照支清公主原先的计划,最好是挑拨乌孙一方脱离附属国的地位,令猎骄靡昆莫与匈奴单于自相残杀,从而达到两败俱伤的目的。然则乌孙逐渐强大后,本身就有脱离匈奴控制的意愿,匈奴用武力讨伐不成,又顾忌东南方还有大汉这等强敌,所以无可奈何地默许了乌孙的独立地位。甚至当大汉主动与乌孙和亲时,匈奴也忙不迭地遣送奇仙公主来到赤谷,讨好笼络猎骄靡昆莫,足见乌孙在西域的地位举足轻重,匈奴已经不愿意与它为敌。如此一来,支清公主原先的计划全然泡了汤。支谦为人坚强隐忍,倒也不急不躁,一直暗中等待机会。
大仇人猎骄靡昆莫病死后,孙子军须靡即位,续娶了匈奴公主奇仙和大汉公主刘细君为左右夫人。支谦听说大汉强大无比,即使乌孙与匈奴联手,也难以与其抗衡,遂决意寻找机会杀害刘细君,再嫁祸到奇仙身上,这样大汉势必要讨伐匈奴。当日刘细君病倒,她跟随军须靡昆莫和左夫人奇仙到城外庐舍探望,趁机往刘细君的药碗中下了毒。他们离开庐舍后不久,刘细君就毒发而死,但她手下却没有一人提出右夫人死得可疑,事情遂不了了之。大汉很快又派了刘解忧继续刘细君的使命,凑巧接风当日大禄父子到来,大禄一直是军须靡昆莫最顾忌的对手,她当时立即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加上多年来心怀异图,身上随时备有毒药,便趁众人在帐外寒暄,抢先入帐,往国相特则克的叵罗中投下药粉。大禄是昆莫的叔父,地位在国相之上,国相必然要让出自己的位子给他。事情果然如她所料,大禄连饮两杯,将叵罗中的毒酒尽数喝下,当场毒发身亡。可叹的是居然没有人起疑,连他自己的儿子翁归靡都只以为父亲是发病而死。大禄之死反而促进了军须靡和翁归靡的感情,她的计划再一次落空。
连着两次下毒都石沉大海,悄无声息,这实在是大大出乎支谦的意料,她终于意识到必须得选一个有足够分量的人下手才行,军须靡昆莫遂成为她下一个下手的目标。她眼光当真犀利,选取的时机恰到好处——当时军须靡昆莫正要召集群臣商谈政事,她遂让胭脂先将毒药下到昆莫案头的叵罗中。正巧右夫人刘解忧又领着泥靡王子进来,若是就此能同时毒死军须靡昆莫和刘解忧,那实在是再好不过。哪知道事情临时出了意外,泥靡王子阻止了正要饮下毒酒的刘解忧,片刻后军须靡毒发,临死遗言传位给堂兄翁归靡。情势陡转直下,刘解忧聪明机智,不但化解了自身的嫌疑,还立即找出了胭脂就是下毒者。支谦头天已经知道包括胭脂在内的十二名侍女被囚禁,心中一直担心不已,一早赶来王宫,正好遇见丈夫,从他口中得知胭脂被捕的消息后,立即赶来见左夫人奇仙,然后一起来到地窖。她假意讯问胭脂,将毒药塞到了她口中。她知道自己这次无论如何都救不了妹妹,只能助其早点脱离痛苦。但当她见到奇仙举刀割下胭脂的乳头时,登时血脉贲张,心中的火山彻底爆发。那一刻,她几乎要忍不住扑上去扼住奇仙的脖子,将其活活掐死。可她看见了胭脂哀求的目光,那是在恳请她不要轻举妄动。她终于还是忍了下来,木然走了出去。但她一直处于手足发麻的游离状态,满腔怒火地瞪视着奇仙在眼前走来走去,终于,她决意要杀了她,就在今天。
支谦的故事惊心动魄,但她神情坦然,语气极为平静,娓娓讲完这一切,道:“右夫人,请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刘解忧闻言便走下坐席,道:“女官有话请说。”支谦道:“本来我是该深恨右夫人的,如果不是你那么聪明,胭脂不会那么快被捕,她可以有机会逃走的。可是我亲眼看见右夫人属下为我妹妹披上衣服,令她少受侮辱,我很感动,真的很感动。谢谢你,你是个好人。”刘解忧一时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支谦又叫道:“魏超君,请你过来。”
魏超心情极为复杂,虽然他的罪名已经洗脱,但实在想不到真正的罪魁祸首居然是他所爱女子的姊姊,当即默默走到支谦身边。
支谦道:“胭脂她很爱你,因为你要离开乌孙,她还哭了好几次。本来我跟她说,她可以跟你一起走,可她又不愿意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唉,我实在该自己动手落毒的,那样就可以保全胭脂,让她跟你回去汉地。”
她的声音很低,语气极为温柔,充满了难以挽回的痛苦。魏超堂堂男子,居然当众掉下了眼泪,怔了好半晌,才问道:“你……你不是一时冲动,你是有意要在这个时候毒死左夫人,好替我和解忧公主脱罪,是不是?”支谦道:“当然不是。”凄凉一笑,蓦然提高声音,道:“我已招承一切,这就请昆莫处罚吧。”
阿泰见妻子先后与刘解忧和魏超交谈,俨然有交代后事之意,却唯独不与自己说一句话,不肯看自己一眼,不由得心如刀绞。
昆莫与群臣商议后,判决很快下来了。根据乌孙国的法规,月氏人支谦被判倒垂在公驼背上吊死。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犯人被反缚住双手,用绳索绑住双脚,头朝下,面朝外,倒着悬挂在公驼的左侧。身体固定好之后,再将脚上的绳索从右侧绕过去,套在犯人的脖子上,打成死结,犯人通常会被摆弄成一个反弓字形状。将犯人绑好后,行刑者会牵着公驼在城中主要街道上行走,一边摇摇晃晃地游街,一边大声宣布犯人的罪状。虽然有公驼支撑,但犯人身体的相当一部分重量都通过绳索转移到脖子上,难受之极,却又叫喊不出来,最终会慢慢窒息而死。死亡时间的长短取决于双脚和脖子间绳索的长短,愈短断气愈快。
支谦的死刑被要求立即执行。行刑者恼恨她害死了军须靡昆莫,有意将绳索放到最大限度,好让她死得更加痛苦。直到游完赤谷城的大街小巷,她还没有断气,以致行刑者不得不将她从公驼上解下来,用一张弓弦绞死了她。
据说行刑的场面很是壮观,人们大呼小叫,一路跟随在公驼前后,汇成长长的队伍。但刘解忧却没有去看这个热闹,她已经是翁归靡昆莫的右夫人,还有很多大事要做。
光阴荏苒中,天下局势也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大汉匈河将军赵破奴护送刘解忧到达乌孙国都赤谷的次日,便被紧急召回汉地。原来新即位的儿单于乌师庐一心要从汉军手中收复失地,正厉兵秣马,预备大举出击。匈奴左大都尉兰及认为大汉国力强大,人口众多,匈奴尚无实力对汉军发起大规模的反击,贸然出兵只是以卵击石。乌师庐大怒,当众责打了兰及。兰及怀恨在心,决意举兵暗杀乌师庐,再携带其头颅投奔汉朝。皇帝刘彻接获消息后,立即自西域召回匈河将军赵破奴,令其率二万骑兵深入匈奴境内,策应兰及。赵破奴按照事先与兰及约定的地点,到达浚稽山,不料等到的不是左大都尉兰及,而是匈奴左方兵,这才知道事情败露,兰及已经被乌师庐单于亲手处死。赵破奴举兵反击,突破了左方兵包围。但在回到离受降城四百里之地时,遭到匈奴八万骑兵包围。汉军被困多日,粮水俱尽。赵破奴在胡地长大,自认为熟悉地形,半夜亲自出营寻找水源,结果被守候已久的匈奴兵俘虏。汉军失去主帅,按照军法,所有士卒都要被诛罚,士卒恐惧之下,一齐投降了匈奴。赵破奴一军遂全军覆没。
赵破奴一直被皇帝刘彻寄予厚望,天下人均以为他早晚会登上大将军之位,他的被俘,不仅令刘彻痛失爱将,还直接促使了另外一个人的崛起。众所周知,刘彻喜欢从身边的女人身上发掘人才,培养将帅人选,如卫青,如霍去病,甚至连赵破奴得到信用也是因为夫人王寄,主帅跟皇室有裙带关系更让他觉得放心,但霍去病死了,卫青死了,赵破奴被匈奴人押去王庭了,他再无将可用,遂又想起夫人李妍的临终嘱托来——李妍临死请求皇帝善待她的兄弟,李延年和李季因为卷入毒害王寄一案已被处死,只剩下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二哥李广利,但不管这人名声如何不好,他终究是李夫人唯一在世的哥哥了。刘彻在未央宫召见了李广利。李广利他长得高大魁梧,眉眼与李夫人十分相似,皇帝第一眼见到就很喜欢,当即拜他为贰师将军,率领数万骑兵讨伐大宛。
大宛即是拥有汗血宝马的西域国家,号称宝马之邦,贰师则是大宛的一个城市的名字。昔日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时即到过这个国家,这里的风光不仅异于汉地,与西域楼兰等绿洲国家也大不相同:建筑全部尖形的砖木房屋,没有房檐;国人不会炼铁,依旧使用青铜的武器和工具;田野中长满大片的紫花苜蓿。不仅嫩叶可当菜吃,而且是上等肥料兼优质的饲料,是汗血宝马最爱的食物;道路两旁及国人的庭院中爬满葡萄架。大宛葡萄酿成的酒又香又甜,而且储藏越久,味道越是浓郁。因而大宛人都不愿意饮用当年新制的葡萄酒,只吃陈年的老酒,陈酒便越积越多,多有藏酒至万石的人家;大宛国最独特的当然是汗血宝马。传说大宛境内有高山,山上有天马在云雾中奔驰,人力不可得,于是大宛人将五色母马放在山下,五色母马与天马相交,生下的马驹就是汗血马,因此汗血宝马又称为天马子。这种马身材高大,体态健美,行走如风。它在长途奔跑时,身上所出的汗如血色一样,所以才被称为汗血马。
之前刘彻派侍者车令携带金马和黄金前往大宛求取汗血宝马。车令到达大宛国都贵山城后,奉上书信,转达了大汉皇帝的心愿。大宛王毋寡召集大臣商议。大臣均认为汗血宝马是大宛国宝,既然是国宝,那就绝不允许别国得到它。虽然大汉强大,有北逐匈奴的实力,但大汉离大宛一万二千五百里,路途遥远不说,沿路有高山、大河、沙漠阻挡,道路艰险难行,出使西域的汉使常有一半死于途中,即使大汉有心用武力夺马,汉军也难以到达大宛。毋寡遂拒绝了汉使者的要求。自张骞通西域以来,皇帝刘彻热衷与外国通好,需要大批使者出使异国,因而广在民间招募人选。车令本是一普通黔首,没有多少见识,不过是有些勇力,所以才应募出使,希冀跟昔日博望侯张骞一样,靠出使外国来创下不世之功。他肩负着大汉天子亲自赋予的求马使命,携带着极为贵重的礼物,经过长途跋涉,历尽磨难,好不容易才达到大宛,却被大宛国王当面拒绝,当即气急败坏,当面辱骂大宛国王,还将所携带的金马砸坏,这才扬长而去。大宛群臣见汉使者如此蛮横无理,均是愤怒异常。车令事后也有些后悔,但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只好将金屑收集起来,准备运回汉朝。到达大宛东部的郁成时,郁成王派兵拦截并杀死了车令一行,夺走所有财物。消息传到长安,刘彻勃然大怒,不顾山高路险,决定出兵讨伐大宛。
大宛只是西域小国,人口不多,举国不足三千兵力,刘彻却调给李广利数万人马,期待他一举荡平大宛,立下奇功。孤军远征,远涉大漠,水土不服,补给困难,包括李陵在内的许多将领纷纷上书劝阻,但是皇帝立意已坚,一定要不计代价地劳师远征。
李广利出身市井,毫无作战经验,一出征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汉军出了玉门关后,沿途都是盐泽和沙漠地带,无粮可用,无水可汲。而西域的当道小国都各守其城,不肯供给汉军。汉军必须得攻下这些小国才能取得粮食和给养,只好边打边进。许多汉兵都忍不住饥渴,倒毙在路中。到达大宛东部的郁成城时,汉军折损很大,数万人马已经只剩下数千人。
郁成王因为曾经杀死汉使车令,早担心汉军前来报复,一直严兵守候。两军交战,饥乏的汉军无法取胜,伤亡惨重,折伤了近一半的人马。李广利见取胜无望,道:“郁成尚不能攻克,更何况大宛王都!”便没有继续向大宛国都贵山进发,而是引兵撤退。等汉军退回敦煌时,所剩的士兵只有出发时的十分之一左右了。
刘彻原想给李广利立功建业的机会,等他得胜回朝,就立即授封爵,没想到他却大败而归。所以,当李广利派人向朝廷报告并请求罢兵时,刘彻勃然大怒,立即派使者赶到玉门关前,阻止李广利等入关,并传谕李广利军前:汉军敢有入关者,一律处斩。李广利不敢违令,只好留在敦煌玉门关外。
但心高气傲的大汉天子并没有就此放弃夺取汗血马的念头,他认为大汉威风赫赫,若是连大宛这样的小国都不能征服,只会使所有的西域国家都轻视汉朝。除了得到汗血宝马外,刘彻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愿,那就是期望能与住在西域的大神西王母相会。传说西王母容貌绝代,居住在“飞鸟之所解羽”的昆仑之丘,有三只青鸟为伴,法力无边,曾经赠送不死药给射落九个太阳的后羿,以嘉奖其功劳,但后羿的妻子嫦娥偷吃了灵药,成仙飞到了月亮上。周穆王姬满也曾经驾着八匹骏马拉的马车到瑶池与西王母相会,临别时西王母赠《白云谣》歌道:
刘彻也渴望能如周穆王一般,以功业来博得西王母的垂青,好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于是坚持继续攻打大宛,果断将主张与大宛停战的大臣治罪,同时征发被赦免的囚徒、郡国恶少年及边郡骑兵六万人,以及由三万匹马、几万头驴、骡、骆驼以及十万头牛组成的运输队,携带足够的军需补给物资,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统率,再次进攻大宛。不久,又增发七科谪和甲卒十八万屯驻在酒泉、张掖北面,作为后续部队。
这一场为夺马而发起的战争,不仅令汉家天下骚动,也对西域诸国产生了巨大的震慑作用。李广利大军所到之处,西域各小国无不争相迎送。只有轮台一城闭门拒绝,李广利挥兵攻打数日,城破后大肆屠城,从此乘势长驱,直到大宛,一路毫无阻碍。不过即使如此,到达大宛的汉军也只剩下了三万人。
在大宛国都贵山城下,汉军遇到了激烈抵抗,连续攻打四十多天,未能攻下。最后还是大宛内部发生动摇,大宛贵族杀掉了大宛国王毋寡,主动向汉军求和,汉军才得取胜。汉军挑选了数十匹好马,并立亲汉的大宛贵族昧察为国王,然后结盟而还。李广利又命搜粟都尉上官桀攻灭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康居国王畏惧汉军,将其缚送上官桀。
西域诸国无不震惧,争先恐后派遣子弟携带方物珍宝,随军东来为质于汉朝。刘彻龙心大悦,加封李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当年卫青、霍去病横扫匈奴,所得封赏也不过如此而已。
面对这样一个为夺马不惜军力、民力、国力的大汉天子,匈奴人也感到害怕了。在左大都尉兰及降汉失败后不久,匈奴内部再次发生动荡,乌师庐单于暴毙,因其子年幼,由叔父右贤王呴犁湖继任单于之位,但呴犁湖在位不久便病死,其弟左贤王且鞮侯继立为单于。这样,伊稚斜单于的三个儿子乌维、呴犁湖和且鞮侯先后都当上了单于。
