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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夜审艇妈巧获证据 黄埔夷乱烟消云散

        传说红毛一路烧杀掠抢到了增城,掠走上千靓妹少妇……这是何人在散布谣言,目的是什么?潘振承陪陈焘洋审讯关押的疍婆艇妈,陈焘洋遭艇妈的戏弄,只好让潘振承来审讯;审讯有了初步结果,突然外洋港方向枪声大作,夷变一触即发;绿营准备开炮还击,然而绿营的火炮加起来还不及一艘洋船的火炮强大,情况万分紧急!

        

笑谈夷乱



        严济舟家住西园。西园泛指太平门以西、大坦沙以东的大片地区,为南汉芳华苑故地。物换星移,昔日的芳华苑早已不见踪迹,站在太平门城楼极目远眺,除临江一带屋舍鳞次栉比,大部分地区仍是菱塘荷池相映成趣的田园。

        西园又叫西关,西关是寻常百姓的叫法,西园是文人骚客的雅称。严济舟附庸风雅,说到家住何地时,总是说家居西园。他不像陈焘洋,陈焘洋丝毫不忌讳西关这个俗名,直统统地说老夫家住西关,再说具体点,就说本府在南海神庙附近。

        严济舟和陈焘洋处世的态度不同,两人的庭院也截然不同。严氏庭院儒雅精巧,独具匠心,院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经过人工精心拾掇,融会了主人的心血。严济舟仪表堂堂,脸孔白净,眉清目秀,眼睑略显细长却很匀称,额下一道细弯的柳叶眉。若不是修饰得整整齐齐的胡须,会使人联想起妇人的脸。严济舟见人且带着三分笑,很少大声说话乱发脾气,像个饱读经书温文尔雅的学究,只是看多了,人们会隐隐感觉他的笑颜中含着几分诡谲。不像陈焘洋,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看脸色便知他心情如何。

        严济舟有十几套茶具,玲珑精致,雅趣横生。同样是茶,严济舟是品,陈焘洋是喝。陈焘洋从不讲究什么茶具,通常喜欢用大碗大缸,喝起来咕咚咕咚响。

        严济舟讲究生活品味,像大户人家出身的少爷。其实严济舟出身寒微,他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何地,亲生父母是什么人。潮州有收养男婴作为嗣子的风俗,严济舟幼时被贩卖到潮州樟林港一个姓姜的海商家。五岁那年养父死于海难,养母带严济舟改嫁,嫁给一个姓严的澳门牙商伙计。澳门码头有两大势力,一支归葡人,一支归华人。华人大把头是香山县的大海商霍大水,养母在潮州樟林港时就认识霍大水,由于这层关系,严济舟被霍大水收为义子,进了霍大水办的义学。严济舟十四岁只身来广州发展,受尽人间磨难,成为令人羡慕的大行商。

        酉牌时分,太阳渐渐偏西,暑气尚未散去,严济舟坐榕树下,一边娴熟地沏茶,一边悠闲地品茶。

        严知寅从佛山办货回来,听说十三行出了大事,把货扔给采办,匆匆赶回家,浑身油油的汗水不停地滴答:“老爸,听说你挨板子啦?”

        严济舟微笑道:“老爸像挨过板子的人吗?”严济舟告诉儿子,皂隶看人打板子,行商有钱,板下留情,打板子如挠痒痒,事后皂隶找行商讨赏钱。伙计和苦力即便是给赏钱,充其量一两个铜板,皂隶不想跟他们做什么交易,实打实打板子,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像挨血刀的猪似的嚎叫。

        “老爸,广州街头巷尾、茶铺酒楼,都在风传鬼佬脱裤子的新闻。”

        “鬼佬脱裤早就不算什么新闻。既然是新闻,就得让它更新更奇。”

        “孩儿怎听不明白?”

        “待会儿你就会明白。”

        严济舟击掌两下:“好了没有?出来。”一个白须翁、一个黑须翁从屋里走过来。严知寅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们:“二位老翁好面生,请问尊姓台甫?”严济舟得意地微笑:“知寅果然没认出,自报家门。”

        白须翁道:“免尊姓魏,讳顺元,字东篱,严氏泰禾行的账房。”黑须翁道:“奴才巢大根,严老爷的长随。”严知寅惊诧道:“原来是二位呀?怎么,做戏子唱大戏?”

        严济舟吩咐道:“二位去吧,就按老夫的犬子所说,登台唱大戏。”

        白须翁和黑须翁走开,严济舟问:“知寅,知道他们唱的是哪出戏?”严知寅愣神想了想,恍然大悟:“老爸叫他们去炮制新闻奇闻。”

        晚霞渐渐褪尽,严府庭院亮起了水晶灯。水晶灯的材料是玻璃,严济舟特意向罗马商人订制的。灯罩中间是镀银的蜡烛座,亮灯后玻璃灯罩会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这种灯吊起来是灯笼,放桌上是灯具。庭院支起一张大圆桌,桌中央四盏小水晶灯簇拥着一盏大水晶灯,灯的四周是八碟冷菜和热炒,分量不多,都很精致,色香味俱全。严济舟的老对头陈焘洋吃喝又是另一种风景,大盘大碗,大鱼大肉。

        偌大的圆桌仅严氏父子两人。这是严家的规矩,每当老爷到庭院吃饭,内眷均不准上桌。严济舟喝酒像饮茶一样,是“品”,酒是法兰西干红,用玻璃瓶装的。市面上有人专门收集洋酒瓶出售,价格比景德镇青花瓷瓶还贵。

        严知寅也学父亲轻轻呷一口洋酒:“老爸,陈焘洋会不会记起那份公牍?”

        “老爸和他斗了几十年,他的秉性老爸了如指掌。跟他同桌喝过酒的人,该记住的他忘了,无关紧要的人他记得牢牢的。倘若他遇到烦恼事,越是心急如焚,肚里越是一锅烂粥。”

        “他的心腹走卒潘振承呢?”

        “他是个精明人,但是个下人。官样公牍只有官授行商才能看,他连圣旨宪牍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真想不到,陈焘洋的性命拴在鬼佬的裤带上,鬼佬拒不穿裤,他惟有死路一条。”严知寅兴奋之极,一仰脖子,咕咚把杯中酒喝尽。严知寅抬头看父亲,父亲没有责备他动作不雅。

        “行商里头,蔡逢源的中庸之道炉火纯青,他从不说过头话,上午众行商议论黄埔夷乱能否化解,蔡源官待一旁静静地听,最后蹦出一句:死棋。”

        “这盘死棋会逼死陈焘洋?”

        “那当然,广州的官员都欺护理巡抚懦弱无能,闵全笙发起威来比什么都蛮横,谁敢抓几百号人打板子,就他敢。他以抚标的身份跟陈焘洋立下军令状,倘若陈焘洋没在规定期限内化解黄埔夷乱,陈焘洋即使不做第二个冼宝山,也会被摘顶子,发配到琼崖服苦役。至于那些闹事的夷艄嘛,倘若轮到老爸做行首,也只能等他们发泄个够,再来慢慢整肃。”

        “不是倘若,是一定轮到老爸做行首!”

        严氏父子相觑一眼,哈哈大笑。

        

谣言四起



        陶乐茶馆人满为患,却没有往日的喧嚣,众茶客的视线全部集中到老年茶客白须翁身上,他正是严氏泰禾行账房魏顺元。

        白须翁绘声绘色道:“说时迟,那时快,离黄埔港最近的村子,村妇乡女还没来得及逃走,就给鬼佬活活擒拿。在屋里擒拿住的,就在床上奸;在路上擒拿住的,就在大路上奸;在田头擒拿住的,就在田里奸。鬼佬一边奸,一边快活地喊:固的!固的!切蓝乌们,滑里固的!意思是:好,好,中国妹子,很靓很过瘾!”

        “有逃脱的么?”

        “一个也没有,鬼佬有火枪,听到枪响,村妇乡女一个个吓软了腿,哪里跑得动。”

        “我听说,连丑妇老媪都不放过。”

        “那还用说,赤岗有个一百零八岁的寿星婆,也被奸啦!”

        白须翁慷慨激昂:“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鬼佬有坚船利炮,我大清的王师尽管个个骠勇善战,手执长矛大刀毕竟敌不过红夷大炮啊。一条夷船的火炮少则二十门,多则四十门,炮管比水桶还粗,两丈厚的城墙一炮就能轰塌。我大清的红夷大炮都是一两百年前向澳门的葡夷买的,炮管才胳膊样细,连夷鬼的木板船都穿不透。总共有多少门呢?越秀山顶有四门,城墙有四门,东西炮台各有六门,整个广州城才二十门红夷大炮,还比不上一条中型夷船的火炮多。”

        茶客们的脸上显出惶恐之色。有的茶客慌慌张张离开,赶去通知家人做好逃难准备。

        在珠光街夜市,摆小摊的人赶着急急收摊,逛夜市的人像过街老鼠似的乱窜。

        祥瑞绸缎庄已经打烊,店面前却围了一大群人,听一个黑胡须夜客说黄埔夷乱的奇闻。黑须翁便是严济舟的长随巢大根。

        巢大根口若悬河,不断地捻着黑须道:“……最晚到的船是红毛国爱丽丝公主号,别看这条夷船名字叫得好听,爱丽丝公主号原本就是海盗船,海盗除了抢财宝,就是抢女人,鬼妹长得丑,连红毛国公主也是丑妖怪。爱丽丝公主号在南洋搜索珠宝耽搁了几天,早有英吉利、法兰西夷船抢先在黄埔碇泊,红毛晚到哪能不着急,急得屁眼着火下船来。唉,丑女糟婆都找不到一个。这时,有个红毛像发情的公牛,操上了一头大母牛。等操完穿裤子,听到咚的一声巨响,母牛倒地上,七窍流血,死啦!”

