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我们的人,”他们说,“让他自己找个地方藏吧。”但马索坚持要我们接纳里诺,他说,从罗马人手里逃出来的年轻人也许知道什么有价值的事情。随着时间流逝,里诺没有引来罗马人,那些原本想要把他赶走的人便也接受了他的存在。但关于被俘期间的经历,他一直绝口不提。里诺很少说话,虽然和我们住在一起,却像个外人一样保持着距离。
罗马人让我们赤身裸体站成一排,双手绑在背后,脖子上的铁枷用链子锁成一串。
城墙被推倒,整座城市被夷为平地,废墟上燃起熊熊大火,城郊肥沃的田野被撒了盐,一代以内,这样的土地上连杂草都不会生长。
我浑身颤抖,脸也红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忍住泪水。费比乌斯“咯咯”笑着,继续往前走,可是刚走出几步,他又猛地勒住坐骑。他低头看着里诺,里诺却没有抬头。过了好一会儿——比盯着我看的时间还长——费比乌斯才继续向前,他一个字都没说。
我先是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天还没大亮,夏夜里干燥的风吹过峡谷,我听见风中似乎夹带飘渺的蹄声。我本该在怀疑危险逼近的第一时间发出警报,就像马索一直教导的那样;可是透过浓重的黑暗,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于是我保持沉默,继续观察。
我吓了一跳,抬起了头。他正看着我。我马上又低下头。
“这个人嘛,”他声音里带着冷酷的笑意,“这个人战斗中砍死了我的马。在这群懦夫里面,他是最好的战士,虽然他还几乎是个孩子。”他举起长矛,戳了戳我的肋骨,皮肤被划破了,但没怎么流血,“精神点儿,小孩!还是说我们把你吓破胆了?跟那老头儿学学,你连吐口水都不会吗?”
“好吧,那么——女人去哪里了?”他平静地问。没人回答。他举起长矛,猛地掷向我们头顶的岩壁,岩壁发出轰然巨响,碎石纷纷落下。每个俘虏脸上的肌肉都惊得跳动了一下。
在下面这篇小说中,塞勒将我们带回古迦太基最后的岁月,让我们亲眼目睹一场席卷一切的胜利以及一场彻底的、破坏性的征服带来的后果。也让我们看到,如果施加足够的压力——以足够聪明的方式——人能达到怎样的极限。
他的影子遮住了太阳。我咬住嘴唇,祈祷他的影子赶紧继续移动。最后我终于抬起头来。他乱蓬蓬的金发在阳光下闪出炫目的光晕,令我看不清他的脸。
有人坚决不肯接受里诺,因为他正被罗马人追捕,也许罗马人会跟着他的踪迹找到我们。
城里的房屋被洗劫一空。值钱的小物件——宝石、首饰和钱币——成了罗马士兵的战利品,大件——漂亮的家具、精美的灯盏、豪华的马车——由罗马国库人员评估后运走,没有商业价值的传家宝——纺锤和织机、孩子的玩具、祖先的画像——则付之一炬。
战斗非常短暂,几分钟内罗马人就把我们打垮了。然后他们有所保留,企图把我们抓住而不是杀掉。我们竭力抵抗,但毫无希望。双方的差距十分悬殊。我们恐惧不已,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转,大叫大嚷。有人被棍棒击倒在地,有人像陷阱中的困兽般左冲右突。我看见那个脸上有疤的高个子厉声下令,于是我朝他冲去。我举起匕首,高高跃起,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我的目标本来是人,但他的坐骑突然转向,我只扎到马脖子。马儿痛嘶一声,人立而起,鲜血四溅。骑手俯视着我,嘴边拧出一个可怕的怪笑。一阵风吹开他脸上乱蓬蓬的头发,我看见了那道完整的伤疤,从前额一直延伸到下颌。我看见了他那双野蛮而可怕的眼睛。
“都藏好了。”马索说。他的目光扫向悬崖对面岩石中一条狭窄的缝隙。从大多数角度看去,都完全不可能发现那条岩缝,它通往一个大山洞,老人和未婚的女人全睡在里面。警报一发出,他们就把孩子和孩子们的母亲一起送去藏了起来。马索提前计划好了遇袭后我们的反应,若不能一起逃走,那就只留最强壮的人来抵抗,其他人藏进山洞。
马索一言不发,脖子上的绳子拉得更紧,他开始窒息。马索挑衅地瞪着敌人,嘴唇向后一缩,啐了一口。俘虏们纷纷倒抽了一口气。费比乌斯微笑着擦去脸上的唾沫,轻轻弹到马索脸上。马索缩了一下。
