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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勘地建仓草洲奇缘 暗恋彩珠远走私奔

        潘振承来黄埔孤洲勘地,遇到私塾先生的独生女区彩珠,俩人立即擦出爱情的火花;区老先生有意将女儿许配给弟子孔义夫,彩珠讨厌书呆子孔义夫;潘振承想起发过的誓言,声称有四个老婆,彩珠在绝望中殉情;女儿的秘密被区老先生发现,他决定提前让孔义夫迎娶女儿;而这时,潘振承受东主的指令即将前往吕宋调查一宗商业欺诈案……

        

出身寒门



        潘振承五兄弟,只有他与二弟潘振联立足广州谋生发展。

        闽南多山,潘振承老家住在同安县文圃山下。文圃山高千余尺,林木不茂,也无宝藏,山脚多为贫瘠的旱地,只能种红薯苞谷之类的杂粮。幸亏文圃山离海不远,靠山吃不了山,便靠海吃海了。然而,顺治康熙年海禁与迁界,沿海百姓下海谋生之路给彻底斩断,两次内迁,东南沿海田园荒芜,一派肃杀。闻名中外的泉州漳州成为死港。潘振承祖辈曾一度迁离栖栅社,复界后回迁,原来的瓦屋只剩下断垣残壁。

        潘振承生于康熙五十三年六月十二日,名启、讳振承,名讳均为念过私塾的族长所取。父亲潘乡未念过一年书,潘启也未念过一年书。没念过书不见得不识字,族长雅仁公教自己的孙子识文断句,潘启呆一旁玩,结果雅仁公的孙子没学会的诗词字句,倒给“偷师”的潘启学会了。雅仁公来到潘乡家的草棚,说启仔天质聪睿、敏而好学,是可塑之材,来年考秀才中举人,甚至金榜题名亦可企盼。雅仁公的话,说得潘乡满脸愁容,启是长子,家贫如洗,哪有余资供启念书。启七岁便随父亲在地里耕种,十四岁下海做船工。

        潘启天生羸弱,幼小的年龄要干大人的体力活,艰辛可想而知。潘振承做父亲后,常向儿子讲述在老家的艰苦岁月。进士出身的儿子潘有为曾写过一首诗,追述父亲在苦难中挣扎的情形:

        有父弱冠称藐孤,家无宿臼升斗贮;

        风餐露寝为饥躯,海腥扑面蜃气粗。

        潘启最终也没成为船老大,也不是船老大所希望的船工。潘启没有做船工的强壮体魄,也没有船工惯有的粗野。他居然偷偷带几册蒙学读本上船,夜深人静时,悄悄坐甲板上凑着月光看书,口中念念有词。船老大是潘家的远房亲戚,与潘启母亲同姓同村。潘启叫他姨大,姨大一家住在绿眉船上,仅潘启一个雇工。姨大对潘启很失望,他经常对潘乡说,不是沾点亲,我早叫你的启仔滚蛋。姨大的船可载四百石货物,在福建沿海跑来跑去,偶尔下一趟广东潮州。姨大的船没去过吕宋,去吕宋的都是双桅大船,船身比姨大的船大一倍。漳泉流传下吕宋发洋财的故事,潘启最初对吕宋的了解,便是来自雇用姨大货船的货主,每当货主谈起吕宋,潘启都会支愣着耳朵聆听。有一次绿眉船在滩涂上搁浅,姨娘在船尾用篙子撑,姨大带启仔潜水用肩扛船体,弄了半天船纹丝不动。姨大把怨气发潘启头上,骂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

        这次航程结束,潘启离开了姨大的船,从此告别了船工生涯。是年他十五岁,唯一的财富便是那几本翻烂了的蒙学读本。潘乡指望长子将来做一名受雇于船东的船老大,慢慢攒够钱后置一条自家的绿眉船。潘启没敢回家,他怕父亲伤心,决定下吕宋追寻洋财梦。

        早在宋元,便有粤闽船民下吕宋贸易,不归者成为吕宋的唐人。西历十六世纪,吕宋渐渐沦为西班牙殖民地,粤闽人把便吕宋这个地方称为小吕宋,把统治吕宋的西班牙称为大吕宋。吕宋是西班牙在东方的桥头堡,是中国货物至拉丁美洲的中转站。中国货物以生丝绸缎、茶叶瓷器为主,一部分由大吕宋船从广东贩运到马尼拉,另一部分则是中国船运来的散货。这些散货绕开粤闽海关,船客和货物均属于走私,官府打击走私毫不手软,常有人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私渡的风险潘启倒不担心,他担心的是没有出洋的本钱。当时有人卖猪仔到吕宋做苦工,潘启的志向不是养家糊口,当然不会做猪仔。他说服一个在漳州开小茶庄的世伯贩茶下吕宋,世伯当然不信任一个嘴上没毛的贫家少年,但潘启对吕宋的了解和不俗的谈吐,终于打动世伯。世伯派一名叫海仔的伙计跟潘启贩茶出洋,一箱红茶在漳州的起岸价是二十两银子,在马尼拉的外国洋行,能卖到四十二两,扣除关税船费,每箱能净赚五两银子。二十箱红茶净赚一百两银子,潘启得三成,就是三十两。对草根小民来说,这无疑是一笔诱人的财富。

        从理论上讲,贩茶出洋包赢不亏;实际操作中,有不少人不仅血本无归,还把老命也搭上——远洋航行的风险,官府打击的风险。在归程途中,他们搭乘的绿眉船遭遇风暴,潘启和海仔抱着一块船板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海仔最后死在厦门外港的海滩上。潘启传信到漳州,世伯赶到时,潘启还守着海仔发臭的尸首,而海仔卖茶带回的银子一两都没少。世伯信潘启老实,提出收他做伙计。潘启谢绝世伯的好意,凭借世伯对自己的信任,在世伯的茶庄赊茶贩卖。海仔的死使潘启充分意识到出洋的风险,他不想把身家性命押在变幻无常的航海上,他是长子,父亲多病,弟弟还小,他如果发生意外,潘家很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潘振承贩茶跑遍大半个大清国,来过多次广州,但无缘认识高高在上的行首陈焘洋以及其他几位实力雄厚的行商。二十七岁那年,潘振承二下吕宋,在马尼拉唐人街开办唐山茶行。

        由于外国洋行收茶,均以箱为计量单位,而来到大吕宋的许多粤闽船工和劳工,财力单薄,只能携带少量的散茶。潘振承的唐人茶行专做这种人的生意,聚少成多,将收到的散茶归类装箱,然后倒卖给外国洋行。这种风险极微的赢钱生意,第二年便有人效仿,最多时马尼拉开了八家。潘振承不想顶烂市,正在彷徨之际,在广州的二弟振联来信,说他的私盐生意大有起色。潘振承结束吕宋的茶生意,将四根金条与二千枚鹰元装进果脯箱。潘振承听说近来海路匪盗猖獗,专门打劫搭乘唐船的货商。洋船火力强大,行驶安全,碰巧瑞典哥德堡号卸货后将驶往广州。潘振承在码头找到船长尼古拉,用西班牙语同他攀谈,希望能搭乘哥德堡号去广州。尼古拉满足了潘振承的愿望,还同潘振承交上朋友。潘振承为尼古拉取汉名大瑞。

        在虎门,潘振承被官兵抓获,吊在水师行辕的旗杆上晒烤咸鱼。如果不是陈焘洋出手相救,早就成了鬼魂。潘振承为报垂救大恩,进陈府做护轿跟班。地球仪案和黄埔夷乱,陈焘洋陷入绝境,潘振承凭借过人的胆识两次化险为夷。

        黄埔之乱化解后,兄弟俩有一次深谈。地点在振联新买的宅子——西关琼花庙东一幢三进的青砖大屋。大屋旁边是植满奇花异草的园子,靠着小溪有一个方形的亭子,坐在亭中,一边饮茶,还可以一边垂钓。话题从青砖大屋说起,振联说他初来广州寄人篱下,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一丈见方的斗室,夫妻想做房事都得等儿子睡实。当时做梦都不敢奢望有一幢属于自己的西关大屋,然而梦想成真又来得这么快,三宗私盐生意只需做成一宗,足够买下一幢西关大屋。

        “大哥,我们一道做,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三年之内,二弟包你发达。”

        “不,私盐生意为官府所禁,盈利虽大,可风险也大,我不想再拿身家性命去冒风险,想做稳妥点的营生。”

        “不会还想做陈焘官的跟班吧?”振联问道,“你报他的恩早够本了,是他倒欠你的恩情。”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焘官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难报。”按陈氏广义行的规矩,新进的伙计要做满三年方可提拔,事实上,他现在的位置就是少东主陈寿山腾出的总办。