        “此乃天下奇闻啊!”一个夜客惊叹道,“红夷会冲进广州城里来么?”

        “难说,难说,红夷大炮就是红毛夷国所造,近年红毛夷大炮越造越厉害,从黄埔的夷船上开炮,就能打到广州城,说打将军行辕,不会落到巡抚衙门,百发百中,威力无比……”

        众夜客闻之丧胆,面面相觑。一个夜客小心翼翼说:“小的听说,十三行陈总商上黄埔化解夷乱了。”

        黑须翁抚须大笑:“闵护抚和绿营鄣参将都解决不了,他去又有屁用?闵护抚、鄣将军、陈总商都没辙,最后又想出个退夷的馊点子,在广州城里抓一千个黄花闺女送到黄埔,黄埔夷乱立马烟消云散。”

        此时,闵全笙正在抚衙二堂。他刚吃过晚饭,胡须还留有汤渍,可见他心慌意乱,顾不上斯文。两个捕快站他面前,闵全笙指着其中一个:“霍大头,你先说。”

        “广州大街小巷、酒肆茶楼谣言四起,说黄埔、赤岗一带的民女全被奸污,连丑妇太婆都不放过;还说红毛一路烧杀掠抢到了增城,掠去千余靓妹少妇,准备带回夷国长期淫乐。”

        闵全笙苦笑道:“可笑之极,荒唐之极,绿营把夷船围得水泄不通,一个夷艄都没下船。你呢,你听到何种流言?”闵全笙指着另一个捕快。

        “回大人,小的听说……听说大人您下了抚令,要在广州征集一千个黄花闺女,还要个个长得如花似玉,送给黄埔的夷艄做老婆,好换取广州城的安宁。”

        “这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闵全笙暴跳如雷,抓起茶缸想喝一口压压火气,茶缸的水早给他喝光了,闵全笙愤怒地把茶缸摔地上。

        大北门把总郑家根急如星火闯进来,“大北门、小北门聚满想外逃的城民,全都是携眷带口的。”

        “守住不让出!”

        “驽弁奉您的命令,戌时三刻就关了城门。驽弁担心的是城民要急着外逃,守城的官兵死命堵,只怕是堵不住啊,有的大户光会武的护院就有几十个,倘若动起手来,城守官兵挡不住,他们会自己开城门!”

        “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闵全笙人瘦,急得像猴子似的搓手跳脚。

        广州城由老城、新城、翼城三部分叠加构成。老城共有八座城门:大北门、小北门、大南门、归德门、定海门、大东门、文明门、大西门。新城有五座城门:五仙门、靖海门、油栏门、竹栏门、太平门。翼城有三座城门:永安门(小东)、永靖门(东便)、小南门。十六座城门,由汉军八旗、抚标左右营、协标左营分守联防,军标抚标分别节制。军标锡特库去南韶连镇办差,将守城调度交给广州协副将宋戟健。宋戟健出身汉军正蓝旗,比广州将军锡特库稍稍好打交道,态度也不算太傲慢。闵全笙递帖子立即见到宋副将,恳求戌时三刻关闭外城门。宋戟健也认为夷乱弄得人心惶惶,早关外城门有利于城防。宋戟健同意戌时三刻关闭外城门,顺便让守城的旗兵和协兵休整三天,城防交抚标左营全盘负责。

        闵全笙在心中寻思:“会不会是锡特库与宋戟健联手设的套,嫌我署了三职还不够,又让我署广州城守,借我的手来打巡抚准泰?准泰自恃老资格,不把锡特库和宋戟健放眼里,如果我出了差池,先整倒我,然后再把准泰牵出来?”闵全笙想到这,打了个寒战,叫道:“我见宋副将去!”

        “主公稍安勿躁,别自乱方寸。”说话的是刑名师爷顾至曾,“情势已经这样,求人不如求己。依老朽之见,黄埔在东南方向,肯定没有城民往城东城南几个城门外逃,可把那几个城门的抚标官兵抽来增援北门和西门。另外,主公得开杀戒,杀一儆百,抓一两个带头造谣惑众者砍脑袋。”

        “顾先生,此事交你带捕班去办,杀后枭首城门。”

        顾至曾带捕班头霍大头离去,闵全笙大叫:“你们回来!”顾至曾和霍大头驻足,闵全笙道:“现在人人都在造谣惑众,杀了大户的奴才我们都不好惹。去杀乞丐,杀后再给他们栽上造谣惑众的罪名。北门西门得挂一串脑袋。”

        闵全笙松一口气,发现浑身衣衫湿透,正想更衣,一个胥吏慌里慌张进来:“闵大人,外面又有新谣言,说黄埔鬼佬冲进城里来啦,良家女子给糟蹋了上百。”

        闵全笙气得脸都绿了:“他们就住在城里,怎么会相信夷艄进了城?我看等不到明晨,就要谣传夷艄占领了巡抚衙门!”

        “大人您要不要出去澄清谣言?”

        “不去!越是辟谣,谣言越多,传得越邪。”

        闵全笙进了偏房更衣,身上净是汗馊味。闵全笙叫皂隶打来凉水,给他湿抹。脱去衣衫的护抚大人像一条干丝瓜囊,湿抹后他趴上案桌,叫皂隶给他按摩。皂隶看着老爷恍若搓衣板的前胸,犹豫了一瞬,一边蘸着凉水,一边像搓衣似的用巴掌在他身上来回摩擦。闵全笙顿感通体舒坦,晕晕迷迷欲睡。

        “老饿!”“饿巡抚!”“闵全笙!”

        闵全笙猛然惊醒,裸着干柴似的上身探头朝二堂看,原来是状元庄有恭老爹等一班缙绅。他们来势汹汹,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闵全笙慌乱更衣出了偏房,笑容可掬:“列位前辈请坐,下官为列位泰斗奉茶。”

        “老夫问你,你抓来的黄花闺女藏哪去了?”庄奕仁咄咄逼人问道。

        闵全笙哭笑不得,“没有的事,列位前辈眼明心鉴,下官再糊涂,也不至于糊涂到把黄花闺女送夷艄做老婆。”

        “你会糊涂?抓一千黄花闺女送黄埔,是你精心谋划的退夷之策!”

        闵全笙没做这事,心里一点不慌,慢条斯理说道:“列位前辈,这样行不行?你们到巡抚衙门或者臬司衙门搜查,别说一千个,你们搜到一个,下官愿自裁;另外,恭请列位前辈去走访有待字女儿的人家,询问有否官差抓走了他家闺女。若真有,下官愿把自家的小女送黄埔与蛮夷为妻。”

        缙绅原本就不太相信护抚会做这样的龌龊事,半信半疑来抚衙求实。他们见闵全笙神情若定,把话说到这份上,便不吭声。

        庄奕仁沉默一瞬,陡然问道:“闵护抚,黄埔夷乱何时平息?”

        闵全笙不慌不忙道:“本护抚已委派十三行总商陈焘洋为特署黄埔理夷事务大使——”

        庄奕仁打断闵全笙的话:“听你说过多遍了,老夫问你何时平息黄埔夷乱?”

        “若明日午时前不能平息,本护抚砍陈焘洋和绿营参将鄣振骆的脑袋,为民女白莲花祭坟。”

        “这么说,平息黄埔夷乱遥遥无期?”缙绅交口追问道。

        这帮缙绅真讨厌,骂又骂不得,哄又哄不成,闵全笙刚换的补服又被汗水湿透,他指着书胥老乔道:“老乔,你即去严府传护抚令,命严济舟带十三行夷商立即前往黄埔规劝夷艄穿裤,到明日午时前,只要有一个夷艄还光着屁股,是哪国的夷艄,罚哪国不得来广东贸易。对严济舟,本护抚取他的首级,为民女白莲花祭坟!”

        庄奕仁冷笑道:“怪不得同僚说你是老黔驴,两条瘸蹄撅到底。”

        “你回来!”闵全笙对书胥老乔道,“本护抚罚严济舟跪坟头,向民女白莲花谢罪!”

