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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首异处而死

        故事从一九五三年起,一口气跳过七年,部分原因是万叶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渡过的。那时万叶已经升上中学,仍旧不识字,连简单的计算都学不会,而凸眼金鱼对她的霸凌也变本加厉,使她不由得嫌恶起自己的生活。万叶说那时期的事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她又看见了“独眼龙男”,当时她在坡道上拼命追着幻影,差一点被电动三轮车碾过;另一件是一九五五年春天,第一阵刮起的山风格外地强劲。

        所谓的山风,是指从山上吹来、水气充足的强风。从遥远的中圃大陆吹来的风。越过日本海。直到被中国山脉挡下为止,带来的水氧使得山下云层厚重。天空总是一片浅灰色,山阴地方以此得名;而中国山脉的另一侧则总是晴空万里,惯称山阳地方。这股山风一路从山上吹向海口。当地长年吹着风,尤其是春天,风力更为强劲。盖在田地中央的农家几乎都搭有防风的山毛榉篱笆,家家户户的篱笆都被风吹得倒向海边,宛如无数只箭头,蔚为奇观,可以想见风力之强。

        那年春天同样吹着强劲的山风,走在坡道上的万叶几乎快被风给刮跑,五户人家外的小孩最近刚养的杂种小狗被山风卷起,发出阵阵悲鸣。从空中飞了过来,万叶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幻影,就急忙伸手将它抓住揽在怀里,小狗不是幻影。它在万叶怀中鸣呜哀鸣,温热的舌头不停舔着万叶的手腕。万叶紧抱这个温热、湿润的生物,抵抗着强风,就在这时,眼力绝佳的万叶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在视线尽头,可见山上红色的赤朽叶家大宅。只见敞开的大厅里强风肆虐,两片榻榻米被卷上了天空,相扑似的相互拍击,风停之后,才突地掉落地面。万叶心想。今年的山风真是太强了。而宅邸庭院里开满的各色花朵,也被强风刮得花办四处飞舞,散落在万叶及小狗四周。“好美啊……”万叶喃喃地说。这时小狗的小主人冲了出来,大叫:“那是我的狗!”把小拘从万叶手中抢了回去。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外婆说。中学毕业后,万叶就在家里照顾年轻夫妇——虽然这时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毕竟曾是精力充沛到愿意收养弃儿的夫妇,至今仍是活力十足,毫不显老——生下的弟妹;有时也到附近的农家帮忙。赚些零用钱。万叶很喜欢养父母,固执地一心想永远和家人生活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

        时代的巨轮不停向前滚动,近代化的脚步越来越快,从赤朽叶家族的制铁厂也可看出时局的改变。战前在风箱炼铁坊工作、对手艺引以为傲的老师傅们,现在只能蜷缩在山脚下的陋屋里,成天无所事事。村里成立了传统工艺保存会。展示着必须烧柴生火的旧式炉灶,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天秤型风箱等器具;也制作了大型广告牌,介绍收集铁沙的方法等等。此外,还请来了老师傅,向造访参观的孩童解说昔日的炼铁方法,哼唱着从前操作风箱时传唱的歌谣给孩子们听。很受村里的男孩欢迎。尽管如此,从前需要花上数十年工夫拜师学艺,受人尊崇的古老技艺,仍是不敌时间洪流。就此步入历史。

        取而代之的是德制巨大熔炉耸立的大型工厂。那里的工人成了村里最趾高气昂的一群人。工人们领着高薪,连镇上酒家对他们也礼遇有加,酒店的妈妈桑常暗中较劲谁的工人贵客比较多。还争相将女儿嫁给他们。这些工人和以前的铁匠不同,他们的工作是维修机械,彷佛自身也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化身成一枚小齿轮。这群年轻工人拥有的是技术、职业的光荣感。以及战后全新的价值观。他们代表了战后的产业,是近代理性主义下的产物,尽管日本战败,他们仍然坚信自己的未来是光明的。

        那年万叶刚满十七岁。一天,她帮忙跑腿,到镇上买米、味噌和弟妹的换洗衣物。那时候每到傍晚,街上随处可见身穿黄绿色制服的工人和自卫队员,几年前政府成立了防卫厅,而“保安队”也改成了“自卫队”这种怪字眼。这群男人喝酒、赌博。在闹区里新开的百货公司买进口服饰或皮鞋出手阔绰,不然就是在名为“宵町巷”的酒店街买女人寻歌。天一黑。男人们的举止也眼着下流起来,万叶因为长相特殊,男人往往只是好奇地打量她,不至于对她轻浮,因此她也就不怕在傍晚出门。

        万叶怀里抱着米和味噌,快步走在街上时,天色转眼间暗了下来。当她发现不是天黑,而是黑隆隆的乌云罩顶时,天空已经下起雨来。万叶担心只用油纸包裹的味噌会被雨水打湿,赶忙躲进最近一家店的屋檐下。

        那是家泡泡茶店。在店门口避雨的,除了万叶。还有一对迷路的野貉父子,一个人二只貉。

        “啊……”

        “想吃什么不用客气尽管说。我最喜欢稀奇的事物了,就像这本书。还有你的长相。来,这是菜单。”

        男子随性地递过菜单,万叶赶紧接了过来,不过菜单上全是她看不仅的字,她涨红着脸对眼前的神秘男子说:“我不识字……”

        这下男子的脸也红了。

        “你……没去上学吗?”

        “有。我有上学。不过就是学不会认字,也不会加法。不管怎么努力,就是记不得。”

        “喔……”

        男子不再说话。没多久万叶点的泡泡茶送来了,他才小声地说:“别客气,请喝。”接着男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开始念起菜单。

        “泡泡茶,昆布茶,粗茶,咖啡、红茶、栗子羊羹,芋头羊羹、黑豆羊羹、五色豆大福……”

        万叶笑了起来,男子看似松了口气。又重头念了一次菜单。然后拨了拨长发,朱红色的薄唇翕动着说:“你就在这里等雨停吧。多田万叶。”

        “啊……谢谢你。”万叶低下头。

        不知名的男子于是拿起先前读到一半的书,将视线移回书页上,书里的字万叶从没见过,还是横着写的,她猜想那可能就是人家说的英文小说吧。她挑起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妈妈告诉我的……”男子抬起头瞥了万叶一眼。他瞇着细长的双眼,喝了一口茶。又说:“妈妈说,山下有个山里来的女孩,叫做多田万叶,还说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孩,一定要娶那个山里的女孩为妻。”

        “妈妈?”

        “喔,就是母亲的意思。”

        男子用食指敲了敲原文书坚固的书皮,万叶点点头,心想这一定是那些时髦的外国字眼。

        雨越来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中,几乎听不见男子的声音。茶屋老板将门关上,点上灯。两盏橘红色的灯笼,在店里前后相互辉映。

        男子翻着书页。懒洋洋地说:“我叫赤朽叶曜司,你应该听说过吧?”

        “不,我没听过。”

        见万叶摇头,男子——也就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传说中的败家子曜司,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居然不知道,我还以为村里的女孩对我评价很高呢。”

        “或许是吧,我和她们没有往来。”

        “是吗?原来如此。”

        “所以。你是阿辰的儿子吗?”