昔日伊稚斜用武力驱逐了匈奴太子於单,夺得了单于宝座,即位不久即遭遇汉军大规模反击,先后被卫青、霍去病击败,在漠北之战中,连他本人也差点被汉军俘虏,可谓自冒顿以来境遇最惨的单于,从此龟缩在漠北,再也不敢轻易南下。他的子孙中,以孙子乌师庐志向最大,一心要收复失地,与大汉争锋,可惜在匈奴并不得人心,很快死于贵族争权的内讧中。
且鞮侯即位之时,正值汉军倾力攻破大宛、夺回汗血宝马,他畏惧汉军会趁势出击匈奴,忙送信给汉朝,道:“汉天子,我丈人也。”又派人送回之前所扣押的汉使者路充国等人,以示亲善。
被皇帝急召回京的李陵赶来建章宫时,正好在上林苑北门遇见了汉使者路充国。路充国原是李陵任建章监时部下的郎官,匈奴使者丘人死在长安后,他奉皇帝之命佩二千石印绶送丘人灵柩回去胡地,结果被匈奴扣留,新近才被释放回国。几年不见,他老了许多,才是三十几岁的人,鬓角就已经变得花白,足见胡地囚徒生活之艰苦。
一见到李陵,路充国便跳下车子,叫道:“都尉君,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这里有一件礼物给你。”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递过来。李陵道:“多谢,路君有心。”路充国道:“不用谢我,这是公主给你的,我也只是受人之托。”
李陵脸上一下子有了难以言喻的光彩,急切地问道:“路君见过解忧公主?”路充国“啊”了一声,忙道:“不,我说的不是解忧公主……”往左右看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夷光公主。”
李陵怔得一怔,问道:“夷光公主是谁?”路充国道:“新即位的且鞮侯单于的女儿,她说她认识你,你是她的救命恩人。”
李陵这才想了起来,道:“原来是她!我倒是忘记了,她是新单于的女儿,也是公主身份了。”解开锦袋,却是一串用石头和动物骨头做成的彩色的珠子。
路充国道:“夷光公主说,那骨头是狼的踝骨,带在身上,不但能治病,而且可以避免旁人的谗言陷害。”
忽见掌管上林苑门屯兵的步兵校尉韩平疾驰过来叫道:“都尉君,你总算到了,皇上已经派人催问了好几次了,这就随我进苑吧。”
李陵一时不及多想,忙收了锦袋,道:“路君,我还要到建章宫去见皇上,回头我再来找你。”路充国道:“好。”
韩平是成安侯韩延年的堂兄。李陵已经娶了韩延年的妹妹韩罗敷为妻,与韩平也算是亲戚,当即简略招呼,便率领侍从跟随韩平驰入上林苑中。他虽曾多次扈从皇帝来上林苑中游猎,但管敢等侍从却是第一次进来这里,见到园林秀丽,宫观玲珑,繁花茂树,点缀四周,无不惊叹。
上林苑始建于秦惠文王时期,秦始皇时扩大规模,形成西到沣水、南到终南山、北到渭河、东到宜春苑的庞大规模,著名的阿房宫就修建在上林苑中。秦亡后诸多宫殿化为焦土,但林苑仍在。文帝、景帝时曾开放上林苑,让百姓耕种空地,因而上林苑中除皇家宫室、苑囿、园池以外,一度还有许多农田,百姓亦可以自由出入。当今天子刘彻即位之初,因政事受制于太皇太后窦漪房,便纵情游猎,经常微服出游,每每半夜壁漏下十刻出宫,次日天亮前驰入终南山下,纵马驰骋,嬉戏围猎。但由于踩坏了庄稼,农民去向县令告状,县令亲自率兵围捕,侍从不得已拿出御赐之物才得以脱身。还有一次,刘彻狩猎忘了时间,不及回城,去向柏谷亭长借宿,却被赶了出来,不得已只得率领侍从来到附近的一家客店投宿。客店主人见刘彻进来,很不客气地呵斥道:“你这么高大的一条汉子,不在田间劳作,却带剑聚众夜行,不是为盗,便是为淫!”刘彻也不敢说出自己皇帝的身份,请求上酒,店家轻蔑地道:“我只有尿,没有酒。”一行人坐了好久,始终不见酒饭上来,刘彻派人去查看,才发现店主正邀集乡邻,打算收拾他们。幸亏店主妻子见刘彻气度不凡,便以酒灌醉丈夫和其他人,刘彻才脱此大难。他很赞许店主的警惕,特意召其入宫为郎官。经过数次惊险后,刘彻决意将经常打猎的地方全部征入上林苑,并将原先在苑中耕地的农民也全部迁出去,汉上林苑由此比秦上林苑范围更为扩大,远在云阳的甘泉宫也被纳入到上林苑中。
上林苑四周有垣墙围绕,长达数百里,仅大门就有十二座,内中有三十六座园苑,十二处宫殿,著名宫殿有建章宫、甘泉宫、宜春宫、五柞宫等,都是建制庞大的建筑群。仅以建章宫为例,马在内中驰骋,要跑一天才能跑完。著名的昆明池也在上林苑中。昔日皇帝刘彻派使者取道西南通使身毒,却被滇国国王所阻。滇国附近的昆明国有一个方三百里的滇池,更是一大障碍。刘彻决心讨伐昆明诸国,遂派人在上林苑中,造周回四十里的昆明池,以操练水军。
除了水波荡漾外,苑中林木葱翠,养有许多珍禽异兽。文帝刘恒在位时,曾经来参观养虎的虎圈,兴起之下,询问起禁苑中所饲养的各种禽兽的数目,上林苑令一个也答不上来。一旁的虎圈啬夫见上司发窘,遂主动代答。刘恒又有意询问各种禽兽登记的情况,虎圈啬夫随问随答,答对如流。刘恒十分感慨,道:“官吏就应该是这样的。”诏令将原上林苑令免职,任命虎圈啬夫为新上林苑令。负责传令的谒者张释之却不肯动身,反而问道:“陛下认为绛侯周勃是什么样的人呢?”刘恒道:“忠厚长者。”张释之道:“可是绛侯周勃却是口才不佳,议事时往往有话说不出口,根本无法跟这个啬夫的多言善辩相比。秦朝重用刀笔吏,考核官员则用敏捷苛察作为标准,其害处是空有其表,从无实际内容,皇帝听不到对朝政过失的批评,最终导致国家走上土崩瓦解的末路。现在陛下因啬夫善于辞令而破格升官,比影随景,只怕天下人会争相效仿,都去练习口辩之术而无真才实能。还请陛下三思。”刘恒大为震动,遂取消了诏令,也由此对张释之刮目相看,升其为中大夫,执掌谏诤论议,专为皇帝献计献策。
上林苑既是皇家林苑,戒备森严,一草一木都不容侵犯。昔日有百姓射杀了上林苑中逃逸的白鹿,被判弃市,多亏东方朔从中圆缓,才得脱死罪。安丘侯张拾需要药引,曾暗中策划到鹿苑中盗取白鹿,结果被人告发,丢失了列侯之位不说,还被完为城旦。右扶风咸宣是皇帝宠臣,掌管京畿之地,其辖下鄠县、湄县等县有不少风景优美之地都在上林苑中,即便如此,没有天子诏书,他也不能随意进出林苑。其亲信小吏成信得罪了他,便是利用这一点,抢先逃入上林苑中避难。不料咸宣威风惯了,不容成信逃脱,借口追捕要犯,派吏卒闯进上林苑中,一路追到蚕室门下,终于射杀了成信。咸宣虽有执行公务之名,但不巧的是,吏卒向成信发箭时,有不少箭支射中了蚕室门。大汉律令,凡天子驾幸之地即为禁地,射中上林苑门跟箭射未央宫殿门一样,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咸宣因此而下狱,被判族诛。一想到这些血泪故事,管敢等人不由勒紧马缰绳,不敢有丝毫放松。
来到建章宫圆阙,早有内侍等在那里。李陵翻身下马,令管敢等人在圆阙外等候,自己跟随内侍进宫,一路往南,赶来正殿玉堂殿。霍光正在殿外阶下徘徊,似乎在等什么人,一见李陵便招了招手。
李陵问道:“有事么?”霍光低声道:“你得小心些,贰师将军班师回朝后告了你的状,皇上很有些不高兴。”
第一次征伐大宛时,皇帝本有意任命李陵为统帅,但李陵却对劳师动众夺取汗血宝马持反对意见。刘彻很是生气,当面严厉训斥了他,他由此失宠,被喝令回屯驻地张掖待命。从来没有带过兵的李广利反而成为征伐大宛的主帅,结果遭遇惨败。不久,刘彻第二次派李广利进攻大宛,命李陵带领部下五校尉兵跟在主力部队之后,策应李广利的行动。李陵对不学无术的李广利很是反感,现在居然要受其节制,心中很是不服,有意迁延,进军迟缓。等他率军到达敦煌的时候,李广利军已经得胜回师了。
李陵料想李广利必是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天子急召自己回京也多半与其有关,当即点点头,摘剑免冠,进来大殿。
玉堂殿内聚集了不少大臣和西域各国的使者,皇帝正与李广利谈论西域风情,兴致颇高,见内侍引着李陵进来,立即叫道:“都尉君,大伙儿可都一直在等着你呢。”刘彻已年过五旬,但由于长期过着优裕的生活,望起来还是中年人的样子,气色极好。
李陵忙上前拜见。刘彻道:“都尉君免礼。朕来为你介绍,这位是康居使者克卢,也是康居国的神射手,他一直很仰慕李氏箭法,来到长安便向朕提出很想与飞将军的后人较量箭法。”
李陵这才知道天子急召自己回京是要让自己与康居使者比试箭术,心道:“我是边关重将,军务繁剧,皇上为了一名使者的比箭请求就派人用传将我紧急召回,未免小题大做了。”他不愿意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当即朝那使者克卢点点头,问道:“使者君想要如何比试?”
克卢不懂汉文,一旁通译用匈奴话翻译了一遍。克卢道:“听说汉军考试射艺,通常是参赛者每人射十二支箭,中六箭为合格。将军是主人,我只是客人,当然要入乡随俗,我和将军也各射十二箭,以中靶多者为胜,如何?”李陵道:“甚好。”
众人便出来玉堂殿,光禄卿韩说早命人在殿外竖起红、蓝两个箭靶,李陵、克卢各选了一张弓,李陵取红箭,克卢取蓝箭,并排站到箭靶前。克卢道:“这场比试,当然是中靶多者是胜者,但你我均有神射手之名,想来十二箭都不会落靶。既然各人有各人的箭靶,我还有个新提议:我和将军交叉站立,我站在红靶前,但目标是蓝靶,将军站在蓝靶前,目标是红靶。你我二人同时开弓,若是十二箭都能中靶,便以先射完箭者为胜,如何?”李陵微一沉吟,即应道:“好。”
如此一来,二人不但要比试准确度和速度,还要预防对方羽箭的干扰,难度大大加大。众人均是第一次听说如此稀奇的比试方法,均是极感兴趣,不独皇帝、大臣、使者围在一旁,当值的郎官、卫卒、内侍等也争相赶来观看。
李陵和克卢同时拈箭引弓,一旁的光禄卿韩说见二人已准备好,便叫道:“开始!”
李陵手指一松,羽箭便离弦而去,斜射向前方的红靶。他自幼学习箭术,射箭对他而言跟吃饭一样娴熟,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一箭既出,便迅疾自背后箭箙中取出第二支箭上弦。只听见一旁“嗖”的一声轻响,克卢也射出了第一支箭。李陵第二支羽箭旋即射出,随即是第三支箭,箭如连珠般发出,箭箭中靶。两方羽箭呼啸交替,情形煞是惊险壮观。旁人瞧得目不转睛,连鼓掌叫好都忘记了。
到第十支箭时,李陵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虽然克卢也支支中靶,但却落后了他一箭的时间。就在他第十支箭离弦的一刹那,克卢也射出了第九支箭,却不是对准蓝靶,而是朝外偏出许多。一旁的围观者包括皇帝本人都精于骑射,一见克卢出手便知道这箭射得偏了。但不可思议的是,那支箭却射中了李陵第十支箭的箭羽,被箭力一带,破羽而过,重新回到了蓝靶正中。而李陵的第十支红箭却被这一带偏离靶心,只勉强射中了红靶的边缘。那一刻,他的第十一支箭也已经出手,虽然中靶,却呆在了那里。克卢适才那一箭太绝妙了,角度、力度把握得刚刚好,不仅成全了自己,也干扰了对手,他只剩下最后一支箭,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他始终比克卢要少一支中靶的箭。
克卢却趁李陵这一呆的工夫,从容地射完了余下的三支箭,收弓笑道:“将军,你输了。”他不但十二支箭全中,而且比李陵先一步完成,已然是铁定的赢家。
李陵叹了口气,道:“使者君箭术神奇,令我大开眼界,请容我将剩下的这支箭射完。”克卢见他虽然已经落败,却还是要按照规则射完最后一支箭,极具大国将军风度,当即点头道:“将军请。”
李陵遂引弓如满月,使尽全身的力气,将箭弹弓发出。令众人大为意外的是,这一箭却不是对准他自己的红靶,而是克卢的蓝靶。最后一支红箭力道极大,死命挤开了一堆蓝箭,钉在了蓝靶的正中心。
克卢笑道:“将军这是……”一语未毕,便听见“吱呀”一声,蓝靶竟然从中间横着裂了开来,裂口越来越大,最终有两支蓝箭掉落了下来。
原来那箭靶本是木板和干草制成,克卢十二箭均射中箭靶,箭道强劲,早已经将中心射裂。李陵见最后一支蓝箭已然穿透箭靶,料到木板中心承受力已到极限,遂干脆将最后一支红箭改射蓝靶,目的在于加大木板的裂变力,想不到居然一举奏效。
克卢乍见如此变故,一时愣住。在众人的目光中,蓝靶终于还是完全裂开了,上半块掉了下来,只剩下半块凄凉地站在那里。
光禄卿韩说亲自奔过去清点箭支,数完后忙赶过来报道:“都尉君有十支箭中红靶,使者君只有三支箭。”众人登时欢声雷动。
克卢呆了好半晌,才黯然道:“我输了。”李陵亦是对克卢第九箭的力道极为佩服,道:“我只是侥幸取胜。使者君箭术高明,我深为仰慕。”
刘彻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位今日可真让人大开眼界。好,好。”大为心悦,当即下令在太液池大开酒宴,宴饮外宾。
太液池前置有铜龙,长三丈,铜樽可容四十斛酒。每逢宫中大宴会时,龙从腹内受酒,口吐于樽内,象征酒是天之美禄,又代表酒是真龙天子所赐。
刘彻生活奢侈,最好夸耀于外宾,特意制作了一些大铁杯,盛酒其中,赏赐给西域使者。由于铁杯太过沉重,举不起来,使者们只好低头引首,其形态恰似群牛饮水,所以宫中宴会往往被称为“牛饮”。这一次参加牛饮的宾客多达三千人,可谓壮观之极。
当然,出风头最大的还是来自乌孙的贡物青田核,核大如六升(瓠),盛以清水,顷刻变成醇美好酒,随尽随盛,称为青田酒。但有一点,这酒不能久放,置久就会发苦。如此神奇之物,令人大开眼界,就连皇帝刘彻这等见多识广之人也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一直到傍晚时,李陵才有机会得以离开建章宫。他自张掖星夜赶回,疾驰回京师后,立即赶进建章宫,又是比箭,又是酒宴,极为疲倦。正要回去茂陵家中休息,郎官苏武匆匆赶来叫住了他,道:“我被皇上新拜了中郎将,奉命护送历年被大汉扣留的匈奴使者回去胡地,之后便要顺路出使乌孙,贺喜解忧公主新诞下小王子。”
他没有说完下面的话,李陵却是明白过来,苏武是在问他有没有信件之类的物品要转带给刘解忧,心中一时茫然起来。自从刘解忧出嫁乌孙,他也按照母亲的安排娶了韩罗敷,依然是聚少离多。他在边关的时候,时常想不起新婚妻子的容貌,浮现在脑海中的总是解忧俏丽的影子。他知道这样并不对,对韩罗敷也不公平,只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心中总还在期盼终会与解忧有再会的那一天。此刻听到苏武的话,才知道解忧已经当了母亲了,心头不由得愈发黯然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道:“解忧公主她还好么?”