        

楼船夜游



        老乔赶到严府传达护抚令,严济舟二话没说,乘轿速去十三行。

        到了十三行,严济舟倒不着急,他泡上一杯茶,思考护抚令。他不怕跪白莲花坟头,跪坟头和陈焘洋掉脑袋相比,他算捡了大便宜。严济舟真正担心的,是洋大班害怕中止贸易,真的规劝住各自洋船的水手。严济舟还没品出茶味便有了主意,叫巢大根去各夷馆向洋大班传达护抚令。

        严济舟谋划一封致诺顿勋爵号大班格登的英文信。严济舟能听能说几句常用的英语,但不会写蝌蚪文。八年前两名英国传教士住在严济舟夷馆,拜通事易铭鉴为师学习汉语。为博得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的好感,严济舟对英国传教士关照备至。英国传教士离开广州时,送严济舟一份礼物:“英汉常用词句对照表”。

        严济舟翻出这份对照表,拼拼凑凑,写了一封简短的英文信。严济舟把英文信交给巢大根,面授机宜。巢大根乘快蟹火速赶往黄埔。

        快蟹走后约一刻,严济舟带洋大班上了楼船,慢悠悠向黄埔方向驶去。严济舟的真正动机,是楼船最后不敢去黄埔。

        洋大班第一次上楼船,既新鲜又兴奋,他们跑上跑下参观,设施比想象中的要齐全,居然还有室内厕所。筷子和马桶是洋人印象最深的进食与排泄的器具,楼船的马桶是黄铜铸的,铜是中国铸造钱币的重要材料,这等于说,这是一只象征金钱的马桶。不过马桶再昂贵,也是用来排泄秽物的,这只马桶没有底板,秽物直接排放到水里。大多数大班有在快蟹上内急的经历,因为要赶时间,不可能停下船让你上岸,也不太容易找到没人的地方排泄秽物。撅起大白屁股蹲船尾,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这时,水上或岸上的中国人像鸭子似的嘎嘎大笑,大声吆喝。有个葡籍通译解释吆喝的内容,大意是:“大白猪,撅屁股;先拉臭屎,再拉直肠。”

        楼船的第二层是客厅,四周的窗扇全部卸下,夜风徐徐吹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严济官吩咐仆役泡好茶,洋大班围着中间的椭圆形红木桌坐下,模仿严济舟的姿态开始品茶,拈瓷盘里的果脯吃。严济官是十三行有名的品茶专家,听严济官介绍中国的名茶,一杯茶已喝得差不多。麦克建议严济官为他们表演功夫茶,严济舟欣然答应。

        “功夫茶是潮州漳州一带富贵而清闲之人喝的茶。功夫茶的奥妙不在茶叶本身,而在功夫。功夫包含三层意思:一要讲究沏茶的技巧,功夫不深就沏不出上乘的功夫茶;二要耗费时间,中国话的功夫还可以指时间,比如我花了三天功夫,意思是花了三天时间;三要讲究品茶的口感和悟性,品茶行家通过看、闻、尝,便知是什么茶,怎样沏成的茶,茶是否沏到了家。”

        洋大班听不懂严济舟的介绍,但对他娴熟的沏茶动作赞叹不已,功夫绝不比茶楼的茶博士逊色。洋大班报以一阵又一阵掌声。

        楼船过了大沙头。严济舟敲了敲蒙着金丝法兰绒的台面,站起来说话:“列位洋大班,你们茶也品了,果脯也尝了,现在我们办正事。本商奉闵全笙代巡抚的命令,监督你们规劝你们各自洋船的水手,守我大清法度,服我天朝礼仪。”

        “大清的法律,很很多多,就像中国的魔盒一套一套,你要我们的水手蹲(遵)守哪一支(条)啊?”

        严济舟不等法国商馆通译米歇把麦克的回答说完,口气严厉地说道:“要你们的水手把裤子穿上!”严济舟脸色铁青,仿佛变了一个人。

        “夷艄见女人就脱裤子,禽兽不如。”说话的是通事杨阿德。杨阿德是总通事易铭鉴的内弟,严济舟叫杨阿德而不叫易氏父子,是因为杨阿德的夷语水平最差。

        “不瞒二位大人,他们在发泄不满,把事情闹大,惊动你们的官方,争取获得你们天朝的平等待遇。”

        严济舟鄙夷道:“异想天开,也不拿西洋镜照照自己的嘴脸!”

        “No,No!”麦克说外国水手是中国人眼里的贱夷,可是他们也是人。你们中国水手,可以随意上岸花天酒地,我们的水手连喝凉茶的权利都给剥夺,甚至下船避暑刮痧都不准,来中国就像坐监牢。

        严济舟轻蔑地盯着麦克的鹰勾鼻,冷笑道:“一个是天朝子民,一个是蛮族红毛,怎能一样的待遇?你们都听好了,一定要各自管住自己的水手!闵大人说了,如果夷商拒不从命,夷艄裸体依旧,他就要裁撤广东口岸,禁止夷商来广东贸易。”

        麦克扬起拳头叫道:“好厉害,好吓人啊!幸亏中国是四口通商,广东不同我们通商,我们可以去福建、去浙江、去江苏。我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就不在乎再航行一两千里。”

        严济舟把身子移靠杨阿德:“老杨,鬼佬不吃硬的一套,还是来软的一套吧。哀兵必胜,重要的是赢得他们的同情。你先说……”

        杨阿德站起来拱手说道:“列位洋大人,卑职代表闵巡抚、陈总商以及十三行全体行商有求各位了。如果黄埔夷乱得不到解决,闵巡抚就会砍陈总商的脑袋,连严济官等十三行商人都要受罚。虽然广东还得续办朝贡贸易,可承办者,就不是现在的十三行商人。”

        接着,严济舟用哀求的口气说话:“列位洋大班,如果黄埔夷艄再闹下去,不仅十三行要受罚,广东的官府和海关都要受罚。平时总督巡抚,还有户部大人对你们多么关照啊,以礼相待,亲如兄弟,你们忍心看到督抚和户部受罚吗?”严济舟向洋大班鞠躬行礼,“我老严求列位洋大班了,恭请你们一定规劝水手穿上裤子。”

        麦克诚恳道:“一定,一定,一定的,我命令水手穿裤子。”

        米歇用中国话译出,接着用英语叫道:“麦克米伦,你怎么改变立场?”

        麦克用英语答道:“我怎么会改变立场?我是改变斗争策略。中国的官员官商盛气凌人,根本不把我们高贵的欧洲人当人,我巴不得他们受到上帝的惩罚。撤销十三行组织,打破行商垄断,是我们梦想多年的追求。水手闹事能闹出这样的结果,我们求之不得。”

        洋大班七嘴八舌用外语发表意见,麦克说道:“到了黄埔,我们表面上奉劝水手穿衣,实际上激励水手坚持到底。”

        众洋人会意地笑。

        杨阿德水平有限,听不懂洋人说什么。严济舟也不知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但从他们的语气和表情,猜想他们会阳奉阴违,消极对抗。严济舟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该演的戏演完了,这出戏既是演给杨阿德看,也是演给洋人看的。他不能让外人窥测出他的内心想法,他始终得做出严格执行护抚令的高姿态。

        茶还是要喝的,严济舟叫仆役上二道茶。楼船的气氛像出发时一样轻松。严济舟靠窗口坐,看着外面黑蒙浑沌的夜色,心渐渐往下沉,巢大根乘快蟹前往黄埔,他会落到绿营手中吗?诺顿勋爵号的夷艄会不会被他激怒?严济舟又想起他的老对手陈焘洋,他可以料定陈焘洋无法破局,那么,他的心腹伙计潘振承呢?

        

夜审艇妈



        酒席散后,潘振承随东主来到港湾边。

        夜幕垂落,满天星斗,水面微漾着粼粼的波光。暑气渐渐散去,江风多了一丝凉意。洋船收敛了喧嚣,随着手提琴声悠扬响起,水手引吭高歌,歌声忧伤惆怅,充满对故乡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思念。江边的清军官兵仿佛被歌声感染了,望着朦胧的江面静静地聆听。

        陈焘洋和潘振承久久伫立着,陈焘洋第一次在这种情景下听夷艄唱歌,若不是联想起他们白天的行径,很难把他们与蛮夷联系到一起。

        “振承,我听到有夷艄在哭泣。”

        “他们在思念祖国和亲人,否则歌声不会这样忧伤。”

        陈焘洋感慨万端:“我们总把他们当畜牲、当禽兽,没把他们当人看待。”

        “东主,你能想到这层,晚生就不再讳言,西洋人不是蛮夷。”潘振承把他在瑞典哥德堡号上的见闻说给东主听,“西洋人是跟我们一样的文明人,至少我见到的蓝旗国人是这样。”

        “二位,想到制夷之策没有?”

        鄣振骆带五个属官走来,其中有三个没见过面。鄣振骆道:“还不拜见陈大人。”三个武弁抱拳躬身,自报家门,一个是营守备,两个是汛千总。看来鄣振骆把全营官兵都调到黄埔来。

        “怎么是制夷之策?不是讲好了弛禁的吗?”陈焘洋说道。

        “依标下之见,枪打出头鸟。诺顿勋爵号带头闹事,我们先礼后兵,不听劝告,就用火力弹压。英吉利小夷来我大清,还敢翻天不成。”说话的是营守备周业驰。守备为正五品武官,既可做绿营的最高指挥官,也可在参将、游击手下任营副,倘若营主将战死,守备直接升任营正。

        鄣振骆道:“万万不可,你知道诺顿勋爵号有多少门大炮?四十门!我们才多少门,十门!口径比红夷大炮小多了!当下各夷船串通一气,向一条夷船动武,等于冒犯所有夷船,黄埔港武装夷艄至少有一千五百名,我绿营才六百八十名官兵,他们的火炮加起来有三百多门!我鄣某不怕死,绿营弟兄也都不怕死,可要死得值,倘若绿营战败,是我大清亘古未有的耻辱!”