        “对,我们长得很像吧。”

        万叶没有应声,打量着曜司修长的身形、细长的双眼,彷佛擦了口红般的唇色。她心想,阿辰如果变瘦,应该就是这副摸样吧。就在她歪着头想象时,男子说话了。

        “妈妈说的话,我大部分都会听。”

        “啊……”

        “所以,多田万叶,我会和你结婚的。”

        “可是赤朽叶家的人怎么可能娶个弃婴,就算阿辰这么说,其它人也会反对吧……”

        “不管是大房或分房,没人敢违背妈妈的意思。她太恐怖了。”

        “是吗?”

        万叶回想起七年前那个车子抛锚、从黑头车里走出来的丰腴妇女,那个不断揩着白芝麻油般的汗珠。长得活像财神惠比须,身材矮小的赤朽叶辰。实在无法想象她就是在山坡上呼风唤雨的可怕女子。

        窗外的雨停了。

        取而代之的,开始起风了。一阵风从紧闭的门缝溜进来。吹熄了灯笼的火焰,屋里顷刻间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窗外射进来的一道月光。就照在万叶眼前男子纤细的脖颈上。他的脖子,有如白蛇般发出湿润的光芒。

        “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不过我看……”

        他细长的脖子在月光下微微泛青,每咽一次口水,喉结就剧烈蠕动着。就在万叶看得出神之际,店老板点上了灯笼的火,店里瞬时明亮起来,仿佛开满了火花。

        万叶两颊通红,不是因为少女情怀或风花雪月,只是因为第一次有人对自己提及终身大事,让她又惊又羞。她不说话,低头把玩着那张根本看不懂的菜单。

        这时,菜单上的字忽然发出怪声,不停扭动着。变幻了字形,就像她每次心情激动时会看到的那样。这些字仿佛有了生命,一阵蠕动后变成六个大字。万叶死盯着这几个字,可惜还是看不懂,她向曜司借来铅笔。舔了舔笔芯。在点菜单背后描下了这几个字。

        曜司饶富兴味地看着万叶拙劣的笔迹,接过点菜单,大声念出:

        “身首异处而死。”

        万叶吓坏了,抬头看着曜司苍白的脸孔。

        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未来。店里吹起一阵风,风里夹带着如雪花般的粉红樱花办,包围住他们俩。万叶见到曜司的头像玩偶一样被扭断,头颅飞了出去。眼前的曜司长发披散在肩上,而幻象中的他。一头斑白的长发整齐地扎在脑后。那个初老的曜司头断之时,脸上还挂着微笑,被切断的颈部喷出赤朽叶色的鲜艳血沫,就像航天飞机升空时火箭射出的火焰。漫天的樱花办如群蝶飞舞,接着卷起一阵旋风,层层覆盖住失去头颅的曜司。下一秒,影像开始倒转,头颅又归位,漫天花瓣也消失了,眼前的赤朽叶曜司又恢复成年轻容貌。万叶手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曜司则不解地看着那六个字。

        “这是什么?你不是不识字吗?怎么突然写起字来,真是莫名奇妙。”

        “啊……”

        “你似乎不多话,不过总比聒噪的女人好多了。这总不会是你对我求婚的答复吧?哈哈。你这人真有趣。”

        万叶摇摇头。低声答说:“那不代表什么。”一想到赤朽叶少爷有天将会断头而死。胸口就一阵悸动。她想,说不定自己会真如赤朽叶辰期望的。和少爷结为夫妇,时不时被曜司调侃一下,一同生活,直到他意外断头而死为止。

        雨停后,万叶走出茶屋,手上抱着米、味噌和弟妹们的新衣,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越往上走,家家户户玄关前悬挂的灯笼就益发耀眼壮观。炼铁厂的工人们分三班制轮班。很多人工作得很晚,为了让丈夫能在迷宫般的宿舍区轻松找到家门,妻子们纷纷在玄关挂起写上自家姓氏或画上家纹的灯笼。山坡下的居民总是抬头望着山坡上的灯笼和屋内明亮的灯火。对能在繁盛的制铁厂工作的山上居民欣羡不已。

        一辆黑头车自万叶身后呼啸而过。驶向灯火通明的山顶。万叶想,这一定是赤朽叶少爷的座车。她一阵纳闷,少爷怎么不像其它男人买醉。买女人。反倒像个女学生似的一个人在茶屋喝茶,闷着头读书,还真是怪人一个。也想起他那头不似万叶的那般粗硬、如绢布般丝滑柔颐的长发。

        “那个人……不适合我……”

        万叶侧着头想着,快步走过骤雨后湿滑的坡道,赶回家去。

        万叶十几岁的时候,正是战后的混乱时期。时局瞬息万变。许多滞留海外的国人自世界各地归来,逐渐融入当地社会。战胜国美国派来的魔人麦克阿瑟,将日本改造为全新的国家。回国前留下了“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句名言。两国签署了日美安全保障条例,经济开始起飞。同时间,地方城镇的少年少女们中学毕业后纷纷到大都市求职,离家自立。尽管这群孩子被称做“金鸡蛋”,其实他们的薪资微薄,工时过长。待遇并不如世人想象中优渥。

        这时期的山阴地方,不管是上红的制铁厂或是下黑的造船厂都飞黄腾达。村里的年轻人不用去大都市,就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或是自由恋爱,或经由家人安排,纷纷早早结婚,走入家庭。

        除了那次和赤朽叶家怪少爷的奇遇外,万叶并没有其它姻缘,每天悠闲度日。再说她照顾弟妹的差事也不容易,平时要张罗他们吃饭,帮忙洗衣。假日则手牵着手带他们逛百货公司,在顶楼看演歌歌手表演,或到餐厅吃儿童套餐。回程偶尔还得背累得睡着的弟弟返家。

        中学毕业后,万叶就跟同学渐渐疏远,不过她曾两次遇到绰号凸眼金鱼的黑菱绿;一次是在渔港,另一次在镇上新建的商店街。

        万叶两次都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出声招呼。凸眼金鱼一如儿时,穿着豪奢的黑色和服,头上插着数只金色发簪,木屐踩得哐当作响,招摇地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下。之前簇拥着她的男孩们都已经开始工作。现在她总是一个人行动。她的腰杆挺直得有如男孩,袖摆随着脚步摆动,走路时魄力十足,姿态优美。万叶从没想过,那个一脸别扭的凸眼金鱼竟然会出落得这么标致。凸眼金鱼总是黄昏之后才现身,在染成暗玫瑰色的海边天空衬托下,只见她摇曳生姿,那画面宛如一幅美丽的画。

        村人都以为这个身穿黑色和服、头插金色发簪的少女就是凸眼金鱼,但事实上,不知从何时开始,作这身打扮的就已经不是黑菱绿本人了。一直到现在,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只有黑菱绿本尊和外婆万叶两人。喔,黑菱家的长辈当然也知道,只不过他们一直绝口不提这件事,连对后代子孙也严守口风。

        其实大家眼中的凸眼金鱼,是绿的哥哥。

        某天晚上,万叶买完东西,她穿过渔港边的一家废弃工厂抄近路,正要回家。当晚天气很好,群青色的夜空下,蓝白色的月光照射在荒废的厂房上。这时,万叶瞥见凸眼金鱼竟从斜倾的厂房里走出来,只见她低声哼着不知名的旋律,突地拉起了和服下摆。

        她的和服底下没穿内衣或任何衣物。双腿长满了毛,鼠蹊部还有个万叶从没见过的东西。凸眼金鱼哼着歌,站着就小便起来,哼歌的同时,金色发簪的坠饰也跟着左右晃动。万叶大吃一惊,只能愣愣地看着。凸眼金鱼小便完,放下衣摆,又唱着歌走了。

        这时。突然有人紧紧抓住万叶的肩膀,那只手很小,像是小孩的手。万叶惊叫了一声,转过头去。

        她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双眼外凸,双肩瘦弱,脸色苍白异常。万叶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黑菱绿,不过却和从前打扮招摇的黑菱绿判若两人,身穿朴素的黑底白碎花和服,头发扎成两束,一点也不漂亮。她怨恨地瞪着万叶,低声恐吓说:“不准把刚才看到的告诉别人!”