苏武道:“很好。听乌孙使者说,公主跟新昆莫翁归靡夫妻恩爱,十分和睦,新诞下的小王子元贵靡是昆莫长子,将来是有可能继承昆莫王位的。皇上得知消息后非常高兴,特意准备了大批礼物赏赐公主。”李陵“喔”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苏武见他郁郁寡欢,便道:“我还有几日才会离京,都尉君若是有信件要我带给解忧公主,也还是来得及。”随即拱手告辞。
李陵遂到圆阙外寻到侍从,径直驰回茂陵家中,只拜见了母亲,甚至不及与妻子韩罗敷说上几句话,便疲倦地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长,直到次日正午,李陵才醒过来。正好韩罗敷进来,见丈夫睡醒,忙叫婢女打水服侍他梳洗。
李陵打量着妻子,几个月不见,似乎她又比上次瘦了许多,想到自己长年累月不在家中,只留下妻子独守空房,不由得心生歉疚,叫道:“罗敷!”韩罗敷道:“嗯。”李陵道:“你过来坐下,别忙前忙后的,这些杂事自有婢女来做。”韩罗敷道:“她们做得不好。”扶李陵到镜前坐下,细心为他结好发髻,这才道:“适才有客来访,听说夫君沉睡未起,便往东方先生那边去了。”
李陵道:“他没有自报身份么?”韩罗敷迟疑了下,还是道:“是个女子,自称是乌孙使者。”
李陵“哎哟”一声,急忙起身穿好衣服,埋怨道:“你怎么不早叫醒我?”佩了官印和宝剑,也不及叫上侍从,自己骑马往东方朔家中赶来。
却见东方朔门前停着几辆车子,几名红发碧眼的挎刀男子守在门前。李陵在边关日久,粗略通晓匈奴语,当即用匈奴话道:“我是来找乌孙使者的。”
一名男子点点头,往院子里叫了一声,一名年轻的陌生女子应声而出,道:“你就是李陵君?我叫冯嫽,是解忧公主身边的女官。”又指着呼叫自己出来的男子道:“这位是我丈夫阿泰,他是乌孙的右大将。”
阿泰道:“我记得李陵君,你昨日跟康居王子克卢比试箭术,我也在场。”
李陵道:“使者君适才是到过我府上么?实在抱歉得紧,我居然没有出来迎接。”冯嫽道:“不要紧。我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顺路来看看李陵君。我们这就要走了,李陵君,你多保重。”
李陵满以为乌孙使者来找他,一定是奉刘解忧之命,当是有什么私人书信要交给他,不料对方却称只是顺路探望,不由得满腹狐疑,又不便明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嫽诸人登车离去。终于还是忍不住奔进东方朔家中,问道:“冯女官来拜访先生,是奉解忧公主之命么?”东方朔正在窗下抚琴,淡淡应道:“嗯。”
李陵道:“那么解忧可有什么书信?”东方朔道:“书信没有,只有一堆吃的、喝的,全是乌孙的土特产,你要喜欢可以全拿去。”
李陵往旁边一看,果见房角堆着好几个红柳条编制的箱子。一时思如潮涌,心道:“解忧是个热情周到的人,远在异国他乡,还记得派属官给东方先生捎带礼物。可她为何对我置之不理,一封信、一句话也好,难道她已经忘记了我么?”转念又想道:“啊,这冯嫽并不是朝廷派给解忧的属官,一定是她后来收的部下。若是她早已经将我忘怀,冯嫽又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名字,还特意来茂陵探望?一定是解忧常常提到我,冯嫽心中好奇,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他不是蠢人,很快想通其关节所在,这才释然,暗道:“解忧是在刻意避开我,她之所以逃避,一定是因为太在乎了。”
琴声叮咚中,他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取过帛笔,就地在东方朔的书房中写了一封帛书,封在竹管中,骑马进城来找苏武。
苏武道:“我得先去匈奴,再去乌孙。若是紧急的话,你可以将信交给乌孙使者,他们会直接启程回乌孙国,时间要快许多。”李陵道:“不,我要苏君亲自交到她手中。”苏武当即允诺道:“好。”
将书信交给苏武后,李陵便顺路来寻霍光,却只见到霍府中最得宠的侍妾显儿。显儿道:“夫君正在内堂会见贵客,不便打扰,都尉君不妨多坐一会儿。”
霍光所会见的贵客不是旁人,正是乌孙使者冯嫽。冯嫽带来了一封帛书,是早已过世的江都公主刘细君写给霍光的信,但信一直未寄出,直到她死后才被刘解忧发现。
霍光既意外,又惊讶。他虽然一直暗恋刘细君,兄长霍去病在世时也表示过要娶刘细君做妻子,但他其实很清楚她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但后来细君被选做和亲公主,无论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谁,都没有了成亲的希望,皇帝的诏令注定了她的命运,她最终远赴西域,成为七十多岁的乌孙昆莫猎骄靡的夫人。
霍光手捧着帛书,不及展开,心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名状的凄然,万里之外的细君当真再也回不来了么?他多年前爱过她,想过她,有时想得辗转反侧,梦寐不宁。但她被封为江都公主后,他又不能确定是否真心爱她,如果他真的很爱她,为何不敢出面为她向皇帝求情,求皇帝放过江都王刘建唯一存活在世上的血脉,改选其他宗室女子作为和亲公主?细君住在未央宫中时,虽然没有明说,却几次将恳求的目光投向他,他懂得她的意思——她希望留下来,希望他能利用皇帝对他的宠爱和信任出面说情。但他却不敢挺身而出,不为什么,就是不敢。他的怯懦令他一度怀疑起自己的真情来。实际上,据他暗中观察,皇帝虽然严酷,却也是个性情中人,对于馆陶公主与董偃这样不伦不类的恋情都能接受,他若是鼓足勇气一试,声泪俱下地为细君恳求,声称自己爱她发狂,说不定能令皇帝改变心意。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甚至连劝慰的话也没有对细君说过一句。也许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爱恋她,也许是因为他了解她的心里另有别的男子,他不愿意平白为他人作嫁衣,但无论怎样,他始终没有为她挺身而出。
她去了遥远的国度后,她的影子总会模糊地随处浮现,就好像人的呼吸一样,看不到,却是存在的。她那楚楚哀伤的目光,总是徘徊在他的脑海中,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无法摆除这幽灵似的印象。他也从使者那里打听过刘细君在乌孙的生活,无非是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之类。到后来,她将满腔的愁绪化成一曲《黄鹄歌》:“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诉不尽的思乡幽怨之情。她始终只是一只笼中鸟,虽然到了远方,却永远回不去故乡。
他终于颤抖着打开了那封帛书,却只是另一首歌辞:
月既没兮露欲晞,岁方晏兮无与归。
他不明白细君为什么指名要将这首伤感的歌辞寄给他,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浑身的血液也在迅速地凝固。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感,泪水终于还是当着冯嫽的面涔涔滚落。他闭上了双眼,仿佛已经听到细君那颗水晶般透明的心跌碎了一地的声音。
等霍光情绪平静时,冯嫽已经不见了踪迹。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手里的一片丝帛,宛然是细君的笔迹,还带着细君的气息,表明冯嫽是真的来过。那气息清清淡淡,若有若无,丝缕不绝,那是种令人迷恋、令人浮想联翩的香气。他痴痴地望着那片丝帛,仿佛感觉到了一丝飘然而逝的余温,其意殷殷,其情绵绵。
冯嫽的来访,像一阵清风吹过湖面,泛起轻轻的微波,荡漾了片刻,随即就平静了。从表面上看,霍光的生活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每天忙于公务、读书。但他的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好似尘封已久的古琴,一经拨动,便会发出深沉的声响,回想不断,余音绕梁。夜深人静,细君的影子总是重新浮现眼前,甚至在他读书时也来干扰他,使他意乱心烦。
这边李陵、霍光各有心事,他们的好友苏武却辞别了家人,率领副中郎将张胜及随员常惠等人踏上出使匈奴的路程。除了护送之前被大汉扣押的匈奴使者回国外,苏武此行还有两项重要使命,那就是打探到被匈奴人俘虏的匈河将军赵破奴的下落及大汉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的藏处。
一行百余人出塞北上,径直抵达匈奴王庭。按照匈奴当时的规定,凡是外国便节进入单于大帐,必须拿掉旌节,并在脸上刻字,用墨涂黑。苏武不愿意受此侮辱,宁可不进单于大帐。且鞮侯单于无可奈何,只得亲自出来大帐会见大汉使者。苏武遂送上书信,奉上金帛等礼物。匈奴人重利,且鞮侯见到汉朝赠送的礼物丰厚,很是高兴,遂命人好生款待苏武一行。
苏武正要返回客帐,忽听背后有人叫道:“苏武君!”转过头去,却是一名面貌清癯、长髯飘飘的胡人男子。苏武虽然愣了一会儿,还是认出了对方,问道:“你是卫律?”一旁通译忙喝道:“这是我们匈奴的丁灵王,汉使者还不快快行礼。”
这卫律原是胡人,自小生长在汉朝,与李延年是邻居,一起长大,关系极好。后来李延年当上协律都尉,妹妹李妍更是成为皇帝宠妃,卫律也被李氏兄妹举荐到未央宫中为郎官,与苏武算是同僚,颇为熟识。后来皇帝要派使者到匈奴去,李延年又举荐了卫律,想让他尽快立功。卫律完成使命后返回汉地,凑巧听到李延年、李季兄弟因卷入宫廷纷争被诛杀的消息,他担心受到牵连,随转身逃奔了匈奴。目下极得且鞮侯单于宠幸,被封为丁灵王。
卫律笑道:“我与苏武君是故人,礼仪那一套就免除了吧。”苏武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行了一礼,冷冷道:“故人不敢当,丁灵王有礼。”不再多理睬卫律,径自回来客帐,思索要如何打听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
副中郎将张胜进来禀报道:“中郎将君,有客到访。”引进来的却是一名胡人。苏武道:“我刚刚见过你,你不是卫律的侍从么?”那人道:“臣是汉人,名叫虞常,是当年跟随丁灵王出使匈奴的从人。”
苏武当即拍案而起,道:“既然你跟卫律一样投降了匈奴,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就请吧。”张胜道:“中郎将君,虞常当年只是被卫律胁从,才被迫投降了匈奴。他今日来,是想……”苏武决然打断了他,喝道:“快些引他出去。我不跟这些投降匈奴的人说话。”
张胜见苏武意志坚决,只好领着虞常出去。他与虞常是旧日相识,很是过意不去,赔礼道:“抱歉,我也料不到中郎将君的性子会如此固执。”
虞常见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我请张君带我来见中郎将君,原本是有大事相商。现在看来,中郎将君为人肃穆庄重,怕是大事难成。”叹息不止。
张胜名利之心极重,此次也是主动应募出使,一听到“大事”二字,登时怦然心动,忙引着虞常来到自己居住的客帐,恳切地道:“我虽然只是副使,但一样代表大汉朝廷,虞君跟我说也是一样的。”虞常迟疑道:“这个……”张胜道:“你我相识多年,难道你还信不过我么?”
虞常便说了实话,道:“我虽然是卫律随从,但他当年投降匈奴,我并不赞成。只是使者降胡,我若独自逃回大汉,按汉家律法也要处死,遂只好暂时栖身在胡地,寻找机会。若是我能为大汉立下一件大功劳,自然就能抵消我之前的降胡罪名。”
张胜闻言大喜,连声催问道:“虞君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立功的好机会?”虞常点点头,道:“我与浑邪王姐姐的儿子缑王是好朋友。浑邪王于军归汉后,缑王在匈奴备受排挤,几乎要待不下去了。我慢慢接近他,跟他联为知己,都想找机会一齐归汉。”
能够游说匈奴缑王归汉,这可是一件大功劳,缑王必定被封侯,参与者也会得到丰厚的赏赐。张胜当即惊喜得“啊”了一声。
虞常道:“张君先别太过欢喜,缑王被排斥已久,地位连当户都不及,部属和兵力极其有限,完全不能与昔日浑邪王举数万之众降汉相提并论。”张胜闻言,脸上的光彩立即黯淡了下来。
虞常一直刻意压低的语调却逐渐高亢了起来,道:“既然要做,就要做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这件事,我和缑王已经盘算了很久。”张胜道:“要怎么做?”虞常道:“我们打算杀死卫律,劫持母阏氏,一同归汉。”张胜登时吓了一跳。
虞常解释道:“卫律跟昔日的中行说、赵信一样,是单于最宠信的汉臣。他在未央宫当过郎官,熟悉朝廷内部情况,危害不小,杀了他,就等于是为朝廷立下大功,回去必然受到封赏。但匈奴王庭距离汉地有万里之遥,凭缑王的力量,不足以与追兵相抗,所以我们须得劫持母阏氏为人质,她是我等能从胡地脱身的关键。”
母阏氏即是伊稚斜单于的妻子,其所生三子乌维、呴犁湖和且鞮侯先后都当上了单于,在匈奴地位极其尊贵。
张胜却很有些胆战心惊,刺杀丁灵王、劫持母阏氏,这的确是了不得的大事,若果真能成功,回汉地后拜官封爵,不在话下,可万一失败了呢?
虞常道:“且鞮侯单于不日就要出行打猎,母阏氏会单独留在王庭,丁灵王负责监视汉使者和王庭的安全,也不会随行,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张胜心中盘算了很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虞常道:“那就请张君跟中郎将君商量一下,我们且好动手。这件事,还需要中郎将君的协助。”张胜道:“不!这件事绝不能让中郎将君知道!”见虞常露出了不解的神情,便解释道:“中郎将君虽然是苏建将军的儿子,却胆小怕事,为人极其谨慎,丝毫不敢冒险,他若是事先知道,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们这么做。”
还有一个理由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他志在邀功,若是让苏武知道,苏武是正使者,事成后就是首功,他可不愿意头功无端落到旁人身上。
虞常的母亲与弟弟都在汉地,多年来他想念亲人,一心归汉,为此谋划日久,当然不会因为一个苏武就此放弃,当即道:“那好,张君是副使,也是一样的。”
当下二人密谋,预备先由缑王派人埋伏,再由张胜出面,派人邀请卫律到客帐中,等卫律一到,便将他乱刀砍死,众人再趁机到大帐劫持母阏氏。彼此约定好后,虞常当即回去告知了缑王,缑王欣喜,召集了七十余名亲信,告知行刺计划。
几日后,且鞮侯单于果然率大队人马出猎。虞常派人来向张胜报信,通知立即动手。张胜遂派出信使袁宁,以正使苏武的名义前去邀请丁灵王卫律过来客帐议事。哪知道左等右等,不但缑王未按计划先率领亲信到客帐埋伏,就连袁宁也不见回来,更不要说丁灵王卫律的影子了。
张胜心下焦急,生怕出了意外,正打算再派人去查看情形,却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争吵声。他慌忙踏出客帐,却见大批匈奴兵已经将汉使营地团团围住,严禁人外出。张胜心下顿时明白:多半密谋已经泄露,虞常、缑王等人恐已遭不幸。登时如坠冰窖,惶恐不已,又担心祸及自身,无计可出之下,只得去见主使苏武,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的经过全说了。
苏武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在他看来,张胜和虞常的计划是非常幼稚的,而且不合时宜,不仅因为张胜是汉朝外交使节的身份,而且此时匈奴正在向汉朝谋求和平。虞常则更加可笑,倘若他真的想回去汉朝,完全可以靠外交手段解决,被匈奴扣留那么多年的路充国等人不是都回去了么?无论从哪点看,这二人的计划都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们想创造一个惊天的奇迹,就此立下大功,回到中原后好拜相封侯。
侍卫常惠连连跺脚道:“这么大的事情,副使怎么不预先同中郎将君商量?”张胜道:“我原想虞常计谋已久,定当能成。生怕中郎将君阻拦,所以想事情办成再说,谁料到……只盼着不要连累中郎将君。”
苏武心中对张胜的动机了如明镜,却也不揭破,只叹息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我是正使,怎可能不被牵累?稍后匈奴人必定来逮捕我们前去大帐受审,我身为大汉使者,若是对簿虏庭,对不起国家,不如早图自尽!”随即拔出佩剑,横剑便欲自刎。
张胜、常惠等人料不到苏武如此刚烈,大惊失色,幸好常惠离得苏武极近,连忙上前拦住,把剑夺下,才得无恙。
大批匈奴兵在汉使者营地外来回巡弋,显是十分警惕。众人被围困在营地中,无法与外面联络,也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虞常、缑王是否已经被捕。苏武已然冷静下来,与众人商议道:“如今之计,也只有静观其变了。但有一条,若是单于问起究竟,无论如何不能说起张胜与虞常事先谋划之事。”众人遂点头应允。
过了大半个时辰,有匈奴兵闯进客帐道:“单于请使者君前去大帐议事。”苏武问道:“单于突然召见,有何要事?”对方道:“使者君去了便知。”
苏武便正正朝服,手执汉节,跟随来人前去。张胜刚要跟上前去,匈奴兵举刀拦住了他:“单于只请使者君一人。”
苏武回头向张胜点头,示意他沉住气,大踏步出了帐。
苏武被径直带来单于大帐外。这里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警戒异常严密。大帐左侧摆放着十几具尸体,都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便有缑王。虞常则被捆缚在一旁木桩上,浑身是血,低垂着头,显然已经昏迷了过去。卫律手执马鞭,怒气冲冲地站在木桩边,因为震惊与愤怒,犹自大口喘息不已。见到苏武到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且鞮侯单于刚从外面闻变驰归,坐在大帐正中饮酒解渴,闻报出帐,指着一旁的虞常问道:“使者君,你可认识此人?”目光灼灼,仔细打量着苏武的反应。
苏武答道:“他是丁灵王的随从虞常,不久前曾来客帐求见,但被我下令赶出。请问单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且鞮侯道:“虞常与缑王串通,要刺杀丁灵王卫律,挟持我母亲,好逃回汉朝。使者君,你可知道此事?”苏武望了卫律一眼,平静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卫律怒道:“苏武,你我虽然不是朋友,但也有过交往,关系还算不错,现今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想不到你会这样歹毒,居然收买虞常来暗算我。”苏武正色道:“丁灵王,我确实痛恨你投降匈奴,但行刺之事我事先确实不知。”
卫律道:“缑王的手下告诉我,是你的副使张胜跟虞常串通,事先谋划了一切。然后由你出面,派信使来邀请我去你的住地,然后趁机杀死我,是也不是?”苏武道:“不是这样。”
卫律见他抵死不认,挥了挥手,几名匈奴兵拖着一名汉人过来,却是苏武的侍卫袁宁。袁宁显然受过毒打,站也站不稳,一见到苏武就哭道:“中郎将君救我!”