        “急禀军情,请军标、督标、提标、镇标火速增援,标下不相信制服不了蛮夷!”

        “我们好意思禀求增援?以前绿营旗营镇守黄埔,从未兵戎相见。”

        绿营主将副将争得面红耳赤。陈焘洋插话道:“鄣参将言之有理,本理夷大使赞同鄣参将的主张,暂且按兵不动,若轻举妄动,后果将不堪设想。”

        周守备朝陈焘洋拱手:“陈理夷大使,鄣将军说你有弛禁制夷之策,可否说出来让标下开开眼界?”

        陈焘洋愣了一下,说道:“老夫正在同师爷商议,斟酌妥了,自然会有明示。潘师爷,意下如何?”

        潘振承道:“主公所言极是,驽钝想请鄣将军准许提审艇妈疍妹。”

        突然冒出个与主将意见相左的副将,这给弛禁增添了八分风险和难度。弛禁得瞒天过海,即使瞒不过,上方追究起来,最多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如果内部产生矛盾,弛禁即使勉强通过,也会留下隐患。这就要求弛禁之策必须万无一失。

        鄣振骆马上做了安排,叫刘把总带陈焘洋和潘振承去黄埔罗氏祠堂。

        罗氏祠堂四周铺着草苫,疍婆艇妈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昏暗的灯光,照着她们一张张靓丑各异、神色各异的脸。祠堂又脏又乱,像猪窠似的,散发着汗尿混杂的气味。绿勇把疍婆艇妈赶到角落,风风火火打扫。

        “花妈妈,这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黑脸疍婆,她脱去罩衫捉着虱子,用力搔痒。

        “有大人要来。”答话的是一个穿着华丽、媚眼流光的艇妈。她叫花中花,黄埔乐户的首领。花中花拿出一面小圆镜照脸,朝脸蛋抹脂粉。

        官兵抬来一把笨头笨脑的粗大椅子。

        黑脸婆敬佩道:“花妈妈会掐算,果真有大人要来。是绿营的鄣将军吧?”

        “他?”花中花撇撇艳红的嘴唇,“他要来,早该来了,会撂下我们这多天不管?”疍婆艇妈将花中花围在中心,要花官拿主意。花中花道:“依本官之见,是广州衙门来的判官,姐妹们,怎么作答看本官的眼色。”

        门外绿勇大叫:“陈大人、潘二爷到!”

        刘把总等数个绿勇簇拥着陈焘洋进来,陈焘洋昂然坐到椅子上,潘振承靠着东主身后站着。疍婆艇妈探头探脑看陈焘洋,猜想他是哪个衙门的堂官。刘把总一声叱喝:“尔等淫妇贱婆,还不下跪!”疍婆艇妈慌忙跪下,鸡啄米似的磕头。

        “不要跪了,起来。”陈焘洋说着朝刘把总摆摆手,“有劳刘把总,没你们的事了。”

        刘把总带绿勇出了祠堂。潘振承道:“这位青金石顶戴的大人,乃皇上钦命的正四品道台大人,还兼署黄埔理夷事务大使,奉旨体察民情。”

        花中花婀娜地扭了一下腰肢,娇声说道:“民妇花中花,认识陈大人,陈焘官是十三行的大掌门,十三行的洋人统统归陈大人管。陈大人,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

        “有何冤屈,快快道来。”

        “民妇的紫洞艇,去年都可以来黄埔一带漂泊,今年刚到黄埔露面,船给扣了,人给关了,民妇不知犯了哪条王法?”

        陈焘洋甚感为难:“这?好像鄣将军是按律条规条办事。本官是想问你们去年的事,你们来黄埔做什么?”

        “来黄埔做营生呀。”花中花扭着腰肢,用涂描红蔻的白嫩指头撩了撩散在额头的发丝,“陈大人你是知道的,朝贡季节,你们行商呀,买办通事呀,海关吏胥呀,夷务所吏胥呀,搭棚的篾匠呀,扛活的苦力呀,镇守的官兵呀,算起来有一千多号人吧,他们要吃要喝,吃饱喝足了还要寻快活,陈大人,是这个理吧?”

        “道理是这道理,可老夫来黄埔没见过你的花艇,也没见过你。”

        “哎哟……”花中花甩着一条花手绢,嗲声嗲气道:“陈大人你不好酒,也不好色,你哪会拿眼睇民妇的紫洞艇一眼,看看艇上的妹仔靓不靓,摸摸妹仔的奶子圆不圆哟?若是都像陈大人这般正派,我们这些艇妈疍婆可就得饿饭啰。”

        花中花这番话,说得陈焘洋有些不好意思,峻青的脸色微微泛红。

        “花中花,我问你一句话。”潘振承亮着黑黢黢的梭子眼走到花中花跟前,“刚才你列数你们的客人,从行商到关吏,再到驻守官兵,甚至连一块铜板还要扳成两瓣花的苦力都没漏掉,偏偏遗漏了一种人,碇泊在黄埔的外国水手。你是记性差呢,还是有意隐瞒?”

        花中花的明眸白了潘振承一眼,从容答道:“陈大人问的是花艇疍船跟哪些人来往,夷艄是人吗?是畜牲。花艇疍船做人的生意,不做畜牲的生意。潘二爷若不信,到花艇疍船云集的省河,问问那里的艇妈疍婆,你们做不做畜牲的生意?倘若牵一头牛上乐舫听琴,那才叫对牛弹琴。”花中花诡谲的对答,逗得艇妈疍婆叽叽咯咯欢笑。

        陈焘洋霍地站起来,脸色倏然一沉:“就是当地的船只,没有水引也不得随意出入黄埔港。是何人允许你们来黄埔营生的?你们跟镶黄旗有何交易?”

        “交易?哪来的交易?他们是八旗贵人,我等是贱妇卑女,八旗爷们会屈尊降贵和我等交易?”花中花装聋扮傻答道。

        陈焘洋斥道:“你们都不招,不想获释?!”

        疍婆艇妈跟着花中花七嘴八舌道:“贱妇想获释,贱妇在这里关怕了。”

        “想获释,就把与旗营勾结之事,从实招来!”

        花中花媚眼流光,手舞足蹈道:“贱妇说过,我等是下三滥,八旗爷是王孙贵胄,他们瞧我等不起,我等高攀不上他们。就好像癞蛤蟆想与天鹅做苟且勾当,八竿子也凑不到一块。”

        疍婆艇妈为花中花的精彩表演低头暗笑。陈焘洋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摇摇头:“振承,老夫累了,你来审。”陈焘洋取下顶戴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拿帕子擦汗,另一只手摇着折扇。

        潘振承在疍婆艇妈面前来回地走,犀利的目光像剑似的在她们脸上扫来扫去。祠堂鸦雀无声,数个疍婆艇妈被潘振承的目光逼视得瑟瑟发抖。黑脸疍婆惊惶地看一眼潘振承,浑身像筛糠。

        潘振承指着黑脸疍婆,板着脸喝道:“跪前面来!”黑脸疍婆爬着跪在潘振承脚下。

        “把与旗勇勾结之事,从实招来!”

        黑脸疍婆扭身睇一眼身后的花中花,花中花毫无表情。黑脸疍婆磕头如捣蒜:“贱妇不敢隐瞒,实在不知。”

        潘振承脸色倏地一沉:“糊弄本二爷,该当何罪?”潘振承不等黑脸婆答话,炸雷般地吼道,“来人呀,把黑脸贱妇拉出去斩啦!”

        刘把总带四个绿勇跑进来,绿勇扭住黑脸疍婆往外拖,黑脸疍婆哭叫“饶命”。

        黑脸疍婆被拖到祠堂旁边的竹林里,她身旁站着数个手执大刀的官兵。

        潘振承低下身子说道:“黑脸婆婆,你如实招来,可饶不死。”黑脸疍婆抬起头惊疑问道:“二爷说的是真的?”

        “二爷说话算数,怎会骗你?”

        “贱妇还是怕。”

        “你还怕什么?”

        “旗营阿将军有令,泄露机密者,腰斩戮尸。”

        “二爷为你保密。”

        黑脸疍婆指了指祠堂:“贱妇还怕那些疍婆艇妈告发贱妇,她们若知情不报,就会连坐。”潘振承道:“旗营去了广西,他们就算没战死,回来也不会驻守黄埔,黄埔以后归鄣将军长期驻守。”

        黑脸疍婆颤抖着,牙关咬得咯咯地响:“贱妇还是怕。”

        “你怕他们,不怕我们?”潘振承指着佩着寒光闪闪大刀的绿勇。

        “贱妇招了,贱妇的秘密全在这上面。”黑脸疍婆从贴肚皮的暗囊摸出一张黄布帖子,潘振承凑着火把看。黑脸疍婆解释道,“这是贱妇花银子从多校官手中买的,上有旗营官印,还有阿将军的私印。”

        “凭这黄帖子,你们就可以在黄埔赚洋水手的钱?”

