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被链子锁在一起,睡在夜空下。夜里很冷,罗马人自顾自点了一堆篝火,缩在毯子下面,却没给我们任何取暖的东西。他们睡觉时也留了看守的哨兵。
那天夜里,我们一个个被带出去,不久又送了回来。当第一个人被送回来,第二个人被带走以后,有人低声问:“他们怎么对你了?你说了吗?”说话的人被哨兵用长矛狠狠戳了一下,于是我们都闭上了嘴巴。
后来,他们带走了里诺,接下来就是我了。我不停给自己打气,准备面对接下来的严刑拷打,可里诺一直没有回来。想象中的恐惧折磨着我,很快弄得我筋疲力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悄悄溜走了。他们来找我时,我都快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里诺还是没回来。
罗马人带我翻过山脊,穿过迷宫似的巨石阵,来到费比乌斯扎营的空地上。绿帐篷里透出一道柔和的光线。
帐篷里是另一个世界,罗马人在行程中随身带着这个世界。脚下是厚厚的地毯,精致的三脚架上摆着狮鹫头形状的灯。费比乌斯卸下武器和盔甲,穿着漂亮的刺绣袍子,倚在一张矮榻上,手握盛满美酒的银杯。他笑了。
“啊,是那个有种的。”他招招手,卫兵向前推了我一把,逼我跪下,把我的脖子拉矮榻脚下安装的枷铐上。铁枷在我颈后合起来,我的头被锁住了。
“我猜你一定会说:‘女人?孩子?根本没有女人和孩子,只有我们这些男人!你杀掉了我们敬爱的老首领,剔除了我们的弱者,你还想怎样?’”他把银杯举到唇边,然后俯身啐在我脸上,酒灼痛了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坚定而冷酷,因为嘴里含着酒,稍稍有点含混。
“我不蠢,小孩。我生来是罗马贵族,曾是军团里一名光荣的百夫长,直到……直到出了点小问题。现在,我负责追捕逃奴,这活儿不怎么光荣,不过我他妈干得很好。”
“我不是奴隶。”我低声说。
他笑了。
“就算你生下来不是奴隶,可你是个迦太基人,我了解你们迦太基人。你们的男人十分软弱,不可能丢下妇孺。你们总是成群结队逃到沙漠里,拖着那些老骨头和婴儿。你们在荒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该感谢我们终于来了!苦哈哈地熬了多时,就算奴隶过的日子在你们现在看来也应该和天堂差不多。你叫什么,小孩?”
我咽了口口水。枷锁紧紧勒着我的喉咙,令这个动作格外艰难。
“汉索。还有,我不是小孩。”
“汉索。”他撇了撇上唇,“很普通的迦太基名字。不过我记得今天早上你在战场上那股劲头,我很好奇,你的血管里是不是流着点罗马人的血。我爷爷经常吹嘘他在西班牙跟你们的殖民者打仗时上过多少迦太基女人。能用费比乌斯家的种子改良一下你们这些孬种的品质,他自豪得很呐!”
我想朝他吐口水,可枷锁紧紧勒着我的喉咙,我做不到。
“你说你不是小孩?那就接受点男人的考验。现在,告诉我:女人藏在哪里?”
我没有回答。他举手对我背后的人做了个手势,我听见“嗖”的一声,背上立刻火辣辣地燃烧起来。鞭子灼痛了我的血肉,然后像条大蛇一样从我肩上溜走。
我从没感受过这样的疼痛。听说罗马人会用拳头教育孩子,但我小时候没挨过打。疼痛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费比乌斯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刑罚,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我背上,他轻笑着,重复那个问题。我背上疼得像火烧,我对自己说,我决不会哭泣,也不会喊叫,可我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我啜泣起来。
费比乌斯俯身看着我,抬起一边眉毛。我唯一能看见的是那条可怕的伤疤。
“你很坚强,”他点点头,“和我想的一样。那么,你是不会告诉我女人藏在哪里了?”