匈奴兵将袁宁拖到卫律面前跪下。卫律举起马鞭,狠狠抽到他身上,喝道:“说,是谁要你来诱我?”袁宁道:“是副中郎将张胜!是张胜君让我去请大王!说是中郎将君有要事找大王商议。”
人证当前,苏武难以再抵赖,当即上前承认道:“不错,确实是我叫副中郎将张胜派人去请丁灵王。但我并无恶意,只不过想叙叙旧。在这匈奴腹地,我若想加害于丁灵王,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他一扬手中的汉节,忽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我是大汉使节,奉皇帝陛下之命前来与单于修好,并不是来铲除叛贼的。”
卫律的脸色铁青,刚要发作,且鞮侯单于道:“丁灵王,既然使者君说不知情,你便严讯此案,一定要让虞常招出主谋是谁。使者君,过来坐下吧,我们便一道看看丁灵王如何审讯犯人。”
苏武还要拒绝,两名匈奴一左一右挟了他手臂,将他强行拉到一条毛毡上坐下。
整个下午便在虞常的凄厉惨叫声中度过。卫律用各种刑罚折磨着他,硬逼着他招认。苏武几次忍不住要起身离开,却被且鞮侯单于强行留了下来。他心中很明白,匈奴是有意如此,有意要试探他,他们已经起了疑心,怀疑汉使跟虞常相通。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虞常能顶住拷打,供词不要提及张胜。
虞常受尽种种刑罚,死去活来,只承认跟副使节张胜是朋友,彼此之间说过话,拼死也不承认跟他同谋。
苏武站起身来,朗声道:“虞常是条好汉子,他谋刺卫律,并非背叛单于,只是想要回归故里。单于心底里已经认为我跟虞常相通,既是不信任我,便可杀了我。”
且鞮侯兴致勃勃地出去打猎,出发不久便被人叫回,败了游兴,见虞常抵死不认,心中早自恼怒,听苏武如此说,“霍”地站了起来,杀气腾腾地道:“你是汉使,若说你不知虞常谋刺一事,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人,将苏武拿下了。”
卫律见单于忿怒,要杀苏武,忙上前劝阻道:“苏武若是谋害单于,也不过罪及死刑,今尚不至此。单于有所不知,苏武是右将军苏建之子,苏建在汉朝极有名望。不如暂且赦免苏武一死,由我来劝他投降。”且鞮侯觉得有理,便挥手令人退下。
卫律上前一步,还没有开口,苏武已然起身,冷笑道:“我是汉朝的使者,若是屈节辱命,即使得生,有何面目复归汉朝?”他说这番话时已萌死念,话音一落,便拔出佩剑,往自己颈中抹去。
卫律见状大惊,慌忙上前抢救,捉住苏武的手臂。但还是晚了一步,苏武脖颈已着剑锋,鲜血汩汩流出。卫律急忙将他身子平放,用手紧捂住伤口。且鞮侯单于也深为震惊,连忙命左右飞骑去召巫医。
等到巫医赶来,苏武失血已多,已然晕了过去。然而巫医却自有一套土方妙术专治血创外伤,命人将苏武身子翻转,俯伏在地上,再在他的身子下挖一个坑,在坑中点燃小火,一边用火炙烤苏武的身子,一边赤脚在苏武背上轻轻踩踏,促使伤处继续出血。等到淤血流尽时,再用金创药敷治。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苏武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卫律这才松了口气,用车子将苏武送回营帐,令常惠等人好生看视苏武。又嘱巫医勤加诊治,派人逮捕了张胜,囚禁起来。
且鞮侯极钦佩苏武的节操,早晚派人探望,询问病情,等他的伤渐渐愈合,又跟卫律商量,想要逼迫苏武投降。卫律遂在单于大帐外的平台上审问虞常,让苏武坐在旁边听审。
虞常、张胜被带了出来,被迫面向平台跪下。卫律先宣告虞常死罪。虞常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卫律下令用火钳烫伤了他的舌头,他的牙齿也早在刑讯中被一一敲落,但他仍然含糊不清地高声怒骂着,宁死不屈。卫律大怒,让人将他倒挂在平台左侧的辕木架上,然后走下平台,亲手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虞常的骂声戛然而止,鲜血从他被切开的喉咙喷了出来。他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反缚着的手臂上下挥动着。渐渐地,他的动作缓慢下来,身子不时地抽动一下,直到再也不能动弹为止,只有散乱的头发尚在风中飘舞。
苏武心中不忍,暗道:“原来虞常也是条血性汉子,不肯随卫律事胡。想来他已苦心谋划多年,只不过凑巧赶在了我出使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且鞮侯单于正向汉朝示好,他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和平返回汉地,兴许他知道的秘密太多,知道匈奴人不会放他走,所以决意铤而走险,可惜事不机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因为他的这次冒险,怕是匈汉刚刚恢复的邦交又要出现危机了。”见虞常死得惨烈无比,不由得低下头去,脸有恻然之色。
卫律又大声宣布道:“汉副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罪亦当死。如果现在肯投降,还有宥免的机会。”
张胜脸色灰白,嘴唇不停地颤抖,早已畏缩着歪倒在地上。卫律挥一挥手,两名匈奴兵上前将筛糠一般软在地上的张胜提起来,拖到辕木架下,预备将他也倒吊起来,如同虞常一般处死。
张胜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哆嗦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嘶声叫道:“我愿意投降!我愿意投降!”
卫律哈哈大笑,下来将张胜一脚踢翻在地,喝道:“匈奴法律规定,犯死罪者处死,犯严重罪行者处以轧刑。你本来犯了死罪,姑念你肯投降,改判轧刑。”张胜忙爬起来,连连磕头道:“谢谢丁灵王不杀之恩。”一旁匈奴人瞧见他这副熊包样,都笑了起来。
两名匈奴兵重新将张胜拖到木桩前缚好。张胜见一名士兵拔出了匕首,忙道:“丁灵王不是已经饶我死罪了么?”那士兵笑道:“可丁灵王判了你轧刑呀。你不知道轧刑是什么么?我告诉你,就是你们秦人所说的肉刑,如脸上刺字,挖去眼珠,砍去四肢,割断脚筋等,你选哪种?”张胜见势不可回,琢磨一番,只得忍痛道:“脸上刺字吧。”那匈奴兵道:“好。”举起匕首便往张胜脸上刻画起来。张胜嘶声大叫,徒然地扭动身子,却始终避不开无情划下来的锋利的匕首。
卫律这才回视苏武道:“使者君的副手有罪,按律也要连坐。”苏武想不到张胜如此贪生怕死,心中气极,怒道:“我既没有参与谋划,又不是张胜的亲属,为什么要连坐?”坚决不肯认罪。
卫律示意兵士执住苏武手臂,蓦然拔出佩剑,举剑要砍苏武。苏武岿然不动,怡然自若。卫律反而将剑顿住,还剑入鞘,换上一副和颜悦色,劝道:“苏君,我卫律也是不得已才投降匈奴的。单于待我好,封我为王,给数万名部下和满山的牛羊,享尽富贵荣华。苏君如果能够投降,明日也会跟我一样,何必执拗成性,白白在这里送掉性命呢?你徒然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也不会有人知道。”苏武只是摇头不答。
卫律又劝道:“苏君,你我相识已久,在长安未央宫宿卫的时候情同手足。你若肯顺着我意归降,我便与君结为兄弟。但如果你不听我言,恐怕就不能再见我面了!”
苏武听了这话,怒气冲冲地甩开匈奴兵士的掌握,道:“卫律,你虽是胡人,却是在汉地长大,成人后还做了汉朝的臣下,但你后来却不顾恩德义理,叛主背亲,甘降夷狄,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单于派你来断案,你不能平心持正,反欲借此挑衅,想要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二主相斗,你自己则坐观成败,我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子!我是大汉使者。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立时诛灭,唯独匈奴尚未至此。你明明知我不肯投降匈奴,却要多方胁迫,我死便罢,恐匈奴从此惹祸,你难道尚得幸存么?”
卫律软硬兼施,对方不为所动,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又不好就此杀死苏武,只好入大帐回报且鞮侯单于。
且鞮侯道:“苏武是个好汉,我很喜欢他,先把他扣留在王庭,我要亲自劝他投降。”卫律道:“汉家天子新近平了大宛,正不可一世,我们扣押汉使,也许会激怒大汉皇帝出兵。”且鞮侯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嗯,那么你跟苏武好好谈上一谈,这就放他回去吧。”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当户进来禀告道:“汉将军赵破奴逃走了!”且鞮侯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可能?”
匈奴没有监狱,俘虏和犯人通常是罚为奴隶,干各种苦活,只有极个别的特殊人物才会关押在很深的土牢里,说是土牢,其实就是干涸废弃的水井。赵破奴两年前被俘虏后,一直不肯投降,因为他不但是汉军将军,还有列侯的爵位,更是以汉军主帅的身份被俘虏,在匈奴人心目中地位很高,所以被丢在王庭的一口十余丈深的井中,吃喝拉撒均在井下,除了坐井观天外,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
当户道:“犯人当然不可能自己逃出井来,井边还留有绳子,有人暗地协助他。一定是汉使者这些人做的,他们一到王庭就暗中打听赵破奴的关押处。”
且鞮侯登时怒气冲天,命道:“卫律,你立即率兵去追捕赵破奴,一定要把他捉回来。当户,立即逮捕汉使者一行,除了苏武外,其余人全部罚做奴隶,分开押送到不同的地方去。”卫律、当户接令而出。
且鞮侯亲自出帐。兵士正要将张胜自木桩上解下来,单于上前厉声问道:“快说,你们此行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张胜血流满面,痛入骨髓,难以张嘴说话。且鞮侯见他不答,喝道:“来人,继续执行轧刑,挖出他的双眼,再砍去四肢。”
兵士大声应命,拔刀便朝张胜眼中剜来。张胜尖叫一声,忍痛大叫道:“我说,我说了,还要打听匈河将军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且鞮侯脸色极为难看,命人押过苏武,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打探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下落之事极为机密,只有正、副使二人知道,苏武料不到张胜为了活命居然供了出来,心凉如铁,再也无话可辩。
且鞮侯道:“你不用再妄想回去汉地,除非投降,不然就会落得跟虞常一样的下场。”苏武道:“单于杀我容易,要我投降千难万难。”且鞮侯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能倔强到什么时候。”便下令将苏武投入大窖中。
这大窖原是匈奴王庭用来存储粮食用的,其实就是个又大又深的巨坑。匈奴人通常不给俘虏提供食物,全靠俘虏自力更生,对待苏武也是如此。时值冬季,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苏武饥渴难耐,便以口嚼雪,和着地窖中的零星毡毛一起吞下充饥,茹毛饮血,如此过了好几天,居然没有饿死。
匈奴人素来迷信,且鞮侯疑有神助,又见苏武傲骨铮铮,用刑罚折磨他全无用处,便派人将他从大窖中吊出来,押送去北海牧羊。临别时,且鞮侯特意告知道:“等到公羊生了小羊,就立即放你回国。”言外之意,无非是要长期监禁苏武。
苏武到了北海。北海名字叫海,其实只是个一望无边的大湖,湖形狭长弯曲,宛如一弯新月,所以又有“月亮湖”之称。这里虽然风景优美,却是人迹罕至,即使没有任何看守,单凭人力也难以逃离。苏武只有几只公羊作伴,以野鼠、草籽为食,风餐露宿,生活极为艰苦。但他手中始终握着代表大汉使节的旌节,同起同卧,表示忠于汉朝,誓死不屈。那旌节是一根竹制的长竿,长约七八尺,节上装饰有三重的赤红色旄牛尾。时间久了,系在节上的旄牛尾全部脱尽,旌节成为一根光秃秃的长竿,苏武却依旧不肯放松,视为至宝。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奇丽的风光也成了单调的景象,令人厌倦。
何时才能回到长安,向天子交还汉节?何时才能返回家中,跟妻子重新团聚?何时才能永远结束纷争,其他人也不用像他一样妻离子散?战争就像一个怪物,将大大小小的事情揉捏在一起,套在单个的人身上。苏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急过,深深感觉到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未来是多么密不可分。
这样的日子还挨多久呢?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滚滚的黄尘,大队匈奴骑兵出现了。原来是且鞮侯单于的弟弟於靬王来北海散心打猎,这是苏武被放逐到北海后见到的第一拨人马。於靬王见到苏武双手灵巧,会编结打鱼的网,感到十分新奇,遂将渔网索要了去,作为回报,供给他衣服、食品、盛酒酪的瓦器以及圆顶的毡帐篷,苏武的生活才有了转机,总算有了居住之所,脱离了天为被、地为床的野人生活。
岁月如梭。太阳在每一天的清晨升起,又在每一天的黄昏坠落。对于只能用太阳的起落来计算日子的人来说,时光残酷得可怕,也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记忆,遥远的故乡,遥远的长安,在梦中逐渐模糊起来。
这一日,南方的地平线上忽然又出现了一队人马。稍微走得近些,苏武便一眼认出为首的是名汉人男子,居然是李陵!那一刹那,不由得激动欲狂,心道:“李陵终于来救我了!”奔跑着迎上前去,然而当他看清李陵身后还跟着大批全副武装的匈奴骑兵时,这才醒悟过来:李陵一定是被俘虏了!