        “是,是。贱妇划疍船进黄埔卖凉茶,卖茶蛋,还用老黄叶煲汤,鬼佬像饿得快死的猪,喝得咕噜咕噜叫。”

        这个黑脸婆料想也不是什么角色,手下不会有妓女。潘振承直起腰,大声说道:“本二爷审讯完毕,行刑官、监斩官各就各位!”刘把总大声应道:“驽弁待命!潘二爷一声令下,驽弁剁了贼婆的脑袋!”

        黑脸疍婆骇然失色:“还要问斩?”

        潘振承大声吼道:“黑脸贼婆,勾结旗营,私通夷艄,坏我民风,辱我国格,罪不可赦……”

        潘振承和黑脸疍婆的声音传到营房内,疍婆艇妈支着耳聆听。

        潘振承吼叫道:“杀无赦,斩立决!”黑脸疍婆恐惧的哭喊声:“二爷饶命!饶命!贱妇还有一家老小……”疍婆艇妈吓得浑身打抖,面如土色。

        竹林里,刘把总大声叫:“开斩啰!”绿勇大声应道:“斩!斩!”刀斧手举着寒光凛然的大刀,挥刀砍去。刀落声音戛然而止,黑脸疍婆吓得叫喊不出。

        稍许,黑脸疍婆摸自己的脖子,刚要张嘴叫喊,一团麻布塞入她嘴里。黑脸疍婆被这幕戏弄得惶惑不已。潘振承小声道:“黑脸婆婆,先委屈你一下。不过,没要你的脑袋,血还是要放的。”潘振承用小刀在她手指划一道小口子,挤血滴黄帖子上。

        潘振承杀气腾腾走进祠堂:“黑脸疍婆勾结旗营中的不法之徒,死不招供,本二爷奉陈大人旨意,砍了贼婆的脑袋!”

        疍婆艇妈吓得不敢透气。

        潘振承把捏在手中的黄帖子展开,上面沾着斑斑血渍:“这是从贼婆尸身上搜出的,这就是你们狼狈为奸的铁证!”

        潘振承把黄帖子递给陈焘洋,陈焘洋旋即露出惊喜,指着疍婆艇妈:“你们还不快把黄帖子交出来!”

        疍婆艇妈胆战心惊,低垂着脑袋沉默。潘振承道:“珠江在册的花舫疍船有三千多条,为什么只有你们这十八条可以在黄埔港区附近漂泊?你们没有买黄帖子,镶黄旗佐领阿努赤会大发仁慈,让你们独占黄埔的洋财生意?”陈焘洋催促道:“你们死到临头,还不知悟?潘二爷给你们机会呢。”

        疍婆艇妈看她们的头领花中花,花中花无奈地叹道:“姐妹们,先逃过这一劫再说。”疍婆艇妈纷纷从贴肉处摸出黄布帖子。潘振承将黄帖子收起,交东主手中,陈焘洋惊喜万分地看。黄帖子正中是一圈旗营官印,红色的小圈是阿努赤的私印,圆印有多有少。听艇妈解释,圆印代表艇姐疍妹,有几个就盖几个圆印,其中艇姐每人交六十两银子,疍妹交三十两银子。

        花中花最后拿出黄帖子,帖子上共有十个圆印,与众不同的是,帖子下方写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亲命黄埔乐户女官花中花统领刮痧事”,落款是“阿努赤”。

        “嘿,阿努赤还用皇上的口气,‘亲命’只差没写成‘钦命’。”陈焘洋忍俊不禁,“花氏,统领刮痧事是怎回事?”

        花中花道:“广州炎热,夷艄闷在密不透风的船舱里,还不憋出痧来。这刮痧嘛,有真刮痧假刮痧,真刮痧不用民妇解释;假刮痧是以发痧为名目,下船饮酒听曲、按摩推拿。反正刮痧是八旗揾钱的秘诀,也是我们营生的绝活,倘若真遇到一个发绞肠痧的夷艄,不捏拿针灸,还不得死人。”

        “花氏你还会这一套?”

        “做这行的没这一套怎成?就说省河的紫洞艇吧,倘若有个嫖客跟妹仔在三伏天寻快活得了绞肠痧,那就看真功夫了。要不,嫖客死在你的紫洞艇,以后还有嫖客敢上艇吗?”

        “振承,下面当你来问,老夫要润润喉咙。”刘把总赶紧把准备好的凉茶送陈焘洋手中,陈焘洋悠闲地喝着茶,听潘振承问话。

        “花妈妈,既然话说开了,我想问你以前的事,前一拨绿营是怎么做的?”

        “也是以刮痧的名义让我们进来,当然也是以这个由头让夷艄下船,还说是奉万岁爷的旨意。钱当然是要交的,冼千总让我们凭良心给几两银子,没赚到钱的花艇疍船给少了,替他收钱的那个外委照样乐呵呵收下。大前年,金妈妈的花艇着火烧了,冼千总不但退了银子,还送金妈妈一百两银子。冼千总是个好人,不是我们这些贱妇说他好,关吏买办,还有洋船上的水手都说他好。可是好人没好报,掉了脑袋……”花中花说着话音哽咽,眼里噙着泪水,其他疍婆艇妈低声啜泣,继而哭声一片。

        接着,疍婆艇妈控诉旗营,尤其是那个多伦,办帖子要收钱,平日接痧客还要抽钱,不给钱就打人。

        “多伦是否威胁过你们?”潘振承问道。

        “经常威胁,说什么假若有官员来查,不准我们提起他们,只能说是我们这些贱妇违反旗营的禁令来黄埔做营生;还说若我们泄露机密,不但要对我们腰斩戮尸,还要灭我们的九族。八旗在我们身上赚够了钱,我们也不想替他隐瞒什么。他吓唬人的话,老娘世面见得多,没啥怕的。”

        “花妈妈果然有胆有识。”

        “阿佐领和多校官做见不得人的事,也赚够了黑心银子,事情若抖露出去,我们怕他杀我们,他更怕朝廷追究。潘二爷,是这个道理么?”

        “是的,是的。花妈妈,陈大人和我一开始猜想你手中捏着宝。”

        “民妇也知道陈大人、潘二爷急需要这个,这才是铁证。光是阿努赤的私印,还不足以证明他是主谋,他可以推到多校官,甚至哪个旗勇身上,说他们盗了他的私印。”

        陈寿洋说道:“花氏,你们早交了黄帖不就没事了?弄得相互间伤了和气。”

        花中花诡诘地微笑:“民妇一时不明就里,猜不透你们的意图。后来方知你们既往不咎。或许,还要我们一如既往哩,陈大人,是这道理吧?”

        陈焘洋有几分尴尬:“那是鄣将军与你们之间的事,老夫不便掺和。花氏,有一点老夫可以担保,以后你的花艇来省河,我会关照你的生意。”

        “民妇还有一只紫洞艇在西关江面,就等陈大人这句话,只要陈大人每月多宴请几回外省客商,民妇就有得赚了。”

        潘振承道:“你们关了多日禁闭,肚皮一定饿坏了,陈大人特意安排酒铺给你们备了酒菜。何时放你们,等陈大人与鄣将军商量了再说,相信会有个好结果。”

        “谢陈大人、潘二爷。”花中花软软地欠身说道,“民妇恳求陈大人恩准一件事,夷船上的水手困了七八天,没喝一口凉茶菜汤,人撑不住非休命不可,民妇请二位大爷跟绿营商量,借他们的大灶烧茶煮汤,味道当然没瓦罐细火煲的好,这是应急,救命要紧。花多少银子,算花氏账上。出了事,由花氏一人担待,与绿营和二位大人无关。”

        陈焘洋感慨道:“花氏有胆有识,还有菩萨心肠,老夫是理夷大使,老夫准了,这就叫刘把总去办。”

        

一触即发



        亥时八刻,巢大根乘坐的快蟹来到黄埔。

        诺顿勋爵号碇泊在黄埔港东北口,面对珠江主航道。闹了一天的水手已经入睡,横七竖八躺甲板上。船长格登也睡在甲板,唯一不同的是他身下铺了一张凉席,这还是他去年在广州买的。格登对去年的事仍耿耿于怀,诺顿勋爵号仅在黄埔呆一个月,中国兵勒索的发痧费照样不能少,每名要求发痧的水手都得交一元墨西哥鹰银。而其他商船,呆得长的有半年多。

        格登分不清八旗兵与绿营兵,反正都是中国兵。旧恨没忘又添新仇,今年的中国兵比去年那批更不讲道理,根本就不让他们下船。格登率领全船水手裸体抗议,一呼百应,所有的欧洲船的水手都脱裤示威。抗议行动得到十三行各国办事处的支持。尤其是东印度公司广州特委会主席麦克,麦克还亲自来诺顿勋爵号慰问水手,激励大家坚持到底,他保证会迫使中国官方改善外国水手在黄埔的待遇。时间一天天过去,麦克的交涉毫无结果,中国军队仍旧坚持错误的做法,禁止外国水手下船。