        “那个人……是谁?”

        “是我哥哥,他从西伯利亚回来了。”凸眼金鱼的声音有如歌唱一般。

        皎洁的月光映着凸眼金鱼的脸庞,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了追上穿女装的哥哥。她跑过废弃工厂。万叶不假思索也追了上去。

        “哥哥变得很奇怪。不过也是。一个连鲔鱼船都上不了的男人,怎么可能上战场呢?总之。他变得怪怪的。去年总算回到家了。”

        “真的很怪……”万叶回想起刚才撞见的诡异景象,点了点头。

        “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凸眼金鱼紧咬下唇。跟在左摇右晃的哥哥身后。

        “嗯……”

        “他有个已经下聘的未婚妻,但是哥哥变成这样,对亲家很过意不去,所以我们没告诉对方哥哥还活着,让他们以为哥哥死了,把女儿嫁给别人比较妥当。哥哥被关在仓障里,可是他会穿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样子跑出来。不管我父亲怎么教训他,交代家人把门锁好,他照样都能溜出来。这么一来,我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了。否则大家看到两个黑菱绿,不就会起疑吗?”

        “说的也是,就连我也一直把他当成是你。”

        “最近我每天都像这样跟着哥哥,总不能放任他不管他。这么一来,我连漂亮和服都不能穿了。”凸眼金鱼气呼呼说着:“等哥哥好一点,我就要招赘了。”

        等到她哥哥回到家,目送他踏进黑菱家的黑色大门后,凸眼金鱼也遮遮掩掩地溜进家门。

        那个晚上,万叶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大阶梯,许多任务人、农民、身着西服的男人,踏着沉重的脚步往上爬——那座阶梯就名为现代化,众人满怀希望拾级而上——然而其中有个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无声地摔落阶梯。

        战后是男人的时代,对劳动人口的需求,造就了力量至上的时代。而那个在阶梯上摔倒的,是个像女人般的男子。他是绿的哥哥,万叶呻吟着睁开眼。在全家挤在一起睡的窄小卧房中,她看见有个人站在房里。

        那人穿着宽大的和服。

        仔细一看,黑色和服上交杂着些许红色花纹。万叶正想问对方是谁,才想到眼前出现的应该是幻影。她静静地靠上前去,发现和服里头没有人,衣服上沾粘着许多看似内脏的碎片,像是红色的油污,在黑暗中发出粘腻的光芒。

        “绿的哥哥?你怎么了?”

        和服动了一下。

        “你在西伯利亚发生了什么事?”

        和服哭了。

        内脏的碎片就像眼泪一般滴滴答答脱落,鲜血也自血染的和服上滴落。

        “你好漂亮,比女生还适合穿上这身和服。你穿起来真好看。”

        这时和服开始颤抖,整个房间也跟着晃动。

        万叶听见男子低沉的哀嚎。

        和服不断发出哭喊声。

        内脏碎片四处飞散,屋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味。万叶回想起绿的哥哥拉起衣摆时露出的毛茸茸双褪。以及小解之后垂在双腿间的东西。和服还在继续哭嚎。内脏碎片仍在飞溅,这时万叶隐约听到一个声音说:“帮我烧垂盆草。”她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眼前的幻象与那股万叶从未嗅过的腥臭味,便随着长夜将尽,慢慢散去。万叶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黑菱绿在内。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

        那时已进入冬季,某个寒冷的夜晚,万叶在睡梦中听见有人丢小石子击中窗子的声音。她怕吵醒家人,小心翼翼地起床察看。打开窗户一看,发现黑菱绿就站在窗外,外凸的双眼下挂着两行海边女人特有的,咸透了的泪水。

        万叶披上厚棉外套飞奔而出,来到黑菱绿身旁后,忙问:“怎么了?”凸眼金鱼使劲攀住万叶的肩膀,摇晃着她问:“你家有没有铲子?”

        “铲子?有啊。这么晚了,你是来借铲子的吗?”

        “有水桶吗?”

        “有啊……你怎么了?”

        “我哥哥死了,他的身体散成好多块。得用铲子和水桶才有办法收尸。你能帮我烧垂盆草,叫山里的人来帮忙吗?”

        “垂盆草……”

        每当村里有人“死于非命”,村民就会烧垂盆草扬起烟雾,通知“边境人”前来处理后事。不过这二十五年来,村里没人见过“边境人”,也不知道燃起紫烟后他们还会不会出现。不过绿相信,如果叫他们的子孙——万叶来烧的话,他们一定会来。

        要烧垂盆草,表示绿的哥哥是自杀而死,虽然万叶早在幻影中知晓这个结果,还是很替他难过。

        万叶和凸眼金鱼拿着水桶和铲子走下山。寂静寒夜,月光将两人呼出的白雾染成青白色的,凸眼金鱼低声拜托万叶,请她保守哥哥死时穿着女装的秘密。

        “我不想让大家知道。哥哥生前打扮成我的样子在外头走动。”

        “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刚才,他街向一列载货火车,被撞得粉身碎骨。”凸眼金鱼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果告诉我父亲,他铁定不会帮哥哥办丧事,一定会把他的还置当成死牛一样草草处理掉。我家已经不把哥哥当家人看待了,都怪他丢家里的脸,所以,所以他们、他们……他们一定不会帮他办后事的……”凸眼金鱼低声说着。

        万叶受她的哀伤感染,也不禁跟着加快了脚步。

        来到连结大红绿车站与中国山脉、沿途少有人烟的铁轨边时。凸眼金鱼停下脚步。数十公尺的铁轨之间,散落着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的血迹和尸块。凸眼金鱼准备的一只木箱沾满了露水,孤零零地被捆在一旁。万叶全身颤抖着找来了垂盆草,用火柴点燃草堆。

        篝火燃起的紫烟,在夜空中左右摇晃,缓缓持续向上攀升,像是一条牢固的紫色绳索,彷佛只要抓住它,就能爬上天际。

        绿抱着兄长部分皮肤脱落的湿滑头颅,看起来很重似的、摇摇晃晃走回来。她将头颅放进木箱,黑亮的长发上还插着数支金色发簪。接着,她又拖来一条长满体毛的腿。途中抽噎了起来,呆愣在一旁的万叶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绿将那条从大腿根部被截断的腿托起,放进木箱,然后再回到铁轨上。

        “这附近常有山里的野貉被火车碾过,现在又是晚上,驾驶先生应该没发现压死的是人。不过天亮之后。他们就会发现火车上沾到的血迹和尸块,知道压死人了,这样一来,会引来很多人。我们一定要在那之前把这里整理干净,我不想让大家看哥哥笑话。”绿说道。

        “但是就算装进了木箱……”

        “山里人会把木箱带走的,哥哥那么年轻,又死于非命,他们一定会把哥哥带走,藏在山里的。对不对,万叶?我不要哥哥成为大家的笑柄,毕竟他曾是黑菱家的继承人,曾经是我们的希望。”绿笃定地说。

        “绿……”

        绿如此坚定的双眼。映照出星星微弱的光芒,闪闪发亮。

        绿拾起那件沾满血汗和内脏碎屑的黑色和服,发现里面还有一只手。绿将手连同和眼一起放进木箱,身上沾满血迹的她,突然抬头望着月亮,狂笑起来。

        万叶不禁哑然,心想难不成绿也疯了吗?