苏武猜测得不错,李陵的确是当了匈奴人的俘虏。
苏武一行出使匈奴被且鞮侯单于扣留后,皇帝刘彻很是生气,决意出兵征讨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被再度选中,任命为主帅。李广利率领三万骑兵从酒泉出发,预备进击匈奴右贤王驻牧地。李陵则被任命为后将军,负责监督辎重,跟随李广利的大军北进,其实就是负责押运粮草的后续部队。鉴于有上次李陵不肯配合李广利出师大宛的教训,刘彻亲自在建章宫骀荡殿中召见李陵,当面交代他这次务必要支援李广利一军。
李陵叩头自请道:“臣愿意全力支持贰师将军,但臣希望能自己独当一面。请皇上准许臣自领一队,到兰干山南吸引单于部队,这样匈奴人就无法集中兵力攻击贰师将军。”
刘彻知道李陵这样的名家子弟看不起李广利,所以不愿意跟随其出战,怫然不悦,当即拉下脸道:“你不愿意隶属贰师将军么?朕这次出兵众多,没有多余的骑兵分给你。”李陵愤然答道:“臣无需骑兵。臣所率领的边关屯军,均是荆楚一带的勇士和能力出奇的剑客,力气大得可掐死老虎,射箭百发百中。臣愿用少击众,只带领五千步卒,用五千步兵横扫单于王庭。”
他说得慷慨激昂,豪情满怀,一股英雄之气在他身上澎湃激荡。一向刚毅的刘彻居然也受了感染,不由得回忆起李陵生父李当户来——当年李当户在皇宫中任郎官,侍奉皇帝左右。刘彻宠爱一块长大的玩伴韩嫣,亲若兄弟,韩嫣仗着天子宠爱,势比王侯,群臣无不礼让三分。唯独李当户见不惯韩嫣与皇帝肆无忌惮地调笑,居然冲上前打了韩嫣,而且是当着刘彻的面。从此以后,非但韩嫣远远见到李当户便主动避开,就连刘彻也对他多了几分恭敬。可惜,若不是李当户在雁门大战中战死,说不定他今日也可以成为大汉的一员良将。
大殿中寂然无声。皇帝沉思了很久,也许是被李陵的豪言壮语打动了,也许考虑到他出兵确实可以分散敌人的兵力,最终点头同意了这冒险且不合常规的请求,允准李陵率领步兵、射手五千人,兵出居延。
但李陵心中并不如何喜悦。汉朝自立国以来,一直不得不送公主到匈奴,以和亲换取和平,就是因为匈奴骑兵强大,来去如风。李陵虽然没有直接与匈奴交过战,但毕竟出身将门,熟知兵法,深知步兵在大漠中根本无法与骑兵相抗,他是在激愤下将自己推上了一条危险之极的路。
离开建章宫的一刹那,李陵忽然有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也是涩涩痒痒,难受得很。回首瞻观这座巍峨华贵的皇家宫阙,竟生出一种生离死别的情感,似乎这一次离开就永远回不来了。他的心陡然空荡了起来,怅惘若失。回到茂陵家中,忍不住拔剑歌道:
这是诗经《柏舟》中一章,写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无法奋飞,又不甘心退让,空怀满腔忧愤。
韩罗敷见丈夫心情郁闷,便取过琴来,也抚弦和歌道: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
歌词即为屈原所作《思美人》,称美丽的香花终究会芳香四溢,美好的声名即使地处荒僻也总能传扬开去。
李陵闻歌深受鼓舞,上前握住妻子的手。韩罗敷顺势投入丈夫的怀抱,将头倚靠在他肩上。这还是第一次,夫妻二人同时感到心灵是如此接近。
李陵喃喃道:“羌居蔽而闻章,说得真好。我一定要让皇帝在建章宫也听到我得胜的消息。”
韩罗敷抬起头来,虽只是一瞥眼间,她已看清丈夫脸上那破釜沉舟似是一去不返的悲壮之色,心中忽起了一种异样的思绪。
而李陵离开骀荡殿后,刘彻也渐渐回过神来,左右顾盼,殿中适才还有李陵豪言壮语,声称要横扫匈奴王庭,掷地有声,颇有昔日皇帝最宠爱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之风,如今却已人去殿空,孤清冷落,心中不觉真的起了悲戚之感。他信步茫茫走出殿外,天高云淡,树叶姹紫嫣红,如同春花一般华丽静美,好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致。
奉车都尉霍光紧紧跟随皇帝身后。他虽然是刘彻最信任的内臣,但对于天子的感情,早已经不是初到长安时的敬畏和崇拜了。他常常想起嫂嫂司马琴心临死前的那番话,对于她声称是皇帝杀死了兄长霍去病,他其实是并不相信的。多年来,他朝夕侍奉在皇帝身边,亲眼看到刘彻追忆兄长霍去病不已,自己能够得居高位也全是因为皇帝爱屋及乌之故。当年兄长曾有豪言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死时,匈奴单于还没有就擒,皇帝怎么可能下毒杀死最心爱的大将呢?但霍光也不认为司马琴心会以谎言骗他,他宁可相信那只是一场误会,就像兄长误会之下射杀了郎中令李敢一样。
但无论如何,司马琴心的话还是在霍光心中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因为他几乎能够肯定是刘彻杀了侄子霍嬗。那以后,皇帝在他眼中就变得陌生起来,以前他敬畏皇帝,之后全成了畏惧。他偶尔会想:这样一个老人,是如何在几十年的时光中由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变成了威震八方的皇帝,手段严酷,心如铁石?当然,他从来没有过要向刘彻复仇的意思,即使司马琴心的话是真的,他也绝不敢起一丝复仇的念头,哪怕是一丝的恨意。他只是格外留意地观察着那位皇帝,虽然贵为天子,虽然花费巨资求神拜仙,希求长生不老到了幼稚可笑的地步,却还是在追逐着日月年华老去,头发日渐花白,每晚所召幸的嫔妃数目也大为减少,后宫七八千美女大多终日独守空房,在寂寞中挠头度日。他心中竟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是一点点幸灾乐祸而已,实际上,朝中应该有许许多多的人心中都在暗暗盼着老皇帝快点归西呢。
他有时候会想,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临死时,最后想到的人会是谁?当然不会是皇后卫子夫,也不会是卫太子刘据,这对一度有“独霸天下”之称的母子失宠多年,早已经被彻底摈弃在恩宠之外。几年前,丞相石庆病死,公孙贺被皇帝选中,拜为丞相。当时朝廷多事,大臣难安于位。石庆之前,已连续有李蔡、庄青翟、赵周三名丞相因犯事坐罪下狱而死。石庆为人谨慎,朝议时从不多言,只唯唯听命,虽最后得以善终,但亦屡受皇帝督责。丞相位子形同炉火,居位者经常难以保全首领。所以当公孙贺被任命为丞相时,顿首涕泣,不肯接受丞相印绶。刘彻见状起身离去,公孙贺才不得不受职,事后哀叹道:“这下我完了。”又委托妻妹卫皇后出面向皇帝说情,想辞掉丞相之位。刘彻很是奇怪,道:“骠骑将军和大将军都是已经过世,你们卫家外朝无人,朕这是为你们好啊。”脱口而出的“你们”二字,等于是跟卫氏划清了界线,这可真是让人从头凉到脚的大实话啊,侍奉在一旁的霍光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卫皇后脸上的塌肉在抽动。
正想得出神,忽听见刘彻悠悠吟道: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这是皇帝本人昔日巡游天下时所作的《秋风辞》,清新隽永,缠绵流丽。刘彻有些感伤起来,慨叹道:“霍卿,你看朕是不是真的很老了,才变得儿女情长了?”
霍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仔细思虑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既有雄才伟略,又感情真挚深厚;既有帝王之心,又有平常百姓之情。这才是陛下可贵的地方。”
刘彻闻言心中大悦,半开玩笑地道:“朕下次倒是可以考虑派霍卿为主帅,率军出击匈奴,立下战功,才好封侯拜相。”霍光道:“多谢陛下厚爱,臣深感惶恐。朝中有李陵将军这等精于骑射的良将,哪里轮得到臣来担任主帅。仅凭他敢率五千步兵深入胡地,朝中再无第二人有此等胆色。”
霍光一语提示,刘彻这才考虑到仅五千步兵与匈奴骑兵作战风险太大,他内心深处还是极爱惜李陵的,便下诏命强弩都尉路博德半路接应李陵一军。路博德是员老将,资历声望颇高,昔日曾接替李广担任右北平郡太守一职。他自认为昔日不但与李广平起平坐,而且以伏波将军的身份南征,平定了南越叛乱,得海南岛,在其上建立珠崖、儋耳两郡,功勋赫赫,而今却要作为后队接应一个年轻的后生小辈,心中很是不满,但又不便公然违抗皇帝诏令,于是上奏称现在是秋季,匈奴马肥,不可轻战,不如让李陵一军暂时留在酒泉,等到明年春天再出兵不迟。
刘彻最见不得将领逡巡不前、借故推托,看了路博德奏折后,怀疑李陵害怕匈奴,自悔前言,想拖延出兵,所以才暗中委托路博德代为上书劝阻,联想到之前李陵不肯率兵攻打大宛之事,心中愈发恼怒起来。正好此时匈河将军赵破奴辗转自胡地逃回,向皇帝报告说匈奴认为汉朝霍去病和卫青已经相继病死,朝中无人,蠢蠢欲动,正要入侵西河。刘彻极是生气,下诏书严厉训斥路博德,命其立即率军赶往西河,严守要道,阻挡匈奴军。又派使者急驰到边塞,敦促李陵迅速出兵。
李陵遂在九月从居延出发,率领五千步卒向匈奴境内进击,向北行军三十日,出居延千余里。他将沿途所经过的山川地形绘成详细地图,派遣心腹侍从陈步乐送回长安。刘彻得到地图后很是赞赏,当场提拔陈步乐为郎官。
汉军三万主力则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到达天山一带时与匈奴军遭遇,李广利挥师进击,一场激战后,汉军获胜。然而在回师途中,李广利军被闻讯赶来的匈奴主力包围。李广利非军旅出身,不恤士卒,汉军已缺粮多日,难以持续作战,因而死伤甚众。李广利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假司马赵充国召集了一百余名壮士,拼死冲锋,赵充国本人身上也受了二十多处创伤,终于杀开了一条血路。李广利引兵紧随赵充国之后,才得以突围而出。此战中,汉兵死伤十之六七,三万骑兵只剩不到万余人。
李陵一军出塞后未遭遇敌军,顺利到达东浚稽山,驻扎在龙勒水上。
时逢九月,胡地正是一派荒秋暮景——暮云空碛,关河萧索。衰草连天,万里秋霜。雁阵掠过,飞落沙滩。秋水生寒,烟霭蒙蒙。天气日益阴冷,河水已经结起了薄冰,汉军全是步卒,难以继续深入,李陵遂决定就此回师。然而此时匈奴且鞮侯单于得到了消息,他犹自不能忘记这个当年以神奇箭术赢得脱身机会的年轻人,遂亲自率领三万骑兵前来围攻李陵。
李陵一军刚好被围困在两山之间。他命兵士效仿当年大将军卫青创下的阵法,将武刚车环绕起来当做营寨,自己则率领士兵出营外列阵:前排步兵持戟、盾坚守,后排射手持弓弩射击。匈奴军见汉军人少,便直接正面攻击大营。李陵道:“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亲自挽弓,等到敌人蜂拥近前,才下令击鼓。汉军千弩齐发,匈奴士兵应弦而倒。残兵见汉军弩箭厉害,气势受挫,急忙往山上撤退。李陵亲自带领步兵追击,击退了匈奴的进攻。此战下来,竟然杀死数千敌人。
匈奴且鞮侯单于见李陵能够以寡退众,大惊失色,立即召集左、右贤王,征发八万骑,前来追捕李陵。李陵孤军不利,而援军迟迟未至,只得且战且走。由于全部是步兵,没有马匹,始终无法摆脱匈奴骑兵的追击。连续多日作战后,汉军死伤惨重,未死者几乎人人身上带伤。李陵不愿意抛弃伤员逃命,下令将伤势沉重、无法动弹者装到车上,勉强可以行动的负责推车,伤势略轻的则继续作战。
但汉军意志消沉,始终提不起士气,李陵不由得起了疑心,召来校尉韩延年商议。韩延年虽然因父荫封成安侯,但一直是李陵的部属。
李陵道:“我军士气少衰,鼓声不起,我怀疑军中藏有女子,校尉君可有听到风声?”韩延年不直接回答,只道:“将军既然有此疑虑,何不立即封营搜索?”
李陵见韩延年答得含糊,目光闪烁,疑心更重,遂亲自带人在军中大车上搜索,居然当真搜出了数名妇人。
这些妇人原是盗贼家属,受牵连被迁徙边郡,充做苦工。边塞生活极为艰苦,士卒们大多是青壮年男子,血气方刚,偏偏军营又不准携带家眷,士卒们遂将精力发泄到这些戴罪的妇人身上,正如当年昭阳公主逃到右北平郡之初的遭遇一样。李陵为人亲厚,爱护士卒,在军中声誉很好,他体谅士卒们正是精血旺盛之时,对这类事也只是佯作不知,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士卒们胆子越来越大,干脆将妇人乔装打扮成军士,藏在军营中,方便随时交欢取乐。这些妇人本该戴着铁钳和脚镣,从事修建城墙等工作,不但辛苦,而且常常吃不饱、穿不暖,多有累死、饿死者。但跟了士卒后,再也不用劳作,也不必戴上刑具,常常还能吃上酒肉,代价不过是用身体取悦一帮如狼似虎的男子而已,遂也乐得从命。此次出征,更有胆大妄为的军侯因为一日也离不开妇人,力主瞒过主帅,将她们带在军中。一干妇人早被整治得服服帖帖,只知道曲意迎合众士卒,好保住性命,丝毫不敢声张。李陵心思全在战事上,居然对妇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之事一无所知。
真相大白后,李陵大怒,下令将这些妇人在军前斩首。妇人们登时放声大哭,不断哀告饶命。士卒们内心有愧,不敢出声求情。还是亲信侍从管敢道:“而今大敌当前,匈奴人在后面虎视眈眈,这些女子手无寸铁,并不是真正的敌人。不如饶了她们性命,驱逐她们离开军中。”
李陵丝毫不为所动,道:“若不杀她们,无以正军纪,我日后还如何率军作战?”喝令将所有妇人斩首。汉军士卒凛然而惊,再次与追兵交战时,一举杀死匈奴军三千余人,终于突破了包围。
李陵随后引兵向东南撤退,沿着龙城旧道行军。匈奴自恃兵众,紧追不舍。李陵军很快再次被匈奴骑兵包围,被逼到一片大沼泽中时,四周长满了葭苇。匈奴兵顺风放火,想要将李陵的军队逼出来。李陵教手下兵士自己先烧葭苇,烧出一片空地,等到匈奴放的火焰烧到这里,已无可燃之物,火路被斩断,大火渐渐熄灭了。李陵以火对火,保全了全军将士。
退到达南山下时,且鞮侯单于亲率大军赶到,将李陵一军包围在山谷中。且鞮侯单于立马山上,一心要擒住李陵,派儿子左贤王狐鹿姑率骑兵进攻。李陵率军在树林中接战,又杀死数千敌军,并且用威力强大的连弩仰射山上,差点射中且鞮侯,且鞮侯急忙下山退走。
此处离汉边塞只有百里之遥,且鞮侯见汉军作战如此顽强,且一路往东南方向撤退,怀疑汉军在前方边塞埋有伏兵,李陵是有意引自己进入伏击圈,打算引兵撤退。匈奴诸将很是不平,劝道:“单于亲自率数万骑都消灭不了数千汉军,以后只会让汉朝瞧不起匈奴。前面多是山谷,还有四五十里才到平原地带,让我们再攻打一次,如果还是不能攻破,再退兵不迟。”
匈奴骑兵遂继续对李陵军发起进攻,两军一日战数十次,汉军又伤杀匈奴两千余人。虽然匈奴人一时攻不进汉军阵营,但汉军也无法突破匈奴人的重重包围。双方僵持不下时,且鞮侯心生怯意,准备撤军。正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李陵的心腹侍从管敢偷偷出营,投降了匈奴。
原来管敢早知道士卒在军中藏有妇人,其中一名女子更是他的相好。妇人们被李陵发现斩杀后,他怀疑是校尉韩延年偷偷告了状。汉军中马匹极少,只有诸将和李陵的亲信侍从有马,正好韩延年来找管敢,命他率侦骑出山谷查探敌情。管敢心中不满,当众顶撞了韩延年,不肯奉命。韩延年遂命士卒捉住管敢执行军法,当众打了他二十鞭。管敢愤怒难耐,居然出谷投降了匈奴,并泄露了机密军情,告诉且鞮侯单于道:“李陵军没有后援,箭矢也快用完了,只剩下李将军及成安侯韩延年麾下各八百人还能作战。单于只要派出精锐骑兵,用羽箭突击,就能一举攻破他们。”
且鞮侯单于大喜过望,派出数千锐骑,各持强弓,绕到汉军前面,堵住了道路。李陵率部众拼死力战,最终箭矢用尽。
汉军与匈奴作战,并非士卒比匈奴人更骁勇善战,主要是靠兵器上的优势。匈奴人不懂炼铁,兵器多是铜器,远远不及汉军铁器锋锐。尤其汉军强弩便于远距离攻击,能够有效地遏制匈奴骑兵。李陵以五千步兵抵抗匈奴八万骑兵,时间长达八天之久几乎每战必胜,这其中除了李陵善于用兵的原因外,主要还是要归功于汉军携带的强弩。然而箭矢一旦耗尽,汉军就再也无力抑制匈奴骑兵的反复冲锋,李陵一军最终被逼入峡谷中。
尘土飞扬,烟云相连。一场天昏地暗的短兵交接后,山谷中尸山血海,双方士兵的尸体及马匹混杂在一起。有些死者的神态看起来只是刚刚入睡,有些却肢体残缺,甚至连头也没有。
匈奴军虽然暂时退出山谷,却居高临下从山上投下礌石,截断了汉军退路,并且大叫道:“李陵、韩延年快快投降!”
