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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城之乱

        王有龄的船到杭州,仍旧泊在万安桥。来时风光,与去时又不大相同。去时上任,仪制未备,不过两号官船,数面旗牌,这一次回省,共有五只大号官船,隶役侍应,旗帜鲜明。未到码头,仁和、钱塘两县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应,驱散闲人,静等泊岸,坐上大轿,径回公馆。

        胡雪岩却不忙回家,一乘小轿直接来到阜康,他事先并无消息,所以这一到,刘庆生颇感意外。胡雪岩原是故意如此,教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刘庆生一手经理之下的阜康,是怎么个样子。

        因此,他一面谈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视线扫来扫去,店堂里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伙计接待顾客,也还客气,兑换银钱的生意,也还不少,所以对刘庆生觉得满意。

        “麟藩台的两万银子,已经还了五千——”刘庆生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业务情形,作了个简略的报告。然后请胡雪岩看账。

        “不必看了。”胡雪岩问道,“账上应该结存的现银有多少?”

        “总账在这里,”刘庆生翻看账簿,说结存的现银,包括立刻可以兑现的票子,一共七万五千多银子。

        “三天以内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万不到。”

        “明天呢?”胡雪岩又问。

        “明天没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岩说,“我提七万银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说着拿笔写了一张提银七万两的条子,递了过去。

        他这是一个试探,要看看刘庆生的账目与结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库存出来看,显得对人不相信,所以玩了这么一记小小的花样。

        等刘庆生毫不迟疑地开了保险箱,点齐七万两的客票送到他手里,他又说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来。你放心,不会耽误后天的用途。说不定用不到七万,我是多备些。”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庆生的操守和才干,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见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谈此行的成就,王有龄派人来请,说有要紧事商量,请他即刻到王家见面。

        到得王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王有龄正在书房里踱方步,一见胡雪岩就皱着眉说:“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称新登,是杭州府属的一县,在富阳与桐庐之间,那一条富春江以严子陵的钓台得名,风光明媚,是骚人墨客歌咏留连的胜区,但新城却是个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莫非奉委审案子?”胡雪岩问。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审问。”王有龄答道,“新城有个和尚,聚众抗粮,黄抚台要我带兵去剿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不是当耍的事。”他问,“雪公,你带过兵没有?”

        “这倒不关紧要,我从前随老太爷在云南任上,带亲兵抓过作乱的苗子。不过这情形是不同的,听说新城的民风强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总以强悍的居多。新城这地方,尤其与众不同,那里在五代钱武肃王的时候,出过一个名人,叫做罗隐,在两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间,“罗隐秀才”的名气甚大,据说出语成谶,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异事。新城的民风,继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强之气,所以很不容易对付。

        “是啊!”胡雪岩答道,“这很麻烦。和尚聚众抗粮,可知是个不安分的人。如果带了兵去,说不定激成民变。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这一点。再说,一带兵去,那情形——”王有龄大摇其头,“越发糟糕!”

        这话胡雪岩懂。绿营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带队下去,地方老百姓先就遭殃。想到这一点,胡雪岩觉得事有可为。

        “雪公!随便什么地方,总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动为妙,你不妨单枪匹马,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声望的绅士,把利害关系说明白,此事自然能够化解。”

        “话是不错。”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为难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不够。上头的意思是,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怕刁民学样捣乱,非要严办祸首不可。”

        “不管是严是宽,那是第二步的事!”

        “对!”王有龄一下领悟了,不管怎么样,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才能谈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拜个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个?”

        “魁参将。他原来驻防嘉兴,现在调到省城,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不能胡来。”

        “叫他不出队,怕办不到。”胡雪岩说,“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都当发财的机会到了。哪里肯听你的话?”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总要许他点好处。”胡雪岩说,“现在不是求他出队,是求他不要出队。”

        “万一安抚不下来,还是要靠他。”王有龄点点头,下了个转语,“不过,你的话确是‘一针见血’,我先许了他的好处,那就收发由心,都听我的指挥了。”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将来事情平定以后,“保案”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实在是要他听自己的指挥。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很爽快地答应照办。

        由于王有龄遭遇了这么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该办的事无法分身,只有胡雪岩帮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门的公事要紧,胡雪岩用他从阜康取来的客票,解入藩库,把湖州带来,由郁四调来的五万银票,连同多下的两万,一起还了给刘庆生。此外还有许多王有龄个人的应酬,何处该送礼,何处该送钱,胡雪岩找着刘庆生帮忙,两个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办妥了。

        “这就该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岩把经手的事项,一一向王有龄交代过后,这样对他说,“我赤手空拳做出来的市面,现在都该要有个着落。命脉都在这几船丝上面,一点大意不得。”

        王有龄哑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于赤手空拳,至少要有个心腹在身边,遇到疑难危急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岩既已做了这样的表示,而且也知道这一次的丝生意,对他的关系极大,所以原想留他帮忙的话,这时候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无奈的神色,胡雪岩自然看得出来,心里在想:这真叫爱莫能助!第一,实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带兵出队,动刀动枪的事,也真有点“吓势势”,还是不必多事为妙。

        因为如此,他就不去打听这件事了。管自己跟张胖子和刘庆生去碰头,把他到上海这个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联络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过去,丝船到了杭州,陈世龙陪着老张到阜康来报到。

        问起路上的情形,陈世龙说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听到许多消息,各地聚众抗粮的纠纷,层出不穷,谣言极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劝胡雪岩当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动身,早早赶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镖”就可以放心了。

        “世龙兄这话很实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个小东,给胡先生送行。”刘庆生又面邀老张和陈世龙说,“也是替你们两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请一位‘堂客’。”

        “是,是。”刘庆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今天夜里的月亮还很好,我请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厌了。”胡雪岩笑道,“还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从客便。”刘庆生问老张,“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岩说,“叫世龙走一趟,先接她到这里来再说。”

        听得这话,陈世龙连声答应着,站起来就走。等了有个把时辰,两乘小轿抬到门前,阿珠走下轿来,只见她破例着条绸裙子,但盈尺莲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来,裙幅摆动得很厉害,别人还不曾摇头,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条断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惯!”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罪来受?”胡雪岩这样笑着问。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陈世龙。阿珠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眼风自然而然地瞟了过去。话中虽带着埋怨,脸色和声音却并无责怪之意,倒像是陈世龙怎么说,她就该怎么听似的。

        这微妙的神情,老张看不出来,刘庆生更是如蒙在鼓里,甚至连阿珠自己都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但胡雪岩心里明白,向陈世龙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商量商量,到哪里去吃饭?”刘庆生还把阿珠当做胡雪岩的心上人,特地征询她的意见,“‘皇饭儿’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馆子,就在城隍山脚下,吃完逛山,正好顺路,自然一致同意。于是刘庆生做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上城隍山去品茗纳凉。

        这夜月明如昼,游客甚多,树下纳凉,胡雪岩跟老张和刘庆生在谈近来的市面,阿珠和陈世龙便小声闲话。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尽是她的话,指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为他介绍杭州的风物。

        到得二更将近,老张打个哈欠说:“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珠有些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陈世龙却是一言不发,抢先下山。胡雪岩心里奇怪,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这个疑团直到下山才打破,原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夫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夫,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得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会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像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地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绝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帖,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入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到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甘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燥干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纭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官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像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

        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放,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乱民放在眼里。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傲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王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账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像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在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自挟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

        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

        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拣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拣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着,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

        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夫,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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