        她走上前,拍了拍绿的肩膀。

        绿先是一边笑一边发出似笑非笑的怪声。继之放声大哭起来。

        筋疲力尽的两人尽可能将尸块全捡进木箱后,背靠背席地坐着。这一夜还没结束,黑暗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腥臭味,疲累的两人意识逐渐朦胧,陷入深沉的睡眠。万叶醒来时,血已经干了,腥味散去,垂盆草的火苗也已经熄灭。她先叫醒绿。又转头看向木箱的位置。

        装有尸体的木箱已经不见了。

        万叶抬头看向群山。

        露出鱼肚白的天空下,只见被染成浅桃红色的山陵,山顶白雪覆盖。没有一点人气,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万叶纳闷着那些人到底还在不在山上,正当她想起身,发现腿上搁着一枝不合季节的铁炮玫瑰。

        万叶想,他们来过了。

        他们是真的存在,而且还前来帮忙吊祭绿的哥哥。

        在这个快速受到近代化机械文明洗礼的红绿村,在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所有人都瞧不起娘娘腔。如果是村民们,他们会愿意替绿的哥哥举行丧礼吗?万叶牵起发着愣的绿的手,匆匆掩盖住垂盆草的灰烬,藏起沾满血迹的和服,赶在天大亮前离开。来到上红和下黑的交界厅时,两人挥手道别,万叶提醒绿说:“千万要保密喔。”绿回了一句:“那当然。”两人便一上一下跑着离开。

        回到宿舍后,万叶立刻清洗水桶和铲子,洗去手脚和身上的血腥味。然后,她把铁炮玫瑰插进水杯里摆在窗前。

        那一年,满怀理想抱负的年轻首相池田勇人,提出“团民所得倍增计划”,宣称要让国民所得在十年内增加一倍,席卷政坛。政府宜称将带领日本走出战后的荒芜,喊出产业升级、农业近代化、大幅提升国民能力等口号,当时的钢铁业、汽车工业和建筑业搭上了绝佳的景气,老百姓梦想着飞黄腾达,卖命工作。年轻人带头抛下战败的冲击,人人都坚信唯有经济发展才是通往未来的康庄大道。

        世界宛如成了一座阶梯,所有人争先恐后、不停向上爬。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山阴地方的天空,被熔炉的黑烟染成了灰色,和碑野川的河水同色。人们梦想着奢华的生活,终日辛勤工作。

        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演唱的流行歌曲《恋爱假期》。

        这时的万叶总算交到几个手帕交,经常相约到茶屋喝泡泡茶。她常常看着店里的黑白电视,出神地张大嘴巴。忘了手上的牙签还插着五色豆。

        在那个男性至上的时代,确实出现了许多男性英雄。当时电视越来越普及,全国每个角落都能实时接收到中枢传来的电波,接收相同的文化。电视上转播着职业棒球的精采画面,观众一再欣赏到“全垒打王”王贞治摆出金鸡独立的打击姿势;摔角场上,则有强者力道山称霸。每次看到电视上的英雄获胜,聚集在茶屋的人潮便兴奋地齐声高呼胜利,欢声雷动,只要看到王贞治击出漂亮的安打,或是力道山赢得胜利,众人便兴高采烈。男人是强者,女人也喜欢强悍的男人。不管在电视上或现实生活中,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时就是这么单纯的时代。

        某天傍晚,万叶一如往常和朋友在茶屋看电视看得入迷,巧遇许久不见的凸眼金鱼。自从三年前她们在上红和下黑的分界线分手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她们发现到对方后,默默地点头示意。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凸眼金鱼叫住老板说:“大叔。给我一杯咖啡。”她还是一身暴发户打扮,穿着镶有金色圆珠的黑色连身裙。戴着小铁锤造型的耳环,烫了头发,外凸的眼皮上还擦着眼影。

        凸眼金鱼在咖啡里放进几颗方糖。突然开口说:“喂,捡来的孩子。”她们各自的朋友都吓了一跳,来回看着两人的脸。

        “干嘛?爱欺负人的孩子。”万叶大方地回答。

        “我要结婚了。”

        “……跟什么样的男人?”

        “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男人。”

        凸眼金鱼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的黑白电视。只要屏幕上的力道山使出空手劈击的绝招。就会引来观众一阵欢呼。因为店内实在太吵,万叶连人带椅往凸眼金鱼的方向移动,她将耳朵凑上前去,摆出“我听你说”的动作。

        凸眼金鱼睁大双眼,盯着万叶娇小、黝黑的耳朵,咽了咽口水。她看起来很害怕,彷佛从耳洞里看见了地狱一般。

        “万叶。”

        “什么?”

        “我选择了个身材结实,很会工作,长得很丑的丈夫唷。”

        “你刚才说过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结婚对象随便我挑,我就选一个最强的男人。我不在乎对方的长相。”

        “嗯。”

        “我会好好对待我的丈夫。”

        说完,凸眼金鱼粗鲁地搅拌咖啡,不再说话。这时有人转了电视频道,传来了流行歌曲的乐声。画面上两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可爱女孩,各持一只麦克风架。她们看上去清新脱俗,就像可爱的洋娃娃,和乡下的女孩截然不同。《恋爱假期》的旋律一响起,店里的女孩就大声跟着唱和,模仿起歌手的舞蹈动作,开心地又叫又跳。

        凸眼金鱼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整张脸皱成一团。擅自拿汤匙挑起万叶泡泡茶里的五色豆吃。她苦着脸咬碎豆子,痛苦地呻吟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我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比起照镜子。我更喜欢看漂亮的男人。”

        “绿……”

        “等到国家富强起来,大家认真工作。一起努力,说不定到我们儿孙辈那一代,娘娘腔的男人再也不用年纪轻轻就走上绝路。你说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绿,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你不知道的话,我也不知道。”

        凸眼金鱼说完瞪大眼睛,尖声怪笑。以上就是久别重逢后两人的全部对话。自这天之后,她们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机会见面。那年夏天,一个身高超过两公尺、酷似力道山的男子成为凸眼金鱼家的招赘女婿。婚礼当天,鱼港区最大的产业道路实施交通管制,凸眼金色一身穿金栏缎子的新娘嫁衣,和夫婿两人游街了将近一公里。

        下黑的人私底下取笑凸眼金鱼当天的摸样说:“她身上的金色礼服简直就像屏风,戴着黑色的新娘盖头,发髻上插着一堆金色头饰,就连衬衣和足袋都是金色的,踩着黑色草鞋。我从没见过打扮这么夸张的新娘,简直活像敲锣打鼓的卖货郎!”