        “宁做麻雀头,不做凤凰尾,你做得再出色,不过一名大伙计而已,还不如像原样做一名小茶商。”振联再三说服振承同他一道做私盐生意。

        “你看吧,将来广东最富的人,不是经营柴米油盐酱醋的老板,而是做西洋贸易的行商,有朝一日,甚至两淮盐商都比不过他们。洋行生意受官府庇护,其他商人不得染指,盈利之巨,超出你我以前的想象。大概是缘分,我好不容易攀上陈焘官这棵大树,二弟你看着吧,大哥将来会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洋行。”

        交谈间,一个柳眉明眸的丫环过来倒茶,看穿戴又不像丫环,她看到潘振承,圆圆的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杏子。振联斥道:“晚菊,还不拜见大哥。”晚菊款款地欠了欠腰:“小媳晚菊见过大哥,祝大哥万福。”

        等晚菊走后,振承骂道:“振联呀振联,你才二十有五,娶一个妾还不够,又娶了一个。”

        振联委屈道:“我没打算娶两个妾,晚菊是二房的表妹,从顺德乡下来广州看身怀六甲的表姐。郎中叮嘱要禁房事,我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大男人,禁房事比蹲大狱还难受。”

        振承没做声,幸亏振联在外面撑起一个家,振承收养的义子有仁寄养在振联家。有仁今年七岁,振承常年在外,有仁更亲叔叔振联。

        “大哥,在广州的福建人大都有两个老婆,老家一个,广州一个。即使没有外室,也常上省河的花船喝花酒,私交一个相好,每隔一段日子跟相好快活一夜。大哥是正派人,可正派人身边也不能缺个白天洗衣做饭,晚上同枕抱梦的女人呀。”振联说着笑吟吟,“大哥,晚菊的姐比晚菊还漂亮,只须二弟在晚菊枕边吹一口风,这事准成。”

        “你又在出馊主意。”

        “二弟是为大哥好呀。说句大哥别生气的话,大嫂太缺女人味,就算她女人味十足,你们一年难得见一面,大嫂在家里活守寡,大哥在外面活受罪。大哥正当壮年,身边没个女人那叫什么日子?”

        五兄弟间,振承与振联的关系最好,振联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振承肃然正色:“大哥正当壮年,三十而立却一事无成,没有心思考虑家事。”

        有关外室的话题,兄弟俩不止交谈一两次,每次振承都是这种口气。然而遇到彩珠,振承发过的誓言开始动摇了。

        

草洲奇缘



        草洲在黄埔港东面。顾名思义,草洲长满了青草,然而珠江下游的洲地都长满青草。惟有不同的是,洪水季节,黄埔港附近有半数洲地淹没在洪水中,只有少数绿草茵茵,这些洲地大都有名,如琶洲、风浦、竹岗、深井等,还有一个是中国通译帮起的洲名堆栈岛(Banksall Island)。港湾东有一个未淹的无名洲,洲上偶尔有渔民临时搭棚居住。沧海桑田,到二十世纪,众多的孤洲连成南北两个大洲,一个仍叫琶洲,一个叫长洲,长洲因黄埔军校而闻名中外。此乃后话,在此不表。

        乙丑年洪水季节,老贡生区寒儒乘舟沿着草洲绕一圈,决定把家安在这里。

        区寒儒是广州城北区庄人,康熙五十四年的岁贡。岁贡遴选的条件非常苛刻,府学一年才能选一人,州学三年选二人,县学二年选一人。由于名额太少,入选者皆是尖中拔尖的生员。无论岁贡、拔贡、优贡、恩贡、副贡、例贡,统称贡生,具有进入最高学府国子监学习的资格。国子监的监生金榜题名的概率远比地方的举人要大,即便未考取进士,入仕授官的机会也比地方举人要多。区寒儒出贡后父故,在家丁忧三年,没再重蹈科举之途,做了私塾先生。区寒儒不教童生,专教生员,生员不超过两人,除自动退学者外,坚持下来的生员,无一不在乡试中桂榜题名。

        甲子年乡试,区寒儒的两个学生,一个考取举人,一个与桂榜失之交臂。后者名叫孔义夫,增城县石滩乡孔家湾人,二十有二,父母双亡。区寒儒家有水田四十亩,租给族人耕作,由佃户自愿交租,温饱大体不成问题。入塾束修有无不论,根器不劣是入塾的首要条件。孔义夫拜区寒儒为业师,自然无束修给业师,区寒儒不仅给他廪膳待遇,还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

        区寒儒有一独生女,名曰彩珠,芳龄二十。像她这样的大龄女子,早就婚嫁做了母亲。区寒儒中年丧偶,舍不得女儿出嫁,总想让女儿在他身边多伴几年。转眼间区寒儒快到花甲年,突然想到该抱孙儿了,区寒儒膝下无子,便把孔义夫当义子,准备将来招他为入赘女婿。搬到孤洲来住,一是图孔义夫读书清静,一是培养女儿对孔义夫的感情。他希望看到女儿女婿在圆房前就恩恩爱爱。

        区寒儒看中了草洲,陈焘洋也看中了草洲。有潘振承做他的帮手,广义行的贸易做得特别顺手。原有的货栈不够用,陈焘洋打算加盖一座货栈,地点就选择在黄埔港一侧的草洲。草洲中央的高坡在洪水季节都淹不到,货栈地基只需砌三尺高的麻石,然后堆沙碾实,就能在上面搭建货栈。

        这一天,彩珠裸着白晳的双脚,在江边条石上洗衣。她不时眺望港湾里高大雄浑的洋船。清秀的面容白里透红,细长弯曲的柳眉下,一双眸子灵光闪闪,流露出新奇之感。

        她的身后,是一片绿缎子般的芳草,芳草中央有一幢新盖的草庵。房前房后植了几丛新竹,草洲地湿肥沃,新竹很快就成活,爆出浅绿色的嫩叶。草庵前的树桩上悬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半家村”三个字。

        鹤发长须的区寒儒半敞开衣衫,躺在竹荫下的破藤椅上,圆圆的肚皮上放着一册书,懒洋洋地摇着一把破葵扇。日影斑驳,区老半眯着眼,昏昏欲睡。

        孔义夫坐在草庵里的书房,书案上摆满笔墨书卷,面前有一只托盘,托盘里有一小碗米粥,一只剥好的粽子。大热天,他依然穿着淡青色的细布长衫,脚下是千层底黑色布鞋。人长得瘦削,窄脸尖腮,眼仁往里抠,眉骨突出,神态有些痴。孔义夫没有年轻人的朝气,像个暮气沉沉的老学究。他的眼睑有些发黑,大概是熬夜的缘故。他正全神贯注朗读《朱子家训》:“君之所贵者,仁也。臣之所贵者,忠也。父之所贵者,慈也。子之所贵者,孝也。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

        彩珠洗好衣裳从江边回到草庵,一手挽着竹篮,一手拎着捣衣槌。她仍裸着双脚,草洲上的小路铺着细柔的沙子,脚踩在上面感觉挺爽。彩珠站竹篙下,将拧成麻花卷的衣裳甩平,区老睁开惺忪的双眼。

        彩珠微笑道:“搅了爹爹的周公之梦。”

        区老问道:“浣衣此去何久?”

        彩珠淘气地说道:“久乎哉?时光如驹,何久之有?女儿不觉久也。”

        区老笑道:“你不愿读书,之乎者也倒学了不少。”

        彩珠咯咯笑道:“女儿觉得你和孔义夫说话好笑,所以才学。”

        区老故意板起面孔,正色说道:“没正经,快去侍奉义夫。”

        “呆木头身边,女儿难受。”彩珠用力甩动土布衣裳,发出噗噗的响声。

        “他是你未来的夫君。其志骛远,不可限量。”

        彩珠不以为然:“不就是想考个举人吗?他做了举人,还是木头。”

        彩珠瞧不起孔义夫,更不喜欢他的性格。她不知道父亲怎么看中了孔义夫,为了使孔义夫专心读书考举人,特意搬到孤洲来,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原先在区庄的日子该有多么快活,区庄的西面是越秀山,北面是麓湖,南面是广州城,无论上哪个地方,吃过早饭游一圈回来正好赶午饭。父亲拿女德教育女儿,彩珠嬉皮笑脸道:“老爸,你不是恨不得我是个儿子吗?一天到晚关在牢笼般的闺房,女儿怎么受得了?”打从搬来草洲,区庄渐渐成了遥远的记忆,彩珠每每回忆起来,心底涌动着无限的惆怅。

        彩珠提着空竹篮进了草庵,区老连连晃脑,呼呼地摇着破葵扇:“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区老闹不明白,女儿自己不愿读书也罢,怎会瞧不起读书人?听到孔义夫就反感,哪像书快电子书论坛的闺秀?

