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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傍晚起开始下雪。还是秋末,比往年早来的初雪,把夜幕染成一片白色。当我在组里和五、六偁伙伴缩着肩膀玩骰子的时候,大哥过来说:“阿次,有点事,到萩绪町去跑一趟吧!”这种下雪天,到萩绪町一个来回,大约要两个小时—换一种说法,“事情”将在我出外的时候发生。

        出了玄关不久,老板带着番代回来了。老板看不过这两、三天来唐津的人的做法,到对方那边直接谈判去了。结果好像不太理想,老板的脸上透着疲惫。

        八点——好像和事件的发生有密切关系似地,雪忽然下大了。雪的白刃无声地切割了夜里的街道。

        出去玩的小厮隆二飞奔进来大喊:“糟啦!唐津的家伙,在‘岛’酒店……”几天来,每到这个时辰就有人跑回来说同样的话,因此没有人动摇。番代鎭静地说:“全部跟过来。”组里的伙伴们全部跟上去了。

        大哥也要去,却被番代阻止住。

        “贯田,你还是不要露脸吧!”不用说是考虑到赌场里的事件,惹恼了唐津,才会有这样的安排。

        组里只剩下大哥和阿慎大姊头两人。大姊头想进里屋,大哥把她叫住,就在玄关站着聊了一会儿。

        等到整个屋子被雪封冻住,静寂结成冰,占领了所有的房间,我才在棺木里发出声响——我是在走出玄关以后,绕到屋后,从后门进到里屋,在老板回来前就躱进棺木里头的。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所以这里正是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为了避免喷上一身血,我像盖棉被般地披着雨衣,一下又一下地敲响棺木。

        不晓得敲了多久,邻房里的老板总算起来了。踩上榻榻米的脚步声传过来。我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从神坛上取下的守护刀。强压抑住的呼吸,在胸腔内奔腾,化成汗水喷涌而出。棺盖缓缓地被掀开,老板讶异的脸浮现。我胸腔内拼命压抑住的某种东西,在这当儿一下爆发了。我仿佛要从老板那张小小的脸侧开视线般地,光只对准喉咙戳过去——这可不是我自己的手。我这双手,只是代替了大哥而已。就像替他擦火柴、洗身子那样,大哥的意志成了我的手,戳破了老板的脖子。

        大姊头阿慎发现了尸首。不用说的,番代他们回来后,上上下下乱成一片。

        老板一身血淋淋,手握着家里的守护刀,方方整整地躺在棺木里,像是随时都可以运往火葬场。

        自杀——可能。与唐津的争执越来越严重,做为一个无法再守住一家的老板,负起责任自己断,也是很可能的。

        另一方面,也可以怀疑是唐津那边干的。唐津的下人故意在酒店惹事,组里的人全出动了,就在这空隙里,刺客被遣了过来……两种可能都有,却也不无可疑之处。虽然走下坡,却也是一个自成一家的组,没有指定后继,没有一纸文书,突然自戕,这不太可能;说是唐津干的吧!现今的唐津正是如日中天,大可不必玩弄这拙劣手段,随时可以取他的老命啊!

        不管是哪一种,人人都必定会想到唐津,这就是大哥的如意算盘。

        这个晚上十点过了,我来到阿际住屋门口,让自己埋进雪与街灯灯影下,等待阿际回来。我先到染屋町的住屋洗过了澡,可是血的腥臭却没法洗净。离开组里就开始的颤抖,越来越厉害。

        好不容易才盼到阿际出现,已近午夜了。我一身都是雪。

        “这个时候——唉唉,在干嘛呀!老板死了,你知道吗?我也是刚刚过去看了的。”阿际穿着一身以前看过的墨黑色衣服,手中捧着一串念珠。

        “大哥要我把这个……”

        我从怀里掏出了毛巾,伸向她。我无法正视阿际的面孔。

        “这个时候?贯田叫你的?”

        “是昨天。叫我这两、三天内送过来的。”她好像有点害怕着,从伞下窥了我半侧的身子说:“过来吧!”

        我们又走回去。

        来到逆缘桥上,阿际站住了。雪花切断了街灯的影子,落进河上的漆闇里。没有人影,只有雪花的窸窣。

        我像一只狗般地跟着她,这时她把伞交给我,打开了毛巾。我从来也没偷看过大哥交给我的毛巾里的东西。不出所料,是一迭钞票。有一百圆吔!她看了我一眼,这才做起了叫人料想不到的事。她用白白的手指头,把钞票撕成碎片,扔进河里。纸花夹在雪花里,一瞬间就散了。

        接看,阿际的手伸入胸口,取出了一件东西,是一把白扇子。她将它打开说。

        “借个火。”

        从我颤抖的手上接过了火柴,在扇子上点了火。

        “是鴫原的遗物,从来没离开身的,可是,如今是最后一件了。”它倏地杂开了阿际映红的手,被风一吹,往上飘了一下,在漆闇里开了一朵火花,在飘舞的一股雪流里飘荡了那么片刻,这才落进闇夜的底部。阿际一直在目送着那\火焰,脸上静得就和上次在这里,目送了鴫原的遗伞的大哥眼光里出现的平静一模一样。