黎明来得很快。太阳从东方参差不齐的山峰中探出头来,琥珀色晨雾照亮了西边破碎的大地。我还是什么都没看见。但突然间,我听见如雷的蹄声。我低下头,悬崖下已出现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
里诺是几个月前加入我们的,当时他瘦弱不堪,几乎和现在一样赤身裸体,身上全是太阳晒出的水疱。他说的迦太基语十分粗鲁,和我们这些城里人柔和的口音截然不同。里诺一家原是牧羊人,在迦太基城外丘陵中放牧羊群。罗马人包围迦太基时发过安民告示,所以他们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只是后来,罗马人迁怒于平民,远在乡下的牧羊人和农民也未能幸免。里诺的部族逃进沙漠,但罗马人一路追杀。很多人送了命,剩下的被抓住了,其中就有里诺。在被押送前往海滨的路上,里诺设法逃了出去,然后他遇到了我们。
那个高个子出现了,别人都叫他费比乌斯,他是他们的头儿。在战斗中,我近距离见过他的面孔,那也是我当时最后一眼看见的东西,他手里的棍子敲在我头上,令我眼前冒起一阵慈悲的星星,我晕了过去。没错,慈悲的星星,因为看见他面孔的那瞬间,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他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从前额划过鼻子和嘴,一直拉到下巴上,很吓人,不过让我浑身冰凉的是他的眼神。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他有一张战士的脸,这样的人会对着自己的痛苦放声大笑,会将别人的痛苦视作甘露,从不知怜悯和同情为何物。
“他们会来的,”老马索喘着气,平静地说,“虽然一年多来,我们一直在东躲西藏,但罗马人从不轻易放弃。他们知道沙漠里的游牧民不肯帮助我们,他们知道我们虚弱不堪,他们知道我们没有吃的,武器少得可怜。他们会来抓我们,等他们来了,我们必须做好逃跑或是战斗的准备。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永远不要奢望他们忘掉我们。他们会来的。”
但他的口号活了下来。迦太基必须被摧毁!战火重燃。罗马人侵入我们的海岸,围困了迦太基城。他们占领了大港,陆路和海路都已断绝,最终,城墙也被攻陷。我们节节抵抗,一条条街道、一座座房屋,都是我们的战场。巷战持续了六天,街道上血流成河。激战结束后,幸存的迦太基人被围起来,卖作奴隶,四散运去遥远的地方。他们的身价被用于偿付罗马的军费,他们的舌头被割掉或是用烙铁烫坏,于是迦太基语也随他们而消亡。
罗马人把提到的人从队伍里拉了出去,重新锁上链子。我被拉得歪了下身子,连带里诺也打个踉跄。筛选出的俘虏被带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他们的死只发出了一点点响动——像是呻吟,像是叹息,又像是垂死的挣扎。费比乌斯继续检查队列,这个野兽般的男人终于走到我面前,
“很好,老头。逃亡者不需要领头的了,我们也不需要你这么个老废物。”罗马人“铛”一声拔刀出鞘,举过头顶,阳光下金属闪着寒光。我闭上了眼睛,本能地试图捂住耳朵,可我的手被绑得紧紧的。我听见刺耳的砍劈声,然后马索的头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们把我们锁起来,让我们背靠悬崖站成一排时,我的头还在“嗡嗡”作响。背后石头被正午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我的鼻孔被烟尘呛得有些发痒。罗马人找到了我们睡觉的地方,搜出少得可怜的食物和衣服。所有东西都被他们付之一炬。
那张冰冷而坚硬的脸,属于典型的罗马猎奴者。
迦太基必须被摧毁!他们的领袖——残忍的加图——如是说,这些征服者说的是刺耳的拉丁语。迦太基与罗马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几代,从海上到陆上,从西西里到西班牙,再到意大利、非洲,处处都有战火燃起。也曾有过短暂的和平,休战期间,这句话成了加图的口头禅,无论在罗马元老院演说还是与同僚交谈,无论谈的是什么话题,他总会在最后高喊: Cart!——“迦太基必须被摧毁!”