        被揶揄成“黑金色佛坛”的新娘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在产业道路上,领着迎亲队伍来到黑菱家的暴发户豪宅。身材高大的新郎一把抱起金光闪闪的凸眼金鱼,跨进了家门,她摆动着穿着金足袋的双足,显得雀跃不已。

        “听说新郎很高大喔。”

        山坡中段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妻——虽然这时两人已经不年轻了——开心地聊起这场婚礼。万叶的弟妹们也到产业道路凑热闹去了。妹妹模仿凸眼金鱼、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新郎煞有其事地走着,笑成一团。弟妹们还捡了一些现场抛洒的金箔麻薯回家,晚餐时全家吃着久违的麻薯,门牙上黏了一堆金箔。孩子们咧着嘴露出牙龈,取笑彼此的样子。总之那一天,就是那么一个可庆可贺的日子。

        那晚,万叶打开碗柜上年轻夫妻买来的收音机,收听着新闻,相声和流行歌曲。二十岁的万叶托着双颊,斜着头坐在矮桌前,耳边传来那首今年已经听过无数次的情歌。

        让我们谈场裸身的恋情宛若人鱼

        啊爱情的愉悦与你共度的彩色时光

        万叶回想起凸眼金鱼曾说:“我好想和哥哥‘谈场裸身的恋情’。”万叶心想。这就是爱了。爱漂亮的凸眼金鱼,爱上自己漂亮的哥哥。

        说不定我们的生活方式和选择,将决定自己的将来。在这之前,万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世人都认为工作或是成就任何事,都是男人的事,是男人的责任,女人只是背后看不见的影子。一直以来,万叶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悠闲度日,可是凸眼金鱼说:“如果我们认真工作,使国家更加富强,那么到了我们的儿孙辈,生活就会变得更好了。”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让万叶的想法开始动摇。

        绿是否就是借着这样的想法,让自己走出失去兄长的伤痛呢?

        “绿的夫婿很高大吗?”万叶喃喃地说。她看向收音机,刚才的那首歌正好到了尾声,歌手拖长了尾音,用甜美的歌声唱出最后一句:“恋爱假期——”

        红绿村里没有人料想得到,这年夏天除了“下黑”那场金光闪闪的婚礼外,还会举行另一场更华量、更优雅的婚礼。就连万叶本人,也只是像往常一样照顾弟妹。完全没想到这次会轮到自己当新娘。

        那天晚上,万叶的养母点起了玄关的灯笼,全家人一起等养父回家,但他却困在宿舍区的巷弄里团团转,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心想:“该不会是被狐狸捉弄了吧?”紧张得直擦汗。回到家后,妻儿们一起到玄关前列队欢迎说:“爸。你回来啦。”养父脱下沾满汗水与油污的黄绿色工人制服。对养母说:“明天去山上一趟。”

        “我?去做什么?”

        丈夫装作没听见妻子的疑问。洗完澡就早早上床了。隔天早上。他要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则难得换上西装,两人一起上山去了。

        因为家里小孩多,还有需要整天看护的幼儿,万叶一早换尿布、洗尿布,还要拔院子里的杂草,忙得团团转。过了中午,夫妻俩铁青着脸回来了。

        两人口中喃喃说着:“一定是被狐狸给捉弄了。”进屋后,他们叫住正在院子晾尿布的万蘖。

        “万叶,过来这里坐下。”

        “怎么啦?”

        “先不要间这么多,过来坐下就是了。”

        于是万叶晾完尿布后,便进屋去了。景气越好,工厂排放的黑烟也越严重,风向不对时,衣服根本无法晾在外面。今天万叶家正好在上风处,她趁这个机会赶紧把尿布全晾在外面晒太阳。

        “怎么啦?难得今天那么适合洗衣服。”

        “不要管衣服了,你就要成为山上的少奶奶了。”

        “啊?”

        “就是山上的少奶奶啊,而且还是最上面的那一户。不知道为什么,赤朽叶家的少爷说要娶你为妻,我们也搞不清楚状况。万叶,你和少爷很要好吗?”

        “没有啊……”万叶摇着头说。

        然后她便将十年前和赤朽叶辰的对话,以及三年前躲雨时巧遇赤朽叶曜司的事,告诉了养父母,夫妻两人听了纳闷不已。

        养父搔着头说:“我们完全摸不着头绪,他们叫我们山,说要娶你当媳妇。我说自己只是做工的,家里没钱办嫁妆,但他们说没关系,只要带你过去就行了。当然,如果你不顾意,我们就回绝掉。”

        “我没有不愿意。”万叶点头说。

        万叶长这么大,从没谈过情歌里描述的那种烟火般的恋爱,也认为浪漫的恋情与自己无缘。她想起三年前躲雨的那个黄昏,少爷说过的话:我会娶你的,到死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我们合得来……

        万叶不自觉地说出:“希望我们合得来。”

        “这是当然了,都要当夫妻了。”

        年轻夫妻相视微笑,弟妹们也在一旁观望事情的进展。既然万叶本人不反对,那么她嫁入赤朽叶家的事就成定局,这件喜事自然也成为这一带前所未闻的大新闻。当晚,丈夫立刻动身上山,正式答应了这门亲事。

        妻子叹着气说:“再过不久,你就要成为好人家的媳妇了,现在还让你洗尿布。”说完拿走万叶手上折到一半的尿布。“前一阵子黑菱家的女儿结婚,办了一场豪华婚礼,那时还觉得这种事轮不到自己家呢,没想到你就要嫁到赤朽叶家了,而且是大房的少爷,这么一来婚礼可就不只黑菱家那种规模了,他们只是一夕致富的造船行。上红可是货真价实的豪门世家呢。怎么办?我从没想过可以高攀上这种大户人家啊。”

        弟妹们都睡了,家中只剩大人还醒着。养母望着院子。三户人家外,有口公用水井,最近因为自来水工程普及,那口井也荒废了,顶多只有夏天时拿来冰镇西红柿、西瓜、汽水,或是冲凉时才会派上用场。当初万叶就像个人偶般站在井边,不过当时盛开的牵牛花早已枯萎,现在只剩半枯的长春藤阴森地缠绕其上,不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当时你就站在那里。”

        妻子轻声地说,像在诉说一个秘密。

        她的脸饱经风霜,岁月在上头留下了相应的痕迹。尽管如此,那张脸仍然看得出昔日丰采,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亮泽。

        万叶顺着养母的手势,看向那口古老的灰色水井。总觉得那个被“边境人”丢下的小孩,此刻彷佛还忘忑不安地站在井边。

        看在她眼中,只觉得那个小孩像个不祥、也称不上可爱的失物。这时的万叶,总算有勇气提出这个她一直想不透、也不敢问的问题。

        “妈,你们为什么要收留我呢?那时候你们还年轻,日子也不好过,何况我是被丢在三户人家外,又不是自家门口。”