我想到了马索,想到他定下的无数计划,想到我晚发了警报,害苦了大家。我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句:“永远不会。”
费比乌斯呷了口酒,说话时几滴酒从嘴角淌下。
“如你所愿。无所谓,我们已经知道他们藏在哪儿了。现在,的人正忙着把他们赶出来呢。”
我不敢相信地抬起头,他眼里冷酷的笑意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我的牙齿格格发抖,“你怎么会知道?谁说的?”
费比乌斯拍了拍手,“出来吧,小鹰。”
里诺从一扇屏风后出现了。他的手被解开了,脖子上也没枷锁,身上穿着和费比乌斯一样的刺绣袍子,但他脸上满是恐惧。他在发抖。他甚至不敢看我。
行鞭刑的卫兵松开枷锁,把我拉了起来。如果不是我的手还被绑在背后,我一定会当场勒死里诺。可是我不能,我只好像马索一样啐了他一口。唾沫黏在里诺脸上,他抬手打算擦掉,但旋即放下了胳膊。我想,他知道自己活该。
“克制点儿,”费比乌斯说,“毕竟你们还有一整晚时间亲密接触,消除隔阂。”
里诺抬起头,眼里满是恐慌。
“不!你答应过我!”他尖叫起来,奋力挣扎,可在罗马人面前他毫无还手之力。罗马人剥下他身上的袍子,把他的手扭到背后,又往他脖子套上枷锁。他们用铁链锁住我们俩,押我们出帐篷。
我听见身后费比乌斯哈哈大笑。
“睡个好觉!”他大声说,“明天,‘试炼’就要开始了!”
我们跌跌撞撞离开营地,罗马人正从秘密山洞里把新的俘虏驱赶出来。场面一团混乱——摇晃的火炬和影子,孩子在尖叫,母亲在哭号,到处都能听见长矛的“咔咔”声,罗马人的呵斥声。在这一片混乱中,我最后的族人也沦为了俘虏。
篝火快熄灭了。大部分罗马人忙着驱赶新俘虏,留下来的几个守卫懒洋洋地打着盹儿,反正我们脖子上都套着锁链。
我背朝里诺躺在地上,看着篝火,盼望自己能赶紧睡着,这样就感觉不到鞭痕的疼痛了。我听见里诺在背后轻声说:“你不明白,汉索,你不会明白的。”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
“我明白,里诺,你背叛了我们。这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吧?我们又不是你的族人。你是个外人,一直都是。可在你饥寒交迫、赤身裸体时,是我们收容了你,你欠我们。我发誓,一旦我的双手得到自由,我一定会杀了你。为了马索。”我差点哭了出来,又硬生生把喉咙里的呜咽吞了回去。
过了很久很久,里诺又开口了:“你背上在流血,汉索。”
我转身对着他,背上的伤口疼得我缩了一下。
“那你呢?”我嘶声道,“给我看看你的伤口,里诺!”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他背上血迹斑斑,落在他身上的鞭子比落在我身上的更无情。他又转回身,将灭的篝火照亮了他憔悴苍白的面孔,一瞬间,我的怒火平息了一点。然后我想到了马索和那些妇女。
“那又怎样?那些野兽打了你,可我们都挨了打,这儿的每个人都带着伤。”
“你觉得只有我一个人说出了他们藏身的地方?”他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一个守卫在梦中喃喃说了句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低声说。
“汉索,你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因为当时我一直听着。鞭子每次落在你身上,我都会打个哆嗦,最后你拒绝了他,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可其他人呢?你凭什么觉得他们没说?现在,也许有的人睡着了,也许有人醒着,吓得不敢说话,因为感到羞愧。这里所有的人里面,也许只有你守住了马索的秘密。”