        支撑了八天,前三天死了一个水手,后四天每天死一个水手,第八天死了两人,其中一个是二副。还有一个水手中暑加坏血症,恐怕撑不过明天。买办不供应蔬菜瓜果,公司的供给船在海关总巡口就给卡住了。麦克借中国官方指令他来洋船劝阻水手的机会,偷偷在皮包里夹了一包绿茶,结果给驻守的中国官兵查获,他们声称是奉中国的法律行事。麦克上船后,情绪激昂地激励水手们坚持,说坚持就是胜利。格登跟麦克干了一仗,骂他拿水手的性命开玩笑。麦克泪流满面:“我不是个没有人性的人,哪怕是死了黑人水手我也会难过。但是,怜悯和悲伤解决不了问题。水手们即使穿上裤子,中国官兵也不会放你们下船。痛苦而明智的选择,仍然是裸体抗议把事情闹大,惊动广东最高层,让他们来压服黄埔的中国军队,恢复以前的待遇。”

        坚持就是胜利,可对水手来说,坚持意味着死亡。

        难道就这样永远僵持下去?二副斯科特的死对格登震动很大,多好的苏格兰小伙子,英俊潇洒,富有幽默感,总能给别人带来快乐。斯科特有一个漂亮的未婚妻,完成了这次航程,就要回去结婚。斯科特是格登带出来的,格登不敢设想回国后怎么面对斯科特的未婚妻。举行过海葬仪式后,格登躲进船舱大哭了一场,接着,咬牙切齿用恶毒的语言诅咒中国军人。广州的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船上不仅没有了柠檬,连茶罐里的茶叶屑也刮得一干二净泡了水喝。中暑和坏血症像瘟疫纠缠着每位水手,水手怨声载道,感到莫名的恐惧。格登也明显感觉到坏血症的种种症状,他靠着仇恨支撑着自己意志,否则他早就崩溃了。

        夜风有点凉,格登醒来,盘腿坐凉席上默默祷告,祈求上帝怜悯他们,帮助他们摆脱苦难……

        一样东西抛上甲板,落到格登的凉席边上,格登拾起看,是红布裹的圆球,还缀有几根白丝带。格登解开红布,发现里面有一块鹅卵石和一封信。

        格登迅速跑到船舷,看到一艘快蟹飞速地擦着诺顿勋爵号的船身往下行驶。格登用英语喊:“你们是什么人?”

        快蟹上坐着巢大根,巢大根没有回答,快蟹依然快速前进。

        船舱亮着灯,威廉牧师在给一个精神错乱的水手祈祷。格登跑进去,叫牧师和他一道看信。信是用鹅毛笔写的,字母东倒西歪十分笨拙,语句也不通顺,但还是能够读出意思:“British is Pig(英国人是猪),Is Bad person(是坏蛋),Is Barbarian(是蛮夷),Is Animal(是畜牲),Bad Bad Bad(坏,坏,坏)!”信的落款是“a Soldier(中国军人)”。

        格登怒气冲天,冲上甲板,从守夜的水手手中夺过枪,朝快蟹消失的方向射击。

        嘭!嘭!嘭!……

        枪声打破夜空的宁静,整个黄埔为之震动。

        甲板上的水手全部醒来,格登狂暴地叫喊着,命令炮手上后甲板的炮台,开炮轰快蟹。威廉牧师跑出来,叫道:“戈登,你疯啦!”威廉牧师用身体堵住炮眼,制止开炮。

        鄣振骆正带着守备和千总在港湾边巡察,听到枪响,他们第一反应是发生夷变。鄣振骆内心万分惊骇,周守备催促他:“鄣参将,夷鬼动手了,我们再不动手,就迟啦!”

        “不,情况不明,不可轻举妄动,好像不是针对绿营来的。要么他们在发泄,要么遇到蠡贼。”

        港区里的洋船互相传递情报,大声交换意见。格登愤怒地吼叫:“中国军人向我们发起挑衅,辱骂我们是野蛮人!”威廉牧师说:“不可能是中国军人,究竟是什么人情况不明,等弄清楚后,我们可以通过外交渠道向中方提出强烈抗议。”

        “反正是中国人!是可恶可恨的中国人!”格登怒吼着,举起枪朝天射击,将仇恨倾泄到红光四射的枪口。

        嘭!嘭!嘭!……

        其他洋船的水手也举枪朝天射击,天空火光一片,枪声震耳欲聋。

        鄣振骆神态峻然发布命令:“所有的官兵全部调集到港区四周!十门火炮按预定的方案瞄准十条夷船。夷鬼胆敢向我绿勇开枪的话,听本将的命令开炮!”

        “还等什么,等夷鬼向绿营开火,就被动了!”周守备狂躁地叫道,“先发制人,抢占先机!老鄣,你指挥步勇,炮勇归我指挥!”

        “好吧,出了事你担待!”

        这时,刘把总飞快地跑来,喘息未定道:“急禀鄣将军,理夷大使陈大人已有平息夷乱之策。陈大人明示:绿营官兵严阵以待,引而不发。”

        鄣振骆稍稍松一口气:“周守备,陈焘洋大人是护抚兼抚标闵大人特命的黄埔理夷事务大使,绿营归他节制,我等武弁惟有从命。”

        周守备没吭声,转眼看港区,火光枪声渐熄,大概夷艄真的是在发泄。

        鄣振骆问:“刘福宝,陈大人是否就平乱之策发出明示?”

        刘把总答道:“陈大人叫鄣参将稍安勿躁,平乱之策有待完善。驽弁听潘二爷的口气,天亮前必有好结果。”

        

和平弹压



        陈焘洋和潘振承站在村头的绿营瞭望台上眺望。港区的枪声渐渐稀落,最后归于平静。陈焘洋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振承,你会掐算,果然不是夷变。”

        “晚生哪会掐算,晚生看到夷船全都朝天放枪,便如此猜测。东主你想,夷艄如果想造反,枪口就会对准岸上的绿营,还有可能会开炮。”

        “入夜甲板凉爽,夷艄本该好好睡觉。绿营又没惹他们,夷艄昼夜不停发泄,莫名其妙!”

        潘振承道:“听绿营官兵讲,夷艄入夜都很安静,今晚突发异常,晚生猜测,要么是枪走火,要么误以为蠡贼偷袭,当然,还有可能暗藏着无法揣测的玄机。”

        两人下了瞭望台,在高外委的陪同下前去会见艇姐疍妹。

        得到疍婆艇妈交出的黄帖子,陈焘洋大喜过望,准备立即转交给绿营参将。黄帖是镶黄旗弛禁的证据,绿营效仿营旗,即便惹出麻烦,黄帖便可成为绿营自保的挡箭牌。镶黄旗镇守黄埔得到过皇上嘉奖,赐阿努赤单眼花翎。如果追究绿营的责任,那么镶黄旗该如何处置?广东的总督、巡抚、将军全是旗人当家,他们最明智的选择,便是二者都不追究。

        能够审出这样的结果,潘振承当然欣喜不已。但他仍认为不算最佳方案,因为不论是官府、缙绅,还是草根小民,都不能容忍大清民女沦为娼妓接待夷艄。虽然她们做得极隐蔽,仍会给绿营弛禁带来隐患。而绿营本身也不是铁板一块,副将周守备与鄣振骆意见相左。倘若周守备是个小人,他就会以此为矛头攻讦主将,跑到抚标、军标那儿告黑状。

        艇姐疍妹关押在胡氏祠堂。陈焘洋和潘振承边走,边谈那位胆识过人、精明过人的花中花。

        “东主,你怎么看黄埔的暗娼?”潘振承换了个话题。

        “若是本籍民女跟夷畜淫乱,无疑给大清天颜抹黑,广州百姓的脸面都给她们丢净了!”陈焘洋忿愤然说道。

        “连你都不能容忍,肯定过不了绿营将校这一关。眼下,夷艄最迫切的是喝凉茶菜汤,以后便是借发痧的名目下船消遣娱乐,正如鸨妈花中花所说,刮痧的名目有真有假,刮痧女也有真有假,假刮痧女说白了就是暗娼。假若不久绿营发现有暗娼活动,因噎废食,连刮痧也禁了怎办?”

        “花氏说本籍民女不屑身许夷客,外籍番女认钱不认客。”

        “这正是我们必须求证的,我们心中有底,才好为鄣参将排解后顾之忧,让他放手弛禁。”

        祠堂分正堂与偏堂,艇姐疍妹分别关在偏堂,她们在绿勇的呼喝下鱼贯进入正堂。

        陈焘洋和潘振承均瞪着眼看。穿着鲜艳、容貌嫣丽的通常是花艇女,按照广州省河花艇的规矩,她们多为卖艺不卖身的歌妓。花艇兼有风月和美食两大功能,在广州,最好的食肆不在岸上而在水上。在黄埔,想必有不少以刮痧为名目的夷客上花艇,冲着花艇的美酒佳肴和美艳而来。

        衣着随便、相貌较丑的一类,多是疍妹。她们或是疍婆的亲生女,或是买来的契女(干女儿),前者跟着疍婆做风味小吃之类的小买卖。疍船类似江浙的乌篷船,外形像蛋壳,故叫疍船。疍船不得卖酒水,这是黄埔沿续几十年的圈内行规。疍婆的契女大多兼做暗娼,有的买来时就打算让契女接客,有的是在银子的诱惑下沦为暗娼。

        艇姐疍妹中,有八九个特征明显的南洋土著女子,矮小硕实,皮肤黑得起釉。还有两个撕破衣衫的女子,一个穿着红衫,头昂昂地看着穿官服的陈焘洋。一个身着白衫,柳眉秀鼻,樱桃小口,皮肤白净似瓷。她微垂着脑袋,用手护着胸部,手臂有红色的抓痕,想必打过架。

        陈焘洋指着她们:“怎么回事?樊篱之交,本当以姐妹相处,焉能以拳脚相交?”