        “对啊。”养母想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还小的时候,战争开始了,大家都没东西吃,生活很贫苦,和那时比较来,这里的生活简直像天堂。那时候男人们都去当兵,政府鼓励大家多生产,小孩越多越好,都说小孩就是宝。跟那时比起来,我们到这里的生活已经好太多了,而且小(校:这里似乎缺什么,但我没图)

        一阵夜风吹来,轻轻吹勤了她们和弟妹所在的蚊帐,院子里的菜苗和波斯菊随凰摇摆着。养母坐在睡满小孩的蚊帐里,毫不迟疑地说:“当时我想,总有人得把你留下来,我们夫妻俩又最年轻,我一直觉得男人就应该勤奋工作,女人则负责生养孩子,既然如此,是不是自己生的孩子也不重要了。”

        又一阵强风吹来,蚊帐晃动得更厉害了。万叶总觉得这阵风很不吉利。

        她心底涌起不祥的预感,觉得养母认定的价值观有一天或许将会过时。她在风吹的时候常常能得到预言,尽管她不知道那会不会成真。

        不过养母似乎没有感受到这股阴湿的风,任凭笑容在她的眼尾堆起细纹。

        “你也要生很多的孩子,好好对待你的夫婿唷。身为女人。你唯一能报答赤朽叶家的,就是生很多孩子。”

        “妈……”

        此时,万叶第一次感受到,眼前这个温柔的女人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外人。养母与养子之间,命中注定存在着一道深深的鸿沟啊。母亲是村里的女人,而我是山里的女人啊。虽然被好心的村妇收养,但是从山里来的万叶终究觉得自己没办法变成养母那样的女性。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个头矮小、身材却像财神惠比须的赤朽叶夫人会挑选“边境人”的子孙万叶当她的儿媳妇呢?万叶一直想不出答案,而这一夜也越来越深了。从这晚起到三个月后出家的这段时间,她在这间工人宿舍中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婚礼前三个月,多田家忙得鸡飞狗跳,虽然婚礼用品都由山上备办,但郊居的好奇询问始终不绝,家人每天忙着将狭小的宿舍打扫干净。除此之外,为了让万叶看起来体面一些,养母每天帮她洗澡,洗净她那头乌黑的长发,在她身上扑洒香粉,天天带着疲惫入睡;养父则是心神不宁地坐在檐廊,仰望着山上叹气。

        婚礼前两个月,赤朽叶家派来了媒人。这人和赤朽叶赤铁关系密切,听说任职于政府机关,他和他的夫人将一份结婚契约交给了万叶。由于万叶不识字,挤在两旁的弟妹便大声替她念出契约内容,念诵的声音大到连三户人家外都听得见,附近居民纷纷聚集到院子来。

        一、缔结契约之男女双方将在上帝的见证下合为一体,创造新生,并遵循此一旨意,永生共事幸福。

        二、在这一体之中,女以男为夫,男以女为妻。

        三、为人夫者有义务尽全力疼惜并保护妻子,为人妻者有义务尽全力尊敬并扶持丈夫。

        基于上述三点内容,即日起自公元一九六三年八月,赤朽叶曜司与多田万叶将缔结此一契约,并各自于下方签署姓名以资证明。

        对于这纸诡异的契约,邻居议论纷纷,万叶则在众人的耳语声中,努力模仿契约上的字,将名字描写在指定的位置。年轻夫妻则缩在房间一角,敬畏地见证整个过程。两个月后,婚礼当日天才刚亮,山上的人就到了,如入无人之境般走进万叶家,叫醒她,开始帮她梳妆打扮。

        仆人们烧了开水帮万叶净身,梳头师傅梳开了万叶未经修剪的长发,将发尾剪齐至腰际,涂上山茶油向上盘起,不一会儿工夫就梳好了高岛田发型。接着有人在万叶的脸上拍上厚厚的白粉,在嘴唇点上朱红,纯白色的新娘盖头几乎遮住整张脸。万叶穿上纯白礼服,华丽的金草鞋,瞬间化身为高贵的新娘。整装完毕后,她坐进姗姗来迟的花轿里,缓慢、无声地朝着山上前进。

        花轿以龟速缓慢移动。尽管清早就出发。来到坡道尽头的红色大门已经过了中午。万叶吹着略寒的秋风坐在花轿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花轿旁有许多古装打扮的乐手,清一色都是男性,有吹笛的、敲铜锣的,还有吹海螺的老爷爷,四周锣鼓喧天。花轿继续缓慢移动,接近中午时分时,总算抵达坡道上段的“高见”宅邸区。万叶从花轿的窗子可以看见外头,经过山下的工人宿舍区时,引来许多好奇民众围观,热闹得像庙会一样;山上的气氛却明显不同,人们不发一语,纷纷对万叶投以畏惧的眼光。不管是身着高级西装、散发都会气息的男子,或是他们出身高尚教会学校的太太们,甚至是她们怀里穿着丝绢衣物的小孩,全都诚惶诚恐地看着花轿。

        万叶原以为那是因为她是边境人的小孩,大家不欢迎她。但事情似乎没这么单纯。因为她发现有些人竞双手合十,对着花轿喃喃自语,像在祷告一般。眼前的景象真是诡异,这群穿着时髦的有钱人,男性大多留着三七分的短发,女性则多烫着一头美丽的卷发,然而此刻他们竞像虔敬的老人般,朝新娘双手合十。

        “拜托你啊,新娘子……”

        万叶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念,同时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急迫。她纳闷不已,不知他们要拜托她什么,等她转过头去时,那个说话的白衬衫男子仍是双手合十,不过碰巧转过身去,她看见他美丽的银色袖扣闪耀着优雅的光芒,不禁看得入迷。此时,花轿周围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黑压压的天空出现了蔓藤花纹的云朵,制铁厂扬起的黑烟,以及形体不明的什么东西,将天空染成诡谲的颜色。夹道的人群这时也消失无踪。只剩两旁系着红围兜、数不清的小地藏王菩萨,每一尊都睁着石眼,死盯着花轿。

        接着,万叶又陆续看到了供奉不知名神祉的红色鸟居、孤零零的墓碑,被水泼湿且绑着草绳的大石头等等。没多久这些东西也不见踪影,取代的是赤朽叶家分房的红色宅院映入眼帘。宅院屋顶铺着红瓦,篱笆上挂满枯朽的红叶,由于地处山风交界之处,红色的篱笆全被山风吹歪。像是指向山下的无数只箭头。这时一阵强风袭来,将花轿吹得倾斜,暗红色的红叶在空中狂舞,彷佛溅起的血花。这股强风像是在说“不准靠近!快离开!”有着自身意志似的固执地想吹倒花轿,那股力道就像有个巨人正伸出无形的手指在推着。迎亲的鼓乐越来越小。老爷爷手中的海螺被风卷走,吹落坡道上。铜锣也被吹走一个,再也无法敲出声响。连笛子也被风吹断,只能呼呼吹出风声。赤脚扛着圆形花轿的壮丁们发出吼声,簇拥着花轿奋力往上走,乐手赶忙抛下手上的乐器,上前帮忙抬花轿。但风势越来越大,连分房的男仆们也跑出来帮忙,紧接着从各栋红色屋舍陆续走出帮手,连一些身材魁梧,绑着吊袖绳的女佣也加入推花轿的行列。众人口中一齐“嘿咻!嘿咻!”喊着。洪亮的口号声响做云霄,似乎想将强风吹散。