我沉默了很长时间,真希望自己没听见他这番话。他又开始小声说话时,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
“汉索,这就是他们的手段。罗马人的手段,目的是分化我们。他们把我们每个人孤立起来,让我们独自承受不幸,让我们为自己的软弱而羞愧,在我们之间播下怀疑的种子。费比乌斯总是对俘虏玩各种花样,每个把戏都有其目的。去海边的路很长,他一定会把我们捏在掌心,每一天都会出点新招来摧残我们,等到旅程结束那天,我们会变成拍卖场上的好奴隶。”
我思考着他的话。马索是对的。我们所有人中只有里诺了解罗马猎奴者的手段。要是我想活下去,里诺也许能提供帮助。也许我应该向他学习——虽然我还是痛恨他做过的事。
“费比乌斯提到‘试炼’什么的。”我低声说。
里诺叹口气。
“那是拉丁语,意思是测验、考察、严酷的折磨。现在的情况下,试炼说的就是穿越荒原的这段路。试炼将把自由人变成奴隶,试炼明天就开始了。他们会把男人锁成一串,让我们赤裸着上路。妇女和孩子只绑住手,像放羊一样驱赶着走。傍晚我们会走到岔路口,到时妇女和孩子会和我们分开,一部分罗马人带他们走一条更短、更好走的路去海边另一个目的地;男人则一路沿峡谷走下去,海边有奴隶船等着我们。”
“他们为什么要把男人和女人分开?”
“我觉得是因为费比乌斯不想伤害女人,要让她们保持柔弱的品性,所以让女人走比较好走的路;可是对男人,他想的是考验和锤炼,所以他打算驱赶我们徒步穿越沙漠,走不动的就留下来等死。到达终点时,幸存者会比出发时更强壮,对费比乌斯和他的手下来说,强壮的奴隶值一大笔钱。试炼就是这意思。”
他的语气如此冷静,像是在解释燧石或是滑轮的工作原理,可火光照到他脸上,我看见他眼里流露出因回忆而生的痛苦。我费了很大劲才保持住对他的痛恨,好让我的声音像他的一样平静而冷漠。
“费比乌斯叫你小鹰,那是什么意思?”
里诺深吸一口气,把面孔藏进阴影里。
“他在撒谎,他那么叫我无非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冷酷。”里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他在瑟瑟发抖,“好吧,我告诉你——放在从前,我根本不会说出来,因为我像个傻瓜一样希望一切都过去,而我再也不用面对此事——试炼一开始,费比乌斯会从奴隶里挑出两个人,一个专门受罚,一个专门领奖。鹰与兔。这两个人是他为其他奴隶树立的榜样,他们用这样的手段蒙蔽我们的头脑,让我们因恐惧而羞愧,因诱惑而产生希望。他会把‘鹰’抬举到其他俘虏头顶上,让鹰吃好穿好,像待自己人一样待他,用自由的承诺诱惑他,看能不能由此让这个人站到其他人的对立面。”他陷入沉默。
“那兔呢?”
里诺没有说话。
“兔子怎么说,里诺,告诉我!”
“兔子的命运大不一样。”他声音干涩,毫无生气。我突然理解了,不禁打了个寒战。
“上一次,”我低声说,“费比乌斯抓住你族人的时候——你是那只兔子。”
他没有回答。
我叹了口气。
“而今晚,在那间帐篷里,费比乌斯答应让你做鹰。所以你告诉了他妇女藏身的地方。”
里诺点点头,啜泣起来。
“可你从他手里逃过,里诺。上次你逃跑了。这次我们也可以。”
里诺摇摇头,他的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我几乎听不明白。
“不会有第二次。我打败了他,汉索,你明白吗?我逃跑了,所以那场游戏里他是输家。你觉得他会让我再赢一次吗?不可能!就在他一个个巡视我们时,就在他从人群里认出我来时,他就决定了这次的兔子是谁。”
“我懂了。可如果他挑了你当兔子,那谁是鹰?”
里诺抬起头,篝火照在他脸上,泪水从他脸颊边滑过。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有悲哀,有愤怒,也有惊讶。
当时我并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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