        孔义夫在书房摇头晃脑吟诵:“慎勿谈人之短,切莫矜己之长。仇者以义解之,怨者以直报之,随所遇而安之。人有小过,含容而忍之;人有大过,以理而谕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人有恶,则掩之;人有善,则扬之……”

        彩珠的目光落在孔义夫书案上,米粥和粽子,依然未动。

        “孔义夫——孔夫子——孔老二——孔丘爷——”彩珠一声比一声大。

        孔义夫蓦然惊醒,诧异道:“师妹叫不才?”

        彩珠怫然不悦:“我不叫你,叫鬼呀?”

        孔义夫毕恭毕敬:“师妹有何训示,不才谨遵。”

        “快把早餐吃了,都午时了。”

        孔义夫木讷地笑笑:“不才遵命。”端起碗喝粥。彩珠心头像梗了块东西,郁郁地走开。

        彩珠跑到草庵后,看哑叔侍弄菜园。哑叔是彩珠的本家堂叔,打小就跟着堂哥区寒儒做书僮,区寒儒做私塾先生,哑叔在私塾打杂做粗活,细活由贡生娘子彩珠母亲来做。母亲死后,彩珠接手侍候老爹。

        哑叔正光着膀子浇水,浑身油油的汗水。他看到小姐过来,摘了一条嫩黄瓜递给小姐,然后指着草庵,要小姐去照顾孔义夫。

        孔义夫坐在书案前,一边咬粽子,一边捏笔书写,仿佛进入无我之境。

        彩珠同哑叔打了一会哑语,心情平淡了些,哼着俚调进书房取碗筷。孔义夫已经吃过早餐,仍在摇头晃脑吟诵:“诗书不可不读,礼义不可不知。子孙不可不教,童仆不可不恤。斯文不可不敬,患难不可不扶。守我之分者,礼也;听我之命者,天也……”

        彩珠看着孔义夫淡青长衫上的斑斑墨渍,气得脸发白:“这就是你的诗书礼义斯文?刚换的长衫,又给你弄脏了!”

        孔义夫惶然躬身:“不才该死,罪该万死。”

        彩珠再次来到江边,从竹篮取出孔义夫沾满墨汁的长衫,看了看,狠狠地抛在水里,搓都没搓一把,放到条石上,用捣衣槌一阵疯打,然后又摔到水里。

        潘振承划着一只舢板轻盈而来,身后荡开一道道波涟,泛着翠绿晶亮的水花。他看到一个洗衣妹坐在水边的条石上,低头看脚下的江水,默默垂泪。潘振承顺手捞起漂离岸的长衫,跳上岸,把绳环套在船桩上。

        “妹子,漂走了衣衫都不知,在想心事?”潘振承把湿漉漉的长衫扔条石上,关切地问道。

        彩珠正在怄气,气呼呼道:“谁想心事啦?谁是你妹子?”

        潘振承怔住,看了看彩珠烟笼雾罩般的水杏眼,转而微笑道:“你豆蔻年华,不叫妹子,叫娘子?”

        彩珠气出了眼泪:“都不许你叫!”

        这妹子生气的样子挺逗人的,潘振承不气不恼:“妹子好不讲道理,莫非吃了火硝?或许,在生谁的气,乃父,乃夫?”

        彩珠用莹莹的双眼狠狠瞪潘振承一下:“你这人坏透了,我不理你!”彩珠把湿衣衫扔进竹篮,气嘟嘟走开。

        潘振承有事要向草洲的住户打听,追着彩珠叫道:“妹子,妹子,你衣裳还没洗。”

        彩珠气汹汹道:“你管得好宽,我洗不洗不关你事!”

        潘振承愣了一下:“你怕我,一吓就吓跑了。”

        彩珠站住,挺着丰满的胸脯:“谁怕你啦?你问我这多话,我还没问你呢。”

        “妹子请开尊口。”

        彩珠跺跺白皙秀气的光脚:“又是妹子,我有名有姓,姓区名彩珠。”

        潘振承微笑道:“区彩珠,好动人的名字。彩珠姑娘请问话。”

        彩珠注视着潘振承炯炯发亮、深沉敦厚的梭子眼,依稀感觉到他眼神里有股特别的魔力。彩珠的脸蛋微微绯红,轻声问道:“大哥你叫什么名字,来孤洲做什么?”

        “姓潘名启讳振承,洋行大伙计,东主想到孤洲寻一块宝地盖货栈。”

        彩珠双眼流光溢彩,惊喜道:“盖货栈,那敢情好,这下孤洲可就热闹了!”

        “彩珠姑娘在孤洲一定很寂寞。”

        彩珠眼里流露出忧郁,轻声说:“大概是吧。”

        潘振承问:“孤洲有几户人家?”

        “你朝里一直走就能看到,半户人家,迁来才半年。”

        “半户?”潘振承狐疑道。

        “是半户。半家村里,有个老爸,是个私塾先生;有个小女,就是本女子;还有个老爸的学生,是个书呆子。”

        潘振承猜想这个私塾弟子,定是老先生的未来的入赘女婿,开玩笑道:“现在孤洲是半户人家,师妹与师兄洞房花烛,就合成一户了。”

        彩珠嘟着嘴:“谁跟他洞房花烛?”

        潘振承又一愣:“惹彩珠妹妹生气了。”

        “我们不谈这个,还是谈你的事。”

        “我有什么好谈?”

        彩珠满脸好奇:“谈你知道的事情,洋行,洋人,洋货,洋船,洋话,洋相,还有洋人的奇风异俗。”

        潘振承有些犹豫:“谈那么多,七天七夜也谈不完。”

        彩珠语气中充满期望:“你就谈七天七夜。”

        潘振承为难道:“我有这份闲情,东主可没空闲给我。”

        彩珠认真说道:“你们不是要在孤洲盖货栈吗?分开来谈,一天谈一段,谈它七七四十九天,总够你谈了吧。”

        潘振承笑道:“妹子好厉害,好像是我赖着要谈的。好,振承尊命!”

        彩珠和潘振承相觑一眼,开怀大笑。

        彩珠请潘振承坐草坎,自己离潘振承几尺处坐下,一副肃然恭听的神态。潘振承打量着体态丰盈、容貌秀丽的彩珠,觉得有一股清流沁入心田。彩珠看一眼正在愣神的潘振承:“大哥,怎不说话了?”

        潘振承回过神来,说道:“洋人的事不好谈,人们都说洋人是蛮夷,谈洋人掉份,除非是骂他们。”

        “洋人是不是蛮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洋人的自鸣钟走得可准呢,到时间还有清乐鸣响。说他们是蛮夷,可自鸣钟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回轮到潘振承惊喜交集:“彩珠妹子,大哥算找着知音了,大哥也不认为洋人是蛮夷。”

        “是吗?”彩珠咯咯地笑,眸子秋波滢滢,“小妹愿做大哥的知音,大哥,你快说洋人的事呀。”

        “好!”潘振承思忖一瞬,黑黢黢的梭子眼骤然发亮,“大哥就从自鸣钟说起,大哥在大吕宋见识过洋人教堂的自鸣钟,时针比大哥踮起脚伸长手臂还长,钟声响时,十里开外都能听到……”

        时间过得飞快,潘振承和彩珠惜惜辞别,赶到西关已是晚上亥时。

        西关有座南海神庙,神庙东侧的高墙大院是陈焘洋府。天宝十年,唐玄宗册封南海神为广利王,各地的南海神庙香火大旺。广州有两座官建的南海神庙,东庙在黄埔港以北的珠江岸,西庙在广州太平门外的西关。西庙是西关著名的神殿建筑,宏大壮观。陈焘洋府并不亚于西庙,高甍飞檐,斗拱层叠;彩廊花亭,曲径通幽。

        陈焘洋坐在庭院的花圃中纳凉,藤桌上放着一只大瓦罐,两只大海碗注满了凉茶,正等潘振承回来。潘振承一口气喝光两碗凉茶,回禀在草洲探到的情况,草洲的地没主,不过已有一户人家先入住,听女主人讲,她们巴不得孤洲盖货栈,人多热闹,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陈焘洋叹一口气道:“可惜了一块宝地,勘舆师都说那的风水好,聚财。唉,政出多门,一日三变,今日接关部转来的部文,粤闽江浙四省口岸,货栈只准在划定的区域内,不得另外择地私建。”

        潘振承急了:“东主,草洲的建仓计划要放弃?”

        陈焘洋黯然地点点头:“只能这样,我们还得在十三行找地方。”

        潘振承有些失态:“这?这?这怎么回事?”