汉军被困在谷中,伤亡惨重,进退不得,只能束手待毙。
李陵神色复杂地看着阵亡的部属的尸首,既有骄傲,也有厌恶,还有点愧疚。
这是他李陵的过错么?若是天子肯拨给他几千骑兵,若是强弩都尉路博德肯如约来接应,若不是孤身奋战,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陷入绝境,士卒们也可以活着回去的。可如果不是他在天子面前夸下海口,声称能以五千步兵横扫匈奴王庭,这些士卒也许不必死的。他们还年轻,还有机会回去家乡与家人团聚,还要娶妻生子。而现在,他们全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夜色悄然降临了,像黑烟一般,在山谷中弥漫,山峦逐渐变成了黑糊糊的轮廓,一钩残月升起在天边。深秋的深夜,如寒水一般凄凉。
李陵矛盾交织,时而拔剑起舞,意气激昂,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直到深夜,他依旧未卸下铠甲,徘徊在营帐外。营地中的汉军看见自己的主帅露出少有的沉重悲哀表情,也就肃静无言,整片山谷的气氛变得庄严肃穆。
校尉李绪劝道:“将军能用少击众,威震匈奴。虽然眼下天命不遂,不妨暂寻生路,将来总可望归。不久前浞野侯赵破奴被匈奴俘虏后又逃亡回来,皇帝还是照样礼遇他。何况将军呢!”言下之意,无非是劝李陵不要再拼死与匈奴对抗,只要保全性命,即使是被俘虏,将来也总有机会归汉。
李陵道:“不要说了!我如果不战死,就不是壮士。”携了佩剑,独自着便衣出营,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趁夜色奇袭单于大营。然而峡谷前后灯火明亮,谷口已被大石堵住,要道有射手扼守,满山遍野全是匈奴骑兵,别说接近单于,就是摸进敌营都不可能。
他见败局已定,遂回营召集余部,检点士卒,还有三千余人,但各人手中只剩空弓,无法再拒敌,不由得叹息道:“如果再有数十发箭,我们就能突围而出。可惜!如今已没有武器再战,等到天亮时,匈奴人会大举进击,我们不能就此束手就擒。待会儿由我和韩延年先趁天黑冲出峡谷,匈奴人看见黄、白主帅旗帜,必定全力追击。你们大家就各自散开逃命,运气好的话,应该有人能逃回边塞。”命校尉李绪将随军携带的地图、天子诏令、军情文书等焚毁。军士每人携带二升干粮、一大块冰,各走各路,分散逃走,约定突围后到遮虏鄣会合。
随即击鼓拔营,李陵自己上马先行,与副将韩延年带领随从十余人,骑上军中仅有的马匹,趁夜色冒死冲杀出峡谷。行不到一里,到达一片胡杨林时,几千匈奴骑兵举火追到,将李陵等人团团围住。
匈奴骑兵如潮水般涌过来,喊打喊杀声震山惊水。地面颤抖着,李陵座下的马匹也受了惊吓,他不得不使劲勒紧缰绳。箭矢如雨,韩延年身中数箭,双目眦张,在昏黑的夜色中,倒在了李陵脚下。
李陵见匈奴人密密麻麻地围了上来,而身边已无一个士卒,再无回天之力,当即长叹道:“无面目报陛下!”放弃了徒劳的抵抗,凝神屏息地望着手中的佩剑。这柄宝剑还是文帝赐给他祖父李广的,伴随了他李家三代人,跟随他也有多年了。
死?它来得这么快吗?多么熟悉的面孔,却又那么遥远,看过多少人的死,今天,自己将走近它。
对于死的考虑,李陵这几天一直没有停止过。自杀,对他来说,是不可避免的道路。不过,他不愿简单地死去,他在寻找一个最好的结束自己生命的方法。
他掌心沁出来的汗水使剑柄滑腻了起来,剑身也好像有了灵魂,抖动不已。他全身肌肉收紧,心口堵得透不过气来,终于狠下心来,挥起了宝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颈中抹去。剑锋在泠泠月光下吐出一股青光。这一刻,他离死亡如此接近,他突然感到无尽的寒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剑好重,他切实地感到了死亡的分量。此刻没有纷飞的箭矢,但死亡的影子却比任何时候更大,已经爬了上来,把他慢慢笼罩。
就在一刹那间,几支羽箭呼啸而来,射中了他胸腹。他身上穿着大将军卫青赠送的锁子甲,那铠甲能抵挡住汉军弓弩,更不要说匈奴人的弓箭了。但羽箭虽未能穿透甲衣,强劲的力道仍然将他从马上带下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儿。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可手上的剑再也举不起来。
匈奴人包围的圆圈越缩越小,数名骑士靠近来,有的弯弓搭箭,有的举起长枪,都对准了他。李陵想努力站起来,可是两腿软塌塌的,双目开始迷离恍惚起来。他丢掉了宝剑,想要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但他连这份力气也没有了,眼前突然一黑,终于栽倒在韩延年的身上……
多少离乱分合,多少爱恨缠绵,天长地长,云茫水茫,浩浩山丘,重重烟树,月光下,夜色里,浮生就像梦一场。但对于一个死者来说,任何往事,纵使再美好,再传奇,再令人羡慕,也毫无意义。
李陵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居然又被饥饿、干渴唤醒了过来。他发现铠甲已经被人剥去,身上只剩下絮衣,身子横着俯在马背上,双手被绳索牢牢缚在背后,全身酸疼,想动一下都动不了,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当了匈奴人的俘虏!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点亮了绚丽的秋韵——胡杨林在曙光中泛着金色,翡翠石般的湖面被秋风吹皱,水草轻轻摇曳。远处青山层林尽染,化在胡杨、红松、冷杉、樟子松等交叉点缀的色彩中,金黄、橙红、墨绿、黛青,五颜六色,五彩缤纷,仿若一幅斑斓的织锦。
比美景更惊心动魄的是这里不久前还是鏖斗厮杀的战场——死伤者流出的鲜血散落在林草之间,寒风一吹,全部凝结成淤黑的红冰,触目惊心。尸横狼藉的地方,聚集着一大群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乌鸦,正在啄食死者的肉。侥幸没有战死的几匹马,在徘徊悲鸣。野地里汩汩的水声,衬托着那一片幽暗的芦苇,越发显得冷寂与阴森。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这些战死的人当中,有汉军士卒,也有匈奴骑兵,他们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当某人的刀砍向对手时,他根本就不认得对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们互相仇恨,互相厮杀,仅仅是因为大汉在与匈奴交战,他们被君主的命令搅进了战争,最终横尸在这里。这一切,当真是无法避免的吗?
李陵勉强抬起头来,注视着血肉模糊的悲壮场面从眼前一一晃过。巨大的压抑和绝望缠绕在他心头,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负责押送俘虏回王庭的左贤王狐鹿姑见李陵清醒过来,便命人将他从马上解下来,喂他食物和水。
李陵道:“我要解手。”狐鹿姑道:“抱歉,我可不敢解开你手上的绑缚。昔日令祖飞将军李广被我匈奴俘虏,押送途中夺马逃走,还射死了不少追兵,我舅祖就是在那次追击中被射死。”命人扶起李陵,带到一边,解开他的裤带,褪下裤子。
李陵羞愤难当,但当此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等他解完手,匈奴兵扶他上马,他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校尉李绪等人也当了俘虏,被绳索缚成一串,拴在匈奴人的马后,心中愈发悲凉起来。
往北行了数日,深入匈奴腹地,俘虏再无逃走的希望,狐鹿姑这才命人解开李陵身上的绑缚,却只给了他一匹驽马。
又行了数日,终于到达匈奴单于居住的王庭。这传说中穷凶极恶的虎狼之地原来是一大片原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大群大群的牛羊在衰草间游弋,一顶顶圆形的毡帐篷点缀其间,一派安详的景象。
且鞮侯单于母亲母阏氏早已得报俘获了李广之孙李陵,亲自迎出帐来,问道:“汉将人在哪里?”
狐鹿姑挥了挥手,两名匈奴兵执住李陵手臂,扯来母阏氏面前,强令他跪下。李陵硬挺几下,最终还是被大力压迫跪倒。
母阏氏道:“你就是李广的孙子?”见李陵不答,以为他听不懂胡语,又命通译问了一遍。李陵面无表情,木然不应。
母阏氏道:“他是哑巴么?”狐鹿姑道:“他不是哑巴,只是不肯开口说话,一路上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
丁灵王卫律也在一旁,他原先与李陵相熟,忙上前劝道:“李君,尊祖李广君曾射杀了母阏氏的亲兄弟,母阏氏恨你们李氏入骨。我劝你趁早投降,不然有得苦头吃。”
李陵只侧头望着地面,一声不吭。母阏氏见他强硬,便命人将他绑到木桩上,亲手挽弓,打算乱箭射死他。狐鹿姑忙劝道:“奶奶息怒。这李陵罪该万死,但他着实厉害,只带了几千步兵,就杀死我方几万骑兵。父王很爱惜他的才干,特命儿臣押他回来王庭,要想办法降服他,为我匈奴所用。”
匈奴不尊重老弱,母阏氏虽然贵为乌维、呴犁湖和且鞮侯三任单于的母亲,但终究还是要听从单于的命令,闻言只得作罢。即便如此,还是命人狠狠抽了李陵五十鞭,直抽得他昏死过去,这才丢到臭气熏天的马棚里。
李陵再醒来时,却是在一间颇大的毡帐中。帐篷中间支着一个三角架子,上面挂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下面烧着干马粪。帐篷中暖气洋洋,弥漫着奇特的味道。
毡帐中有一名侍女打扮的匈奴女子,见李陵醒来,忙揭开门口毡毯,朝外面喊了一声。回身扶李陵斜倚在床头,取了一只陶碗,从铜壶中倒了一碗羊奶给他。那羊奶中混了烈酒,虽然呛口,膻味很重,喝到腹中却热乎乎的十分舒服,身上的伤痛也大为减轻。
过了一会儿,卫律进来,在床侧坐下,道:“李兄,这里是我在王庭的毡帐,但愿你还住得惯。”
李陵精通音律,当年与协律都尉李延年多有来往,与卫律关系也不错,闻言只冷冷道:“卫君如今已经是匈奴的丁灵王,李陵却只是个俘虏,还是不要再称兄道弟的好。”卫律道:“我投降匈奴也是逼不得已。李兄最清楚经过,我是受李延年举荐出使匈奴,李延年兄弟被皇帝处死,我若回去长安,也难逃一死。而今你我即使立场不同,也还是可以顾念旧情,继续做朋友。”
李陵道:“那好,卫君如果还当我是朋友,就助我逃走。”卫律道:“这里是匈奴王庭,距离汉军边塞有数千里之遥,南下沿途都布有重兵。李兄身上有伤,走不出几里地就会被射杀。就算你能侥幸逃回汉地,按大汉军法,你失亡过多,几近全军覆没,本人又被匈奴俘虏,按律当腰斩。既然回去只是送死,何不暂时归顺单于,日后再作他图?”李陵一时沉默不语。
卫律又道:“李兄出身将门,祖孙三辈尽为大汉效力,忠心耿耿。尊父正当壮年时在雁门关外战死,当时李兄还未出生。尊祖飞将军少年从军,驰骋沙场五十余载,最终却被皇帝和大将军卫青一再排挤,在古稀之年落了个自刎谢罪的下场。尊叔李敢将军英勇善战,威名不在飞将军之下,结局又如何呢?被骠骑将军霍去病射死。可笑的是,那位皇帝居然还对外宣称李敢将军是被鹿撞死的。”
虽然关于李敢死因的传闻极多,但李家一直保持沉默,外人也绝不会在李家人面前提起与皇帝大相径庭的说法,卫律还是第一个公然声称李敢是被霍去病射死的人。李陵额头青筋暴出,坐直身子,却牵动了鞭伤,剧痛之下,又颓然倒了下去。
卫律对李陵的愤怒佯作不见,继续道:“再说李兄你,文武双全,箭术无双,不仅汉人、匈奴人,就连西域人都仰慕你的大名。可皇帝却对你的才干视而不见,一再派你做李广利那脓包的后勤。想来李兄自己也很清楚,皇帝从来就不信任你,因为你自小就是太子的伴读,与太子亲若兄弟,你堂妹又是太子宠姬。太子既然失宠,你当然也不可能被皇帝任命为一军主帅。这次居然可笑到只派你率领五千步兵进击匈奴,这不是明摆着要你来送死么?”
他侃侃道来,似比李陵本人还要了解内幕。李陵听到这话,竟然也呆了一下,暗道:“原来皇上一直将我当做了太子一党。”
卫律见李陵沉思不语,知道已说到他心中痛处,便道:“我知道一时难以说服李兄,你再好好想想。”转头命那侍女弃奴道:“好好服侍李君。”弃奴道:“奴婢知道。”走过来跪在床前,道:“奴婢帮将军换药。”助李陵解开上衣,用一种黄色药膏涂在他胸腹的鞭伤上,他顿时觉得一阵清凉,疼痛大为减轻。
过了几个月,李陵身上的伤势逐渐愈合,他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行走。肉体的痛苦减轻了,心境也就平静了些。
卫律依旧每日来看望李陵,时不时地带来些消息给他——譬如他的部下约有四百人逃回了边塞;又譬如皇帝刘彻听到他兵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相士为李母和李妻韩罗敷相面,见二人面上并无丧容,断定李陵没有战死,而是投降了匈奴,勃然大怒,立即召集群臣议李陵之罪。大臣们都纷纷指责李陵贪生怕死,认为他投降匈奴有罪,全家当诛。刘彻遂逼迫新拜郎官不久的李陵心腹侍从陈步乐自杀,将李母和韩罗敷下保宫狱囚禁。
李陵闻听母亲和妻子已被下狱,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醒悟过来,道:“我只是被俘,并没有投降,我不信皇上会逮捕我的家眷,你休要挑拨离间。”卫律道:“大汉律法一向严酷,李君应该最清楚不过。”
李陵道:“我又不是第一个被俘虏的汉将。之前匈河将军赵破奴被俘,皇上照旧优待他的家人。”卫律道:“赵破奴在汉地无根无底,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算得上是皇帝心腹。而李君自小跟卫太子一起长大,在外人眼中,李君始终是太子一党,你敢说皇帝不是因为这个而刻意排挤你么?李君才华有目共睹,皇帝又不是瞎子,会看不出你比那李广利要强过千百倍么?但你却始终只是李广利的后队,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他见李陵沉默了下来,又婉言劝道:“我可没有骗李君。实话告诉李君,单于在长安派有大批细作,汉朝稍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有人驰报王庭。李君当日兵出居延,单于也是从细作那里得知了消息,才星夜赶来阻截。尊母和尊夫人的确被关进了监狱,正在等待审判,这是昨日才得到的消息,万万不会有错的。”
李陵心道:“不管怎么说,皇上是个精细人,不可能没来由地逮捕我家眷下狱。这一定是匈奴人有意散布我投降匈奴的消息,按照律法,投敌者一律没家,他们是有意断绝我的归路,好强逼我投降。我得想办法逃离这里才是。”
李陵不知道的是,并不是匈奴人有意散布了他兵败投降的消息,皇帝刘彻召相士为李母和李妻相过面后,便武断地认为李陵投降了匈奴。
甚至刘彻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对这件事如此在乎,以致暴跳如雷——也许是因为天下多事,朝廷征调频繁,官吏酷暴,农民起义不断爆发。他们攻打城邑,夺取武库,释放囚犯,杀死官吏,断截交通,被官兵镇压队伍散亡后又重新聚集,官府亦无可奈何;也许是因为早先卫青、霍去病对匈奴取得过辉煌的战绩,而此后汉军再无出色将领,对匈奴作战也是败多胜少,可匈奴未灭,单于未擒,偏偏皇帝又年近六旬,时日无多,听不得前方战败的消息;也许是因为李陵之前不肯作为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后队,受其节制,明显不服李广利为主帅,皇帝早已恼怒在心;也许是皇帝真的相信了李陵的豪言壮语,认为他有足够的能力率领区区五千步卒横扫匈奴王庭,想不到他会全军覆没;也许是因为李陵以五千步兵对抗匈奴八万骑兵,辗转作战八天,杀死杀伤了三万匈奴人,创造了以寡敌众的奇迹。而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的主力部队虽有三万精锐骑兵,却出师不利,死伤惨重。相比于李陵的战绩,李广利显得太过脓包,也由此显得皇帝无能,有唯亲是用的嫌疑,这是刘彻绝对不能容忍的,所以他要千方百计地挑出李陵的不是来。李陵降敌,不正是最好的理由么?贰师将军再没有用,至少没有投降匈奴呀。
满朝文武都看出了皇帝的心思,纷纷指责李陵,力请族诛其家。只有太史令司马迁一人挺身而出,为李陵辩解,极言道:“李陵率领不足五千人的步兵,深入匈奴腹地,打击了几万匈奴骑兵,直到最后,矢尽道穷,援军无望,仍与匈奴殊死拼搏,就是古代的名将也不过如此。他虽然打了败仗,可是杀了这么多敌人,足可以向天下人交代。李陵不肯尽死节,一定是想以后将功赎罪来报答陛下,请陛下曲加宽宥。”
刘彻怒气正盛,恨不得立即将李陵碎尸万段,认定司马迁所言不过是想替败将游说,尤其极力夸说李陵杀敌之多,分明是暗示贰师将军李广利无能,正好戳中皇帝的痛处,令自高自傲的刘彻当朝大失面子,暴怒之下,立即将司马迁逮捕下狱。
司马迁是前任太史令司马谈的儿子,与李陵虽同居茂陵,却算不上深交,只是看不过安享富贵的朝臣对前方冒死涉险的将领毫无同情心,出于公义出面陈说李陵投降是出于无奈,哪知道触怒皇帝,被定了诬罔的罪名,关押到若卢狱。若卢狱属于少府管辖,在黄门内寺,专门用来关押将相大臣犯罪者,算是高级监狱。狱吏颇敬重司马迁的为人和学识,他倒也没有吃太多苦,然而终究还是身在监狱中,度日如年。
终究还是有李陵的确切消息传来,原来他只是被俘,并没有投降。皇帝心中颇多悔意,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救援李陵军,特意派使者犒赏了李陵部侥幸突围逃回的幸存者,又重新征发大军,分三路进击匈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率万余人跟在后面接应;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五原;因杅将军公孙敖率一万骑兵、三万步兵出雁门。其中李广利一军为主力,韩说军从侧翼牵制,公孙敖则被皇帝赋予一项秘密使命,那就是救回沦陷在胡地的李陵。