        红衫少女道:“她抢我的粽子,官兵早晚发我们一人一只粽子,那是我的口粮。”

        陈焘洋指着神色紧张、可怜兮兮的白衫少女:“你怎么不说话,聋啦还是哑啦?”

        红衫少女道:“大人,她是倭女,听不懂大人您说话。”

        陈焘洋和潘振承都感到吃惊,刚才花中花提到黄埔花船有番女,他们都以为是南洋妹,没想到还有东洋妹。陈焘洋和潘振承交换一下眼神,潘振承问:“你们中有几个倭女,有懂汉话的吗?”

        一个年近三十岁,容貌清秀的女子移着碎步上前,欠身说道:“回大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她们抢我们的粽子,贞子把粽子要回来,就挨了她的打。”

        潘振承叫高外委立即去办酒肉大餐,众女子听说有大餐吃,高兴得叽叽喳喳欢笑。陈焘洋说待会你们的妈妈领你们走,众女子互相搂抱大哭,继而破涕为笑。

        陈焘洋把那个懂汉话的倭女召到跟前:“你是不是来自漳州东瀛茶艺馆?”二十年前,陈焘洋到漳州办事,当地牙商请陈焘洋上东瀛茶艺馆饮茶听曲。

        这位名叫美秀的倭女软软地欠身,细声柔婉地答道:“回大人的话,小女正是,可东瀛茶艺馆两年前关门了。”

        漳州自古就是中国最大的对外通商港之一,与日本的联系尤为紧密。顺治十三年,朝廷颁布禁海令,禁止寸板下海,片帆入口,中日贸易由此中断。康熙二十四年朝廷解除海禁,开关通商,往返于漳州的贸易船络绎不绝,虽然日本幕府禁止本国商船出海贸易,仍有日本商人违禁乘坐中国船来中国贸易,一位居住在琉球的日本海商到漳州开办东瀛茶艺馆。由于日本客人稀少,东瀛艺妓主要接待来往于中日的中国海商。康熙五十四年,日本幕府出台限制中国海商赴日贸易的法令,从事中日贸易的中国海商逐年减少,东瀛茶艺馆惨淡经营,难以维系。而广州的西洋贸易日益繁荣,来粤的洋船与年递增。洋船滞留黄埔通常都在三个月以上,外国水手吃饱喝足,便要寻欢作乐。广州的娼妓普遍以接待夷艄为耻,做这种营生的多是年老色衰,没人要的妓女,另外还有经不起钱银诱惑的疍妹。广州的缙绅曾多次上书督抚,强烈要求黄埔禁娼。督抚不敢无视缙绅的声音,请缙绅监督臬司捕快前往调查,每次都无功而返。但黄埔有暗娼的流言始终不绝于耳,这给绿营和鸨妈造成很大的压力。花中花是黄埔乐户的首领,绿营汛千总冼宝山责成花中花破解这个难题。

        广州经常有红头船(粤东船)往返南洋,花中花托船老大买番女,然后转手其他乐户。缙绅要求黄埔禁娼,却没有要求广州禁娼,同样是花艇疍船,广州城南的省河是广东声色的麇集地,也是缙绅们喝花酒、倚香枕玉的销魂处。显然,缙绅要求黄埔禁娼不是站在风化的角度,而是认为大清民女侍候番艄有损大清天颜。番女接待番客,至少不会直接损害天朝的体面。两年前,花中花意外地获悉漳州的东瀛茶艺馆要关门,廉价从琉球的日本海商手中把茶艺馆盘下。花中花没在漳州经营,把屋舍卖掉,把六名琉球倭女带来黄埔,就在她的花中花紫洞艇营生。六名艺妓只有一名有过卖春的经历,其他艺妓只是卖艺。花中花没强逼她们,与她们签订四六分成的契约,艇主仅得四成。倭女皮肤细腻白嫩,柔情似水,把夷艄馋得口水欲滴,他们舍得出两三倍的价格买春。在巨利的诱惑下,另五名艺妓也加入卖春的行列。

        陈焘洋的想法与广州缙绅一样,认为本籍女子接夷客丢大清的脸面。惟有不同的是,陈焘洋不主张港区禁娼,港区禁娼的后果是强奸。陈焘洋认识不少红头船老大,他们去南洋做贸易,往返通常得一两年,红头船水手好色与夷艄比不相伯仲。

        潘振承一个个查询,将她们登记在册,特别注明她们是本籍还是外籍,以及所属的船只。查询时又有新发现,有四个和本籍女人相貌无几的疍妹,原来是安南妹,与广西仅一河之隔。统计结果,六个东瀛妹,十二个南洋妹,四个安南妹,总共二十二个外籍女子。

        离开胡氏祠堂,陈焘洋和潘振承去关押艇妈疍婆的罗氏祠堂。艇妈疍婆已吃过酒肉大饭,花中花站前堂中央训话:“姐妹们,要想在黄埔做长营生,就得管好自己手下的妹仔,本籍妹仔只能卖唱,不得卖春!卖春不限外籍妹仔。另外,本籍妹仔煲茶炖汤,卖小吃卖酒水,给夷艄刮痧,不在限制之列。”

        “说得好!”陈焘洋迈进祠堂的门槛说道,“花氏果然有胆有识,老夫担心的事,你替老夫全想好了。”

        花中花春风满脸:“谢陈大人抬举,陈大人给我们解禁,我们就不能给陈大人添难。”

        “花氏,你随老夫去见绿营鄣参将,弛禁的细节,老夫不便参与,由你和鄣参将合计。”

        花中花胸有成竹道:“弛禁细节不必合计,只要鄣参将默许,一切由我拿主张,出了事,也不用鄣参将担待。陈大人,民妇有个请求,给洋船送凉茶菜汤时,民妇想一道前往。”

        “老夫准了!”陈焘洋欣然答道。

        东方微熹,天边渐渐透出一抹暗红。港湾四周的绿勇全部撤走,仅留下几名暗哨。陈焘洋、鄣振骆、潘振承、王千总站在悬空酒铺的檐廊,正好可以看到港区。晨雾还未散尽,高大的洋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早醒的夷艄或吊水洗脸,或站在船舷边朝水面撒尿。大部分夷艄穿着衣裤,仍有几个夷艄一丝不挂。

        十一只扒龙从酱园码头驶出,花中花坐最后一只扒龙,前十只扒龙分别放有两只木桶,装有凉茶和菜汤。这点凉茶菜汤显然不够十艘洋船的水手喝,但这是一个暗示,黄埔将恢复以往的秩序。扒龙桨手全部是绿勇,他们都没有穿兵服,扮成寻常百姓。明禁暗弛靠的是默契,很多情况驻军只能佯装不知情。

        突然,洋船一阵骚动,夷艄们大喊大叫,躺着的夷艄纷纷起身。他们或站在船舷边朝花中花招手,或在甲板上欢呼雀跃。赤身裸体的夷艄,有的跑回船舱,有的就在甲板上穿衣服。有四艘洋船的水手穿着整齐的皇家海军制服站船舷,齐声吼叫:“花妈妈!花妈妈……”

        夷艄喊声哭声感天恸地,花中花亦泣不成声,令扒龙往回转。另十只扒龙分别朝十艘洋船驶去,让夷艄把凉茶菜汤吊上船。

        陈焘洋笑道:“鄣参将,平息夷船之乱,一介乐户女流,可比你的精兵强将管用得多。”

        鄣振骆朝陈焘洋和潘振承拱手:“惭愧,惭愧,若不是陈大人与潘贤弟,末将的脑袋,恐怕留不到午时了。”

        “彼此,彼此,老夫帮你,也是帮自己。弛禁这篇文章怎样做,老夫不再插手,你也不必劳神,装糊涂就成了。”

        鄣振骆对王千总命令道:“速派两名信使快马飞驰广州,向抚标闵全笙大人禀报,黄埔夷乱已被和平弹压。”

        潘振承道:“鄣参将、王千总,驽钝有个建议,信使策马一路叫喊:黄埔夷乱,已被弹压。”

        老板备好早茶,三人坐檐廊饮茶吃早点,谈笑风生,十分惬意。

        鄣振骆问道:“陈大人、潘贤弟,你们如何知道艇妈疍婆藏有镶黄旗的黄帖子?”

        “鄣参将的疑问,也是老夫的疑问,振承,你是如何知道的?”