        “道理我已经跟你说了。”陈焘洋打住,愣怔看着潘振承,似乎看出他神色有些不对劲,“振承,你怎么啦?”

        “没什么。”潘振承支支吾吾,“多好的地方,搭建临时货栈花不了几两银子,既解决了广义行货栈不够的难题,又方便了外商。说不建就不建了,勘舆师都说那是块风水宝地。”

        “你忙了一天,早点回去歇了吧。”陈焘洋揣着一肚的疑窦,看着潘振承拖着疲乏的身子缓缓离去。

        

情投意合



        月明星稀,夜天湛蓝,月晖照在江面泛起银色的粼光,彩珠站在江边,看着江面碎银般的波光,耳旁仍萦绕着潘振承的笑语声。“他明天准会来,他说了要来盖货栈。”彩珠想到这里噗哧一笑,沿着铺满细沙的小路回草庵。

        父亲和孔义夫在书房里。

        孔义夫躬着瘦削的身子侍立着,父亲一只手把着茶杯,一只手摇着破葵扇:“义夫,你与彩珠,男过当婚之龄,女过标梅之年。”

        孔义夫感激涕零:“弟子不才,承蒙师恩错爱,许下连理之配。只是弟子惟恐委屈师妹,起誓发愤苦读,以乞功名,倘若考中孝廉,定择吉日迎娶师妹。”

        区老叹道:“彩珠芳龄二十,婚嫁大事,不可久等,且老夫垂垂老矣,还望在有生之年抱孙子。”

        孔义夫仰天发誓:“业师的大恩大德,弟子终生难报一二。弟子暗忖,丁卯年秋闱,无论是否题名,定迎娶师妹,功名大事,婚后还可博取。”

        区老抚须大笑:“有志气,更有情义。”

        孔义夫伏地跪拜:“弟子永世不忘业师恩典。”

        彩珠站草庵外偷听,气哼哼在心里骂道:“哼,想得美!”

        彩珠在草地发疯似的奔跑。跑累了,她站着喘气,竟是她和潘大哥相识的地方。她巴不得天色马上大亮,潘大哥说过明天会再来草洲。

        翌晨,彩珠踩着薄薄的晨雾来到江边,江面雾气更浓,洋船高高的桅杆在雾中若隐若现。几个洋水手在引吭高歌,彩珠忍俊不禁:“唱什么呀?唱的没人听得懂。对了,潘大哥懂洋人说话,今天就叫他讲洋腔洋调。”

        太阳升到两竿子高,还不见潘大哥人影。彩珠不禁焦虑起来:“他不会忘了吧?”

        彩珠急,潘振承也急。他这时正在黄埔,跟随东主上法国船看货。顺着软梯爬上船舷,路里大班热情地拥抱陈焘洋:“陈总商,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路里不停地咬嘴饶舌说“三生有幸”。潘振承急忙走到甲板另一头,扶着船舷朝草洲眺望,他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猜想是彩珠。她一定等急了,潘振承希望早点同彩珠见面,又怕同她见面,她听到不盖货栈的消息,一定会非常失望。

        陈焘洋与路里大班寒暄后,准备把助手介绍给路大班,看到潘振承站船舷边看江景。

        “振承,你在看什么?我们不在草洲建货栈了。”

        “可惜了一块风水宝地。”潘振承口气充满遗憾。

        “走吧,路里大班在等我们。”陈焘洋看着潘振承心神不定的样子,转而向路里打招呼,“路大班,请。”

        潘振承随东主和路里进了大班舱,桌上放有几样洋货样品:银质器皿、香水香脂、自鸣钟、八音盒、法兰绒。陈焘洋办事干脆利落,随意看看样品,问了价格,粗略估算一下,便签了单。路里拿出葡萄酒,同陈焘洋举杯庆贺,路里夸陈焘洋做事像个将军,不像严济官,看了货,还要第二天才答复。

        陈焘洋笑道:“所以我做洋货生意经常亏本,比如法兰绒,我肯定要亏。做生意要敢亏,有亏才有赚,老夫靠卖丝茶赚钱。老想着净做光卖不买的生意,哪有那么好的事。”

        外洋贸易,出口业务包赢不亏,风险完全可以自己控制,行商只需按进货价加价卖给外商;而进口业务则有一定的风险,如果货不对路,很可能找不到下家,洋货就会积压在自己手中。十三行商都希望外商净带白银来广州买货,但外商却希望以货易货、按实价计算的方式进行贸易。潘振承钦佩东主做生意的气魄,只要总额盈利,他不会计较某一单业务亏本。

        吃过西餐,路里送陈焘洋与潘振承上甲板,潘振承忍不住又朝草洲方向望。陈焘洋道:“振承,你好像有什么事在草洲放不下?”

        潘振承支吾道:“草洲上那户人家希望和我们做邻居,不建货栈了,也该去跟他们打句招呼。”

        陈焘洋爽快道:“你该早说,做人要讲信用,让人家空期盼不好,你快去吧。”

        陈焘洋先乘快蟹回广州,潘振承在酱园码头租了一只舢板,心急火燎朝草洲划来。

        彩珠坐江边的草地上等,百无聊赖,顺手扯草茎编织。不知不觉编出一只蚱蜢,彩珠朝蚱蜢嗔骂道:“你就是不讲信用的潘大哥,说好了来,到现在还不来。”

        夕阳西下,江水一片橘红,天边飘浮着朵朵彩霞。彩珠望着带着血色缓缓坠落的夕阳,心直往下沉,脸上布满失望与惆怅。她索性不看江面,扯草茎继续编织。

        彩珠听到桨声,抬头看,眼睛骤然发亮。正要发问,潘振承将缆绳抛了过来,彩珠接过套船桩上。

        “来这么晚,我等你一天了。”彩珠埋怨道。

        潘振承歉疚道:“我没叫你等,我是说过建不建货栈,这两天就会回信,没说非得今天来。”

        “反正你今天来了。”彩珠抑制不住兴奋道,“没过子时,都是今天。”

        潘振承开玩笑道:“看来我今天来早了,要等到子时来。”

        “你回去呀,等到了子时再来,我就——”彩珠打住没往下说,她本想说“我就是等到子时也愿意”,彩珠羞赧地微低着头,浑圆的脸庞飞上霞云。

        潘振承道:“东主今日在黄埔办事,我不好脱身。不过,我今天来,要讲一个不好的消息,官府不准在黄埔港附近建货栈。”

        彩珠非常失望,沉默不语。良久,她用试探的口气说:“你来草洲,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事?”

        潘振承实话实说:“我确实是为了建货栈而来草洲的,不为这个,或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

        彩珠嗔怪道:“可你已经来过了!”

        潘振承打量认真梳妆过的彩珠,身着红绸褂,饱满的胸脯将红绸褂高高拱起。头发油油的像黑色的缎子,银制发梳缀了一朵黄色的小花。脸颊给阳光晒得如石榴般胭红,挂着怨气,神态却娇憨可爱。潘振承故作惊讶地问:“我是来过,我又没毁过草洲一株树,踏坏过一块草皮,我可不欠谁的呀。”

        彩珠急出眼泪:“你欠……”彩珠转过身子,悄悄拭眼泪。

        姑娘的一举一动,令潘振承大为动容,他不想叫姑娘过于失望:“哦,我明白了,七七四十九天,我还有四十八天的西洋山海经没讲。”

        彩珠低着头,充满期盼地问:“讲完这四十八天呢?”

        “那要看洋行、洋人、洋船、洋货,有没有新故事发生。”

        “一定会有的!”彩珠破涕而笑,“潘大哥,小妹好喜欢听你讲西洋山海经。”

        “那你坐着听,今天要讲的故事好长。”

        “我不怕长,好,我坐下。”

        彩珠坐在坎上的草皮上,望着潘振承炯炯放光的梭子眼,疼爱道:“大哥你也坐下,站久了会累。”

        潘振承坐下,离彩珠几尺远。

        彩珠羞涩地轻语:“大哥你坐太远了,我怕听不清楚。”她说着低下头,用手蒙着脸。

        潘振承坐彩珠身旁:“现在可以了吧?”

        彩珠抬起头侧脸看:“嗯。”

        潘振承逗她:“嗯是什么?是不是说我不怀好意,坐得太近了?”