匈奴且鞮侯单于预先得知汉军进军路线,急忙将老弱民众及牲畜撤退到余吾水以北,自己则亲率十万骑兵埋伏于余吾水南。不久,李广利大军至余吾水,匈奴兵出击,李广利大败而归。游击将军韩说一军未遭遇匈奴军,无功而返。而身负营救李陵使命的公孙敖则遇上匈奴左贤王狐鹿姑,交战后大败而归,因失亡部属过多,被判腰斩。
公孙敖为了推脱责任,诈称李陵教且鞮侯单于布兵防备汉军。刘彻年老多疑,闻报大怒,立即下令族诛李陵家属。汉家律法,降敌者诛其身,没其家。可因李陵是天子近臣,受刑格外重,被夷三族,李陵母亲、妻子韩罗敷、堂弟李禹均被腰斩处死。李禹之妹李柔为太子刘据最宠爱的侍妾,也被赐毒自杀。李家唯有李禹同父异母妹李悦因是皇帝外甥女梅瓶所生,得以保全性命。李氏从此名败,陇西李氏均以李陵为耻。
受李陵牵累,一直被囚禁在若卢狱中的司马迁也立即被判处死刑。汉家律法允许交钱和受腐刑来赎死罪,但司马迁家境贫寒,拿不出五十万钱来赎罪,他最终选择了被时人视为奇耻大辱的腐刑,以此来换取活命的机会,好有时间完成修史的志愿。
那一日,司马迁被剃光头发,戴上枷锁,转押到廷尉狱腐刑室受刑。腐刑即割掉男子的性具,破坏人的生殖能力,受刑后往往畏寒,只能待在温度适中、密不透风的房间中,类似养蚕的温室,因而囚禁宫刑罪犯的牢房又称为蚕室。司马迁在腐刑室被阉割掉生殖器后,随即转押到蚕室。
所谓“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尤其在大汉这个看重气节的朝代,人们普遍认为人格尊严超过了生命本身,这也是为什么汉名臣多自杀的原因。司马迁由此陷入极大的痛苦和耻辱中,多次想到要自杀,可是一想到还有文章未完成,终于还是强忍悲痛,苟活了下来。
过了几个月,皇帝大赦天下,司马迁出狱,以刑余之人任宦者之职中书令,替皇帝处理日常文书事务。他发愤撰写史书,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即为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之来历。最初没有书名,司马迁写完书稿后,将其拿给茂陵邻居东方朔阅览。东方朔看过后佩服不已,认为此书可以藏之名山,传于后世,特意为书稿取名为《太史公书》,一名为后世所称。
不久后自胡地传来确切的消息,教且鞮侯单于布兵备汉的是汉校尉李绪,而不是李陵。刘彻的脸色阴沉了许多天,上朝的大臣个个噤若寒蝉,不敢仰视。但皇帝也未对李家作出任何补偿,因为天子是天之骄子,是不会做错事的,即使错了也不能承认。刘彻只将公孙敖逮捕下廷尉狱论罪,公孙敖随即以对匈奴作战不力的罪名被判死罪。但他早料到诬陷李陵一事迟早要败露,事先买通了廷尉,将另外一名囚犯当做自己斩首,自己则隐姓埋名,亡命天涯。
李陵家属在冬季被诛杀,李陵得知消息的时候正是塞外最寒冷的冬日。他仍然是俘虏的身份,被滞留在匈奴王庭,虽然尚可以自由走动,但仅仅是因为胡地没有监狱的缘故,他走到哪里,都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匈奴兵士跟着。
原本李陵得知母亲、妻子被皇帝下狱的消息后,想尽快找机会逃走,但匈奴人看守极严,就算他能用武力夺取马匹逃出王庭,也难以穿越数千里之遥的胡地。他反复权衡后,又改变了主意,决意先打听到大汉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再说。但还没有等他开始着手,另一个人抢在他前头打起了宝剑的主意,这个人就是管敢。
管敢虽然为匈奴人擒获李陵立下大功,但其人孱弱,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没有什么真本事,到王庭后并不怎么得单于欢心,且鞮侯也没有给他封赏,只命他跟随投降的校尉李绪为匈奴练兵。管敢不愿意吃苦,遂将高帝斩白蛇剑是欧冶子所铸之雄剑及双剑合璧就能取出项籍藏宝图的秘密告诉了且鞮侯。这一重大机密原本只有东方朔等极少数人知道,只因为管敢原先是雌剑的主人,一直念念不忘要夺回亡父遗物,东方朔从司马琴心手中取回雌剑后,将剑上交给皇帝,同时也请李陵将真相告诉了管敢,用意无非是打消他期冀有一日能夺回雌剑的念头。管敢得知原来雌剑背后有这么多秘密,自然不敢再心生妄念。但当他投降匈奴后,这一消息立即变得极有价值。
且鞮侯单于得知高帝斩白蛇剑不仅是大汉镇国之宝且内中隐藏有巨大财富后,喜出望外,立即派人前往长安,谋划夺取雌剑。但雌剑已经被皇帝收藏在甘泉宫中,即便是重臣也难以接近。管敢又出主意,据他推算,那藏宝图一定是藏在雄剑剑柄中,如果能造出一柄新的雌剑,只要形状跟原先那柄一模一样,就能与雄剑契合成为一体,从而打开机关。且鞮侯单于由此对管敢刮目相看,因他原先就是雌剑的主人,特意命他主持此事。管敢画出了雌剑的样子,又请单于派人到汉地掳来几名手艺高超的铁匠,因时间过去已久,他记忆中的尺寸未必准确,所以需要高帝斩白蛇剑做比较。且鞮侯单于也放心地将高帝斩白蛇剑交给他掌管。
高帝斩白蛇剑的藏处自己冒了出来,虽然省去了打探的力气,但管敢主持的铸剑所日夜有人看守,以李陵囚徒的身份,实在难以接近。他也曾经想过不如先假意归顺匈奴,好另作他图,可“投降”二字实在说不出口,汉人最重名节,更何况他这等名家子弟。他也尝试要找管敢谈一谈,但管敢似乎早猜中他心意,命兵士不准他靠近铸剑所。李陵无奈之下,决意利用且鞮侯单于的女儿夷光公主。他被押送到王庭后,夷光对他多有照顾。丁灵王卫律甚至曾经几次在言语中暗示,只要李陵投降,且鞮侯单于愿意以夷光下嫁,李陵始终只是默然不应。他知道夷光一直感激他当年的营救之恩,甚至有心偷偷纵他逃走,如果不是实在没有法子,他也不想利用这名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匈奴公主。
这一日,李陵让看守请夷光来到毡帐,正踌躇着要如何开口时,卫律蓦然闯进帐来。李陵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隐隐觉得不妙,问道:“出了什么事?”卫律迟疑着道:“汉地刚刚传来消息,李君的母亲、妻子,还有堂弟,已经……已经……”
李陵见他欲言又止,心中更加不安,忙催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卫律咬咬牙,道:“汉朝皇帝族诛了李君全家。”
李陵一时愣住。大汉律法严酷,族诛的事在朝野间并不罕见,名臣如韩信、晁错、主父偃均受族诛之刑,大名鼎鼎的关东大侠郭解也被族诛,但族诛历来是用于罪名极大的罪犯,跟他李陵又有什么干系?就算是皇上相信了他投降匈奴的谣言,也顶多是将家属没入官中为奴,何至于族诛呢?
卫律看出了李陵的疑惑和不信,忙道:“这样的大事,我可不敢欺骗李君。听说全是因为因杅将军公孙敖为脱罪才谎言诬陷李君。”当即说了公孙敖之前兵败于左贤王的情形。
李陵不等他说完,即忽忽若狂,像疯子一样奔出毡帐,用头往马桩上猛撞,直撞得额头鲜血淋漓,血流满面。卫律追出帐来,见李陵有自残的企图,忙命人上前抓住他。数名匈奴兵士拥上来,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制服李陵,将他手足绑起来,重新拖入帐中。
李陵拼力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绑绳。他最终放弃了徒劳的反抗,瑟缩在帐角,发出嘶哑而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那是许多匈奴人生平所听见的最可怕的最瘆人的哭声。
北风陡起,如雷霆万钧般碾过大地。冬夜格外漫长,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令人胆寒的漫漫长夜。所有人都都在簌簌发抖,也不知道深入骨髓的阴气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那颗冰冻的心。凄厉的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胡笳的调子,仿佛人世间微弱而凄惨的哀怨声。无言的悲哀更像这黑夜与寒冷,紧紧地笼罩在许多人的心头。
极致的遭遇总是衍生出极致的惨烈。为了抚慰注定的悲凉和幻灭,也为了迎接未来的希望与曙光,只能靠自身在生命中不懈地抵抗。
李陵形容枯槁,肝肠寸断,每日处于一种持续的煎熬中。他的生命运转比别人快几倍,十年比一生更跌宕——先是失去了最爱的女人,接着失去了至亲的亲人。他自己更是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从此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国,恍然一片离开树枝的树叶,彻底失去了依附,无论如何飘零,最终也要干枯死去。
他长久陷入似真似幻、似梦似醒的空虚里,犹如跋涉在一片沙漠上,脚下松软,有一种随时坠入无底洞穴的恐惧。他的心灵被人世间所能想象的最大的苦痛搅动着,他的全身散发出死灰的味道。就算瞎子也能看出,他已经完全放弃了生的意念,不愿意再活下去。
管敢进来毡帐的时候,李陵正缩在墙角坐着。他整个人完全蔫了下去。原先明朗的、红润的脸深陷了下去,瘦得脸颊完全突了出来,苍白得可怕。以前那双锐利有神的眼睛变得呆滞,只是死死地看着昏暗的角落。
管敢走近他身前,蹲了下来,道:“将军,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将军节哀。太夫人生前待我很好,听到她的死讯,我也很是难过。”李陵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
管敢道:“我知道将军恨我,对此我也不敢多辩解什么。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将军,害死太夫人和夫人的罪魁祸首是李绪,他一直在教单于如何布阵对付汉军。公孙敖大概也是听说有李姓将军在为匈奴练兵,模棱两可地便以为是将军你。春季时,单于要举行一场阅兵仪式,据说还预备当众封李绪为右校王,由他担任主帅,带兵攻打汉地。将军,难道你不想为太夫人报仇么?”
李陵依旧只是盯着角落,面无表情,恍若未闻一般。管敢甚是无趣,只得悻悻起身,道:“将军好好保重身体,改日我再来探你。”
李陵又发了半天呆,终于挣扎着坐起来,叫道:“来人!快来人!”
正巧卫律进来,问道:“李君有事么?”李陵道:“单于人呢?我要见他。”卫律道:“单于正在大帐中议事,李君有话不妨告诉我,我会转告单于。”李陵冷然道:“我有话只对单于说。”
这是李陵被俘以来第一次主动要求见单于,卫律不敢怠慢,遂带他来到单于大帐外,又道:“这就是单于大帐了。李君该知道规矩,你仍然是汉臣的身份,要进帐见单于,须得用墨将脸涂黑。除非你现在投降,那么这一套就可以免了。”李陵毫不迟疑地道:“我愿意投降。”
卫律大喜过望,忙领着李陵进来大帐。且鞮侯单于正在与左贤王狐鹿姑、汉降将李绪等人商议春季入侵汉地事宜,听说李陵终于肯投降,极为高兴,亲自走下来扶起李陵,安慰道:“将军不必为亲人之死太过伤心难过,我一定会亲自为将军寻一门好亲事。”
李陵道:“家室之事就不劳单于费心了,不过臣有一个请求,希望单于能答应。”且鞮侯道:“好,你说。”
李绪一直不敢正视李陵,忽听到李陵投降还有附带条件,料到他必然是要让单于杀了自己,忙道:“单于……”且鞮侯却挥手止了他,笑道:“只要能得到李陵将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李绪登时冷汗直冒,只得乞求地望着李陵。李陵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躬身道:“臣想去趟乌孙,请单于允准。”
且鞮侯原也以为李陵是要求自己杀死李绪,不料却是如此简单的一个要求,大是意外,问道:“将军去乌孙做什么?”李陵道:“楚国公主刘解忧是臣的旧识,臣想见她一见。”
且鞮侯见李陵连如此隐秘的男女之事都肯当众说出,足见胸襟坦荡,很是欣慰,道:“好。正好夷光一直吵着要去乌孙探望奇仙,你便装扮成公主的随从,跟她一起去。”李陵道:“是,多谢单于。”
走出单于大帐时,李陵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天,天如灰幕,竟无半点阳光,似乎又有一场大风雪要到来。他转而凝视西南方向,心中发出一阵悲切的呼唤:“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解忧,你会原谅我吗?”
胡地玄冰,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凛凛寒风抽打着脸颊,滚滚黄沙溶进了泪水。梦醒泪干,过去的只是梦魇,眼前的才是真实——无情而冷酷的冬季来到了。
冬日的夜色降临得格外早,才是黄昏时分,乌孙都城赤谷城内的灯火已次第亮起,一帐帐渗透出光亮的毡房将满天的云霾衬托得格外沉重。
雪如鹅毛似的飘洒,地上积雪盈尺,天地早已白茫茫一片,遮住了尘世的喧嚣和纷乱,使大地显得宁静而高远。
乌孙是西域大国,赤谷又是都城,平时大街小巷中往来商人如织,真个是举袖成云,挥汗如雨,如今到了冬季,不仅商旅驻足,就连城里人也绝少出门,全躲在屋内烤火取暖去了。
外号“肥王”的乌孙昆莫翁归靡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熊皮上,一边摸着肥胖的肚子,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右夫人刘解忧逗着两个孩子玩耍。他从堂弟军须靡手中接任昆莫位子时,也按照乌孙习俗接收了左右两位夫人——匈奴公主奇仙和大汉公主刘解忧。他是真心地爱解忧公主,两人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长子元贵靡和次子万年。当然,他跟奇仙公主关系也不差,生下了一个儿子乌就屠。
外面天寒地冻,昆莫毡房中却是暖意融融,香气氤氲。刘解忧抱着二儿子万年坐在火盆边,凝神望着儿子胖乎乎的脸蛋和小手、小腿,看着他一呼一吸中小胸脯也一起一伏,心中涌起无尽的慈爱怜疼。
一名侍女揭帘走了进来,禀告道:“右夫人,冯夫人求见。”刘解忧笑道:“又不是外人,请她进来吧。”侍女道:“冯夫人在右夫人书房中,她说有要事,只能对右夫人说。”
刘解忧望了丈夫一眼,翁归靡憨憨一笑,毫不在意地道:“去吧。可别是冯夫人跟右大将吵架了,跑来找你告状。”站起来接过万年,谁知道孩子刚到他怀中,就“哗哗”地尿在了他身上。旁边的侍女和乳娘吓得连忙上来赔罪。
翁归靡却一点也不生气,笑道:“抱小儿,落一怀,我儿子的尿怎么这么香,真是神了。”
刘解忧忙让乳娘将儿子抱了过去,忍不住对丈夫笑道:“我们中原有句俗话,狗养的狗疼,猫养的猫疼,不养不疼,谁养谁疼。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错。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自己的儿子尿了一身,不但一点儿不生气,反而这么开心。”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书房内的火盆烧得很旺,炭旺得就像透明的红玉,晶亮晶亮,闪闪发光,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冯嫽正站在书房中。她身后还站着一人,披着斗篷,遮得密密实实,看不清脸。刘解忧进来后第一眼便留意到这个神秘的人,立即就猜到冯嫽今晚之神秘多半与他有关,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不安来。
冯嫽迎上来悄声道:“公主,我先出去了,我就守在门外,不会让任何人进来。”她轻轻地出去,带上了门,又放下厚厚的门帘。
那人掀下头上的兜帽,刘解忧一看到他的脸,疑惑的眼神变成了惊讶,心中猛地一抽搐,愣在了那里,失声道:“怎么……是你?”
两人目光一碰,刘解忧顿住脚步,李陵也是凝身不动。二人良久良久地对望,似有千言万语在这默默无声中已然传达。
李陵眼睛里闪动着难得一见的异彩,他仔细端详着她。她似乎还是那个解忧,面貌并未改变多少,爽朗,豪气,容貌、体态更显丰满,圆圆的杏眼中多了几分成熟,也多了几分沉郁。
刘解忧心中也在剧烈地翻腾,默默凝视着李陵,他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是了,他们已经有数年未见了,七八年是不短的时间,他早已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又长年在边塞过着艰苦的军营生活,该有些风霜之色。
她听到过一些传闻,据说这位李少将军跟他爷爷飞将军李广一样,总被压抑在外戚手下,非常不得志。曾有人形容李陵在汉朝是最锋芒毕露而又长期不得志的人。她有时候暗暗揣测,这样的生活,应该会促使他衰老了很多吧?其实她常常担心自己已经不能准确地记得起爱人的样子,此刻当真看到他的面容,还是有些吃惊。
定一定神,再仔细打量,这才发觉他的样子其实没有太大的改变。衰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的精神——以前的李陵,是那么神采焕发、目光如电、飘逸潇洒,可如今……俊朗的脸变得苍白麻木,嘴角无力地松弛下垂;一直泛有星光的那双朗目,也黯淡了;眼中闪烁着的是游移不定的光芒,流露他内心无穷的焦虑、不安和迟疑难决。
她禁不住脱口道:“你……变了。”李陵道:“风雪依旧,人却老了。可是你,没怎么老。”
刘解忧幽幽地道:“想不到我们还能有相见的时候。我原以为……原以为这一辈子……”
那些本已经暗淡的旧事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她竟有些哽咽起来。多年过去,记忆依旧清晰。她这一生中最爱、最挂念的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如何能不嘘唏感慨!