围城开始时,一部分不在城里的人侥幸逃脱了这场灾难。我们逃离城郊的别墅和渔村,从海岸一路逃到干燥多石的内陆。罗马人宣布,一个迦太基人都不能放过。为围捕逃亡者,他们不但出动了军团,还征召了专门抓捕逃奴的退役士兵。
我们赤身裸体,锁成一串,背靠砂石悬崖。
“这玩意儿做工很好,柄上的赫拉克勒斯雕得不错。”
“那不是赫拉克勒斯,”我低声说,“是梅尔卡特!”
“可是女人和孩子……”我低声说。
没人说话。
他笑起来。
他们的确来了。我值班的时间是晚上。我没睡觉,我从不粗疏大意,一直紧盯着北方,留意马索警告过的信号——像火蛇般沿峡谷游来的火把,或是远处月光下金属的反光。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在绝对的黑暗中,罗马人突然出现。
他举起手里的木棍。然后是星星,和黑暗。
“二十五个男人,”他说,“一个女人、一个小孩都没有,老人也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去哪儿了?”
我感觉里诺看着我又低声说了一句:“和上次一样。同一个领头的,费比乌斯。先杀带队的老人,然后——”他的声音被“嗒嗒”的蹄声淹没,费比乌斯策马飞奔到队伍另一头,转身命俘虏集合整队,然后一个个检查。
“没有梅尔卡特了,小孩!梅尔卡特已经不复存在,你懂吗?你们的神都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这上面雕的是赫拉克勒斯,我们罗马人这么叫他,从现在开始,全世界也只知道这个名字,直到永远。我们的神比你们的强大,所以现在我骑马,而你赤身裸体被锁在这里。”
又挑出两名俘虏后,巡查结束了,费比乌斯骑马跑回中央。
那天清晨,我正是在这座悬崖顶上发现了罗马士兵的到来,并发出警报。放哨是年轻人的职责,只有强壮敏捷的年轻人才能爬上崎岖的山崖,用敏锐的双眼发现敌人的踪迹。我曾对这一职责深恶痛绝,因为得整整几小时待在山顶,向北盯着那条通往海边的宽阔峡谷,这实在乏味透顶。可老人们坚持说放哨一刻都不能松懈。
“她们在哪里?”费比乌斯咆哮道,“一个女人比你们这些没用的懦夫加起来都值钱!你们把女人藏哪儿了?”
我的视线越过费比乌斯,投向对面那条通往山洞的岩缝,然后又迅速地转开。我担心他会看见我的眼神,发现我心里的秘密。费比乌斯在马背上弯弯腰,抱起双臂。
我沿着崎岖的小道,拼尽全力冲下去,往下滑时手和膝盖都磨得生疼。快到山脚,我碰上了马索。他把一个东西塞进了我右手——一把精致的银匕首,柄上嵌着梅尔卡特的雕像,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金属武器之一。
罗马人退后几步,队列左边,他们的头儿骑马出现。马索脖子上系着根绳子,被牵在他的马后。和其他人一样,老人也赤身裸体,手反绑在身后,我耻辱地低下了头。这次我没看那个罗马人的脸庞,但他的马蹄声仍敲在我心上。
我大叫一声,山脚下老马索和其他人便从夜间藏身的岩缝里冲了出来。他们和罗马人中间还隔着一条矮矮的山脊,但罗马人马上就会攀过山脊,出现在他们头顶。他们抬头看着我,罗马军队领头的骑手也看见了我。他只穿着轻甲,没戴头盔。就算隔着这么远,就算拂晓的光线仍很朦胧,我还是看见了他脸上的伤疤。
现在他们骑在马上的样子很轻松,彼此开着玩笑,但对我们的看守毫不松懈。他们把长矛兜在肘弯里,对着我们的喉咙。有时罗马人会突然用长矛指向自己负责看管的俘虏,戳戳他的胸口或脖子,眼看毫无防备的俘虏吓得发抖,他们哈哈大笑。他们人比我们多,所以每个俘虏有三个罗马人看管。马索总是警告,他们的人数肯定会有压倒性的优势。我觉得要是我们的人再多点就好了,然后我马上想起我们的抵抗多么徒劳无力。就算把整个沙漠里零散的迦太基人全聚到一块儿,也打不过这些猎奴者。
这就是费比乌斯除了刀剑还带着棍棒的原因。他们是猎手,我们是猎物。
“他记得我,”里诺的声音小极了,简直像在自言自语。他抖如筛糠,通过脖子上的链子传了过来,“他记得我!一切都会重现……”
罗马人成群结队涌过山脊,看起来那么渺小,好像在我的手掌上一样。我们的人四散奔逃,然后我听见远处传来他们痛苦的喊叫。
费比乌斯缓缓绕着手上的绳子,绳子越拉越短,马索被他越拉越近,一直凑到他的脚趾头边上。
“二十五个!”他宣布,“为了罗马的荣耀,今天我们抓住二十五个迦太基男人!”