        彩珠鼓起勇气嗔怨道:“我没说,我说你这人好坏好坏,不想讲故事,就故意兜圈子捱时间。”

        “那我就快快讲完早早走。”

        彩珠生气道:“你快讲啊,讲完快走啊。”

        “好,言归正传,话说法兰西有一种香胰子,就水往身上一抹,立即冒许多泡泡。倘若对着阳光看,泡泡五彩缤纷、绚丽夺目……”

        彩珠看着潘振承的脸,认真听着,下意识地从身旁的草地拾起草蚱蜢——两只拴在一起的蚱蜢。潘振承刹住话头,看彩珠手上的草蚱蜢。彩珠猛地把草蚱蜢藏到身后。

        “是什么呀?神秘兮兮的。”

        “你拿去看吧。我等你时闲得无聊编织的。”

        潘振承拿手里欣赏,夸道:“妹妹心灵手巧,谁娶到妹妹准好福气。”

        彩珠侧过脸羞赧地窃笑。

        潘振承评价道:“拴在一起的蚱蜢,有意思。要么是两个难兄难弟,要么是一对患难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彩珠妹子,是这个意思吗?”

        “嗯。”

        “嗯是什么呀?”

        “嗯就是嗯。”彩珠低着头,双手捧着脸蛋,发觉脸滚烫滚烫,火燎一般。

        潘振承道:“吓得不敢说话了,老是嗯呀嗯的。”

        彩珠猛地抬起头,“谁害怕你啦?”彩珠捶打潘振承的肩,“你坏你坏,一肚的坏水,非要逼人家把什么都说出来!”

        “好,我不逼你说出肚里的小九九,我来猜你的心事。”

        潘振承瞪眼看着彩珠,彩珠双眼脉脉含情,借着朦胧的暮色也瞪着潘振承看。突然两人同时笑起来,彩珠莞尔一笑,潘振承开怀大笑。

        谈笑中,不知不觉天色已黑。月亮出来了,江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清晖,浪涛絮絮作响,似一对情侣在细语。两人都没出声,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我们坐了好长时间,一个故事也没讲。”良久,潘振承说着站了起来。

        彩珠跟着站起:“那你明天补上。”

        “如果明天也没讲呢?”

        “那就后天。”

        “如果后天又叫你失望了呢?”

        “还有后后天。”

        潘振承笑道:“你看你,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

        彩珠羞怯地低下头,吃吃地笑:“其实,你不讲也可以,我只盼大哥——”彩珠打住,没说下去。

        潘振承明知故问:“盼我什么,盼我来,还是盼我不来?”

        彩珠羞涩地抚弄长辫子,不吭声。

        “快回去,你爹和夫子等你做饭呢。”

        “你还没回我话呢?”彩珠忸怩地说道。

        “你要我回什么话?你没问我话呀?”潘振承装糊涂。

        彩珠低着头,胸脯一起一伏,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过了好一会儿,她挣出一句话:“你不说我替你说,你以后常来,天天来。”彩珠说完,掉头就跑,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

        潘振承划着舢板,恋恋不舍地划离草洲。

        彩珠没有立即回草庵。草庵的日子周而复始,天天如此。近些时,孔义夫天天在背诵宋代大儒朱熹的文章。辛酉、甲子年乡试,“时文”均没有从《朱子文集》中选题,区寒儒估计丁卯年秋闱出朱子训言“时文”的几率较大。

        “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娶媳求淑女,毋计厚奁……”孔义夫在书房摇头晃脑吟诵着。区寒儒在草庵外的竹荫下打盹,一觉醒来,天色已黑。区老叫了几声彩珠,没有回音。区老进了厨房,揭开锅盖,空锅冷灶。区老叫道:“义夫,义夫,彩珠去哪了?你去找找。”

        孔义夫来到江边,看到彩珠伫立江边,朝江面眺望。

        “师妹,师妹,”孔义夫在她身后叫道,“师妹在看什么呢?”

        “看月色。”彩珠心不在焉地答道。

        孔义夫摇头晃脑道:“皓月当空,阅尽人间悲欢离合,古人写月色文章,当属苏轼的《前赤壁赋》尤佳;若论诗词,佳句绝篇数不胜数——”

        “你来干什么?”彩珠打断孔义夫的话。

        “老师,不,令尊叫你,请小姐回去做饭。”孔义夫结结巴巴说。

        “你以后不准跟我背后盯梢!”彩珠生气地大叫。

        

藕断丝连



        这些日子,潘振承常常失眠。

        脑海里老是闪现着两个女人,一个是新结识的区彩珠,一个是他的发妻黄淑敬。

        黄淑敬小潘振承两岁,漳州府长泰县人氏,与泉州府同安县相邻。潘启十六岁那年,漳州茶帮金老大雇潘振承做簿记,准备贩茶去北方。父亲潘乡为了让儿子留下牵扯,要给儿子娶媳。三天后,媒婆带来一个十四岁的黄毛丫头。当时潘启在山脚树林里看书,大弟潘柳来叫潘启,说阿爸叫你去看嫂子。潘启进了自家的茅房,看到竹椅上有个小女孩把头埋进膝盖,只露出满头的黄头发朝着潘启。

        父亲跟媒婆说:“这妹仔还行,吃得苦,就让我儿跟她圆房。”

        因为明天就要离家去北方,相亲的当天就结亲。拜堂喝喜酒,天落黑后进洞房。潘启揭开盖头,才算看清了媳妇,一个还没发育的妹仔,黄黑的面孔布满恐惧。她低着头,盯着脚上的绣花鞋,手上的皮肤比脸色还黑还粗糙,能够想象她在娘家每天要干很多粗活。漳泉一带的女人跟别处的不同,别处的女人只做家务,漳泉一带男人下海的多,出外做生意的多,地里的活大都由女人做。

        “淑敬,”潘启站新娘面前说道,“我们以后是夫妻了,可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商人重利轻别离,我明天就要远离家门,贩茶去很远的地方,我没办法照顾你,只能托阿爸阿妈照顾你,你下面有几个小叔,地里的活由他们做。我赚到了银子,就会尽早赶回家,只要金老大生意做得顺,以后我们会有好日子过。”

        “我怕。”

        这是新婚夜,黄淑敬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惟有的一句话。

        既然淑敬害怕,潘振承和她分开睡。天蒙蒙亮,潘振承隔着蚊帐同妻子道别,便随茶帮踏上北上的旅程。

        潘启一去就是四年。第一趟贩运武夷茶,其他几趟贩运的均是徽州茶。四年过去,潘启弱冠改名讳为“振承”,按照习俗蓄了胡须。潘振承回到家时,茅屋里没有其他人,一个陌生的女人手脚麻利地剁喂猪的番薯藤,潘振承喊她一声:“淑敬。”她抬起头看潘振承,惊恐的目光仿佛遇到汪洋大盗。“我是振承呀!”潘黄氏吃了一惊,扔掉菜刀就往外面跑。

        潘振承愣了好一阵,想不透媳妇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父母和弟弟回来,振承说起这事,父亲说肯定是你叫她淑敬吓到了她,你们结婚四年,从来没人叫过她淑敬。一家人出外去找潘黄氏。第二天早晨,岳母陪女儿回到潘家,说她女儿胆小认生,四年没见面,错把她男人当成了外人。父亲说没事没事,振承多呆几天就好了。岳母走后,潘黄氏不声不响拿起菜刀,继续剁番薯藤。

        “久别胜新婚”,潘振承和茶帮的叔伯兄弟在外面听说书,对这句话尤感兴趣,纷纷憧憬回家后久别胜新婚的情景。回到久违的家,潘振承一点也找不到新婚的感觉。不过话得说回来,新婚夜潘振承本来就没有留下任何新婚的体验。潘黄氏是个勤快贤惠的女人,每天一大早起床,一直忙到天黑。她给男人洗脚,抹凉席,就是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答话时面容腼腆,老是低头看自己的脚。

        潘振承要为家里盖一幢瓦房,刚打地基,又随茶帮去了北方。这样来来去去,直到父亲去世,潘黄氏仍未生育。振承听母亲说,阿爸有一桩未了心愿,要你和媳妇早给潘家生孙子。振承在家呆了八个月,成天陪着潘黄氏。这时,潘氏家境逐渐好转,潘黄氏不像以前那么辛劳,家中的膳食大有改善。潘黄氏皮肤白净了许多,面如满月,身子日益丰满浑圆,就是不见肚腹凸起来。婆婆没少带媳妇进庙里烧香,期望总是落空。

        大男人不能老窝在家里,振承又出去贩茶。来来去去,潘黄氏似乎习惯了男人不在家,对男人来去无喜无忧,呆在一起时,照样一天难说三句话。

        振承去吕宋做长生意,要带淑敬一块去,潘黄氏态度很坚决:“不去,我就守在家里。”振承进了广州十三行做大伙计,又提出淑敬跟他一块在广州落根,潘黄氏断然拒绝:“我哪都不去,我嫁给潘家,死也死在潘家。”黄淑敬说的潘家,是指同安县的明盛乡的潘家。

        漳泉一带的出外经商的人,即使在一个地方长期落下来,也大多没把发妻带到身边。原因可能在夫婿一方,嫌发妻长得丑,宁可在外面娶一个容貌风情胜过发妻的小妾;原因也可能在发妻身上,她们宁可守活寡也不愿远离家乡。她们抱着一个顽固的信念,树高万丈,落叶归根,夫婿到老时总归要回来。很多人还没等到满头白发,便抑郁寡欢,默默离世;有的最后等到的是夫婿的骨灰或死讯。漳泉有不少“望夫会”之类的民间团体,她们自发地聚到一起,倾诉望夫之情,有的还以夫妻相称。而夫婿一旦回家,她们又缺乏做妻子的热情。

        对世事练达的潘振承来说,黄淑敬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他们间太缺乏交流了,潘振承常常反躬自省,会不会我对她太冷漠?