        听着外面的口号,万叶的头都晕了,她没想到原来嫁人是这么一件劳师动众的事。不知不觉间,她也眼着抬轿的唧夫一起喊起口号,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喊八岐大蛇,但在强风肆虐的现在,她无暇思考这个问题。就在大家“嘿咻嘿咻”声不绝于耳的同时,花轿的天花板被震坏,轿门也碎了,不久就连轿底也脱落,一身盛装的万叶只好下轿用走的。她踩着金草鞋,跟着大家一起喊着“嘿咻!嘿咻!”爬上坡。

        山风总算停了。

        簇拥着万叶上山的迎亲队伍低声说着:“拜托……拜托……”他们的祈祷宛如一波波声浪,一边说一边退下。万叶还听到其中有人说出“怨灵退散”几个字,但她无暇回头观望,忙着打理歪掉的盖头、凌乱的礼服。最后,她轻脆地踩响金草鞋,穿过赤朽叶家的大门。

        懂事以来,万叶经常仰望这栋耀眼的红色大宅,宅邸的庭院宽阔。尽头耸立着红光闪闪的大宅。敞开的大厅里,可见巨幅的拉门,上面绘着波涛汹涌的日本海,红色鲷鱼群畅游其间。视力绝佳的万叶曾从山下看过这幅画,不过也可能是在幻象中看到的。此刻,华美的拉门沐浴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迎接万叶的到来,除此之外,不见任何人来迎接。万叶有些困惑,感到呼吸逐渐困难。她一个人站在玄关外,片刻之后,一对男女轻飘飘地出现在庭院里,彷佛从天而降一般。他们笑着对眼前这个没了花轿的新娘子说:“总算到了,辛苦你了。”

        万叶忙转过头去。看到三年前曾在茶屋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也就是她未来的夫婿。他和从前一样蓄着长发,有着细长双眼和鲜红薄唇,身材高瘦,手脚很长,穿着丝衬衫和黑色晨礼服。手上还拿了一本读到一半的厚书。在他身旁的,就是那个长得像财神惠比须的阿辰,今天她换上了隆重的日式礼服。

        阿辰一派轻松地说:“你果然办到了,真不傀是山里来的孩子。”她拍了拍手后,顿时拥入许多宾客和仆佣,着手准备喜宴。

        孤身一人来到夫家的万叶,和曜司并肩行了婚礼,在神明面前立下誓言。酒宴中,她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突然冒出一堆亲戚。实在让她眼花瞭乱。

        一直到日落时分,万叶才发现不对劲。她留意到宾客似乎多得出奇。

        刚开始万叶以为喜宴上除了赤朽叶家的亲族,还邀请了一些工人,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那些工人只不过是幻影罢了;出现在喜宴上的,全是将在未来因公丧命的工厂工人。万叶看到一个熟识的工人,不过看上去要比现在的他老一些,对方少了一只手,在席间走动着。他发现万叶在看他,想跟她打招呼,才发现自己的手断了,不解地望着自己的身体。其中也不乏一些年轻工人。在万叶注意到的同时,他们的身体也起了变化,不是半个身体烧焦了,就是失去了一只脚。万叶也知道制铁厂里经常发生事故,很多人今天还工作得好好的,隔一天就失去谋生能力。出现在喜宴上的,全是将来会因公受伤或丧命的人。一直静静喝着酒的曜司注意到万叶的眼神不寻常,问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万叶摇摇头。

        宴会一直持续到日落。天黑了以后,有些男宾客陆续前来向阿辰告辞;而未来的亡魂们也一一来到万叶面前,鞠躬致意后消失无踪。

        喜宴结束后,装饰着鲷鱼拉门的大厅里,就只剩下盛装的曜司和万叶这对新婚夫妇,以及阿辰和她的夫婿康幸四人。阿辰没什么变,硬要说的话,她似乎比十年前更矮了点。也更胖了许多。康幸则戴着眼镜,身材枯瘦。一副学者派头的他时不时干咳两声,好奇地打量这个初次见面的怪媳妇。

        红色大宅里静得出奇。就连空气都特别清新、冷冽,感觉和山下不同。山上人说话的语气就像涟漪般轻柔,高尚极了,宅邸里也没有四处乱跑、脸上挂着鼻涕的小孩。万叶心想,这里是天上的世界啊,我已经穿过了红色的天国大门了。又想,自己该下会嫁到一个怪地方了?由于大宅接近山顶,她不断地看见幻影。抬头看向天花板,上头有数根和顶梁柱一样粗的大梁,她在梁柱之间的阴影处。居然看见了久违的独眼龙!他的右眼虽然瞎了,左眼却透着温柔。在已经成人的万叶来看,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出头,相隔多年又看见他,万叶不禁露出微笑,但又马上想起自己已嫁作人妇,尽管对她而言,今天的婚礼就像朦胧的梦境,一点也不真实。正当她微笑着仰望天花板时。阿辰打破了沉默:“真开心你终于嫁到家里了,我还真担心你上不了这个坡呢。”

        听到阿辰的话,万叶这才回过神来。她低着头,双手并拢搁在榻榻米上。

        “是。山风实在太强了,连花轿都给吹坏了,我就自己走上来了。今天的风真强。”

        “可能是怨灵来捣乱吧。孩子的爹,你说是不是?”

        康幸伸手扶了扶眼镜,低声回答:“我才不相信什么怨灵、山里人的小孩这一套。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可是我相信啊。”

        “……要是真有男人敢忤逆你的意见。我倒想见识一下。总之,这丫头的事由你全权负责,我只想管好工厂。”

        万叶扫视着三个新家人:康幸别开视线苦着一张脸,而阿辰则像毫不介意,笑咪咪地回望她。至于她的夫婿曜司,正翻着从怀里取出的洋文书,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兴趣。

        “请问您指的怨灵是什么!?”万叶问。

        刚才上山的路上,众人也是八岐大蛇,怨灵退散的喊着,万叶一直很在意。曜司这时抬起头来,温柔地替困惑的新娘解说。

        “因为制铁厂容易发生意外,熔炉虽是现代科技的产物,却像生物一样难以捉摸,在那里工作久了,反而容易迷信。只要发生意外,就会有人说是怨灵作祟。”

        “原来如此……”

        “在技术的发展的过程里,常会破坏旧东西,整地做新用途,就像把历史悠久的风箱炼铁坊拆掉,盖起新式熔炉一样,很多人因此惶惶不安。盖工厂的时候也是,因为土地不够,拆掉很多历史悠久的神庙,在旧址上盖起现代设备。”