        “晚生是瞎蒙蒙着的。”潘振承故作谦虚说道:“律条禁止民人接触外夷,这些花艇疍船常年在黄埔活动,肯定与驻军有什么交易。那个黑脸婆胆小,我一诈就诈出她们的机密。花艇疍船做夷艄的营生都在晚上。落暮时分,行商、通事、买办、关吏、关丁、苦力等陆续离开港区。人走光了,花艇疍船便悄悄进来;而夷艄,必须缴纳发痧费,旗勇才会放他们下船。”

        陈焘洋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原先没见过花中花,也没见过她的花艇,她们准是天亮前,就离开了黄埔,躲进僻静的港湾。那些夷艄要么回夷船,要么躲进箬棚睡觉。”

        “镶黄旗与前一拨绿营相比,绿营放得太松,夷艄大白天都可以进村;镶黄旗在很多方面做得极隐蔽,只是勒索夷船钱财,有时到了明火执仗的地步。”

        鄣振骆肃然道:“潘贤弟,经你提醒,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一要戒冼宝山的‘松’,二要戒阿努赤的‘贪’。”潘振承微笑道,“鄣参将,晚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怎么做,你自拿主张。”

        陈焘洋愣神沉思,猛拍桌子:“老夫糊涂,糊涂!”

        “东主你怎么啦?”

        “老夫记起一份朱批录副。大概在雍正二年,两广总督孔毓珣就夷艄发痧暴亡等事,上疏世宗皇帝,世宗皇帝朱批:番船水手确有闭痧者,可离船于荫凉处休憩,以示怀柔体恤。孔制宪接旨后还特发宪令,要十三行、海关、驻军执行。宪令中有完整的朱批。鄣参将,你见过这份朱批录副没有?”

        “没有。阿努赤亲自把一整箱公牍典籍转交给我,没见过这份录副。”鄣振骆沉吟着答道,忽然连拍大腿,懊恼地说道,“很可能是阿努赤这个王八蛋有意藏起来的,设个圈套让我钻。我太愚蠢了,阿努赤请我吃狗肉,我还对他感激涕零。”

        陈焘洋道:“回去后,老夫从十三行誊抄一份给你。朱批录副加黄帖子,老夫保你行得万年船。”

        

民变乍起



        广州城民饱受夷乱骚扰,一夜难以安枕。眼看天色欲明,传言中的蛮夷不见踪影,心里踏实了许多,放心睡下。到清晨时分,连一贯人头攒动的茶铺菜市也都冷冷清清。

        严济舟乘坐一架滑竿,在行人稀少的街头行走,豆荚眼眯成一条缝,满是倦色。

        严济舟原以为,黄埔夷乱会搅得广州大乱,可眼下一片静谧祥和。广州离黄埔太远,他们听不到枪响。昨晚丑时楼船经过员村水面,听到黄埔方向枪声骤响,严济舟心中暗喜:“巢大根把羞辱英夷的信送达,激怒了英夷。一旦发生夷变,广州城必翻天覆地,陈焘洋的罪孽可就大了。”麦克等洋大班叫嚷着回广州,为了保证洋大班的安全,严济舟同意调转船头。遗憾的是枪声渐渐平息,严济舟闹不清什么原因,也许那个狡黠的潘振承真有制夷奇术,陈焘洋将会侥幸过关?

        想到这,严济舟像吞下了冰坨,心都凉了。他无精打采看两旁的街景,行人神色木然,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严济舟的目光被一个小食档吸引。黑渍斑斑的毡棚下面,露出一张老姜头似的脸。三张肮脏油腻矮桌,仅一张矮桌上坐有食客,他们是裕丰米行庞老板与何外柜。严济舟细长的豆荚眼忽悠一转,计上心头,“落轿,落轿。”严济舟叫道。

        严济舟下了轿,朝食档走去。食客见是严济舟,急忙起身:“严大人。”严济舟拱手回敬:“二位不必拘礼。”严济舟坐到旁边的矮桌上,对档主吆喝道:“老姜头,给我来他们一样的,一碗牛腩面。”

        庞财根惊讶道:“广州巨富同我等草民下大牌档,吃一样的早餐,真是稀罕呀。”

        严济舟笑道:“你也算草民?有没搞错,这片街区谁不知裕丰米行的庞老板,不论贫户富户,离开庞老板就要饿肚子。”

        食档老板端来牛腩面,严济舟津津有味地吃着,好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庞财根两眼鼓得大大的:“怪了怪了,稀罕事,严大人富贵之躯,怎像苦力一般吃相?”

        严济舟长叹一口气:“老庞你有所不知,老夫一宿没睡,粒米滴水未沾。饥肠辘辘事小,还担惊受怕。”严济舟叙述他昨晚的经历,奉护抚令带洋大班前往黄埔协助平息夷乱,快到黄埔时,“只闻枪声大作,火光冲天,老夫未能进去,不知详情,不便妄加揣测。”严济舟含而不吐,他越是讳莫如深,越能引发人们无穷的想象。

        “黄埔发生夷变啦?”庞财根呆愣了一瞬,用肯定的语气说,“一定发生夷变了!”

        严济舟正色道:“庞老板,你可别妄加猜测,弄得人心惶惶。哦,对了,待会给我府上送六十石、不,送一百石白米,价钱就按上回的结算。”

        庞老板应道:“可以,严大人,给少许定金吧。”

        严济舟赶忙搜身,不好意思笑道:“你看你看,一文铜钱都没带。这样,米送去,你叫伙计向我管家要,就按上回的米价。”严济舟起身对老姜头说,“不好意思,早餐钱待会叫家人给送来。”

        庞老板说:“不用,庞某替严大人付了。”

        “谢谢啦。”严济舟含笑上了一架滑竿。

        庞老板满脸堆笑:“严大人走好。”

        何外柜心存疑虑:“严大人从不管府上的柴米油盐,今天怎么啦?他开口就是一百石,广州气候湿热,白米放久了会发霉。”

        庞老板呵呵笑道:“你不懂,这叫乱世贮粮,夷船之乱恐怕越闹越大了。”

        “他贮粮是好事,今日店里的生意就要翻筋斗了。”

        庞老板哼了一声,说道:“别给他送米,他想按上回的米价,没门。”

        “可是——”何外柜犹豫道。

        庞老板冷笑道:“他没给定金,就不算数。我们快走,财运来啦,得赶紧接去!”庞老板放下十二枚铜板,拽着何外柜风风火火走。

        庞财根行动神速,进店没一刻功夫,贴出一张告示:“黄埔夷变,天下大乱,本店无法到河南米厂进货,存米有限,欲购从速,售完为止。”

        “裕丰米行”的幌子下面,人越聚越多,有人瞪着告示看,有人焦虑地打听传闻,有人奋力拍打铺门。

        店铺里面,何外柜贴着门缝朝外看:“东家,外面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庞老板兴奋地大声吆喝:“开铺门!”

        铺门打开,人们蜂拥而入。

        庞老板站在内柜的板凳上,叫道:“大家排好队,准备好银子,米价每斗四钱银子。”

        众人瞠目结舌,像被敲了一闷棍,说话不出。稍许,众人叫骂起来:“涨这么多,比平日翻了三倍多!”“庞财根,你也太黑心了!”

        庞老板叫道:“不买拉倒,关铺门!”

        “买,买!”说话的是严府的灶头,里里外外没一个人认识他,连庞财根也不知他是严济舟派来的人。

        顾客心急火燎抢购,何外柜带领伙计快手快脚量米收银。庞老板看了看铺门外黑压压的人,昂扬叫道:“斗米一两纹银!”民众又响起一片叫骂声。好多带着空米袋的人朝米铺涌来,米铺外人头攒动。

        庞老板得意忘形大叫:“斗米二两纹银!”

        皂班班头途经裕丰米行,看了一阵子,急忙赶往抚衙,向闵全笙急禀:“奴才离开裕丰米行,米价已经哄抬到斗米二两纹银。走到抚院西侧的一家米铺,斗米哄抬到三两纹银。”

        闵全笙连连摇头:“这么贵的米,居然还有人买?本官实在想不通。”

        “主公!主公!”胖墩墩的程书办急如星火进入二堂,“到处……到处都是抢……抢购的民众,就像末日来临!”

        “咋会这样?这是为何?”闵全笙急得团团转,木然地搓着双手,“陈焘洋哇陈焘洋,本抚对你寄以厚望。这倒好,黄埔之乱乱到广州城里来了。黄埔之乱,无论何种结果,你姓陈的都要罪加一等!”

        “闵大人!闵大人!民众造反了!”

        一个佩剑的捕快跑进二堂:“德政直街,数家店铺被抢,悍民还打伤店老板!”

        闵全笙被这消息吓呆了,瞪眼看着几个厅官和幕僚。刘师爷道:“发生民变,大人快快决断呀!”

        闵全笙回过神来:“还愣着干吗?赶快传护抚令调动城中抚标,召集各院衙差。哄抬物价的不法奸商,就地正法!带头闹事、哄抢市面的悍民泼妇,不必关押审讯,逮住即斩,枭首示众!”

        广州的大街小巷,抢购及哄抢风潮仍在蔓延。城中绿营和各衙三班火速上街执法。

        这时,数骑绿营信使快马直奔广州城,沿途大声叫喊:“黄埔夷乱,已被弹压!黄埔夷乱,已被弹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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