        潘振承不像其他外出的生意人,口袋有了钱,便往烟花柳巷钻。潘振承把闲空的时间泡在书卷上,书卷乾坤之大,令潘振承叹为观止。然而,遇到彩珠,潘振承封闭的情愫,恍若闸门骤开,春潮涌动,久久难以平静。

        “我不能同她继续交往,彩珠名花有主,而我发过誓,而立之年未创立自己的事业,绝不考虑在广州另安一个新家!”

        潘振承暗下决心斩断情丝,不再去草洲。为了使自己尽快淡忘彩珠,潘振承不给自己片刻空闲,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到二弟家,吃饭冲凉,然后关在屋里看书,直到哈欠连天,眼皮快粘到一起才上床睡觉。

        一天晚上,潘振承在屋里看书,闻到一股清香,回头看,是一个柳眉秀眼、圆脸红唇的女子,模样有几分像弟媳晚菊。她捧着一杯茶,羞羞答答道:“大哥,请喝茶。”

        “放这吧。”潘振承指了指书案。

        “我叫秋菊,晚菊的姐,大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秋菊的脸红得像涂了胭脂。

        “我没有事,你去忙吧。”潘振承冷冰冰说着,继续看书。

        秋菊站潘振承身后嘤嘤地抽泣,潘振承转过身子,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啦?”

        “大哥,我做错什么了?”秋菊哭出声来,嗔怨道:“晚菊和妹夫说是你要我来的,说你托晚菊找个人侍候你。”

        潘振承不忍心赶秋菊走,怕伤她的自尊,转为温和的口气道,“我这人有个怪脾气,看书时不希望别人打扰。不信你去问你妹妹,问我的二弟振联也行。”

        好不容易把秋菊哄走,潘振承在庭院的凉亭里找到二弟:“振联,你搞什么名堂?这么大事也不同我商量?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个陌生女子,弄得我和秋菊多尴尬。”

        “你和秋菊?大哥你行呀,两人这么快就搅到一块去了。”振联笑嘻嘻道,“我早跟你说起过晚菊的姐,怎么没跟你商量过?喂,秋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事业未成,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

        “大哥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秋菊肯来侍奉你,我和晚菊都快说破了嘴皮,说你是大洋行的总办,一年有八百两银子的入息;说大哥善解人意,特别疼女人。大哥,我能猜想得到你见到秋菊是怎样一副模样,冷若冰霜。你也别把事业太当一回事,我娶了两个妾,生意不是照样风生水起。”

        潘振承答应考虑考虑。为了避免再见着秋菊尴尬,潘振承索性不回家,晚上就住在广义行办房。

        夜深人静,潘振承荡一叶小舟来到草洲,彩珠柔情似水坐在他身旁听他讲故事,草洲回荡着彩珠银铃般的笑声。蓦然,笑声化成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一顶花轿将彩珠接走,彩珠泪水涟涟,化作了倾盆大雨……潘振承猛然醒来,发现是梦。草洲奇遇历历在目,彩珠的音容笑貌是那么温馨,一颦一蹙是那么可人。潘振承感到莫名的烦恼,彩珠迟早会成为人妇,嫁给区老先生的学生。潘振承发誓不去想她,然而,彩珠的影子抹都抹不去。

        

绝望殉情



        采办石湾陶瓷,一去就是七天。潘振承尝试了多种方法淡忘彩珠,岂料思念之情越来越强烈。陶瓷驳运上了洋船,潘振承本想返回广州,又觉得这样太残忍,他能想象得出这些日子彩珠没等到他来,该有多么焦急。还是去看看她吧,潘振承调转舢板,荡起双桨朝草洲划来。

        彩珠正六神无主在江边徘徊,不时朝港区方向眺望。江面有不时舢板来来去去,都不是她所急盼的人。“他不是说这些日子常来黄埔办事吗,怎么这么多天都不露面?”彩珠气呼呼想一走了之,刚挪动脚步又定住不动,彩珠看清了舢板上的人,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她想冲着潘振承大喊大叫。少女的矜持,促使她收敛身心,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在草丛里采野花。

        舢板靠岸,潘振承将船系在木桩上。“好些天没见到大哥,等急了吧?”潘振承歉意道。

        “谁等你了?我是没事随便出来走走,采采野花,碰巧遇到你来了。”彩珠漫不经心说道,脸上涌现出两朵绯红色的霞云。

        少女的心思一览无余表露在脸上,模样甚是可人。潘振承心想:“你还会耍小聪明?好哇,我今天也来逗逗你。”

        “原来妹子不是等我的,是我自作多情,对不起,对不起,潘某告辞了。”潘振承故作认真地说道,返身欲走。

        “嗯——”彩珠急了,朝潘振承追了几步,急切说道,“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原来妹子在等我?”潘振承转过身子。

        彩珠黑葡萄般的双眼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水,欲言又止,不禁微微点头。

        这些日子,潘振承曾多次发誓彻底淡忘彩珠。然而一见到彩珠,便把誓言抛到九霄云外。潘振承看着彩珠的泪眼,于心不忍道:“既然妹子愿意听大哥讲故事,大哥就给你讲一段。”

        “承哥,坐着讲。”彩珠轻声道。

        潘振承坐下,指了指身旁:“你也坐着听吧。”彩珠羞涩地坐潘振承身旁。

        “我今天不讲洋商的故事,讲一个华商的故事。这个华商呀,原本要来黄埔验货,可东主派他去石湾采办陶瓷,他不能不去,只得快去快回,陶瓷驳运上了洋船,看看天色还早,他就划一只舢板在江面瞎荡,一不经意,就荡到草洲来了。唔,故事讲完了,简简单单,索然无味。”

        彩珠笑逐颜开:“这故事好啊!”说罢,泪水夺眶而出,嘤嘤哭起来。

        潘振承淡淡地说道:“故事不精彩,只是故事释解了你的心头疑问,这多天你老不见我的人影,一定有好多想法,这个潘大哥是不是忘记了小妹呀,他会不会再也不来了哇,他是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呀?”

        彩珠哭得更厉害,捶潘振承的肩头:“你坏死了,明明知道我的心思,还要捉弄我。”彩珠说着又转而欢笑,脸红得像盛开的木棉花。彩珠羞赧地用双手蒙着脸,轻声道,“其实,妹妹喜欢承哥的性情。”

        潘振承微笑道:“此话当真?那好,承哥我要耍性子了。”

        “你耍吧,我不怕。”彩珠把油黑发亮的发梢揪在手中捏弄。

        “跟你开玩笑的,你又哭又闹的,你不怕,我怕。”

        彩珠轻声埋怨:“妹妹的事情和心思,承哥什么都知道;承哥的事情和心思,妹妹一点也不知。”

        潘振承正言肃色:“妹妹问吧,承哥一五一十如实交代。”

        彩珠脸庞又霞云飞渡,羞怯道:“承哥你……”彩珠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尽管说,大胆地问。”潘振承鼓励道。

        “承哥你每次来草洲很晚回去,嫂夫人会等急了吧?”彩珠说完,把头埋进膝盖。

        潘振承沉默不语,内心极为矛盾。他想起发过的誓言:“事业未成,不考虑家事。”这些日子,只要潘振承人在广州,二弟三天两头来劝说他娶秋菊,说秋菊是黄花闺女,她愿意嫁你,是看晚菊和我的面子。潘振承犹豫不决,他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秋菊是彩珠该多好。潘振承没把遇到彩珠的事告诉二弟,否则二弟会笑话大哥,说出身书快电子书论坛的小姐,怎么会爱上一个商人,并且是做商人的填房。大哥你别白日做梦了,趁早跟她了断说不清、道不明的兄妹情……

        “承哥怎么不说话了?很为难,是吗?”彩珠轻声问道。

        潘振承在心中默诵他发过的誓言,下狠心说道:“我……我不知你要问哪个嫂夫人?”

        彩珠愣了一下:“你有几位嫂夫人?”