他走到队列尽头,拨马转身,然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的迦太基语说得不错,却带着难听的拉丁口音。
斯蒂芬·塞勒的名字经常出现在《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上,他与林德赛·戴维斯、约翰·玛多克斯·罗伯茨和小埃利斯·彼得斯一样是历史冒险小说界最闪亮的星辰。他创作的以古罗马为主题的系列小说描绘了侦探戈迪亚努斯的冒险之旅。在他笔下,真实的古罗马跃然纸上。该系列小说包括《罗马血》《复仇女神之手》《卡缇妮娜谜语》《维纳斯投掷》《亚壁古道上的谋杀》《卢比孔河》《马赛的最后一幕》《预言迷雾》《凯撒的裁决》等多部。以戈迪亚努斯为主角的短篇小说收录在《圣女神殿:侦探戈迪亚努斯的调查之旅》和《角斗士只死一次:侦探戈迪亚努斯的进一步调查》两本书中。塞勒的其他作品还包括《终极回旋》《你见过黎明吗?》以及一部非戈迪亚努斯系列的历史小说《罗马》。他最新的作品是戈迪亚努斯系列的新作《凯撒凯旋》。目前塞勒居住在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市。
“这家伙的腿伤得太重,他走不完这段路。”两个罗马人跳下马解开伤者的枷锁,把他领走了。 “耻辱啊, ”费比乌斯慢慢踱步, “那个很壮,好奴隶苗子。”他又停了一下,“这个太老,没人会要的,不值得浪费食物。这个——看见他白痴的眼神和嘴巴上的口水了吗?这是个傻子,近亲交配的迦太基人经常养出这种傻子。废物!”
图书馆被烧毁,以迦太基文写就的书籍就此成为绝唱。伟大的剧作家、诗人和哲学家们的杰出著作,汉尼拔及其父哈米尔卡的演说、回忆录,狄多女王与腓尼基航海家建立迦太基城的传奇,这片土地上曾有过的所有伟大领袖的记录——统统被烧成灰烬。
我看着他,一动不动——这并非出于勇敢,虽然看起来也许有点像,实际上我吓得浑身都僵了。他拿出一把银匕首,正是我捅进马脖子的那把。上面的血已被擦掉,刀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俘虏群中爆发出一阵哭号和呻吟,我听见右手边有人低声说:“开始了。”说话的是里诺——他知道猎奴者的套路,因为他曾被抓住又逃了出来,但他的家人都没能幸免。里诺比我还年轻一点,但在那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个老头。他被绑起来的身子一下子萎顿在地,脸色变得苍白黯淡。我们的视线撞到一起,我先转开了,他眼里的痛苦让人难以忍受。
迦太基的神祇也被推下宝座,他们的庙宇空余一片废墟。石雕塑像被敲碎,象牙、缟玛瑙和青金石镶嵌的眼睛被挖掉,金银塑像则被熔化成条——为罗马国库增添了更多战利品。圣父巴力、圣母坦尼特、勇敢无畏的梅尔卡特、妙手仁心的伊斯蒙——一日之间,他们便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
也许你很想知道为何费比乌斯拿的是棍子而非刀剑。棍子意味着他只想把人敲晕而不是杀死。迦太基已经陷落,幸存者寥寥无几,男人、女人和孩子仓皇逃亡,我们食不果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在沙漠中几个月的东躲西藏让我们衰弱不堪,根本不是训练有素的罗马士兵的对手。他们的目标不是杀戮,而是抓住我们。我们是这座陷落的城市最后的战利品,他们打算把我们一网打尽,卖作奴隶。
“你!”他大喊。我抖了一下,差点抬起头来。但我从眼角瞥见他猛拉一下绳子——他叫的是马索,“看来你是他们的头,老头儿。”
“汉索,快跑!要是你、逃得掉的话!”他喘着气说,他身后传来罗马士兵野蛮的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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