刘解忧不是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而是说出“相见”的话,这让李陵更是生出一种怅惋来——恼恨世事无常,叹息人生艰难。他重重跪倒在刘解忧面前,泣声道:“解忧,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我愿意死在你的剑锋下。”
西域路远,消息不通,刘解忧还不知道李陵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他又不肯起来,只得一样跪下来,不解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陵再也忍耐不住,伏到刘解忧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大丈夫流血不流泪,铁铮铮的汉子,如此眼泪横飞。刘解忧从来没有见过李陵这样失态,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可怕之极的事情,也急欲了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更知道此时若开口问他,徒然又勾起他的伤痛,空口安慰,也于事无补,当下只是紧紧搂着他,将他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和他冷如寒冰的身子。
李陵把头埋在刘解忧怀中,感到她温热的身躯贴着自己,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缭绕在身边,听到她安详平和的呼吸声随着胸脯的一起一伏也响一声轻一声的有如天籁之音。他心中悲愤沉痛之念如怒潮退却的海面渐渐平复,迷迷糊糊间竟似又回到幼小的童年,自己正在母亲的怀中安然入睡……
刘解忧终于还是得知了经过。旧欢如梦,竟遭此大变,锥心之痛又岂是笔墨所能形容!她为了联盟乌孙共破匈奴而远嫁万里,而他则投降了匈奴,侍敌为主。世事如风,谁都想不到会有今日的局面。但她还能说什么呢?自从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该猜到发生了什么,否则他为何能来到乌孙?如果他不投降单于,便只有死去,再也无法见她一面。他的亲人均已被处死,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羁绊,唯一的留恋。没有她,他根本无法摆脱过去。没有她,他无法超越已经遇到的死亡。没有她,他也无法了结今生夙愿。没有她,他又怎么对得起她?
她抚摸李陵的头发,悲伤地道:“无论你做什么,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感觉这不太像是她这种嫉恶如仇的人说出来的话。不过她确实这么说了。因为她知道李陵这个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是个慷慨激昂的男子,宁死也不会屈节投降匈奴的。但他确实降敌了,所以这句话也是她对李陵说的最后一句话。无奈而悲凉,是为大汉朝惋惜失去了一位难得的将才,是为李陵可惜,还是为她自己可怜?她也不知道。
她觉得李陵的投降,不是他对不起汉朝,不是汉朝对不起他,也不是他的错,而是她的过错。她注视着他,泪水扑簌簌而落。这是她生平第二次落泪,两次都是当着李陵的面。虽然她不是大丈夫,但她做到了大丈夫才能做到的事。
静谧如舞如歌。寂静中能听见炭火噗噗跳动的声音。
终于还是李陵打破了沉默,道:“既然见到了你,我死而无憾。”他举起手,用衣袖拂干刘解忧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书房。从此,他们应该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直到死去。
毡房的门口正有几树红梅映雪盛开,胭脂一般娇艳,飘扬着细细的幽香。这是刘解忧出嫁的时候从中原万里迢迢带来乌孙的,正是李陵所送。真情仿若梅花开过,纵然冰雪泠泠,亦也不能湮没。往事历历,如烟丝一般,一缕一缕地浮上心头。他仿佛又回到了长安,与心爱的女子一起在茂陵漫游,饮酒赏花,心中开始隐隐约约有一种遐想。突然回过头来,刘解忧也跟了出来,眼睛澄如清水,那样温柔地瞧着他,目光里有爱恋,有理解,有关切,有相见的喜悦,也有即将分别的哀愁。
李陵心头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他蓦然激动起来,一股热流暖遍了周身,奔回去将她紧紧抱住,忘情地道:“解忧,我们一起走吧,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那里只会有你、有我。”
刘解忧没有回答,她心里非常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知道他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于是她又说了最后一句话:“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家。”
二人再一次热泪纵横,不能自已。
李陵出来乌孙王宫时,朔风怒吼,雪依然大。有人迎了上来,为他披上了皮裘,原来是夷光,她还在外面等他。她的脸冻得红彤彤的,映着雪光,显得非常娇艳,淡淡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后根。
李陵见到她冻得通红的脸,想起她千里相伴的情意,心中突然生出无限的歉意。不禁心想:“她的热情大方跟解忧多像啊,只是要年轻些。”
突然间,风息雪止。夜,也就在这一瞬间陷入了难以形容的寂静。冻云渐渐散开,天空露出半轮明月,月光雪色,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月亮依然是那轮月亮,夜空依然万点繁星。万古千秋,世间发生了多少变故,但尘世如斯,苍天无语。
回到王庭后不久,李陵应且鞮侯单于邀请,参加了李绪主持的阅兵仪式。匈奴贵族云集,连单于的母亲母阏氏也赶来校场观看,想看看李绪用来对抗汉军的新阵法到底是什么样。李陵到达时,且鞮侯单于人还未到,众将三三两两地各自在议论着攻打汉地之事。
李陵径直走到李绪身边,道:“李君,别来无恙?”他之前是李绪上司,李绪素来极佩服他的才干,当即起身,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多谢……”一语未毕,只觉得剧痛无比,低头一看,一柄匕首正插在自己胸前。
李陵冷冷道:“抱歉,李君,于公于私我都要杀了你。”李绪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自己不也……投降……”他被刺中要害,无力说完后面的话,扶着李陵,慢慢软倒下来。
卫律正好陪着母阏氏过来招呼,见状不由得愣住。众将这才留意到起了变故,不禁呆住。
母阏氏颤声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将李陵拿下!”这才有兵士蜂拥上前,摘下李陵腰间的宝剑,将他双手反剪起来。
母阏氏先去查看李绪的尸体,只见他双目圆睁,满是惊讶和愤愤不平之色,显然是死也不相信李陵竟然当众刺杀他。母阏氏怒极,走过来扬手给了李陵一个嘴巴,喝道:“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杀死李绪?”
一丝血迹从李陵嘴角沁出,他回转了脸,平静地答道:“李绪害死我全家,杀母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过是报仇而已。”
母阏氏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年纪老迈,霍然从身边的兵士腰间抽出弯刀,就要向李陵砍去。卫律连忙上前拦住,劝道:“母阏氏切莫为了李陵这么个人气坏了身子。要杀他,也不用劳烦母阏氏动手。”
母阏氏确实年纪已大,急怒攻心下,身子晃了两晃,竟然举不起弯刀来。本来按她的意思,应该当场将李陵乱刀砍死。但卫律却坚持认为,李陵刺杀李绪事关重大,说不定还有什么内幕同党,还是要等且鞮侯单于到来,详细审问后再作定夺。母阏氏思忖片刻,勉强同意了。于是李陵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临时监押在马棚。
马棚中有一股浓重的干草和马粪味。李陵被紧紧捆在柱子上,动弹不得。牛皮绳索深深勒进了他的手腕,先是剧烈的疼痛,继而便麻木了,逐渐失去了知觉。然而,与他心中的伤痛相比,这点皮肉之苦自然算不了什么。他知道他活不长了,自从他打算杀死李绪为汉朝除去心腹大患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还能活着看到明日的太阳。
杀掉仇人的兴奋过后,他的脑子里开始昏昏沉沉,开始陷入混混沌沌的一片混乱。他重新回忆起今天的一切,他杀了李绪,如愿以偿,应该多少有点得意和满足,但现在充满他内心的却只有空虚,难以形容的空虚,无法填满的空虚。李绪真的是他的杀母杀妻仇人么?他最大的仇人应该是大汉皇帝才对呀,还有李广利、公孙敖这些人。皇帝杀了他全家,他竟然还会为了汉朝冒险来杀李绪,这难道不是很可笑么?
李陵似乎陷入了重重迷雾中。人在白茫茫的雾中,浓浓稠稠,分不清东西南北。突然,清凉的晨风驱散了浓雾,恍惚间韩罗敷就站在他面前。她正深情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脸上是幸福的笑容。李陵上前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两人原来站在一个高塔上,韩罗敷微笑着指着远方,说:“那里就是乌孙,解忧公主就在那里。”李陵有些惊讶地去看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猛然间,她挣脱了李陵的双手,疾奔到塔的边缘,一跃而下,就像鸟一样飞了出去。李陵大叫了一声:“罗敷!”蓦地一下睁开了眼睛,除了感觉汗珠正由前额徜徉而下,四周除了马匹和看守的兵士,既没有雾,也没有高塔,原来都是他的幻觉。
忽见数名兵士走了过来,为首的当户取出一支金箭,道:“单于有令,先押李陵回去单于大帐候审。”看守是母阏氏的心腹卫士,闻言不免很是惊讶,道:“单于既然到了校场,何不当着众将审问李陵?”那当户冷冷道:“单于处事,需要向你交代理由么?”
卫士不敢再问,上前将李陵从柱子上解下,交给当户。当户命部属携李陵到外面,扶他上了马,往北驰出十几里地,夷光正率领一队兵士等在那里。
当户道:“公主,李将军人在这里。”夷光点点头,道:“嗯,辛苦你了。”跃下马来,拔刀割断了李陵手腕上的绑绳。
李陵心中早已经明白过来,很是感激,低声谢道:“夷光,你又救了我一次。”夷光笑道:“这次救你的人可不是我,而是父王。奶奶和其他人已经决定,要将你当众五马分尸处死。父王爱你骁勇,有意拖延,暗中赐给当户金箭救你出去,命我带你去北方藏匿。”
李陵大感意外,问道:“真的是单于救了我,跟你无关?”夷光道:“嗯。我根本不知道校场发生的事,是父王派人来通知,我才知道的。咱们快走吧,万一被人追到,那可就麻烦了。”
一行人往北行了大半日,天黑时才寻了一块高地扎营住下。半夜时,忽听见有马蹄嘚嘚,似有许多兵马连夜追来。
夷光听见动静,惊慌失措地从营帐中冲出来,叫道:“李陵哥哥,追兵来得好快,你先走,我尽量拖住他们。”李陵见她披头散发,仅穿着单薄内衣,显是刚从裘被中爬出来,很是感动,道:“既然是冲我来的,理该由我一人承担。”
追兵瞬间驰进营地,领头的正是丁灵王卫律。李陵上前问道:“卫君是来追捕我的么?”卫律道:“正是,我奉单于之命来捕你回去王庭受审。”
夷光斥道:“胡说八道,明明是父王……”李陵止住了她,道:“我这就跟卫君回去受死,不过还请不要提及见过夷光公主之事。”
卫律道:“李君果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李陵道:“除了我在校场刺死李绪,还有别的事么?”卫律道:“李君从前的心腹侍从管敢带着高帝斩白蛇剑逃走了!”
李陵闻言吃了一惊,这才会意到之前管敢来告知李绪为匈奴练兵之事,本意就是要激自己杀死李绪。管敢之前一气之下投降匈奴时,并不知道且鞮侯单于即将退兵,也许他是见前途无望,与其战死,不如诈降谋夺高帝斩白蛇剑,他是极少数知道雌雄双剑秘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对金剑始终念念不忘的人。今日匈奴阅兵,所有王庭的重要人物都去了校场,当真是夺剑逃走的绝佳机会。管敢有高帝斩白蛇剑在手,足以抵消曾经降敌、出卖汉军军情的罪名,他若是能带着大汉镇国之宝平安返回汉朝,必将成为皇帝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封官晋爵,不在话下。只是他李陵却因为管敢的降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以前并不如何看重管敢,只不过因为他是爷爷身边的老侍从,才一直留在身边,现在想来,当真是小看了他的心机。
卫律见李陵神色,问道:“李君原来不知道此事么?”李陵摇摇头,道:“我到胡地后,从未跟管敢说过一句话。单于是怀疑我跟管敢勾结,所以才派卫君来追捕我的么?”卫律道:“正是。”李陵道:“如果单于因为李绪之事杀我,我心服口服。如果因为管敢盗走了斩白蛇剑就要迁怒于我,我死也不服。”
卫律道:“那好,我问李君,如果管敢事先来向你求助,告知盗剑之事,你会帮助他么?”李陵明知道这是个陷阱,还是毫不犹豫地答道:“会。”
卫律道:“答得好。单于有命,李陵,立即上前听令。”见李陵站着不动,喝道:“李陵,你早先向单于下跪投降,以后就是匈奴的臣子,难道要抗命么?”
李陵无奈,只得上前跪下。卫律道:“单于有命,封李陵为右校王,赏人口五千户,牲畜万头,将夷光公主许配给你。”李陵和夷光均是一呆。
卫律笑道:“李君,恭喜,从此你与我平起平坐了。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单于调拨给你的部下。你先带着公主到北方去躲一阵子,等母阏氏怒气消了,单于自会派人接你回来。”顿了顿,又道:“不过单于还有一项特别的任务交代给李君,请李君到北海设法劝降苏武。”
正如在北海牧羊的苏武远远认出李陵后所推测的那般,李陵被俘了,但他却没有料到那些匈奴骑兵尽是李陵的部属。当他一听到李陵表明来意时,便转过身去,冷冷撇下一句话,道:“我实在想不到李君这样的名门子弟,居然也会跟卫律一般无耻,亏你还是飞将军的孙子。”
“无耻”两个字像尖刀一样剜在李陵心头,他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然而苏武走出一段,又转身走了回来,将一根竹管丢给李陵,道:“这是李君当年托我带给解忧公主的帛书,我未能办到,现在原物奉还。”说罢扬长而去。
李陵取出帛书,时间过得太久,帛书的墨迹都已经沁开,字迹变得模糊起来。那是他为解忧做的一首五言诗:
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美人在云端,
天路隔无期。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她没有收到,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
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有人将手搭在他肩上,转过头去,却是苏武。苏武歉然道:“夷光公主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抱歉我适才不明情由,即对李君口出恶言。”李陵摇摇头,道:“我的确是羞见苏君,若不是单于有命,我是没脸来见你的。”苏武道:“不管你我立场如何对立,我们都还是好朋友,就像在长安时那样。”
李陵遂命部下置酒,道:“李陵今日是说客,先公后私,我先劝苏君投降,再来喝酒叙旧。”苏武道:“好,李君有话只管说便是。”李陵道:“苏君的母亲大人已经过世了,就在苏君离开长安后不久,是我亲自为尊母送葬到阳陵。”
苏武一直在北海牧羊,没有半分家人的消息,忽听到老母已去世多年,很是难过,半晌才道:“多谢李君,还要劳烦你送葬。家兄和家弟呢?”李陵道:“令兄苏嘉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官任奉车都尉,跟随皇帝出巡时,扶着皇帝的车辇下台阶,不小心失手,车辇撞到了柱子,折断了车辕,犯下大不敬之罪,他怕连累家人,当即拔剑自杀。令弟苏贤官任骑都尉,跟随皇帝到河东祭神,受命追捕犯法逃跑的内侍,因不能完成使命,吓得服毒自杀。苏氏一门凋落后,听说尊夫人也改了嫁,而今就只剩下苏君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和两个妹妹。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几人存亡亦未可知。人生如朝露,苏君又何必自苦呢?”
苏武道:“我苏氏父子本无功德,全靠着皇帝的提拔和栽培。我父亲做了将军,被封为平陵侯。我兄弟三人也都是皇帝的亲近大臣,侍奉宫禁,常想着肝脑涂地,报答主恩,虽斧钺汤镬,在所不辞。”
李陵见苏武语意诚挚,不禁长叹道:“义士!”从此只与苏武日日饮酒闲谈。
过了数日,有骑士来报,称母阏氏已经病死,单于召右校王回去王庭。李陵遂与苏武饮酒作别,酒酣时长叹道:“行志志立,求仁得仁,虽遭困厄,死而后已。我李陵虽有奋大辱之积志,效曹柯之盟之宿愿,奈何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李陵之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忍不住离座起舞,慷慨作歌道: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
事与时违不自由,如烧如刺寸心头。顾影自悲,长歌当哭,歌声就像冬天的北风吹过干枯的树枝那样舒缓而低沉。一曲歌罢,李陵泪水涔涔而下。苏武亦是感伤不已,泣下沾襟。
不知别泪谁先落?同在河梁夕照中。这一幕,被永远定格在了中国历史上,成为后世文学审美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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