        “不多,才四个。”潘振承故作轻松说道。

        “四个还不多呀?”彩珠既吃惊,又怨恨,像看陌生人似的打量着潘振承。

        潘振承淡淡地笑笑:“怎么这样看人,妹子你又生分了?”

        “我不许你叫我妹子!我现在算是看清了你!”彩珠把发梢往身后一甩,指着潘振承质问,“我问你,你为何跑到草洲来?”

        “勘地盖货栈呀,只是后来取消了计划。”

        “取消了计划,你还要往草洲跑,是何目的?”

        潘振承不敢正视彩珠的目光,讷讷道:“是你要听故事呀,你忘了?”

        彩珠冷冰冰道:“我不听你的骗人故事了!你安的什么心,你自己一清二楚。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妹子把我当采花大盗了。”潘振承苦笑着站起身,他虽有斩断情丝的决心,但不想给彩珠留下恶劣印象,潘振承想作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走哇!”彩珠催促道。

        潘振承向彩珠鞠了一躬:“希望小妹不要把我想得太坏,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来草洲,大哥衷心祝愿小妹一生幸福。”

        彩珠脸色骤然惨白,痛苦地摇摇头:“嫁给书呆子,妹子这辈子无幸福可言。”

        “他发愤苦读,又有名师专门教他,来年肯定会金榜题名。有道是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夫贵妻荣,妹子将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彩珠一脸凄迷,沉默良久,冷冷说道:“承哥别同我说这些,妹子最不愿听,你还是走吧。”

        潘振承不希望就这样分手,可是不这样,又如何能够斩断这份本不该有的情愫?长痛不如短痛,潘振承不想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到岸边,解着系在木桩的缆绳。

        彩珠目送着潘振承,百感交集,她突然叫道:“你回来,承哥你回来。”

        潘振承回转身,走了几步,又愣住不动。

        彩珠跑上前,柔声说道:“我们好见好散,请承哥稍候片刻。”彩珠从袖口掏出一只绣荷包,拿出针线,“前两次承哥来草洲,我见承哥的布衫,一件破了口子,一件纽扣褡子快脱落。我这些天一直把针线包带身上,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给承哥留下纪念。”

        潘振承大为动容:“谢谢妹子一片好心,振承愧领了。”潘振承脱下布衫,交给彩珠。彩珠接下布衫坐草坪上,飞针走线,抬头温存地说道:“承哥,你坐着等。”

        潘振承坐在离彩珠几尺远的草坪上。

        彩珠看潘振承一眼,轻声问道:“承哥,小妹有件事情弄不明白,你有四个老婆,怎么没人料理你的起居穿衣?”

        潘振承很想向彩珠说个明白,转念又打消念头,他长叹一口气:“有个老掉牙的故事,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彩珠点点头说:“小妹懂了,其实,老婆多不是好事,只要有一个疼你、关心你、照顾你的就该心满意足了。”

        潘振承话语哽咽:“谢谢小妹的教诲。”

        “你不要谢我,该我谢你。大哥虽然花心,可是并不叫人讨厌。大哥这多天陪我讲故事,逗我开心,我一生也没这么愉快过,只是……只是……”彩珠抽泣起来,“彩珠妹子今后不会再见承哥了,会在心里惦记着承哥。”彩珠泣不成声,泪水扑簌簌地掉在衣衫上。

        潘振承深为感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转过脸去,泪水洇然。

        “承哥,”彩珠柔声细语,“衣衫补好了,一针密一针疏的,不要嫌妹子手拙。”

        潘振承转过身接过衣衫,正欲道谢,彩珠含泪说道:“承哥,还有一件没机会补了,只当小妹这辈子欠你的。”

        彩珠说完,朝草洲深处跑去。潘振承追上斜坡,看见茅草像被犁开似的朝两旁分。

        潘振承像一根木桩似的站着,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江面涌动着暗红色的波光。潘振承划着舢板,缓缓离开草洲,他回过头朝草洲投来深情的一瞥,恋恋不舍。尔后奋力划桨,迅速离开。

        彩珠躲在岸边的草丛,看潘振承的舢板消失在沉沉的暮霭中,泪水潸然而下,忍不住放声哭泣。

        夜幕降临,月亮还没出来,江面浑沌一片。潘振承划累了,任由舢板在江面漂移,他回首草洲,草洲仅剩黑黑的一线在江面沉浮。“也许再也见不着彩珠妹子了。”潘振承的心一阵紧缩,两行清泪顺着面颊缓缓往下滴淌。

        “多好的妹子,就这么分手了。”潘振承在心里回忆与彩珠分手时的情景,彩珠温柔而又凄楚地对他说:“承哥,还有一件没机会补了,只当小妹这辈子欠你的。”彩珠泣不成声,话音是那么凄凉,似乎在作诀别。

        潘振承想到这为之一震:“彩珠那话何意?!”潘振承冒出莫名其妙其妙的惊惶感:“不好!”他调转船头,奋力朝草洲划去。

        此时,彩珠眺望着江面,满脸泪痕。她哭过许久,埋怨命运捉弄人,如果不是遇到承哥,她就不会有奇奇怪怪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太傻,无颜活在世上。

        良久良久,彩珠转过身子,朝草庵方向跪地拜了三拜,泣声道:“爹爹,女儿不孝,先你一步陪伴娘去啦。”

        彩珠起身,毅然下了草洲,踩着浅滩朝水深处走去。

        一只舢板急如星火划来,潘振承急急大叫:“彩珠,彩珠,彩珠妹妹!大哥有话要同你说!”

        彩珠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朝潘振承叫道:“你走,我不认识你,你说了不再来草洲,我不愿再见到你!你走哇!”

        潘振承惶恐地叫喊:“彩珠妹妹等等!大哥有话要说!”

        彩珠扑进水中。潘振承纵身一跃,跳到水中抱起彩珠,把彩珠往浅滩上拽。

        “你放开我!”彩珠在潘振承怀里挣扎。

        潘振承吼叫道:“你听我说,大哥说在广州有四个妻妾,是假的!是假的!”

        彩珠停止挣扎:“你说的当真?”

        “我可以发毒誓。”

        彩珠怨恨地用力捶打潘振承:“你方才为何要骗我,为何?这是为何呀?!”

        潘振承郁郁道:“此事一言难尽。”

        彩珠愣愣的,哇地一声,抱着潘振承大哭。

        潘振承牵着彩珠的手上岸,细说他在老家的婚姻。之后,两人久久地沉默。

        “大哥,小妹越听越糊涂。”彩珠带着疑团打破沉默,“大哥说你和嫂子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小妹听起来好像不是那回事,大哥为何不把她接来广州?”

        潘振承支吾道:“她要替我尽孝,照顾我老娘,还要照顾——”

        “你不是说在老家还有三个弟弟吗?大哥你方才说还要照顾什么人?是你们儿女吗?依小妹之见,大哥可以把老娘、妻子儿女一块接来广州,大哥是广州最大洋行的大伙计,养一家人不成问题。”

        潘振承吞吞吐吐:“彩珠妹子,我们不谈嫂子的事。大哥曾经发过誓,三十而立却一事无成,不打算在广州安家。”

        彩珠目光流转,含着千种柔情:“大哥怎么安排家,是大哥家里的事。妹妹只是想,大哥一人在广州好寂寞,我们以兄妹来往,大哥心里有一个挂念的人,就不那么寂寞。”

        “这也是大哥所希望的。”潘振承话音中充满欣喜。

        彩珠又哭了,靠着潘振承的胸膛,潘振承轻轻抚摸彩珠的肩头。

        天黑已有个把时辰,彩珠还没回草庵。

        孔义夫在黑蒙蒙的书房摇头晃脑吟诵朱子训言。区老端着一盏油灯进来:“义夫,你师妹还没回来。”

        孔义夫道:“弟子一心读书,不曾注意到。”

        区老冷笑两声:“你没注意到,老朽却注意到了,这些天,她像野丫头似的往外跑,失魂落魄,究竟遇到何事?”