        万叶想起刚才沿路看见的地藏王菩萨,受人供奉的大石,点了点头。接着阿辰开始向她说明嫁入赤朽叶家后必须知道的规矩等等。

        最后,他们终究没告诉万叶,坚持娶她进门的理由。祖母晚年也说,在往后的日子里她自己理出了头绪。八歧大蛇是本地自古以来的传说,古事记里也有相关记载。据说八岐大蛇有八颗头和八条尾巴,口能喷火,风箱炼铁坊里滚烫的火红铁浆,常被视为为八岐大蛇的化身。相传赤朽叶家先祖来自朝鲜半岛,定居于红绿村的山林之间,将制铁技术引进日本,自古以来都是当地翘楚。不过如果将这段典故和古事记中八岐大蛇的传说进行比对,这段历史将大为改观,因为这么一来,这群新移民代表的就不是八歧大蛇。而是收服八岐大蛇的须佐之男命。那就表示在他们从朝鲜半岛渡海而来之前,此地已有了八条铁浆。亦即当地原住民早就会制铁,风箱炼铁就是原住民赖以为生的技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赤朽叶家便摇身一变成了侵略先人,毁坏旧神,带入新神明的入侵者。他们将原住民赶到深山,占领土地,盖了新的风箱炼铁坊,从此称霸本地。就这样,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到了近代,他们又捣毁了风箱炼铁坊和神明的土地,盖起近代科学文明的产物——德国熔炉,成立赤朽叶制铁厂。而这段过去,或许可说是日本历史、甚至是近代产业的缩影。

        每当制铁厂发生意外,便会有恶灵作祟的谣传,或许可以看作村民心里对近年无条件接受西化行为的愧疚心理。因为这些年来近代化的发展,边境人躲进山里,不再出现,赤朽叶家认为那群不受国家管控,偶尔下山来的“边境人”就是那些原住民的后代。而将继承他们血脉的弃婴万叶娶进门,或许就是为了镇住怨灵。也稍能纾解自己对怨灵的畏惧吧。

        这个结论是万叶多年后和孙女(也就是我)话当年时提出来的,因此也不知事实为何。总而言之,就在一九六三年秋天,万叶从一个中下阶级的弃婴,通过山风的考验。嫁入红色大宅,摇身一变成为“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

        那晚万叶一边在心中复诵阿辰的叮咛,一边退下。由于房子实在太大,万叶分不清东西南北,任由曜司牵着她的手走出大厅,来到长廊上时,她瞥见一旁的大柱子后有个三十上下,身材娇小的女子盯着自己看,那人似乎是家中的女佣。万叶对她点点头,女佣却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没有回应。这个女佣名叫真砂,是曜司的情妇,当时的万叶尚未经人事,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等她发现这件事时,已是许久之后的事了。而当时什么都没察觉的万叶就让曜司牵着手,彷如梦游般走在光可鉴人的走廊上,不时欣赏着左手边看不见尽头的拉门上花朵造型的采光窗,或是右手边广阔的后院。赤朽叶家聘请好几个自宫廷退休的园丁,每天细心照料。将后院打造得有如艺术品。

        万叶听见了竹筒添水击石的声响,看见后院里用白色细沙排出了火焰图案,曜司用他低沉的嗓音,说明这是仿照铁浆的造型设计的。

        曜司将书收进西装内袋,一手牵着万叶,另一手松了松领口,加快了脚步。万叶身上还穿着礼服、头戴新娘盖头,动作不方便的她拖着双脚,尽可能小跑步跟上。然而不管走到哪,她总觉得刚才那个女佣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们,她加快脚步,想闪躲女佣的目光。就在她觉得已经在这条长廊走上一辈子时,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总算消失了。终于来到长廊尽头。他们沿着后院右转,这里似乎有一道结界,阻挡了真砂的视线。曜司带着万叶又拐了几个弯,她转得头都晕了,曜司则继续在这个巨大迷宫里穿梭自如,朝深处走去。万叶走着走着,开始喘不过气来,她这才发现原来长廊是有坡度的,依山而建的后院原来是一片缓坡,院里可见清澈的流水和小川。甚至有像模型般的小瀑布。万叶连连发出惊叹。她一向喜欢园艺,毕竟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可不适合莳花弄草,但隔天起,她便迫不及待地成天往后院跑。两人继续走在光滑的长廊上,万叶觉得像爬山一样。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来到尽头。抵达一间小和室;这里就是新婚夫妇的洞房。

        两床冰凉的棉被并排铺在寝室里,枕边还有个刻花的红色玻璃水壶。万叶忍不住回头看向庭院,竹筒的敲击声听在耳里就像在声援她一般。

        曜司粗暴地拉上纸门,将外文书抛在摄榻米上,蓝白色的月光彷佛冰冷的焰火,穿过花朵造型的照明窗,落在棉被上。

        万叶的盖头被夫婿取下,抹上山茶油梳起的高岛田发型也被拆散。

        下一秒,万叶发现自己竟浮在空中,原来是夫婿将她抱起,抛到棉被上,松脱的长发散开,万叶情不自禁地朝天花板伸出双手。许多珍贵的回忆片段自心中涌出,在漆黑的房里飞舞,一一浮现脑海。她突然惊觉:我的身体不再是属于我自己的了。我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媳妇,已经是这个家的人了。“再见”两个字浮上心头,但她不知那是对那个曾是她独有的孤独小宇宙说的,还是向那个占据她心头一个重要地位的幻影男子道别。她想起那个十年来依旧无缘相见的独眼男子,心中焦急不已。这一刻她终于理解,说不定自己是希望和他在一起的,不过她旋即抛开了这个念头。

        她落在柔软蓬松的棉被上,长发散成巨大的黑色蒲扇。房里的灯放射出湿润的橙光。万叶从未体验过如此柔软的触感,躺在这床高级的朱红色棉被上头,让她宛如置身云端。万叶彷佛被这床被子吞没一般,整个身子都深陷在里头。被鲜红色的世界包覆。棉被像在对她说:“你已经是赤朽叶家的人了。”

        曜司褪下了礼服,万叶看见他身上长了一个黝黑,凶猛的怪东西。她想起几年前在沿海的废弃工厂撞见绿的哥哥时,也看过一样的东西。可是不同于绿哥哥的那僧垂头丧气的小兵,曜司身上的是一个威猛的士兵,仿佛高耸的熔炉,就要喷射出鲜红的火焰。

        万叶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她闭上眼睛,接下来的一切。便进入了朦胧的梦境之中。

        这一夜,她从刚结为夫婿的曜司身上感受到狂野的节奏,曜司的动作彷佛要持续到天长地久,迟迟不肯结束。万叶承受着痛楚和苦闷,进行到一半时累瘫了身子,她抬头看着夫婿,疲惫不堪地问道:“啊,这股骚动究竟是什么……?”

        曜司停下激烈的动作,目瞪口呆地看着新婚妻子,望着万叶疲惫、羞怯的脸庞好一会儿后,才放松表情,笑了出来。

        “这不是什么骚动,是每天的功课,以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办法了。万叶心想。同时她也感受到,现在抱着她的不只是眼前这个男子,还有整个赤朽叶家的力量。尽管她不懂这股骚动究竟有什么好,痛楚和苦闷也没有消失,不过一想到自己受到这栋红色大宅保护,想到自己待在山里。心情便莫名地平静。

        天亮时曜司总算停下动作,万叶拿起水壶咕噜咕噜地大口喝水,不管怎么喝还是觉得渴,仿佛变成永远承受口渴之苦的地狱小鬼,咕噜咕噜喝个不停。而疲惫的曜司手拄着棉被就这么睡着了。

        就在这天晚上,也可能是隔天晚上或后天晚上。万叶怀上了第一个孩子“泪”,也就是赤朽叶大房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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