        看完了最后的火光,阿际就向闇夜微微笑了笑说:“要抱我吗?”嗓音里好像有一抹空虚。我全身的额抖,再也没法控制了。

        “可以呀!不是说,这样的时候,你们男人都想抱女人吗?你就是为了这才来的吧?就在这里也行,抱抱,抖会止住的。”我不由自主地拼命摇头,正想背过身子,却被她的手阻住。我好像被斥骂着,把低垂的头摇个没完。我还发觉到因为发抖而全身摇晃起来。

        “真的没关系……”

        我还是摇头不停。阿际的话一点没错,我好想好想抱。抱了那么多次的她的身体,那甘甜,那隐藏着奇异秘密般的香味,就像第一个碰到的女人般逼向我。可是,我还是摇头摇个没完。我想起了第一次碰到大哥时,摆在眼前的山珍海味。我饿得半死,却举不起筷子,情形竟是一样的。我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就在桥栏上,我突然哭起来。

        阿际让念珠缠看的手,裹住我震颤的手,塞进她的胸口里。当我的指头碰触到女人柔美的肌肤时,我的血流决溃了。手上的伞掉落,“哇!”大叫一声,我疯狂了一般地扑向女人。

        阿际的身子仰靠在栏杆,像要承接雪一般地微启着双唇。泪水滑落在她的脸、脖子。我不知那是阿际的泪水,或者是我的。

        “傻瓜,你是个大傻瓜,干嘛听贯田的……那种人的话,怎么也去听呢?”阿际激烈地喘息着,片片断断地,把这些话念咒般地说着。

        ——不错,阿际知道了。她知道我杀了老板。不可能光从我的样子察觉出来的,一定是早就猜到大哥会向我下这么个命令。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阿际告诉我贯田大哥是要杀她,而不是杀老板?

        “贯田不是杀我,便是杀老板,两条路中,他必须选一条。”回到长屋住居,在棉被里暖了被雪冻冷的身子后,阿际向我这么说。她把手肘撑在枕头上,用手指头玩弄着骰子。

        “以前,他是一直打算杀我的,到了昨天,他忽然变卦,要杀老板。”

        “为什么呢?”我想不出大哥为什么要杀阿际,可是要做掉老板,更叫我如坠入五里雾中。难道大哥想继位?不,老板死后,由番代继承,这一点大哥也明明知道的。想和阿慎大姊头结成夫妇?这正是老板所希望的,而且老板最多也活不过这半年。连半年都等不及,弄这危险的手段,这是为什么呢?至于大哥和阿际间的关系,我依旧摸不着头绪。难道在大哥和老板之间,也同样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某种关系吗?

        “那么大姊和大哥……”

        阿际根本就没听到我的话似地,仍侧着脸,从茶杯里滚出骰子玩着。

        “下注呀……”

        也许是当做回答吧,自语般地喃喃说:“我说,把这一切都忘掉,跟我一起过日子吧!”一头乱发,埋在我这个弟弟的肩上。

        “是要把大哥也做了吗?”

        “嗯,把贯田杀掉,如果你喜欢我,那就可以杀吧!”突地,嗓音里有了一本正经的味道,但马上却又改成另一种口吻笑笑说:“跟你说着玩的。我可不愿让你再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这话,我以为是指我杀了老板以后再去杀另外一个人的意思,如今想想,便知那是有另外意义的。

        两天后,丧礼顺利办完。警方认定是自杀,把案子结了。年轻的徒众们嚷个没完,可是根本就没有唐津涉嫌的证据,而且干起来也没有胜算。

        唐津老板率领十来个手下来烧香,大伙也只能怒目相向而已。番代正式继承了位子,可是组里好像泄了气,注定是要一蹶不振了。到头来人们不由地想,老板虽然不中用,却也有存在意义的。

        这样的老板成了一只小小骨灰盒回来了里垦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以前搁棺木的地方泛着一抹苍白。

        整个葬礼中间,大哥一言不发,我也照老样子,躲在大哥的肩后。

        葬列里阿际也露了脸,可是她和大哥连一个眼光也不曾交换,碰上了也只是互相低低头而已。我则从大哥肩上,目送她避着人家眼目,捡着没有人的小径,悄悄地离去。

        番代总是拿老板的话——不可以跟人家打架——来做挡箭牌,劝大家隐忍。然而以后的事我就不淸楚了。因为葬礼后没几天,我受征召入伍,给遣到国外。夏天打起来的中日战争变成了不可收拾之势,组里被拉去的,我是第二名。

        开赴前线前夜,我去阿际家,可是她不在。我看到里头点着灯,所以也可能不想见我。阿际是不知道我被征召的。我只好另外找个女的,次日被组里的二三个小厮欢送着,开往战地去了。

        离家时,大哥好像有话要告诉我,可是结果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低下头,他就“唔”了一声,只从柚口取出了香烟。我替他划了一根火柴,再低一下头。大哥和我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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