        “弟子不曾想过。”

        “你呀你,”区老埋怨道,“不能一心只读圣贤书,男女之情也得学着点,你一天到晚钻到书卷里,能讨师妹欢心吗?去,看看你师妹,陪她说说话。”

        孔义夫窘迫道:“师妹不许我跟着她。”

        “她真这么说过?她不会移情别枝吧?”区老思忖着,说道,“你去探个究竟,不要打扰她,回来禀师便可。”

        孔义夫来到江边,看到师妹同一个男人并坐在一起,两人絮絮细语,师妹还把头靠在那男人肩上。

        孔义夫瘫坐在草地上,痛苦地揪自己的发辫。

        

私奔出洋



        大吕宋庇德贸易行驻澳门商务代表雷斯递帖子求见陈焘洋,陈焘洋带通事易经通接见雷斯。易经通的广式英语,雷斯一句也听不懂,陈焘洋臭骂易经通,叫易经通滚蛋。潘振承充当西班牙语通译,同雷斯交谈。雷斯声称前年广义行卖给庇德贸易行的茶叶,经庇德贸易行卖到南美,南美的经销商开罐后,发现茶叶霉变,不是一罐霉变,而是全部。经销商纷纷向庇德贸易行索赔,庇德大班被经销商困在大吕宋商馆不得脱身,只好写信委派雷斯前往广州交涉。

        雷斯带来一罐经广义行卖出的武夷茶,揭开罐盖请陈总商检验。陈焘洋道:“不用验了,两百八十箱武夷茶,广义行照价赔偿。”

        潘振承将这层意思译给雷斯听,雷斯不相信自己耳朵,要潘振承再说一遍。雷斯确信无疑后,激动得脸膛发红,向陈焘洋下跪拜谢。

        雷斯离开后,陈焘洋仍未检验瓷罐里的茶叶:“振承,你怎么看这事?”

        潘振承道:“广义行与庇德贸易行这笔交易,晚生还没进广义行,只能凭空臆测。一种可能,是广义行收茶时验茶不严;另一种可能,是南美的经销商开罐零售时,没有注意防潮,没卖掉的散茶发生霉变。晚生在大吕宋听西班牙商人说,南美有的地方雨水比吕宋还多;还有一种可能,庇德贸易行或者南美的经销商涉嫌欺诈,东主是十三行最讲信用的行商,他们在利用东主的信用。而东主,尽管对庇德大班等夷商心存怀疑,宁可暂时损失这一万两银子,也得先把信用保住。”

        陈焘洋赞许道:“我正是这样想的。振承,你在大吕宋呆过,认识不少西班牙商人,我想叫你去一趟大吕宋,暗中调查庇德和他的贸易行。若确属商业欺诈,庇德以后休想来广州做贸易!”

        “何时动身?”

        “午后有条西班牙船去大吕宋。”

        事情太突然了,连向彩珠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潘振承想延缓动身,“我没有出洋官牒,能出港吗?东主在官府人头熟,办官牒最快也得一天。若无官牒出洋,便是私渡。”

        陈焘洋道:“我送你上船,至于官牒,我以后补办。”

        去大吕宋,来回通常得半年,如果事情不顺的话,要拖到明年才能回广州。潘振承突然消失,彩珠还不知会急成什么样。潘振承赶往琼花庙,一是同二弟告别;二是打算写一封信,托振联明天派一个女佣去黄埔,把信交给私塾先生的女儿区彩珠。潘振承走到宅门外,又急忙踅回,秋菊还在二弟家里,他一直拖着没回话,见到秋菊和晚菊该如何作答?

        潘振承神思恍惚回到十三行。

        陈焘洋说他已经派人送信去黄埔,他不到,庇隆大公号不会开船。陈焘洋在广义行的餐室为潘振承饯行,把洋行的大伙计都叫来陪酒。潘振承一边应付喝酒,一边在心里寻思如何与彩珠道别。

        潘振承心急,彩珠比他更急。

        昨晚,老爹突然宣布女儿明天与孔义夫拜堂,“明天义夫会抬花轿来接你,在草洲转三圈,又抬回到草庵,草庵就是你们的新房,也是爹爹养老送终的地方。”彩珠看着老爹深凹憔悴,带着乞求神情的双眼,没哭没闹,不声不响回到房间,咬住枕套无声地啜泣。

        清晨下了一场透雨,草洲湿漉漉的,在晨日的照射下,放着晶莹的亮光。性格开朗的保罗忍不住高歌西班牙颂歌,然后静静地蹲在水边垂钓。不远处的木桩上拴着一只西洋小艇,过去,潘振承也常把舢板拴在这里,他和彩珠每次都在这里见面。

        中国男女的爱情故事与保罗没有任何关系。保罗的注意力凝聚在鱼线上的浮标,浮标动了,保罗缓缓收线,拉起一条约三镑重的鲤鱼。保罗乐不可支地把鲤鱼放入洋铁桶里,重新装上鱼饵。中午时分,铁桶里已有十几条鱼,保罗准备收线回棹,耳边传来唢呐声。

        保罗转过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一支迎亲的队伍在草洲迤逦而行,两边是高高的茅草,只能看到花轿的红色顶幔。保罗站到草坎上,终于看清了新郎官,新郎官牵着一条红绸带,红绸带连着花轿,打前的是几个举着中国喇叭(唢呐)的汉子,他们一边吹喇叭,一边摇晃着脑袋手舞足蹈。

        草洲中央的草庵披红挂绿,一个老汉站在草庵前,乐呵呵地看着花轿走近。

        保罗是个探险家,对什么新鲜事都感到好奇,他走近草庵,立即遭到区寒儒的严厉斥喝:“鬼佬!你来做什么?快走,快走,别把晦气带来!”

        保罗无可奈何地苦笑,悻悻离开了草庵。

        午后三时,陈焘洋和潘振承乘快蟹来到黄埔,保罗在港湾边的草滩上恭候。

        陈焘洋介绍道:“这位是广义行总办潘振承。这位是著名旅行家保罗,我的多年朋友。嗯,保罗还是个语言天才,他去南洋丛林探险,不出一个月就能同土著流利地交谈。”

        潘振承与保罗相互行拱手礼。

        潘振承说:“保罗先生,我拜你为洋语老师。”

        保罗爽朗道:“焘官抬举我,我哪算什么语言天才,我仅仅略通汉语,汉文却一窍不通,潘兄,你不做我的汉文老师,就不够朋友。”

        “一言为定。”潘振承高兴道。

        陈焘洋笑道:“你们一见如故,振承去吕宋办差,有保罗帮衬,我一百个放心。老夫送你们二位上船。”

        潘振承踌躇道:“东主,我想过一趟草洲。”

        陈焘洋惊疑地问道:“去那个孤洲为何事?不是不建货栈了么?”

        “前些日子晚生在草洲勘地,在私塾吃了两顿饭,没给饭钱。”

        “区区小事,老夫叫个仆人替你送去好了。”

        “这不是小事,晚生说过要亲自奉还,这是做人的信用。”潘振承固执地说道。

        陈焘洋不解地看着潘振承:“老夫亲自去,送上十两纹银,行不行?两顿便饭,就算是山珍海味,也花销不了十两银子。”

        “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是……”潘振承一时语塞。

        陈焘洋想起这些日子潘振承老是魂不守舍,问道:“振承,你跟我说实话,你上孤洲究竟做了什么?”

        保罗插话道:“陈大人,潘兄长,瓦纳船长在向我们招手,马上要起锚出航了。”

        潘振承左右为难:“这……这……”

        陈焘洋十分不解地看着潘振承。

        保罗扯着潘振承的手:“走吧,走吧。我给你准备了一间最好的客房,我还钓了十多条鱼,我们上船烹鱼吃。”

        “食宿我不计较。”潘振承压低嗓音说,“保罗兄弟,你能不能替我求个情,请大班晚些时启程。”

        保罗道:“试试看吧,我们一道向瓦纳大班求情。”

        保罗和潘振承坐上舢板,划到庇隆大公号下面,攀着软梯上了船甲板。两人朝站草滩上的陈焘洋招手,然后一道去见瓦纳大班。

        保罗领带潘振承走进船舱通道,“潘兄,你的要求太过分了,要大班推迟起航,大班若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潘振承说:“我向他下跪磕头。”保罗笑了起来:“这是中国的求情方式,瓦纳大班肯定不会接受。”

        “我就向他讲一个故事,或许能打动他。”

        “如果大班铁石心肠呢?”

        “这不可能吧?我遇到过的洋大班,都很有人情味。”

        “你错了,错了。”保罗哈哈大笑,“我们这位大班,会同你说,不,一刻也不能耽搁,走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保罗在一扇舱门前停下,轻声说道:“潘兄,大班在里面,你自己同她说去。”

        潘振承满腹狐疑:“船马上要起航,大班怎会躲在舱房?”

        保罗诡秘地笑笑:“我们这位大班脾气怪怪的。”保罗扭了一圈木门把柄,退到一旁,做了个手势,“潘先生,请吧。”

        潘振承推门进去,惊呆住,竟然是彩珠!

        彩珠红绸小褂,红布绣鞋,脸上红扑扑的,明眸溢彩,一身新娘子的装束。

        “振承哥!”

        “彩珠妹!”

        彩珠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潘振承身上。

        然而,等待潘振承的不仅是蜜月之旅,还有追责问罪的风暴,风暴从广州刮到数千里之外的吕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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